第一章 古井口搁着一盏灯笼,灯笼边一个圆鼓鼓的布包,溅满了鲜血。井台的青石条上坐着一男一女,呆呆地瞅着井台边一株高大的海棠,半晌不吱声。时值初夏,这里已懊热异常,半夜时分,没有一丝风。透过灯笼微弱的火隐隐可见密树丛尽头一堵塌圯的高墙,墙外耸立着一幢巍峨的佛殿,两边翼然飞檐各对着东西笔立的石浮屠,庄严静穆。 汉子用手使劲摇了摇海棠,只见落英缤纷,洁白的花瓣飞飞扬扬,撒了他们一头一身。有的落入古井内,有的粘住了井台边的鲜血,渗透出一种凄凉的绯红。——景象十分幽美。 那妇人站立起来,抖了抖长裙,终于开口了:“将那怕人的东西扔进井里去吧。我想起了便心口发怵,毛发直竖。——谁也不会到这里来,这口井已经枯了十几年了。” 汉子冷笑一声,弯腰将灯笼挪了挪,低声道:“别忙!我自有个藏匿处,十分巧好,包管这事万无一失。那厮已经烂醉如泥,正做他娘的春梦哩。” 他站起来,将那布包解开,认真看觑一眼,又笑道:“今夜自有你的好去处,要那臭皮囊作甚。”随之又紧紧地把那布包扎结了,提在手上。 那妇人伏在井台向下看,黑幽幽暗不见底。井圈内青蔓杂草丛生,井上的辘护把还垂着一节半朽的绳索。 汉子并没将那布包往井里扔,而是提着往那树丛深处走去。半日才转了回来,脸色疲惫不堪。 “我们此刻便去寻那包……”妇人脸上闪过一阵喜色。 “忙什么?我乏了。——左右是你我囊中物,何须这般猴急?等着风波平了,再设法弄来不迟。” 他木然地凝望着了无星月的夜空。远处佛殿隔了几片横云,几乎是耸立在天穹上。 第二章 闷热干燥的空气笼罩着兰坊城。这个陇右的边远小城属安西都护府管辖,狄仁杰半年前被委任为这里的县令。 狄公整肃吏治,劝课农牧,恩威并施,宽严中的,很快就将这兰坊城管治得井井有秩,百业盛兴,士民仰服。衙署里日常庶务自有洪参军董理,洪参军虽勉职司,精熟吏务,狄公反倒垂拱无事,两袖清闲。日子一长,只觉神志萧散,意态疏懒,浑无趣味。 这一日正值正配狄夫人生诞,衙署里上上下下采办布置,忙于寿宴。僚属吏佐赍礼贺拜,狄公一一谢绝,只准备热热闹闹摆个家宴,让府邸内并奴仆十来人畅怀尽兴一回,也正好驱赶驱赶这多时的闲聊索寞之气。应狄夫人请求只答应清风庵的女住持宝月一人作陪。——虽系外客,也不算俗人。 清早狄公独自走出衙邸,回来时已日上三竿。他兴孜孜进了内衙,换过一领干净的湖蓝葛袍,打开窗户,坐定靠椅,欣赏起手中一个紫檀木盒来。——这是他跑遍了城里几家古董铺才买到的,晚上席间将郑重献与正夫人作为祝寿的礼品。 洪参军端过一盘酒食走进内衙。 “老爷早膳都没吃,这一早哪里去来。此刻想是肚中也饿了吧。” 狄公闻到一股烤猪肉香,不觉馋涎盈颐,这才想起今天尚未吃东西。 “兰坊这地方冬天冷得筋骨都麻木,夏天这才刚到,又热得喘不过气来,整日里只觉神思恍惚,昏昏沉沉,老爷可千万保重身子。——我见老爷昨儿档馆回来,半夜里书斋还亮着灯火,莫非陈年账簿里又倒腾出什么疑难案子。这多时来地方靖安,百姓乐业,并没什么刑案讼诉闹到衙门中来。” 狄公撕下一小条猪腿送到嘴里,只觉香腻可口。 “这夜间寿席上的菜肴如何此刻就端来与我吃了?” “老爷哪里的话,这是衙厨里的剩货了。马荣一早去肉市抬来一只整猪,捆在厨下尚未宰杀哩。” 狄公吃罢,推过杯筋。洪参军上前收拾,一一归在木盘里,正要回转。狄公道:“洪亮,你可记得发生在这兰坊的那桩悬案,京师司珍衙门的司库掌固邹敬文五十锭御金被盗事件。” “老爷原来是对这件案子生起了兴味。这事刑部已悬挂了没头官司,不了了之。再说,那时老爷尚未就任哩,案子早在去年……” “对,确切一点,案子发生在去年即辛巳年八月初二。——洪亮,这多时间清平无事,闲散久了,没案子问理,甚觉无聊。昨日我偶尔翻翻衙署里的旧档,竟对这桩巨案动了兴趣。那日得闲暇,我们商议商议吧。” 洪参军搁下盘子:“我们还在濮阳时,便从邸抄里读到此事。当时京师震动,户部的两名大员被褫夺官职,不过那五十锭御金却泥牛入海,再无消息。” 狄公笑了:“洪亮,没想到你还记得这等清楚。你这就说说,那五十锭金子是如何被盗的。” “司库掌固邹敬文奉圣命由京师西去沙陀国采办御马,途经兰坊城,住进官驿里。一夜之间,五十锭黄金变作了一堆铅条。” 正说话间,马荣走进内衙禀报:“老爷,我买了一口三百斤的肥猪,滚水已备下,正等着宰哩。” 狄公笑道:“这口肥猪单靠你一人消纳了,我与洪亮吃不多,太太们怕油腻,奴仆们不敢与你抢,唯一的一个客人又是吃素的。——此刻我与洪亮正议论着去年这里发生的一桩劫金巨案,你也不妨坐了听听。” 马荣拉过一条靠椅坐了下来。——他与洪亮一样,一听到有案子办便发兴头,迷溺其中,欲罢不能。 洪亮继续说道:“金锭被盗后,京师派来官员协同衙司严密追缉了三个多月,一无所获。邹敬文渎职拿办,关入京师大牢,还牵累了户部尚书和安西大都护,举朝震动,天下闻知。” 狄公又问:“依你看来,这作案的盗贼可能是什么人。” “据闻,当时邹敬文携带了三口一般轻重、形制一式的皮箱,黄金藏在哪一口皮箱只有他一人知道。事实上随行护佑的内廷禁卒和兰坊官署派出的兵士谁也不知道邹敬文此行的目的,更不知道他携带巨金在身。——后来邹敬文在狱中说,那口藏有黄金的皮箱边角裂了一条口子,偏偏正是那口皮箱被人调换了内容,其他两口皮箱却纹丝未动。——这窃盗黄金的须是内贼无疑。” 狄公摇头道:“说是内贼却有一点不符。——盗金者将铅条换过黄金,原只是迷惑邹敬文,拖延时辰,待邹敬文到了沙陀国才发见黄金被盗,为时已晚,罪犯早已逃之夭夭。这内贼一逃,岂不败露?海捕文书下来,定作钦犯,过不了边关,哪里潜匿?倘是外贼,即便不出边关,依旧可在兰坊城摇摆出入,谁个晓得?再有,京师御使赍物过境向有通例,每天入寝前,起床后都要检查一番所赍之物。——当时黄金被铅条换过,第二日一早邹敬文便发觉了。内贼知悉这通例,何要多此一举。” 洪参军点了点头:“前任县令将护卫的四名兵士拷掠了七天七夜,亦无下文。又去将市井泼皮。无赖。乞丐。偷儿一并捉拿,闹腾了一个月,哪里见着黄金的影子?还是被削了官职。” 狄公道:“官府不应只在兰坊一地搜索。黄金被劫固然在兰坊官驿,但罪犯恐怕早在邹敬文到达兰坊之前就密谋策划了。据云,邹敬文到兰坊之前一夜,宿在且末镇。罪犯恐是在且末镇就探得邹敬文携巨金由兰坊去沙陀的信息,巨金就藏在那边角有裂口的皮箱内。——罪犯早在兰坊等候着邹敬文了。” 洪参军不解:“照老爷的话推衍,盗金者可能从京师到这里的任何地方探得个消息,甚而邹敬文出京师之前便得知密信。——京师至兰坊五千里,岂要是那个且末镇。” 狄公笑了:“我说是且末镇上走漏了消息自有证据。邹敬文狱中供道,那只装有金锭的皮箱只是到了且末镇才开裂的,他说内里有一条金锭棱角尖锐,路途蹭蹬,又跌下马背过一次,致裂缝破口,终为歹人所乘。我们此刻便派人带了公文信函去一次且末镇,将邹敬文当夜在那里的行止打问清楚。例如,他在那里宿夜时有没有会客,有没有收发信函,有没有逛街化钱,有没有什么女子故意纠缠,等等。” 马荣点头频频,忽道:“老爷可知方校尉哪里去了。我买猪回来,还未见着他人哩。派他去且末镇最是合适。” 狄公道:“我适才闻报,方校尉捉拿一个泼皮去了。昨夜城中一家酒店内两个泼皮酗酒斗殴,失手致命。内里详情还不清楚,等方校尉回来就知道了。” 洪参军忽见狄公书案上放着一个紫檀木盒,不由好奇问道:“老爷那书案上的木盒,以前却未见过,想来又是什么稀世古物了。” “木盒?”狄公省悟过来,伸手去书案上取过木盒,递给了洪参军:“孔庙后街上那爿骨董店买到的。我见盒盖上镶着块白玉,刻成一个古篆的‘寿’字,正好用来庆贺太大的寿诞,这木质也极贵重。” 洪参军赞赏一番递给了马荣,马荣捏在手中细细端详,说道:“这盒子正可用来放寿帖。可惜盒盖上有两处刀痕,十分败相。这一边划成了个‘入’字,那一头像是个‘下’字。老爷,待我拿去找个细工木匠将它磨光了。” “这个主意不错,我也见着那划痕了。”狄公道。“午后半日工夫能完工吗?” “这些小工夫何需半日?”马荣待欲将木盒纳入衣袖,又好奇地打开盒盖。 “盒盖后面还粘着一片纸哩。” “那是价目标签,你撕去吧。”狄公道。 马荣将小指的指甲剔入纸片下,轻轻挑启。忽道:“老爷,这不是价目标签,上面还有两行小字哩。” 狄公接过纸片,不由念道:“吾饥渴不堪,命在旦夕,望速垂救。——具款是:白玉辛巳九月十二日。” “老爷,要是一名叫白玉的姑娘于垂危中呼求救助,莫非她遇了不测,被歹人关押了。——辛巳九月,哎哟哟,已经快一年了,保不定这白玉姑娘早饿死了。” 洪参军道:“兴许只是一个无聊的玩笑,作弄人的,不必当真。” “岂是玩笑!”马荣急了。“你看这字体,黑紫干腥的,要是当时用鲜血写成,粘在盒内偷愉扔出窗口或烟囱。如今固然是早死了,但这个白玉来路蹊跷,老爷又如何看?” 狄公慢慢捻动长须,木然瞅着盒盖上那块刻成“寿”字的白玉,不觉发愣。忽听得门外有人禀报。 “进来。可是方校尉吗?” 来人果是方校尉,见他神采飞扬,红光奕奕的脸上流荡着得意的笑容。 “启禀老爷,那个肇事杀人的泼皮已拿到,名唤阿牛。被杀的也是一个无赖,叫沈三。” 狄公点点头:“少刻早衙升堂,我即传审。证人都会齐了吗?” “酒店里的掌柜、伙计、杂役,全数传到。那酒店招牌儿唤作‘马侯酒店’。——还有当时在店堂的吃客,也可作证。” 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此刻你先下去,等候巳牌升堂。” 方校尉走后,狄公默默拿起那口紫檀木盒,在手上摆弄半晌,又忧郁地看了一眼,说道:“不管这个白玉是真是假,它已不再是吉祥的寿礼。早衙尚有半个时辰,我得再去那骨董铺另选一件寿礼,顺便问询这木盒的来历。洪亮,你去查阅去年的官牍档卷,看看九月里有没有人来衙门报案,道是一个名叫白玉的女子突然失踪。——骨董铺不远,马荣,我们走着去吧。” 第三章 辰牌交尾,南门里外正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行人如鲫。唯白莲湖一围波光粼粼,青雾淡淡,犹是夙凉未退。一行一行垂柳如一队队齐整的舞姬将飘飘袅袅的长条披拂在水面上,湖中落花墩上的一尖宝塔在碧玉般的湖波中显现出纤细窈窕的身影。 狄公、马荣两人一番乔装,行走在街头,似未被人认出。看看到了南门里最热闹的市廛,马荣忽见一个女子睁大一双眼睛紧紧瞅着他两个。那女子形体颀长,婷婷如玉树,身披道姑的玄袍,头上包裹着大幅羽巾,遮去了半边脸面,只露出那对红丝布满的眼睛,似有一团怒火放出。 马荣不觉看呆,心中纳罕。路上一顶大轿吆喝横过,那女子倏忽不见了影踪。 “右边折入便是孔庙后街了,那骨董铺就在街心中。”狄公说道。他忽见马荣木然站定路边,神色迷惑。 “马荣,你看见什么了?” “老爷,有一个女子老远瞅定我们,一对眼睛直欲喷出火来,端的令人生疑。” 狄公四处一望,笑叱道:“休要疑神吓鬼的!恐是你自己见了女子,眼睛喷出火来了。” 马荣待要分辩,见已到了那骨董铺门首。狄公推门而入,柜台后一个面目清癯的老掌柜笑盈盈迎上前来。 “客官可是要为太太办一二件金银首饰,玉器簪镯。”说着手中早已托出一个莹润透剔的碧玉盘,盘内金银钏镯。珍珠项链、耳坠指环烁灼闪光,夺人眼目。——再看柜橱内却都是一些黯淡无光的古旧瓷瓶。宝鼎香炉;墙上一幅幅名人字画,地下一尊尊土偶木雕。——原来这店掌柜还是以鬻卖金银玉器为大宗。 狄公选了一对细琢成梅花枝形状的红玉手镯。——镯上系着一小字片标有价目:二十两银子。 狄公付了银子,笑问道:“掌柜的可记得我?今日一早我已来过贵号,选买了一个紫檀木盒,盒盖上镶有一块白玉的‘寿’字。” 老掌柜眯了眯眼睛,细认了一下,呵呵笑了:“正是,正是,莫非那木盒不称太太意,欲来退回。” “不,只想打问一下那木盒来历,那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佳构。我收藏时总想注上它的来历,譬如出于哪朝名工巧匠之手。” 老掌柜眨了眨眼,又搔了搔头:“罢,罢,客官还有这等雅兴?这木盒出于哪代名工之手,在下委实不知,只知值钱便收进了。待我去查阅一下账簿,那上面我都清楚记载了出入账目的详备。”说着去银柜抽屉里拣出一本厚厚的簿册,逐页翻阅。 “有了,有了。客官,那紫檀木盒系三个月前从李珂先生手中购得,与一篮破旧古玩一并购进。客官可去找那李珂先生问端绪。” “李珂是何人?何等营生?”狄公急问。 “嘿嘿,那李珂是一个行止怪癖的丹青手,画得一手好山水哩。可惜命运乖蹇,无人赏识。到如今还蜗居倦曲在一个小破屋里,门可罗雀,鬼都羞于登门。” “这李珂现居何处?”狄公问。 “他那小破屋便在鼓楼下横街内,肮脏不堪,客官倒有兴味与他交识?不妨告诉客官,那李珂的胞兄叫李玫的,正经是个家私万贯的阔爷,东城开着爿金银首饰号,清一色的金器、银器、珍珠宝石。敝号比起他来真所谓小巫见了大巫,只一堆旧破烂,值几个钱?客官见了他时,认个朋友,才有意思哩。” 狄公不解道:“李玫既是位阔爷,如何他的兄弟李珂却贫寒落拓。” 老掌柜叹道:“孝悌,孝悌,李珂他最不看重一个‘悌’字,向来不知敬重兄长,行止狂僻,气格乖戾。日子长了,兄弟间自然视同陌路。” 狄公点点头,将玉镯仔细包裹了纳入衣袖,辞谢掌柜走出骨董铺。 “马荣,这里离鼓楼甚近,我们何不乘此去拜访一下那个李珂呢?” 马荣答应,跟随狄公转去鼓楼。 鼓楼后背果有一条横街,在街口狄公问清了门户,很快便找到了李珂居住的那幢破旧不堪的小屋。 狄公在木板门上扣了半日,总算开了,见是一个睡眼惺松、衣衫不整的高个男子。干瘦的脸颊上杂乱地长着几撮黑脏胡子,一件破旧的长袍上粘满了颜色污斑。 “你们是谁?如何贸然闯来寒舍。” 李珂惊惶地望着狄公、马荣,一对眼睛闪焰不定,满腔疑惧和敌意。 “足下便是李珂先生吗?”狄公揖礼。 李珂木然点了点头。 “县令狄老爷亲驾过访,还不知礼?”马荣忍不住开腔了。 李珂心中一震,畏忌地瞅了狄公一眼,慌忙躬身还礼,一面吐出几个字来:“小人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听说李先生丹青高手,卓有造诣。本县最是喜爱山水字画,今日偶尔路过,顺便拜谒崇阶,以慰渴望。” 李珂尴尬道:“小人雇的帮佣这两日不在,屋里杂乱一片,不堪狄老爷驻息。” “无妨,无妨。”狄公笑道,一面踱入内房,自往画桌边一把交椅上坐了,欣赏起桌上的画具来。 笔筒中的笔尖都已干裂,洗子内无滴水,石砚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土。一大幅绢帛摊在桌面上,却搁着腌菜和碗瓢。狄公不由紧蹙双眉,摇头叹息。 墙上的画轴,“山水”不多,秦关汉月,瀚海砂碛,长河驼影,伽蓝风日,大凡高韵神秀,极有风骨。其余皆是佛画,多以佛典故事为题,有的还杂以异教邪神,龇牙咧嘴,形态怪诞。——这兰坊城五胡杂居,九教并兴,淫祝滥祭盛行。神象圣座,名目繁多,辅以彩施金妆,撩乱人目。——一面观赏,狄公忍不住喟叹频频,心中恼怒。 “李先生是画山水的名手,如何笔下这许多异端邪神,污人眼目。” 李珂眼睛一眨,小声答道:“回复老爷,此地的人,出门便见山水,终岁相厮守者也是山水。这穷山恶水,又有何起解?你再画得形态逼真,为印印泥,谁人赏知?倒是那些佛画卖得出手哩。” 狄公点点头:“本县这就向足下订购一幅中堂大山水,画得佳时,出十两银子,足下意内如何?我再将你遍荐于名贤巨宦、墨人骚客,让他们也来买你的山水。——只一桩,以后再不要画那等异教邪神了,归宗尧舜文武、周公孔孟才是我们的正道。” 李珂不禁跪下,磕头称谢。 “李先生起来,你认识这木盒吗?”狄公从袖中将出那口紫檀木盒,放在桌上,一面细看李珂的脸色。 李珂十分惊讶,心中狐疑:“老爷,这木盒小人从未见过……老爷如何想着要小人验认这木盒来。” 狄公用手拭了拭那方白玉的“寿”字,只不言语。 李珂平静道:“这种木盒骨董铺里或可买到。漫说小人没钱,即便有钱,也不买它。” 狄公将木盒纳入衣袖,微微一笑,又似漫不经心问道:“令兄长李玫可曾买过你的字画。” 李珂阴沉了脸:“家兄是个经纪人,坐贾行商,只知赚钱,与这笔墨丹青丝毫无缘。又每每轻觑小人,故长久时不曾过往。” 狄公正色道:“本县猜来,足下中馈尚虚,孤身一人幽栖于此。噢,足下适才说雇了一名佣工,相帮料理生计。” 李珂脸上闪过一丝阴霾:“老爷,小人早就设誓,终身不娶,唯以笔墨纸砚为伴。小人那帮佣杨茂德也只是服侍铺纸研墨。裱褙度藏诸杂事,可惜老爷今日没见着他。他手脚伶俐,肚内尚有许多文墨哩。哎哟,惭愧,惭愧,茶水尚未与老爷敬一盅哩。”说着起身寻茶壶。 狄公道:“本县告辞了,此刻正等着我早衙理事哩。拜托的中堂山水,勿忘了便是。”一边站起身来拱手退出内房。 李珂一直送到门口。 转出横街,马荣便骂:“李珂这厮当老爷的面信口扯谎。那老掌柜的账簿上注得清楚,李珂竟不肯承当,花言巧语糊弄。看来这木盒蹊跷,正须在李珂身上问破哩。” 狄公点点头:“此刻我先回县衙,你可在这左右街坊间询问李珂的行止。顺便也问问那个杨茂德的去踪,李珂不是说,他有两日没有回来了。” 马荣答应,心中便打草稿。 狄公走后,马荣四面周围一转,见横街角首摆着个裁缝摊,凉棚下一个五十开外的胖女人正在剪裁一幅素绸。马荣笑吟吟凑上前去:“老人家好生意哩,恁的勤快,又占得方好地皮。” 胖裁缝抬头见马荣装扮,威武十分,不敢怠慢,遂应道:“承客官称奖,可这生意却清淡哩,哪里是好地皮?” “那边对门里都居住着没婆娘的光棍,这制衣裁帽的,还不是求你。” 胖裁缝鼻孔里嗤了一声:“客官指的莫不是那个画画的穷酸,一个铜钱买饽饽,方孔里还要照几照哩。屁股露在外面招风儿也不肯买一条裤子穿,哪能赚到他的钱?他那个仆人更是个无赖泼皮,狐朋狗友一帮,愉摸嫖赌,哪般不来?这半边街坊都躲他们哩。” “这李珂的贫困十分,那杨茂德行止邪辟,如何勾搭作一处,成了主仆俩。”马荣疑惑。 女裁缝狡黠一笑:“天知道他两个是如何勾搭作一块的。哼,这半边街坊几番见到那个木板屋,深更半夜有女人进出,这行止如同猪狗一般,真是玷污了这一条横街的名声。那日我都要迁挪别处去了,亏客官还说是好地皮哩。” 马荣听得仔细,讪讪谢过,唱个肥喏,自顾摇摆而去。 第四章 马荣赶回县衙,狄公乌帽皂靴齐整正要升堂。洪参军扯定狄公身上一领水绿软缎官袍用力抖直,轻轻抚平襞折。马荣忙将如何与胖裁缝一番对话禀述一遍。 狄公道:“洪亮,你且将县署档卷中有关失踪报官的载录说来听听。” 洪参军道:“按档卷注录,去年辛巳九月有两人失踪。九月初四,有一马贩子来报官道他女儿失踪。可是十二月他女儿便牵着一条汉子,怀抱一个婴孩回家来了。九月初九,又有报金匠米大郎初六离家,三日不见返回。——只没见到有白玉失踪的记载。” 狄公问:“那马贩子的女儿回家后,没再起风波吧?” “马贩子抱着外孙亲自来衙门销号,一家和和睦睦的,十分融洽哩。” “那米大郎后来回家了没有?” “再无下文。”洪参军答。 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狄公转出正堂。八名衙役早两边站定,虎视鹰睨一般。 大堂两庑外只十来个闲人等着听审看热闹。 狄公环视堂下,发了令签,传案犯阿牛。 瞬刻阿牛押到,跪在大堂下。狄公命方校尉先将阿牛犯案行状禀过一遍。 方校尉上前禀道:“昨夜,案犯阿牛与泼皮沈三在东城马侯酒店一起吃酒赌钱。沈三指责阿牛掷骰子做手脚,致起争吵,继以斗殴。后经众人劝解,悻悻离店,扬言去城外紫光寺决雌雄。日落时分东门守卒见他两个吵骂出城,一路径去紫光寺。 “今日一早,孟猎户来衙门报案道,他在紫光寺歇脚时、发现大殿供桌前横倒一具死尸。卑职闻报,随即率番役赶到紫光寺。见死者的脑壳已被剁下,滚在尸身旁的血泊里,卑职一看,被害的果是沈三,杀人凶器即是庙中祭器的神斧。卑职立即搜查庙宇,正见阿牛在偏殿前花坛的一株白果树下酣睡。他身上血迹斑斑,被当场擒获。——此刻马侯酒店的掌柜及几位酒客都已传到堂前,听候作证。” 狄公听罢方校尉叙述,点了点头,开言道:“让本堂看看那杀人凶器。” 马荣打开方校尉递上的油纸包,见是一曲柄利刃大斧,斧背上还刻着一个神祗的头,斧刃寒光闪闪,沾着几星干血。 方校尉道:“禀老爷,那紫光寺当年查封时,并未细检,东殿壁龛内至今还藏着两柄这样的神斧和两支方天神戟。——这斧戟原是斩妖镇鬼的利器,一向无人启动。即使是常年栖息在这庙中的无赖泼皮流民也不敢偷盗,恐有灾异降身。谁知这阿牛竟胆大包天,用以杀人,竟还剁下沈三的头颅。” 马荣不禁叹道:“泼皮无赖斗殴,致使动这等曲柄神斧,实也罕见。” 狄公抚须沉吟,又问:“这沈三兰坊可有家小?” 方校尉答:“沈三孤身一人,并无妻小,平昔就住在那废弃的紫光寺里。听说且末镇尚有他的一个兄弟,名沈五,也是个鸡鸣狗盗的行货,曾被军镇拘押过。” 狄公回头问阿牛:“昨夜之事,你当着本堂细述一遍来,倘有遮瞒,仔细皮肉。” 阿牛抬起头来,懵懵地望着狄公:“青天大老爷,小人冤枉哪!小人与沈三可算得是至交了,如何会平日杀他。” “你两个在马侯酒店斗殴时便扬言要去紫光寺里决死斗,这可是实?” “这话小人不抵赖!小人与沈三虽是至交,但吵骂斗架却是常事。有时为了研磨时辰,有时为了脸面风光。昨日酒店里掷骰子时沈三指我弄手脚,小人赌时,最善使弄手脚,沈三闲常也便以捉破机关为嬉,其实是我两个闹着玩的,图个有趣,助发兴头。——小人如何会起歹念坏他性命?小人鸡都不敢杀。”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阿牛你休得刁顽,伶牙俐齿,搪塞本县,几时编派得如此一通花言巧语。” “小人句句是实,不敢欺心,随大老爷查访。”阿牛咬牙道。 “本堂再问你,你两个出了酒店又如何了?须从实招来!” 阿牛大汗淋漓,小声答道:“离了酒店,我们两个便出东门回紫光寺了。” 狄公见他不作声了,又拍了一下惊堂木:“到了紫光寺又如何?” 阿牛寒颤兢兢:“到了紫光寺沈三爬上供桌便一头睡了,小人也去花坛边依靠一株树木打盹。疲累了一天,又多灌了些黄汤,小人很快便睡熟了。梦中忽被这位爷踢醒,道小人犯了杀人的罪名,不由分说便将小人拘套了来衙门。” 狄公又问:“庙中还有别人过夜么?” “昨夜小人与沈三外再无别人。” 狄公命阿牛跪过一边,转向仵作:“递上沈三的尸格,你对沈三的尸身有何话要说。” 仵作恭敬呈上验尸格目,禀道:“沈三尸身上一无斗殴致伤之痕,沈三是个无赖泼皮,惯善厮斗,如何干净束手待毙?再,凶手又为何要剁下他头颅来?——使气失手也不过一斧致命而已,却费如许手脚。” 狄公微微一震,点头频频,遂道:“待本堂亲自验看过尸身再行判断。来人,将阿牛押下大牢监候。退堂!” 第五章 狄公、洪亮、马荣三人来到后衙偏厅,沈三的尸身暂厝在这里。 洪亮掏摸出管钥将门打开,隐隐便有一股霉腥寒气冲面而来。厅内只放着一方长桌,算作尸床。尸身盖着一片大芦席,桌边脚腿下放着一个竹篮,竹篮覆以油毡。 狄公道:“我先看看那颗人头。” 马荣弯腰将竹篮提到长桌边,轻轻掀开油毡。 人头合面朝下。马荣屏息拎着一片粘满血迹的耳朵用力一拨,将五官脸面翻转朝上。 狄公默默地端详这颗断头。沈三黝黑的脸面肿胀得水毵毵、圆鼓鼓,左颊右额各有一伤疤。两颗乌珠碎裂,粘满了血污,还溅出一二血丝于眼眶外。厚厚的唇吻歪咧变形,一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趵露在外,似是在笑。脖根的皮肉撕扯得模糊糜烂,胡须上干凝着一颗颗豆大的血滴。 狄公皱眉道:“这沈三一眼便知不是善类,恶人相磨,致有今日。马荣,再将那席片掀去。” 马荣将竹篮放到桌腿边,重新遮上油毡。又轻轻将覆盖尸身的芦席揭去。 尸身赤裸。——形体匀称,皮肉细腻,肩背浑圆,肱股紧凑。 马荣又道:“一副好身段!论气力胜阿牛有余。老爷,你看他颈根上有条青紫血痕,不用分说,必是绳索勒死无疑。——阿牛先勒死他,再用神斧砍下他头来。” 狄公点了点头,一面用手心平贴在尸身胸口,然后弯了弯死尸的腿胯膝肘。 “方校尉判断不错,果是午夜被害。”狄公自言道,一面将尚未僵硬的手臂轻轻放下,用手掰开死者紧握的右拳。——掌心平滑细软,又细看了十指。狄公不由皱起了眉头,心里怵然透过一丝寒气。——撇下手掌,又细细查看了死者的双脚。 “洪亮,墙角那个血迹沾满的包袱想来是死者的血衣吧,快提来与我摊开。” 狄公从包袱里抽出一条长裤去尸身双腿上一比,不禁失声道:“这头颅和尸身不是一个人的!” 洪亮、马荣吃一大惊,望着狄公愤忿的神色,呆若木鸡。 狄公看了洪亮、马荣一眼,解释道:“被杀的不止一个沈三,而有两个人。这里是沈三的头、另一个人的身子。凶手有意将两个死人的身首调换了,藏匿起沈三的身子和另一颗人头!” 洪参军惊魂甫定,忙问:“老爷这剖断从何说起?” 狄公道:“那头颅固然是沈三的,方校尉认得出,仵作也不疑心。然而那尸身细皮白肉,体态匀健,手心脚掌一无脐胝。这个尸身比沈三的显然要高出一截,那血衣原不是穿在尸身上的。凶手果有手段,竟瞒过了我们的仵作。看来这案情迷离朴朔,远非一般泼皮无赖斗殴所致。” 洪亮如大梦初醒:“老爷,我们该如何办?” “我们切不可惊惶声张,也权作不知,只认定是沈三一人被害。封厝这尸身,暗中查访。” “那么,如何去找沈三的身子与另一颗人头呢?”马荣困惑。 狄公淡淡一笑:“这正是我要苦苦思索的。然而更要紧的是弄清凶手作案的动机,他为何要调换两具死尸的身首。——我们此刻还得去问问阿牛。” 大牢与后衙偏厅只隔了一堵围墙,正是顺路。阿牛已套了铁锁链,坐在牢里唉声叹气。 禁卒打开牢门,狄公进去牢里,洪亮、马荣在牢门外守候。 “老爷,小人实是冤枉。小人与沈三厮混多年,虽时常争吵,但心性脾气还是相投的,哪里会动手杀他?那柄大斧小人也未曾见过。” 狄公拣了一个石凳坐了,和颜悦色问道:“本堂这里来正是感到案情蹊跷,还有几句话要问你。——杀沈三的果真不是你,那么又会是谁?再说,你衣裳上的血迹又是哪里来的?” 阿牛看了看身上褴褛的衣衫,果是溅了几处血迹。 “老爷高高在上,小人委实不晓得身上如何会有这血迹,记得在酒店里时尚未见着。——沈三为人刁赖,自然有人恨他,但恨他也不至于会用斧头剁下他头来。又有谁会下如此毒手?” 阿牛搔了搔头皮,乌珠骨碌碌转,忽的愣定不动了。 “老爷,莫非……莫非沈三他遭遇上了……”阿牛的眼睛间出异常恐怖的光。 “沈三他遇上谁了?”狄公急问。 “老爷,那紫光寺里有一个幽魂,时常出没。每当明月三五之夜,她必然出来游荡,披头散发,穿一身雪白的长裙。听说平昔便躲在禅房西端墙根的坟头里,那里原是一片花园子,因被这幽魂占了,谁都不敢挨近一步,人都说那幽魂最要掐断人头,吸尽人血。——适才大堂上小人一时懵懂,忘了这事。此刻想起,又逢老爷来问,想来必是那幽魂作的祟,不然又如何果真掐断了沈三的头。” 狄公忿然站起:“休得胡扯枝叶,蒙混本官。我再问你,沈三近来可与哪个吵过架?不是喝了酒胡闹,而是真缘了什么仇隙,譬如钱财女子……” “老爷倒提示了小人,沈三上个月正与他兄弟沈五大闹了一场。那沈五真是个欺心灭圣的歪货,他仗着几个臭钱竟将沈三相好的粉头夺了去。沈三咒誓要杀他兄弟,沈五吓得带了那粉头躲到且末镇上,再也不敢露面。沈三也只得自认晦气,怨那婆娘薄情,哪里还真有本事赶去且末镇上追杀。” 狄公又问:“沈三的相识中可有一个体躯丰伟,细皮白肉的汉子。” 阿牛眉头紧攒,想了半晌,遂答道:“小人有一回确见他与一个体干魁伟的汉子在一处小声陪话,那汉子倒正是白皮嫩肉的,又不留胡须,像是个经纪人,穿一领毛蓝葛袍,戴一顶黑弁帽,模样楚楚。” “你倘若见到此人,可还认得?” “老爷,这个便难说了。记得他们当时站在紫光寺的殿角后说话,小人走过时只瞥了一眼。后来小人问过沈三,沈三叱小人休管许多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