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的旗帜 》 作者:格非-10

“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张末问道。“现在谈论这件事,似乎已经太迟了。”邹元标长叹了一声,笑了笑,然后摸了摸她的脸,“小妹妹,我会永远记住你的。”张末看见他的眼中噙满热泪。他从张末手中拿下酒杯,彬彬有礼地站起身来,“我们该走了。”第六章会议闭幕。还发生了另外的事。1在学术会议即将闭幕的前一天,曾山收到了一封张末从南京写来的信。从邮戳上的时间来看,这封信在哲学系的信箱里已经耽搁了好些天了。在这封信的开头,张末就忧心忡忡地提到,给这次大会提供赞助的邹元标是一名在逃的经济案犯。她担心,假如这个人在大会进行过程中因行迹败露而被捕,那么这个酝酿已久的哲学讨论会即便算不上一个恶作剧,也会给人以荒诞的滑稽感。她的推测与疑虑看来并非杞人忧天。只是,由于赞助商在三天前已被警方拘押,而且,警方在随后的侦讯中向曾山出示了张末与邹元标一同出入金沙江大酒店的照片。他对于这个迟到的讯息并不觉得过于震惊。相反,这封信所带给他的是一种印证或补充,一种难以排遣的阒寂之感。问题在于,张末是如何认识邹元标的?她又是从何得知邹元标的罪犯身份?还有,作为南方一家制药企业的老板,邹元标怎么会突然出资赞助一个哲学会议?对于这些方面的疑点,张末在倌中没有作出任何解释。在这封信的开头部分,她的字迹十分潦草,语句艰涩、生硬、似断若连,仿佛她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闭着眼睛写下了这些文字。而一旦过渡到下一个段落,她的字迹又恢复了往昔的工整,娟秀,从容不迫。读着这些字句,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她穿着蓝色的裙子,从文史楼前的草坪上走过时的情景,或者,她和苏辛抬着一只巨大的花篮,在小礼堂外的楼道里踟蹰不前……曾山没有急于往下看,而是让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开头那些纷乱、芜杂、模糊不清的字句中间,就像一个炼金术士,面对着一堆粗糙的矿石一时不知如何下手。你不能一看到缀满水珠的柠檬就联想到女人的乳房,一想到女人的乳房,就会出现自己妻子与别的男人交合的画面……他忽然想到了那个心理系的女博士曾经对他说过的这番话。他觉得自己就是《尤利西斯》中的那个面容忧郁的布卢姆。他还想到了那些春药,张末假如吃了这种药……不安的遐想就如一尾毒蛇一样吞噬着他的神经。我对它真是上了瘾。接下来,张末用了大段的篇幅向他描述了不久前的一段奇遇。它虽然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却差一点使她重新燃起对这个世界的信心。“也许你读了之后,会认为它根本就不值一提……”2前些天,我骑车去新街口的唱片店买CD,在经过一条狭窄、潮湿的街巷时,我看见弄堂口的水泥路面上有一朵玫瑰花。那是一段刚刚绽放的玫瑰花枝,一定是哪个从花店买花的人从这儿经过,不小心掉落了一枝。我当时首先想到的就是将它捡起来。因为它毕竟是一朵完好无损的玫瑰。可是,一个奇怪的念头使我没有立即这样做。我忽然想到,街巷里自行车川流不息,人群拥挤嘈杂,而这朵玫瑰既未被行人踩踏,也未受到自行车轮的碾压。如果这枝花是在两分钟前刚刚掉落下来,它也许还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十分钟后,有谁能够担保它不会变成一堆花泥呢?我在旁边的一个水果摊前站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只是为了验证一个预感。在12的阳光之下,花朵显得沉甸甸的,在破败不堪的水泥地上是那么的触目。行人匆匆走来,又匆匆离去,神情专注地赶往一个个不知名的地点。没有人朝它看上一眼,也没有人弯腰拾起它。但它始终是一朵完好、鲜艳的玫瑰,没有遭到任何践踏。所有从那儿经过的人,自行车都奇迹般地绕开了它。我想起了埃里蒂斯笔下那朵童贞的雏菊:人们没有践踏它,也许只是出于一种本能。女人很容易被一种简单的事实所打动。对我来说,此刻,这个午后,在潮湿路面上的一朵玫瑰已经说明了一切。它不慎失落,却在无形中受到了呵护。我还为此流了泪。我甚至觉得,这个世界的丑陋似乎被我们夸大了,有着木乃伊般空洞眼神的南京居民给人以一种温暖的亲切之感。在这一瞬间,世界又变得传说中的那般美好……可是,这个念头只是在我的脑子里一闪而过。我很快就发现,在我蹲在地上远远注视着那朵花枝的过程中,放在自行车筐中的一只皮包早已被人用锋利的刀片划开了一个长长的口子,里面装着的五百元钱不翼而飞。在那一刻,在街道拐角处消失的一个个背影又显得那样的可疑,粗俗,令人憎恶。我怔怔地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从地上捡起了这朵玫瑰,把它带回了家中。现在,它就插在一只白色的玻璃花瓶里,放在我的写字桌上。我一边朝它看上一眼,一边给你写信。我丢失了五百元钱,却得到了一朵别人失落的玫瑰。如今,它已经快要枯萎了。我不知道这朵花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只是想到应该写信告诉你这件事。也许它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多少年来,我一直感到了生活中两种相反力量的挤压,一些事牵扯着另外一些事,你理不出头绪。丧失了判断力。也许歌德说得对,人世间的一切挣扎,在上帝的眼中,只不过是永恒的寂静而已。妈妈回来了。她的声音听上去显得很兴奋。二纺机和爱使电子又分别上升了七个百分点。我要陪她去买菜了。晚上再接着写。3下午1点钟,曾山匆匆赶往师兄子衿博士的住处,约他去专家楼,为一位来自沈阳的代表送行。两年前,他和师兄去沈阳开会,曾经得到过这位代表的热忱款待。尽管学术会议要在第二天才告结束,可是沈阳朋友却已早早订好了这天下午5点的机票。飞机预计在空中飞行一个半小时,假如正点起飞,他将于晚上6点半抵达沈阳机场。这样,他有充裕的时间赶往体育中心,观看辽宁队的一场足球比赛。他是一个超级球迷。昨天晚上,他与另一位代表在小组会上吵得面红耳赤。争论的焦点是,是荷兰球星古力特伟大,还是苏格拉底伟大……止痛片的药性在曾山的体内悄悄发作了。除了大脑的麻痹和钝滞之外,腹痛并没有丝毫的减轻。像是有人用一把长长的铁钩将他的肠子往外钩拽。他打算一俟会议结束,就去第六人民医院做一次胃镜检查。在于衿居住的宿舍楼前,他看到了水泥地上,垃圾箱上溅满了斑斑血迹。一个陌生的姑娘替他开了门,手里拿着一支温度计。子衿躺在床上发着高烧,但他没有忘记将他的妹妹介绍给曾山。他的额头上贴着一块膏药。“怎么样,我没有说谎吧?”子衿皲裂的嘴唇咧开来,朝曾山露出晦暗的笑容。他的声音听上去显得虚弱无力。曾山知道,师兄已明显地感到了自己对他的不信任,总要找机会证明他的真诚。曾山不禁有些惘然若失。“我告诉过你,我的妹妹要来,”子衿再次补充说,“我没有撒谎……”曾山在他的床边坐了下来。他问师兄明天下午的大会发言要不要取消。“看来,你病得不轻。”子衿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他说他已经写好了发言稿。“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子衿随后对他说,“明天下午,将要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过,我暂时不能让你知道具体的内容。”他的妹妹沮丧地看了他一眼。他又在说胡话了。他烧到了三十九度二。他总在说胡话。曾山又问他头上的膏药是怎么回事。“你又和人打架了?”子衿说:“你看这块膏药像不像一面旗帜?”欲望的旗帜。它一个劲地上升。就如桅杆上鼓满了风的船帆。子衿的声音渐渐就有些模糊不清了。从子衿的楼上下来,曾山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在沉寂的校园里,曾山回想着师兄面无表情地对他说:明天下午要发生一件大事……他的眼神真让人感到恐惧。学术会议眼看就要结束了,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在前往专家楼的路上,曾山实际上已经看到了那个可怕的结果,只是一时还不敢加以肯定。越过那排稠密的枇杷树丛和围墙上的铁刺卫矛,曾山远远地就可以看到专家楼别致建筑的拱顶。为了迎接这次学术讨论会,校方对这幢古旧的建筑进行了翻修,屋顶上的红色洋瓦一律作了更换,墙壁粉刷一新,整幢大楼在秋末冬初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由于学术会议临近结束,代表们大都上街购物去了。院廊里显得冷冷清清。院中的草坪泛出一片枯黄,上面落满了树叶。正对着大楼服务台的空地上停着一辆棕色的丰田牌轿车。在轿车的旁边,一张白色的躺椅上坐着一个人。他正在读书。曾山很快就认出来,他是这次学术会议上惟一的一位外国代表,神学家唐彼得先生。他显然被书中的情节深深地吸引住了,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涨红了脸兀自窃笑。一个身穿裙子的女人正站在轿车旁,摆出姿势让人照相。她的脸上显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令人联想到她对这辆轿车和洋房的归属问题产生了空洞的幻觉。唐彼得先生为了更好地品味书中的内容,他抬起头来朝这个女人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似乎正在欣赏着她裙子上的缤纷的拼花图案。在贾兰坡的追悼会上,曾山曾经见到过这个女人。假如记忆没有出现失误,她应该就是导师去世前调入系资料室的那位纺织女工。给她照相的那个人正是唐彼得的中国秘书。她的脸色不太好。她半跪在洁净的草坪上,举着照相机对准了资料员,仿佛正在向她举枪射击。看见曾山从院门里走进来,唐彼得就暂时合上书本,站起身来与曾山说话。他脸上的表情同样复杂。“什么样的书逗得您暗自发笑?”曾山朝他走了过去,用德语对唐彼得说道。唐彼得依然沉浸在书的情节中,脸上流露出意犹未尽的愉快神情。“《贪欢报》。”唐彼得说,“它的另一个中文书名叫做《欢喜冤家》。”曾山知道它是一本遭到毁禁的清代小说,只是一直未能有机会读到它的全本。“这是一本十分有趣的著作。”唐彼得向曾山诡秘地眨了眨眼睛,“它让我第一次真切地见识了中国人的幽默感和文化上的博大精深。我几乎舍不得一下子将它读完。在对身体隐秘快乐的探索上,D·H·劳伦斯和色诺芬又算得了什么?”唐彼得接着对曾山说,他这次来上海,参加了一个令人乏味的冗长会议,不过却在无意中得到了这样一部奇书。“用中国话来说,这叫做,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此刻,照相的女人互相更换了一下位置。中国秘书将照相机递给资料员,自己拢了拢耳边的长发,站到了轿车前。由于缺乏必要的摄影常识,资料员似乎对傻瓜机以外的摄影器材感到十分畏惧。她不断地摆弄着手中的尼康3100,一时不知如何下手。她的紧张是显而易见的。即便她找不到可以按动的快门,她也不太可能向女秘书求教。女秘书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嘴角上挂着一丝阴毒的冷笑,好像在说:我倒要看看你将如何折腾……鉴于资料员的中途卷入,女秘书和唐彼得先生的关系受到了潜在的威胁,而现在,这架复杂的尼康相机正在帮助她重新获得某种自信和优越感。机会一旦出现,就要紧抓不放。在她身后,曾山的那位沈阳朋友已经拎着行李出现在服务台前。他正在办理退房手续。“我要去机场送个朋友。”曾山对唐彼得说。同时,他听到了清脆的“咔嚓”声。4曾山从机场回到宿舍里,腹部和大脑的疼痛依然没有减轻。他服用了一片阿司匹林,正准备去学校的公共浴室洗个热水澡,就听到有人在敲门。他打开门,看见会务组的老秦挽着他的斜眼妻子站在门口的过道里。老秦穿着一件蓝色的风衣,头戴一顶红色的绒线贝雷帽,脖子上挂着一条青灰色的羊毛围巾,这副装扮使他看上去与以前的邋遢判若两人。“我们是来向你告别的。”老秦一进门就对他说。“你们要出远门吗?”“去青海。”在这之前,曾山已经隐约听说,老秦经过频繁的活动,有意调往西北的一所高校。对方答应给他三室一厅的公寓住房,副教授的职称,两万元的科研启动费。妻子的户口也一并解决。只不过,原先在校园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哲学系要被取消一事已被证明是无稽之谈。在这样一个全国性的学术会议期间,这一传闻使得这次会议实际上已变成了一个人才交易市场。它不仅干扰了正常的会议程序,同时也极大地损害了学校在全国哲学界应有的声誉。因此,学校的一位官员亲临哲学系,主持全系教职工大会。他声色俱厉地指出,哲学系要被取消的传言纯粹是某些高校别有用心的捏造,“其目的是想挤垮我系的教师队伍,进而争夺21世纪学术中心的学科地位。”他对于商业竞争手段染指教育界感到十分愤慨。他暗示说,由于哲学系古代哲学史专业新增了一个博士点,加之贾兰坡先生的去世空出了一个博导名额,哲学系不仅不会压缩,相反还要引进必要的师资力量,最后,这位官员不无讽刺地提到:“我听说,哲学系的某些教师已经在暗中与其他高校签订了调动意向书,并想以此要挟本校有关部门,在住房和职称上讨价还价……”“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身?”曾山说。“明天早上7点钟的火车。”老秦说,“我们打算先去西宁看看,然后再作决定。”他的妻子面容忧郁地望着丈夫:“我不想去青海……那个地方天高地远,与流放有什么区别?”“那还不是因为你?”老秦绝望地瞪了妻子一眼。“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他的妻子反唇相讥,她一着急,眼睛越发斜得厉害,“你什么事都赶不上趟儿……”“我们不谈这个。”老秦悲哀地说。他顺手从曾山的桌上拿起一只电动剃须刀,兀自刮起了胡子。“不知怎么回事,五十年来,我几乎就没有做对过一件事。我好不容易替自己找了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可哲学系又不取消了。那我干吗要……”他终于忍不住,还是唠唠叨叨地抱怨起来。“照你的意思,假如哲学系真的被取消了,你现在就心满意足了?”曾山微笑着对他说。老秦的脸微微泛出潮红。他低着头,拔开电动剃须刀的金属网罩,将须末吹得四处纷飞。稍稍停了片刻,老秦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来,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他再次提到了贾兰坡教授去世前的那则日记。“贾兰坡教授自杀一事很快就将水落石出了。”老秦这样说,又重新振作起精神,“也许明天……”“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篇日记究竟写了些什么。”“用不着知道日记的具体内容。”老秦说,“有些十分明显的线索常常容易被我们忽略。我们搞哲学的人不能一味拘泥于事实,而要依赖逻辑的力量。”“什么逻辑?”“我也是直到最近才悟到了这一点。贾兰坡的死虽然还不能说是他杀,但至少与他周围的一个神秘人物有关。”“你指的是子衿博士吗?”曾山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师兄躲躲闪闪的眼神,想起他对自己说:明天下午要发生一件大事……“不,是慧能院长。”老秦阴郁地笑了一下,看上去就像一个受过专门训练的职业侦探。“你的导师叫什么?”老秦问道。“贾兰坡。”“那么慧能院长呢?”“我曾听你说起过。不过现在已经忘了。”曾山感到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你不该忘。”老秦煞有介事地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慧能院长出家前的真实名字叫贾竹山……”“你是说,慧能院长与导师原来就已认识?”“岂止是认识而已。他们是一对孪生兄弟!”在室内明亮的灯光下,曾山神志恍惚地盯着桌上的一面圆镜,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想起了导师常爱说的一句名言:夜幕之下浮现出多少张脸,这个城市就有多少桩不为人知的秘密……“你还记得那个追悼会吗?”老秦继续分析道,“慧能院长朝师母走过去与她握手,可她居然装作没有看见……”曾山点点头。“还有,研究生院的汪院长曾经说过,他在与贾兰坡去郊外钓鱼的路上,贾先生跟他提起过一段十分可怕的往事……”曾山再次点了点头。他期待着老秦说下去,却不料老秦的分析已经到此结束了。“事情不是明摆着了吗?”“您的意思是……”“点到为止,点到为止。”老秦摆摆手,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们该告辞了。还得回去收拾一下行李。再见!”5这是学术会议的最后一天。按照大会的既定程序,今天下午,在小说家于衿博士的发言之后,将要进行理事会的选举。不到1点钟,代表们便早早地来到了图书馆二楼的报告厅。在正式的选举开始之前,利用午后的这段闲暇彼此沟通一下情感是必不可少的。昨天晚上老秦在临走前交给曾山一只信封,让他代为投票。他一再嘱咐曾山不要自行拆阅,这使曾山忽然感觉到,老秦也许在投票纸上写下了他自己的名字。曾山在事隔很多天后,回想起这个午后发生的一切,依然战栗不已。如果说,这次大会从开幕的那天起就几经周折,怪事不断,那么这天下午的情景则提供了一个充满象征意味的注脚。从早晨开始就一直在下着雨。不过在临近中午的时刻,灿烂的阳光很快就将厚厚的阴云荡涤一空。图书馆楼前的积水淹没了一部分草坪。到处都是落叶。风向偏西,空气像绸布一样抽紧,预示着初冬的到来。园林科的工人站在高高的长梯上,正在给梧桐树剪枝。少女们穿着牛仔裤在校河的拱桥上结伴走过。图书馆主楼上垂挂下来的大会开幕标语已经为画展的条幅所取代。一切都是那么的阒寂,虚静,有条不紊。在下午的会议开始之前,曾山在报告厅的门口遇到了他的师兄。他正在给人签名。也许是因为高烧刚退,他的脸色略显苍白。额上的膏药已被揭掉,露出了粉红色的、尚未愈合的伤口。,子衿博士看上去心情很好。他很有耐心地接过读者们递过来的小说集,写下自己的笔名,或者留下一两句例行的劝勉之语。等到簇拥在他身边的人群渐渐散去之后,师兄朝他走了过来,用力握住了曾山的双手,眼睛里闪耀着激动的泪花。“漫长的等待终于过去了。”子衿对他这样说道。在那一刻,曾山并不知道他一直在担心的那件事已经出现了最初的征兆,他只是不明所以地朝他笑了一下。他不清楚子衿在说这句话时的真实用意,因此,他有理由保持沉默。子衿博士随后说出的话更让人感到费解:“当你心如死灰、万念俱灭的时候,荣誉这头怪兽却冷不防从阴暗的角落蹿了出来。不过,对我来说,它毕竟太迟了。用艾兹拉·庞德的话来说,理解来得太迟……”“什么荣誉?”曾山问道。他的大脑感到了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的身体像一片树叶那样抖动了一下。“的确令人难以置信。”子衿接着说,“当年聂鲁达和他的妻子躲在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差一点错过了那个历史性的机遇。他实际上是害怕了。而澳大利亚的怀特则不同,新闻记者在他家门外守候了整整一夜,他就是不开门。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好好睡上一觉。你看他是多么的从容,噢对了,你知道美国的威廉·福克纳吗……”“当然。”曾山说。“他兴奋过度,竟然将金质奖章遗失在皇宫外的草丛里,他和女儿在草丛里找啊找啊,最后在一只木桶边上看到了它……”这时,曾山看见几天不见踪影的慧能院长出现在报告厅的走廊里。他来到签名处,在留言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正打算找个空位坐下来。子衿叫住了他。“秃驴……”子衿朝他喊道。慧能院长像是猛然间遭到了重重的一击,他的背影像被风吹动的河水一样晃动了几下,然后缓缓转过身来。鹰隼似的目光中透出几分尴尬不安。好在大厅里人声嘈杂,没有人注意到子衿刚才的那声怪叫。“你还没有祝贺我呢。”子衿对慧能院长说道。慧能院长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子衿。曾山突然想起来,在许多天之前,他们三个人在临河的咖啡馆里,慧能院长曾经说过一番意味深长的话。慧能勉强地笑了一下:“好吧,我祝贺你,我一直在期待着你精彩的发言给本次大会以一个圆满的结局。”说完,慧能院长兀自摇了摇头,走开了。主持这次会议的是研究生院院长汪秉昆先生。他幽默而简短的开场白引动了一片欢快的笑声。梯形报告厅里十分拥挤。除了会议的代表们之外,大厅的后排站满了慕名而来的中文系和哲学系的学生。在麦克风嗡嗡的回声之中,只有曾山一个人感到了无名的恐惧和焦虑。他呆呆地站在墙边的一只灭火器旁,竭力试图从师兄刚才纷乱的话里理出一个头绪。他用了差不多两分钟的时间排除了恶作剧的可能,尽管他的师兄平常深谙此道。最后,当他终于明白过来将要发生什么事的时候,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大厅里骤然响起了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曾山看见师兄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风度翩翩地走向主席台,朝听众们挥手致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份预先拟就的发言稿,将它平铺在桌面上,很有礼貌地对主持人和坐在台上的系主任点了一下头,然后就开始了他的发言。“在我开始考虑今天下午对诸位该讲些什么的时候,我只想对瑞典文学院给予我这崇高的荣誉表示感激。然而,要充分表达谢意并非易事:我的职业是运用语言,而此刻却超出了我运用言语的能力。“假如仅仅表示自己意识到了获得一个文学家所能获得的这个最高国际荣誉,不过是重复人人皆知的事情;如果声明自己不够资格,那么便会使人怀疑文学院的才智;倘若颂扬文学院,又可能会使人们以为我作为一个文学评论家,赞同承认自己应该得到这一荣誉。所以,是否让我恳请大家理解这一人之常情:我感受到了获悉此奖后任何人在此时此刻可能会产生的狂喜和虚荣的一切正常感情,在一举成名之后一面陶醉于一片赞扬声,一面对因此带来的打扰感到恼火。假定诺贝尔奖和其他任何奖性质相似,仅不过在程度上更高一级的话,我尚可找到一番感激之辞。可是,由于它与其他奖有着质的不同,要想表达我的感受绝非语言所能胜任了。“因此,我必须绕点弯子……”在子衿博士刚刚开始发言的时候,主持人汪秉昆院长坐在一旁静静地喝着茶,并不时地与坐在他身边的系主任喁喁耳语一番,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可是,他听着听着就变了脸。那是一张疑窦丛生,神思恍惚的脸。他侧过身来看了子衿一眼,飘忽的目光立刻弹了回来。他端着茶杯的那只手瑟瑟发抖,他根本无法控制它的颤抖,杯中的茶水随着他身体的晃动不断地泼洒在桌面上。而坐在他旁边的哲学系主任却很不得体地站了起来,好像他也要说上一两句什么话。他摸摸自己灰色中山装左边的口袋,又摸摸右边。最后,他索性干脆把衣兜翻了出来。他不停地重复着这个可笑的动作,就像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钥匙丢了。会场上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大家都凝神屏息地彼此对望着,空洞的眼神频繁地交流、询问:怎么搞的……坐在曾山前排的一位代表手忙脚乱地从口袋中摸出一支烟来,将它倒放在嘴里。他划亮了火柴,火苗将海绵过滤嘴烧焦了,香烟仍然没有点着。“多么奇怪!”他扭过头来,狐疑地看着曾山,“我的香烟怎么点不着?”在整个会场上也许只有一个人表现了应有的冷静,他就是慧能院长。他叹息了一声,走到曾山的面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对他说:“精神分裂……”他提醒曾山,应当迅速制止他那疯狂的讲演。他朝大厅里那些惊悸不安的听众扫视了一下,再次重申了他那著名的观点:“精神病是可以传染的。”在前往精神病院的路上,曾山才见到子衿的妹妹。两天前,她刚刚从乡村来到这座城市。她在不住地流泪。她说她一直为自己有这么一个哥哥而骄傲。“他是我精神上的惟一依靠,没想到他却发了疯……”她回忆说,直到昨晚9点多钟,子衿的高烧才退。他出了很多汗。额头上凉津津的。他从书架上搬下一大摞书,放在写字桌上,然后开始修改第二天下午的发言稿。很快,他的脾气变得异常暴躁。写不了几个字,就把稿纸揉成一团,扔进了桌边的废纸篓。她想,也许他在写作时不希望有人呆在边上,她就离开了那里——在学术会议举行期间,学校的招待所全部住满了会议代表,她只得在学校对面的弄堂里找了一家简陋的旅馆住了下来。第二天早上下起了大雨。等到雨过天晴,她匆匆回到子衿的宿舍时,实际上已临近中午。她一进门就惊呆了。废纸扔得满地都是,桌上玻璃缸中的烟蒂已经满了。她看见于衿手里拿着一把裁布用的大剪刀将蚊帐剪成了碎片。她问他为什么要把蚊帐剪掉,子衿就笑嘻嘻地对她说:“冬天到了,还要蚊帐干吗?”那时,她已经知道,他多半是发了疯。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往医院跑。当她冲进医院的一个门诊室时,大夫们正准备下班回家。她操着浓重的乡下口音对大夫们说:“我的哥哥疯了……”诊室里的大夫起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就哈哈大笑。她又把刚才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医生们笑得更欢了。这时医务科的科长恰巧从那儿经过。他把脑袋伸进门来,向他的同事们问道:“你们在笑什么?”“她说她的哥哥疯掉了……”一个女医生回答道。科长也大声地笑了起来。尽管他笑得比谁都厉害,未了还是耐心地询问了她哥哥的名字,住址以及发病时的症状。“你们帮她给精神病防治中心打个电话,让他们派辆救护车来……”科长说。随后他就走开了。子衿博士躺在一张底部装有轮子的挂架床上。身上绑着帆布带。由于刚刚注射了一针镇定剂,他此刻已安静下来。一名女护士手里拿着一只电筒,翻开他的眼皮照了照。曾山的两条腿一刻不停地跳动着,就像正为某事而感到洋洋得意。他的神经系统对两腿失去了约束。“你的腿怎么啦?”那名护士用异样的目光盯着他的脸。“我没事,只是轻度的神经官能症。”曾山慌乱替自己辩解说。护士笑了起来。救护车呼啸着绕下了高架公路,踅人了一条幽僻的街巷。6下午4点钟,也就是哲学学会开始理事会选举的同一时刻,一个护士带着曾山、子衿和他的妹妹朝住院部二楼的病房走去。护士说,根据子衿的病情,他至少得在这儿呆上三个月的时间。在半明半暗的走廊里,来回逡巡的精神病人纷纷举手向护士小姐致意。让我们看看你的X怎么样?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淫荡地对她怪叫了一声。子衿的病房被安排在走廊的顶端。房间里闲坐着七八个病人,他们或者在床上读书,或者凭窗眺望远处的夕阳。他们一进门,坐在窗口的那个人就神秘地对他的同伴们说:“你们看,犹大来了……”假若不是因为这句话,曾山一度觉得这个房间与普通的医院病房本来没有什么两样。透过那扇老式的钢窗,可以看见院外那些四季常绿的高大乔木和园圃植物。一根灰红色的烟囱耸立在棚户区低矮建筑的屋顶之上。曾山已经回忆不起来,那根烟囱是不是属于火葬场焚尸炉的一个部分。“晚上7点之前,你们必须离开这儿。”护士对曾山和子衿的妹妹说。她还交待了另外一些事项,不过曾山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的视线搜寻着病房内的一切。他在意识深处一直极为恐惧的就是这个地方。现在他置身于它的核心地带,和疯子们挨得很近,呼吸着这里的沉滞而郁闷的空气。他甚至觉得这个病房是那样的熟悉,就好像他不久前刚刚到过这里一样。贾兰坡和师兄子衿,分别代表着死亡与疯狂的两极,就像弗兰兹·卡夫卡笔下的猫和捕鼠器。而曾山本人就是一只畏葸的老鼠,一片游移其间的光影。护士小姐刚刚离开,那个在床边读书的人就摇头晃脑地朝曾山走过来。“犹大,耶稣基督究竟什么时候才来?”他向曾山问道。“也许快了。”曾山回答说,“不过我也说不准……”曾山知道,眼下在众多的基督徒中间,有一个隐秘的消息在悄悄流传:基督,天上的父,将于一个缀满露珠的黎明降临尘世,带领他的信徒踏上返回伊甸园的旅程。随着橄榄树枝变绿,天空将再次变得清澈而纯净,生命河流明亮如水晶,从神和羔羊的宝座里流泻出来,河边的生命树结出十二个甘甜的果子,不再有黑夜。“我们每天都在祷告,白天黑夜呼唤着他的名,可是天父迟迟不露行迹,我们虽然都很有耐心,但……”“什么基督不基督,”坐在窗边的那个人打断了读书人的话,“佐西马长老一死,他的尸体照样臭不可闻……”他这样说,曾山又觉得他的神经系统十分正常。“顺便问一句,犹大,”读书人对曾山说,“当初祭司长给你的三十枚银币最后派了什么用场?你是不是用它去炒了股票?”曾山不知如何是好。他不停地搓着两手,坐在了子衿的床边。他看见读书人继续在读着那本《圣经》。很快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曾山发现房间里的病人们从各处聚集到门前,在走廊里排队。等到开饭的铃声一响,便敲打着饭盆,朝楼下的食堂走去。曾山感到自己的神经就像在风中呼啸的高压电线一样震颤不已。不能在这儿再待下去了。他体内藏匿的那个精灵在悄悄地提醒他:必须马上离开这个地方,马上……他正准备起身告辞,师兄突然朝他冷笑了一下,冷不防抓住了他的手。曾山大叫了一声,将子衿的妹妹吓得从椅子上反弹起来。他的那只手是那样的固执、有力,曾山怎么也不能挣脱它。“你去给张末打个电话怎么样?”于衿说,“让她到上海来一趟。她不能老是躲着不肯见我……”哥哥又在说疯话了。子衿的妹妹不停地擦着眼泪。“要么让曾山来一趟也行,我有话要对他说。”“我就是曾山……”曾山苦笑了一下。“你不是,”子衿摇了摇头,“我原来一直以为你是曾山,可我刚刚听说,你只是一个冒充基督的犹大。”“你说得对,我是犹大。”“你知道巴尔扎克笔下的巴兹上校吗?”子衿终于松开了曾山的手,“我就是那个巴兹上校。”曾山说,他从未读过巴尔扎克的小说。“你应当去读一读。”子衿说,“巴兹上校为了掩饰他对朋友妻子的非分之想,差一点发了疯。你明白张末为什么要跟曾山离婚吗?”“不知道……”“作为局外人,我看得一清二楚。”子衿接着说,“因为她真正喜欢的人是我。”说到这里,子衿的眼珠悠然一亮。他从床上坐起来,凑到曾山的耳边,轻声地对他说:“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但你得答应我不要告诉曾山。我不想使我们之间的友谊遭到任何损害……”“我不会告诉他。”曾山说。他感到自己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她常常穿着一条蓝色的裙子去文史楼前的草坪上看书。我站在栏杆边,看着草坪四周的树、天上的云。实际上我是在看她的小腿。”子衿嘿嘿地笑了两声,接着往下说道,“我其实只想看到她,闻到她身上的药棉气味。可是她却从不屑于和我说话。即便是在毕业论文答辩的时候,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差一点上了她的当。女人的冷漠和拒绝又何尝不是一种鼓励呢?你不能被假象迷惑住。唐彼得先生说得对,上帝惩罚约伯,日后给他的将更多。张末也一样。她后来所给予我的快乐早已超出了我的梦想。与真正的快乐相比,人类的想像力是多么的贫乏、多么的苍白。她将我带到一个堆放药品的仓库里,让我坐在盘尼西林药箱上,然后她就撩开裙子坐在了我身上。在那一刻,我在想,漫长的等待终于结束了。她放荡地对我说,你瞧,我现在把你吞没了。接着她就开始喘气,大声喊叫,快,快,快摸我的乳房……”7大街上暮色渐浓。白天的一场大雨到了晚上就蒸腾起一片迷蒙的水汽,被杏黄色的路灯衬照着,在街道的上空汇集成了一条毛茸茸的雾毯。曾山从精神病防治中心的大门里出来,在那条挤满了货栈的时装街上越走越快。他听到了江面上传来的轮船汽笛低沉的呜叫。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儿去,只是被内心的一个危险的意念驱使着:一直走下去,不要停下来。一粒种子被风吹起来,仍旧是一粒。可他觉得自己只是一粒尘沙,风把它吹向哪里,他就落在哪里。不要停下来。他不止一次感到了类似的冲动,仿佛一心要折磨自己。疯狂的轮子越转越快。在马路边的一座建筑工地上,在打桩机的轰鸣声中,吊车的长臂拽着一条长长的水泥板不断地升高,令人想到贾兰坡教授那具吸饱了雨水在空中打转的尸体。在海关钟楼的顶端,蝴蝶牌缝纫机的巨幅广告将远方阴霾的天空照亮了。空气中飘散着一股布匹、尘土和汽车废气的混合味。商贩们蜷缩在简陋的货栈里,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玩着扑克。街面上冷冷清清,看不到什么行人,只是在路旁的一个肮脏的馄饨摊前,坐着一个抱小孩的妇女。曾山朝她打量,她也打量着曾山。他不知道在那些蛛丝般阴湿的马路上闲荡了多久,最后,他在一处红色的公用电话亭前站住了,犹豫着要不要给张末打个电话。他一旦遇到了难题,首先就会想起她,就好像他们从未分离。从某种情形上来说,他对于这个已经结束的学术讨论会寄予了过高的期望。仿佛长期以来一直围绕着他的所有问题都能由此得以解决。他想像着自己在一次甘甜的梦中刚刚醒来,就看到张末拎着沉重的皮箱像一阵风似的来到了他的床前。多少次,曾山站在寓所的窗前,眺望着楼下的那片空空荡荡的网球场,他看着张末提着水瓶朝他走来时的样子,正如注视着她默默的离去。张末离开上海的那天早晨,在安眠药的作用下,他的眼前有一团模糊的光影在闪烁,他听见她在叹息。水壶里的水烧开了,发出嘭嘭的气浪声。等到他从床上醒过来,张末已经离开。墙上的挂历被风掀动着。她,还有那只棕色的皮箱都不见了踪影。只是在她刚刚用过的洗脸毛巾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香皂的气息。他来到了窗口,楼下的一辆出租车尾灯闪烁,在林阴道上渐渐走远。地上到处都是玻璃碎片。张末在最近的一封来信中说,两周前,她差一点就来了上海。她已经买好了车票。可她并没有来。差一点儿。她也没有说明具体的理由。可是她却不厌其烦地谈到了那朵花,那朵玫瑰,它被人遗弃在弄堂口。她蹲在地上看着它,忘了去买唱片。她说,假若不是她的钱包被一枚锋利的刀片划开,她差一点就与这个乏味的世界达成了和解。又是差一点。她说她什么事也想不明白,难题从过去延续至今,纠缠在一起,就像一团乱糟糟的街巷。如果有一天你老了,坐在墙根,在冬烘的阳光下回忆往事,你所能回忆起来的就是这么一团乱糟糟的景象,除了炫目的不安、惊悸之外,还能剩下什么呢?曾山拨通了长途。张末的母亲接了电话。她说张末正在洗澡,让他等一会儿再打进来。随后她就把电话挂了。他听着电话里嘟嘟嘟嘟的声音,接着突然咧开嘴来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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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的旗帜 》 作者:格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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