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找到了我的路,再苦、再难也要咬牙走下去。毕竟,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无力走路,而是无路可走。 感谢田佳佳,她收起担忧的眼神,而给予我无比坚定的鼓励:她只是在自习课的时候给我传了无数张小纸条,告诉我一定要坚持到底——无论结果如何,都要坚持到底。 只是没有想到,妈妈的态度那么开明。 她在电话里听完了我的设想,沉默了一小会儿,问我:“你觉得你真正喜欢这个专业吗?” 我说:“是。” 她又问:“你觉得你有足够的克制力抵御那些诱惑和压力吗?” 我老老实实回答:“我不知道。” 妈妈叹口气,说:“是啊,你也不过是个孩子。” 沉默了一会,她说:“我有个高中同学在艺术学院做老师,我向她打听一下好不好?如果她说你可以尝试一下,那我们就勇敢地尝试一下!” 她的语气坚定、沉着,充满轻松的鼓励。我隔着一条电话线,看不见她的表情,可是总觉得内心里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在轻轻地、柔软地开放着。7-3 在等妈妈电话的时间里,我不可遏制地回忆起那些和妈妈之间有限的残章。 我妈妈是个美丽的女人,这或许是最奇怪的,因为我从小便不是美丽的女孩子。 她有瘦削的身材,并不高,然而沉静端庄。她站在那里,你一回头,便可以看见她含笑的目光,充满安然静逸的力量。爸爸说,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在校园里散步,只见一个女生穿好看的格子裙从他面前闪过,身上有淡淡雪花膏的香。他转头,看见她信步走进旁边的教学楼里。他只想跟上去,只想认识她。 他说,这一辈子,他只为这一个女人失魂落魄过。他这样说的时候,微微含笑却看不出戏谑。 爸爸追妈妈的过程,在整个地质大学校园里是一段佳话。 那个憨厚的男生,不说话,木讷的、羞涩的,想要靠近却没有勇气的,只能用情书,一封封打动女生的心。据说,那时候校园里极流行“情书”这种载体,很多人都写,不过水平良莠不齐。偏偏我爸那时属于文才斐然的那一种,人倒不帅,却颇有些内秀。他的情书极少高谈阔论,只是随口说点开心的事、生活的心情,然而不经意,一句话却打动女生的心。 他在信里说:“柏拉图说,人生来是一个半圆,只有找到另外半个,才可以获得幸福。我希望,我可以找到属于我的另外半个圆,然后,这个完整的圆便可以一直幸福下去。” 这个在今天多么广为人知的理论和多么单纯甚至酸涩的句子,在八十年代的空气里,却曾是那么高屋建瓴,与众不同。所以,他们就因为柏拉图而走到了一起——穿白衬衣、格子裙的女生和穿蓝灰色夹克、涤纶裤子的男生就这样相爱了。 半年后毕业,他们结婚。又过一年,他们有了我。 生活已经很幸福。 可是,工作单位要去格尔木,他们属于单位有限的几个大学生,广袤的大西北,需要他们去奉献青春。 挣扎很久。 外婆说,那段日子,他们不断地吵、我不停地哭,让37号院毫无宁日。 终于,还是外婆站出来:“小桃给我,你们走。” 两个人双双愣住。 这几乎是当时情况下唯一的解决方式。 于是就走了。相互承诺要给彼此永久幸福的两个人双双去了大西北,而他们小小的女儿,在海边湿润的海风里,扯着外婆的衣角长大。 他们写信,很多信,寄来了,外婆找人读来听,有关于我的句子,就比划着给我看。我当时不识字,眼神扫过去,只盯着外婆的衣兜,期待里面的糖果。 后来渐渐长大,变成我给外婆读信。 很不耐烦。 我唯一的兴趣,就是随信寄来的照片、卡片,或者稍后抵达的包裹。 照片上的妈妈很美丽,爸爸皮肤黝黑,他们站在阳光茂盛的高原,微笑。 渐渐长大。 长大后也有过对妈妈的想念,却只有每年2月能够见到她。她和爸爸,为了我,从来没有一起享受过假期,她休2月,爸爸休8月,只为一年有两个月,可以有人陪在女儿身边。 是种牺牲,然而我不懂,从未珍惜。 我痛恨那些她为我检查作业的有限日子,痛恨她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影响我偷看小说,也痛恨她每一次离开时一滴一滴努力压制的眼泪。 痛恨她的走,也痛恨她的留。 因为孤僻,习惯了独自长大的我就是这样满身带刺的小刺猬,习惯性地竖起一身的刺,却盲目到无力拥抱。 我早熟——这样长大的孩子,往往都早熟。我期待一种爱,那么迫切地希望有一个人站在我身边,无论炎热的夏还是寒冷的冬,不离不弃。他给我爱,而我也爱他——当然,不仅是爱情的爱。我甚至设想等将来长大了,如果我也有个女儿,我一定要陪她长大,和她一起搭积木,坐旋转木马,唱歌、画画。我要她温暖而明媚,不孤独、不寒冷,像36号院的殷然和所有其他孩子那样。 因为缺乏这一切,我以为我恨她。 直到张怿出现又消失,直到我的命运发生至关重要的转折,我似乎才发现,她距我那么远,而她的心却在我身边,我其实从来未曾缺少过她的爱。 至少,她始终付出,只是我太迟钝,从来没有发现。 电话铃声终于刺破安静的空气响起来时,已是夜晚9点。夜色沉沉里我忽然有点担心:假使,是条走不通的路,那么我要怎么办? 我的希望经历过太多打击,早已片瓦无存,这是最后一次,我并不敢想象,假使消失,我会不会一无所有,一蹶不振,一泻千里? 然而,妈妈的声音那么温和:“滢滢,如果你试过了,却失败了,你会后悔吗?” 她顿一顿:“或许到那时候,就更考不上大学了。” 她的语气那么担忧。然而我说过,我只有这一条路。 “妈妈,我不会后悔,绝对不会。”我第一次语气那么坚定。 妈妈沉默了,或许只有一小会儿,对我来说却那么长。 终于,妈妈说:“那好,滢滢,既然决定了,就全力以赴,你要记住今天的话。” 电话这边,妈妈看不见我在重重点头。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问我:“你适合吗?你可以吗?” 她也没有说“你不漂亮,不要想了”之类的话,她只是告诉我:“只要你努力做了,就算我们失败了,也会从这个过程中学习到很多宝贵的东西的!” 她这样说的时候,声音离我那么近,仿佛就在我身边。而我,仿佛任何人家的女儿一样,依偎在母亲耳边,悄悄说点小女儿的心事。 我想,我也是从那天晚上起,渐渐贴近了我的妈妈。8-1 省城是个大而混乱的城市。 混乱是并不整洁的混乱:更多的车在狭窄街道上发出各种各样聒噪的响,更多摩肩接踵的人在并不清澈的空气里行色匆匆。大陆季风气候的城市里极少有风的流动,于是建筑物和各种公用设施上积一层尘埃,看上去雾蒙蒙的一片。也干燥,还没怎么意识到的时候,嘴唇上已经裂了小小的缝。 然后是大,看不到边际的大。走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听妈妈给司机讲:“向西,走解放路,再往南……”完全听不懂,只知道一条狭长的路,走很久都没到头。而周围那些建筑物、人群的堆积,却又在告诉你:你在城市,始终在城市。 走那么久,居然还是在城市,而并非郊区? 我承认我有点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看什么都很新鲜。 其实我的方向感一向不怎么好,我记不住那些错综复杂的路,就只能用充满好奇、惊讶且疲惫的目光注视车外的世界——它那么大,和我只隔一层TEXI玻璃,我在它的怀中,而它是我的希望。 在此之前我只在我生活的小城走来走去,世界对我而言就是一张地图,按照1:33000000的比例存在。那时候的我坐井观天,神经单纯而幼稚,从来没有想过:其实世界很远,远到你站在一个原点,目光发散,却看不到尽头,找不到方向,茫然而无措。 原来,在任何一座城市里,最可怕的都不是脏、大、乱,而是陌生。 突然有淡淡的恐惧感:我真的,要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独自生活? 却也有浅浅的好奇:需要多久,这个城市对我而言将不再陌生? 我把脸扭向车窗,好奇地注视这座城市。我想,假使哪一天你在城市中走过,看见一辆TEXI中的一个女孩子渴望、恐惧、好奇的脸和找不到方向的目光,那么可以证明,偌大城市里,你我也曾擦肩而过。 和偌大的城市相比,艺术学院的小,却在我的意料之外。 是真的小——讲面积尚不足我所在高中的校园,也没有校园小说中写着的小树林、体育馆,只有小小广场,在正对校门的地方,局促而委屈地存在。 广场上立着三三两两的雕塑,放一块木板,上面有几行硕大的字“99级雕塑专业汇报展”。有几个老师模样的人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站在那些雕塑前面指指点点。还有几个男生边说话边绕着那些雕塑转,其中一个的手里拎着一台摄像机,另一个男生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手里攥着一张雪白的纸。这时候有几个女生走过来了,很响亮地冲几个老师模样的人打了个招呼,正是冬天,然而来来往往的她们,皆是裙角飞扬。 我四下打量这个校园,看见它那么小,小到只有有限的几栋楼房:其中一栋不停地传出悠扬的音乐声,有人在弹钢琴、有人在唱歌、有人在吹笛子;有一栋楼则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几个男生搬着硕大的石膏像走出来,在他们身上居然还系着围裙;还有一栋楼一看就知道是宿舍楼,因为里面的窗帘花枝招展,有些窗户的窗台上还摆着花瓶,里面有看不分明的红色花朵…… 可是,就是这一切,这看上去不怎么气派的一切,突然间让我变得激动起来! 我带着艳羡的目光看着不远处那几个叽叽喳喳的漂亮女孩子,还有那些从我们身边走过的年轻的脸孔,悄悄的在心里想——如果我能考进这里,是不是就可以像她们一样,这么漂亮、时尚、快乐、自信? 我闭上眼睛,甚至可以想象到:待我考上大学,我也可以像眼前校园里这些男女生一样,意气风发地走在校园里,每当看见自己的老师或者同学,就报以灿烂的笑容和热情的问候…… 大学,就这样走进我的梦里来。 妈妈的同学,我叫她宋阿姨。 她是个眉目清秀的女人,皮肤很好,身材匀称,穿修长的衣裳,高贵而美丽。那天,她穿着高领子的黑毛衣和看上去不怎么厚的黑裤子,套一件浅驼色的长下摆大衣,快步向我们走过来。她微笑着,在阳光照耀下,她的笑容熠熠发光。 是走近了才看清,她的毛衣上缀着小颗粒的仿水钻,大衣领子上还别着一个金灿灿的胸针,是小巧的花朵形状,花瓣黄绿相间,看上去像水晶。 在校门口,她伸出双手,给了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她搂着妈妈快乐地说:“沈雯、沈雯,我有多少年没见到你了呢?” 妈妈看上去也那么激动:“16年了,上次见面的时候,滢滢刚出生。” 妈妈指一下我,宋阿姨的脸马上转了过来,她看着我,还是笑眯眯的:“你好,滢滢,你这么大了啊!” 她的热情并不造作,只是让你感觉活泼、温暖。 宋阿姨是单身。 在她的生活中,我见不到男性的痕迹。她只是她自己,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规律而简单。或许唯一的男性,是她的外甥,那个叫郑扬的男生,大我一岁,与我一起学专业。按照宋阿姨的嘱咐,我们两个人应该算是“同门师兄妹”,所以应该“互相监督、互相帮助”。 听到这个称呼的刹那我有点想笑,突然想到了令狐冲和岳灵珊——师兄师妹这个词还真是有点江湖质感,我在心底偷笑了两声,捎带瞄两眼从出现起到现在都一直表现出良好教养的这个男孩子,他的目光有点飘忽,不怎么看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 这更加激发了我的好奇心,于是更努力地观察他:晚餐时他坐在我对面,吃饭的样子实在是太斯文了,我看得目瞪口呆;我一直盯着他手里的刀叉,再低头看看我盘里乱七八糟的巴西烤肉,不知道它们到了他手里怎么就能那么听话;他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抬起头来得体地回答我妈的问题,良好的规矩简直让我汗颜…… 想我也是从小读书破万卷的人,怎么差距就能这么大? 我好像忘记说了,坐在我对面的这个男生,我必须如实地承认:他很帅。 不是那种阳光少年活力四射的帅,也不是那种少年老成胸有城府的帅,他那副样子就好像是电视新闻里男主播的感觉——坐在小小屏幕的那一边,就算年纪不大,都可以让你觉得他的声音、语气、表情是那么沉静舒服。 并且我很喜欢他的目光:不是很柔也不是很坚硬——目光太坚硬的男生,在刚毅果断的优点之外却更易给人生疏的距离感;目光太柔软的男生又平白多了些阴柔气,让人觉得阳刚不足。而郑扬的目光是恰到好处的那一种,让人可以平添信任。 所以不能否认那天郑扬给我的第一印象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8-2 让我觉得奇怪的是郑扬很喜欢喝茶。 18岁的男生,不喜欢可乐、雪碧、芬达,却喜欢茶,这难道不奇怪么? 我很好奇他保温杯里的那些色泽各异的茶:碧绿的、金黄的、暗红的茶,在茶杯中舒展而沉浮的叶子,携一缕清淡的香气,扑面而来。 大概也是因为我的好奇表达得太过明显,他终于还是很郑重地给我解释了一下:因为爷爷喜欢。 说话的时候他站在我旁边,我们正在艺术学院音乐楼的天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看校园外车水马龙的街。阳光洒在我们身上,冬天的风带一点点凉。 “爷爷是喜欢喝茶的人,他每天都用一只小紫砂壶喝茶,在院子里的藤椅上闭着眼晒太阳。他周围是月季花和葡萄架,还有一只花猫,名字叫‘老虎’。爷爷最疼我。三个孙子,我不是最大的一个,也不是最小的一个,可是他最疼我。因为他说,我是最孤单的孩子。”他略微顿一顿。 “小时候,我是结巴,我说话口齿不清,而且常常因为结巴而被人模仿、嘲笑。我躲起来,不和任何人一起玩。我的心智甚至比同龄孩子成熟得更快,我一点都不快乐。因为这个原因,我是让爷爷最揪心的孩子。他用自己几乎整个的晚年努力做一件事,那就是陪我说话。他陪着我从‘苹果、太阳、花’开始说,一直说到‘扁担长、板凳宽’。我的口齿越来越伶俐的时候,爷爷老了。他住在医院里,时间越来越少,”他的目光渐渐变得遥远:“那段时间我在准备中考,他不让我去看他。他说他很好,我居然相信了。直到某个狂风大作的晚上,我从睡梦中被妈妈拖起来赶到医院,却只看见医生护士在撤氧气瓶……” 他微微仰起头,视线看着远处:“他的葬礼上我没有哭,很多人都觉得我没良心。可是他们不知道,我只是太后悔,后悔得已经连眼泪都没有了。因为在他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我居然不在他的身边。” “我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喝茶的吧,喝他生前最喜欢的铁观音、龙井。每年四月买新鲜的竹叶青撒到墓地周围,然后坐在那里陪他说话。随便说点什么,只要不停地说。因为我知道他喜欢听我说话,所以我决定学播音主持专业,说话给所有人听。我相信他一定可以听得到……”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上午暖洋洋的阳光下,我低头看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始终没有说话。 我没有告诉他,在听他讲故事的瞬间里,我的心底突然绽放一小朵明亮的火焰——我们本质上都是缺少温暖的孩子啊,我们孤独地成长,敏感而又脆弱、固执并且顽强。我们都很渴望关怀,又迫不及待地想要关怀别人。 或许也是到这时候我才不得不承认,郑扬身上有很多我很钦佩很欣赏的东西:比如很坚强,很勤奋,从来不放弃。很多时候我都见他不厌其烦地咬一个字,只为了找到最准确的发音。他是那种有着很执著的梦想的人,或许学习成绩不是特别好,可是为了自己喜欢的专业可以变得相当有毅力,表面的好脾气和一个十分强大的内心在他身上奇怪的融合着。 他和张怿完全是两类人。 居然又想到张怿,奇怪地又想到了他。 只那么一瞬间,心里就掠过一阵“嘶拉拉”的疼,就好像一匹上好的锦缎,偏偏在最要紧的位置抽了一道丝。 那段时间我和郑扬常常在晚上看星星,我们站在学校的操场上,仰头寻找北极星、北斗星、皇后星座,然后信口朗诵一些喜欢的诗篇。 最喜欢的朗诵段子是曾经风靡过大学校园的一段朗诵,叫做《四月的纪念》。第一次听是乔榛与丁建华的版本,深沉的、悠远的岁月与情怀,在舒缓的音乐声里一点点牵扯出一些温暖的情绪。 那是一些饱含伤痕与爱的句子,一字字,滑过流年。 “二十岁,我爬出青春的沼泽,像一把伤痕累累的六弦琴,喑哑在流浪的主题里,你——来了。”他的声音低沉,带一点岁月的忧伤、迷茫和痛苦。在那一瞬间,很奇怪地是,我却突然又想起了张怿。 我的语气轻轻的:“我走向你。” “用风铃草一样亮晶晶的眼神。” “你说你喜欢我的眼睛。” “擦拭着我裸露的孤独。”渐渐,又变得沉重。 “孤独?为什么你总是孤独?” “真的。” “真的吗?” “第一次。” “第一次吗?” “太阳暖融融的手。” “暖融融的……” “轻轻的。” “轻轻的……” “碰着我了。” “碰着你了吗?” 我们相互交叠着台词,急促地读过这一段,当我抬起头看见他的一刹那,他碰巧也在看着我。我们好像以前就认识很久,却又在这一刻突然走近了彼此。那一声声探寻一样的叹息,带一点点急促的速度,好像急着倾诉什么。 “于是,往事再也没有冻结怨了。” “冻结怨了……” “我捧起我的歌。” “捧起你的歌……” “捧起一串串曾被辜负的音符。” “捧起一串串曾被辜负的音符。” “走进一个春日的黄昏。” “一个黄昏,一个没皱纹的黄昏。” “和黄昏里,不再失约的车站。” “不再失约,永远不再失约。” 朗诵到这里的时候,我抬起头,看见郑扬闪亮亮的眸子,他站在高高的台子上,眼睛看着远方,深情而投入。 他继续朗诵:“四月的那个夜晚,没有星星和月亮。”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那个晚上,很平常。” “我用沼泽的经历交换了你过去的故事。” “谁都无法遗忘,沼泽那么泥泞,故事那么忧伤。” “这时候,你在我的视网膜里潮湿起来了。” “我翻着膝盖上的一本诗集,一本惠特曼的诗集。” “我看见,你是一只纯白的飞鸟!” “我在想你在想什么。” “我知道美丽的笼子囚禁了你,也养育了你绵绵的孤寂和优美的沉静。” “是的,囚禁了我也养育了我。” “我知道你没有料到会突然在一个早晨开始第一次放飞,而且正好碰到下雨。” “是的,第一次放飞就碰到了下雨。” “我知道雨水打湿了羽毛,沉重了翅膀也忧伤了你的心。” “是的,雨水忧伤了我的心。” 朗诵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发现那样神奇的巧合——是啊,一只白鸟,第一次放飞就碰上了下雨。这是一个多么精妙的比喻——一个白鸟一样的女孩子,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却爱到了遍体鳞伤、身心俱疲。 “没有发现吧?” “你在看着我吗?” “我湿热的脉搏正在升起一个无法诉说的冲动!” “真想抬起眼睛看看你……” “可你却没有抬头。” “没有抬头……我还在翻着那本惠特曼的诗集。” “是的,我知道,我并不是岩石,也不是堤坝 。” “不是岩石,不是堤坝。” “并不是可以依靠的坚实的大树。” “也不是坚实的大树,” “可是如果你愿意……” “你说——如果我愿意……” “我会的!我会勇敢地,以我并不宽阔的肩膀和一颗高原培植出来忠实的心,为你支撑起一块永远没有委屈的天空!”他看着我,他的语气坚定而有力。 “你说如果我愿意!” “是的,如果你愿意!” “我——愿意……”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下去、再轻下去。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我们静静站在操场上。寒假开始了,学生们纷纷离开了校园,寂静的校园里只能看见同样安静的星光在闪烁,偶尔,能听到从教师宿舍楼里传来隐约的唢呐声。 我似乎能听见他的心跳,这令我有点惶惑。 过很久,他说:“走吧。” 我跟上他,从高高的看台上一阶一阶地跳下去。他的步子很大,我跟在他后面,渐渐拉开了距离。 走到宋阿姨家楼下的时候,他回过身,看我一步步跟上来。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上楼吧,我要回家了。” 我点点头往楼上走,没有回头看他。我只是重重踏着步子,楼梯间里的感应灯就一层层地亮起来。我知道他一定在楼下看着这些灯,等到四楼的灯也亮起来了,他才会离开。 他是个好人,这我知道。8-3 说好了要考到同一所学校读书——我和郑扬。 寒假我们一起参加戏剧系的辅导班,在二楼一间很小的教室里,零零落落地坐着二十几个人。我们坐同一张桌子,我在右,他在左。 我要换过来,而他执意不肯。 “男左女右。”他强调。 “我用左手的。”我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这不重要。”他低下头看书,不理我。仔细听,他还在咬字:“的、的、的……” 其实我觉得他这样的固执很有趣,但已无需表达感激,因为习以为常——如果不这样,他反倒不是郑扬了。 他是那样和善,好脾气的男生,却又带点小霸道。有时候看我耍小脾气,他站着看,最后笑笑,仍然会迁就,只因在他眼里迁就女生是当然的职责。然而关于考试、学习之类的正事,他又当仁不让地帮你拿主意、提建议,带点小蛮横地限制你的随心所欲——是他理解中的关键时刻,他不允许我做出任何冒险或者懈怠的举动。仿若一个军师,因为其太聪明严谨,便娇惯出一个越发懒惰的主帅来。 我们还说好了要考到同一所学校就读,只不过每次这样说的时候我心里都会很忐忑:我的专业成绩,我的文化课分数……是学了专业才知道:考播音主持远非我想象中那么简单。 专业考试的战线那么漫长,从初试到三试,横跨半个月。朗诵、即兴播读、即兴评述、特长展示、写作、试镜……又不可能只报考一所学校,于是数家高校的专业考试便纠缠在一起。每一届考生,都在穿越大江南北的过程中仓皇而疲惫。 然而好在,郑扬说:“丫头,有我呢。” 瞬间心安。 这真是奇怪的感觉:明明不过是年龄相仿的男生,可就是容易让人产生信任。 他还喜欢拍拍我的头,偶尔敲敲我的脑门:“笨啊你!” 我生气了,加快步伐在前面走,他大步跟上来,伸出手拽我的衣角,像在吆喝牲口:“吁——” 我甩掉他的手,继续怒气冲冲往前走。他会拽住我胳膊:“别生气啦,请你吃章鱼小丸子。” 当机立断地原谅他。 还有多加了两勺奶油的爆米花、抹了通红番茄酱的炸香蕉、两元一碗的炒米线、辣乎乎的大米面皮,统统可以用来原谅他。 而艺术学院北门外小广场上星罗密布的地摊火锅,3角钱一串蔬菜、5角钱一串鸡肉丸,更是带着实惠而热乎乎的美好气息弥漫在我们周围。吃到一半抬起头,可以看见满天散乱的星星,于是我们便叫它“满天星火锅店”。于是我们常常坐在小马扎上围拢一只小小木桌,吃火锅、看星星,是凡俗平常的小幸福。 偶尔也会突然走神,以为眼前这个男生曾在哪里见过? 也会不可避免地想起张怿,不恨了,却有那么多的惋惜——其实我们本可以成为朋友,然而遗憾的是我们从未平等过。从我抬起头仰望他,因他的关怀而心心念念感激他的刹那,本就该知道这样不平等的友谊必不恒久。 关于过去的种种郑扬并不知晓,他只知道我是安静的女孩子,话不多但很固执,仅此而已。 直到夏薇薇出现。 这个有白皙皮肤的女孩子,她站在我面前时,我们险些没有认出彼此。 艺术学院校园里因放假而冷清的林荫道上,我、郑扬与夏薇薇,就那么面面相觑地站着,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说话。 夏薇薇的目光中有愕然,有惊讶,或许还有其它情绪,此消彼长。她看看我,又看看郑扬,有些许踌躇,却又说不出话。 郑扬看看我俩,小心翼翼打破沉默:“是同学?” “是。”我面无表情,就那么盯着夏微微看,郑扬看看我,很明显有点无奈。 他转身对面前的夏薇薇笑笑:“你好。” “你好。”夏薇薇回应,可是目光始终紧紧盯在郑扬替我拎着的书包上。 她看看郑扬,又看看我。可我还是不说话,无论郑扬给我多少暗示,那句“你好”我都说不出口。我知道自己的目光很冷,冷得我自己都要颤抖了。 我甚至知道我的戒备、我的敌视都是源于我的自卑,可是我就是没有办法和颜悦色地面对她! 她凭什么?我又凭什么?! 我承认,我从来都没有摆脱掉自卑的压迫,我固囿在这个圈子里难以逃脱。在郑扬眼里,我是那样天真单纯、正直可爱的孩子,我健康明朗、快乐无忧,也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些都是表象。 本质是:我连一个夏薇薇都要在乎。 终于,还是夏薇薇先开口:“张怿生病了。” 怦然一声巨响,是重重冲击的震荡,如同小时候玩过的“激流勇进”,冲下来,溅起一身硕大水珠,凉而冷的恐惧,潮湿而阴郁地包围住你。 我在一瞬间呆住了。 张怿,太遥远的名字,却又那么近地在我耳边回荡——是我极力抗拒的远,与根本无法忘记的近,冲击着我的耳膜和神经。我终于感受到心底柔韧的痛苦感:我终究还是抗拒不了这个名字背后的那些情绪,那些爱与恨。 郑扬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我猜他一定看到了我内心的挣扎,我的矛盾与苦闷。大概过了几秒钟,他慢慢走近我,放一只手掌在我肩上。 隔着厚厚的衣服,我能感觉到有热量在渐渐注入。 我的沉默令夏薇薇很不满意。 她的口气渐渐变硬:“是胃出血,上晚自习的时候,听说突然就喷出一口血,很恐怖。” 我瞪着她,很想转身就走,可是又克制不住地想要听下去:我觉得心脏在收缩,那种疼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像一尾凉而滑的鱼,爬得异常迅速,脚印清晰。 我紧紧咬着嘴唇,看夏薇薇犹豫一下,然后迈开步子从我面前经过。她走过去的刹那,突然扬起头狠狠瞪我:“陶滢,你生活得真不错!” 她几乎用牙咬出这句话,然后快步走开,再也没有回头。她的每一步都走得那么中,好像带着浓重的怨气。 这才是我认识的夏薇薇。 她是精明女生,有自己的目标和靠近目标的方式。她只是看我不顺眼,刻薄而挑剔。可是,又不能算是坏。 我感到有泪水无声无息地掉下来。 我甚至没有来得及问夏薇薇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甚至没有机会问她张怿现在怎样了。我问不出口。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那么担心他。那一瞬间,我不想恨他了,我可以妥协、可以投降,我只希望他好。 也是在这时候,郑扬递过来一小包面巾纸,淡紫色的小包上,印着面巾纸的牌子:心相印。 突然没来由地心疼:是谁和谁在一起,如何爱,才可以心心相印? 眼泪太多了,便很徒劳地擦,可是根本止不住。 那些旧日的片段一股脑地涌上来,镜头太快,甚至闪得我措手不及。我那快乐与不快乐的年华、16岁的心事、关于声音的秘密,应该是真心的吧?可是怎么那么轻易就辜负了它们? 郑扬终于深深地叹口气。校园太安静了,以至于他的叹息声清晰而突兀。 那天,我第一次给郑扬讲起关于张怿的故事。 只是浮光掠影,只是简明扼要,然而我们都是那么敏感的人,他几乎不必琢磨,便知道故事背后那些情感的渊源。 他只是静静倾听,没有做出任何评价。 这也是我认识的郑扬,他从不轻易地出口伤人,更不会轻慢了任何他所不了解的人与事。他只是静静地陪在我身边,就像田佳佳说过的那样——站在你身边,彼此欣赏。 只可惜,在17岁的那一年,我不信任所有人与事:除了亲人,我没有理由相信别人会无条件对我好。 我凭什么?而别人又凭什么呢?9-1 开学,升旗仪式上又一次见到张怿。 是校长亲自颁奖的殊荣——全省外语竞赛一等奖。刚刚出院的冠军脸上仍然是缺少血色的白。他瘦了许多,在初春的风里站着的时候,我奇怪地想到他可能很容易就会被风吹走。 田佳佳在我耳边不停地絮叨:“陶滢你没看见,太恐怖了,真的太恐怖了。尹国栋衣服上全是血,张怿倒下去的时候前排女生几乎全吓晕了……” 事情过去十几天,田佳佳的复述仍然因为极度惊吓而显得语无伦次。 我扭过头看别的地方——过了一个寒假,学校好象重新整修了操场,噢食堂的外墙也被刷过了,还有国旗似乎换了一面新的…… 田佳佳见了,不开心地嘟囔:“陶滢你怎么那么冷血?” 我还是看着远处,我不解释,什么都不说。我在心里想:这一切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反复重复这一点,重复得次数多了,似乎也就确信这件事真的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 操场上终于响起热烈的掌声。 我把头转回来,却正巧看见张怿迎面走过来。他的脸色带着少见的苍白,嘴唇紧紧抿着,目光稍稍有点茫然,然而却在走近我身边的刹那,一扭头,聚焦。 我的目光甚至来不及扭转,直直地便撞上那双眼睛,那双少了点清亮、爽利,却透着点负气与软弱的眼睛。 只是一瞬间,他擦肩而过。 也不过是那一刹那里,我的心脏被重重打击,锤出不可抑制的胀与疼。我下意识地咬住嘴唇,依赖一种清新犀利的疼来掩盖内心隐忍的痛。 我以为我可以忘记,当我有了新的生活与目标,我以为我早已遗忘过去。可是一场莫名其妙的“胃出血”,却让我丢盔弃甲、狼狈不堪。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弱者、病患易于承受同情。可是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掩耳盗铃,算不算用最堂皇的姿态暗示一些东西的难以磨灭。 比如曾经那些多么单纯美好的信任与依赖。 或许也有喜欢。 这样的喜欢,就是全心全意,就是一抬头可以看见他的笑容,低下头却仍走不出他的笑声。是单纯清澈的情感,只是认定了一种好。 是幼稚青涩的心情,却也是一个女孩子成长的路途上,一段绝无仅有、至情至性的惦念。 只是,凡事有得必有失——因为失去这些信任与依赖,命运拐了一个弯,奇妙地令我找到梦想。 我不知道,我是应该怨恨,还是应该感激? 也是从那以后,张怿的身体状况始终不是太好。 开始的时候他还少食多餐,渐渐地,因为繁琐便渐渐懈怠。有时候饿得厉害,便看见他用左手抵住胃部,皱着眉头做习题。尹国栋气急了,会从田佳佳的书包里抽一包饼干出来,狠狠甩在张怿课桌上。张怿头也不抬,随便吃三两片交差。 班里的饮水机始终没有通电,大家都习惯了喝凉水,张怿也随众得很。田佳佳时常冲上去劈手夺下他的水杯,然后塞一只有热水的保温杯给他。他笑笑,像尹国栋一样揉揉田佳佳的头发,轻声说“谢谢”。田佳佳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转身离开。 他对自己并不好。 田佳佳时常对我发牢骚:张怿不按时吃饭、张怿不听劝、张怿不知道爱惜自己…… 每一句话,我耳朵里能听到的每一次词,都是“张怿”、“张怿”、“张怿”。 其实到这个时候,我们早已不再横眉冷对。时间过去一年整,我们仿佛都已长大了很多。我学会掩饰情绪和故作从容,他也渐渐恢复平静,我们只是不打招呼不说话。 不是我狭隘,不是我小肚鸡肠忘不了那些小作弄。而是我怕一旦开口,就会想起那些丢不掉的木芙蓉、旧树洞,会想起某年某月某一天,一个少年的微笑与背影。 我只能偶尔注视那个日益单薄的背影,希望他能像以前那样打球、跑跳,在鼻尖上闪烁一层晶莹生动的汗珠,那么热切而洋溢的健康与美好。 转眼三月。 三月的时候班里组织捐款捐物——校艺术团要去SOS儿童村演出,每个人都要为儿童村的孩子们准备一份小礼物。 或许也是“蓄谋已久”——那个晚上,我搬出床下尘封已久的纸箱,撕掉胶袋后,就看见一个漂亮的水晶小房子,在纸箱上层璀璨精巧地放着,干净得连一点灰尘都没有。 我取出它,轻轻托在掌心。台灯下,它的每一次旋转都为房间四壁增添星星点点的光。这些光芒遍洒在四周书架外面的报纸上,好像可以产生灼热的力量,提醒我一些时光的温暖与明亮。 我想了想,或许还有那么几分钟的迟疑,可是最终还是将它和几本书放进一个小小的塑料袋里扎紧了口。在失去光芒之后,水晶小房子顿时黯淡下去,与任何一块玻璃没有本质区别。那个小小的塑料袋仿佛一块巨大的布,遮蔽住那些曾经令我赖以生存的光芒。 我知道是我小心眼,可是,我也知道我无法做到真正的大度和宽容。 第二天,团支书在讲台旁边准备了大大的纸箱,每个同学都从讲台上走过去,将手里的捐赠品放进那个大纸箱里。我最后看了一眼我手里的水晶小房子,有点不舍,可是又有点烫手。我从讲台上走过的时候故意用身体挡住自己的手,侧着身子弯下腰,轻轻把它放进纸箱的角落里,当我从讲台上走下来的时候,我知道我永远失去了它。 我只是没有想到,我那么小心翼翼的保护与遮挡,终究还是没有躲过张怿的眼睛。 是啊,我居然忘记了,他是班长,他要负责所有物品的清点。 可是,就算我早点想到了,我猜我依然会这么做。--------------------------------------------------------------------------------作者有话要说:恢复更新,呵呵~~其实这是个我很喜欢的故事,很纯,很美好,是学生时代最真挚的记忆。甚至那些痕迹鲜明的自卑,我都记得,如此清楚,刻骨铭心。我不知道,这样的一个故事里,除了我的记忆,有没有你的青春……9-2 下晚自习后,因为去语文教研组的缘故,回到教室时,偌大教室居然只余张怿一个人。 灯灭了几盏,只有他头顶上方的一行灯,散发出白色寒冷的光。 他的面前放了几本书、几个笔记本,他僵硬的表情在白色灯光里雕刻出生硬的脸部线条。仍然是深蓝色制服,仍然是扣子系到第一颗,仍然是在左胸前佩戴闪亮的校徽。 仍然是我熟悉的样子,几乎令我以为:时光停滞不前,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然而,幻象终究要打破。 就在我收拾好书包准备出门的时候,他突然三步并作两步挡在我面前。 讲台边,狭窄通道上,他站在那里,目光凌厉而不悦。 他瞪着眼,过很久,不说话。我静静抬头看他,第一次那么大胆而认真地凝视他的面容:端正而清晰的五官,略略泛白的肤色,眸子深而黑,像一潭不流动的水。 仍旧是好看的少年呐。 可是真是瘦了,颧骨高了一点,喉结显得更加突出,瘦得让人心疼。 “吃晚饭了吗?”奇怪的是,我的声音比想象中更温和。 他愣住了。 “胃不好,就按时吃饭,不要喝凉水。”我那么努力,才可以让话语中不要包含太多的感情色彩。 他的目光一瞬间就软下去了。 “为什么要把我送的礼物捐掉?”他的声音,刻板的、僵硬的、凝结的。 “是旧东西了,送给孩子们废物利用吧,他们会喜欢的。” “是生日礼物,不是废物。”他的声音突然愤怒而冰冷。 我抬头,几乎可以看见他每一点表情的变化。仔细看,可以在那双眸子中看见自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敢于正视眼前这个人的表情与模样?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一方面心里有细微的痛,另一方面又感觉怜惜与宽容? 我自己都无法得出答案。 我转身想要离开。可是,就在那一刹那,他突然伸出手扯住我的衣袖:“陶滢,你还没原谅我吗?” 我愣一下,他声音里的那些失望和苦恼太明显了,我想应该不是我耳朵坏掉了吧? 我扭头直直地注视他,我们的目光在寂静的教室中相撞,我甚至可以感受到我眼里的那些慌乱,我还可以感觉到在我的声音里有那么多刻意被强调的冷漠疏远、事不关己…… 我的喉咙好像堵住了,什么都回答不出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可以说话:“张怿,你做过什么需要我原谅的事情吗?” 时间瞬间凝固了。 在那时候,真的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 只有张怿的愕然与张口结舌,他的手从我袖子上滑下,无力地垂落。 我从他身边走过,他没有避让。我甚至能感觉到当我的左手碰到他的左手的刹那,沁入骨髓的凉——我的每一个毛孔,似乎也随之变得冰凉。 走出几步我回头看,还可以看见他站在讲台边,一动不动。 我终于还是转头离开。直到走远了,才感觉到,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已是湿漉漉的一片。我在心里骂自己没用,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里终于提到了他的名字。 这么多天以来,我都下意识地不肯提他,可是这一天,情不自禁的时候,他的名字终于还是出现在我的日记本上。 我在日记里对他说:张怿,其实,那是我收到过的最美好的生日礼物;张怿,其实,我很舍不得把它捐掉;张怿,其实,我以为我已经可以不在乎你;张怿,其实,我曾经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隐约看见有什么把纸洇湿了。字迹扩散开来,变成模糊的一片。 不知道张怿是否记得,这一天,是我的生日。 17岁生日,除父母之外,唯一祝我生日快乐的人,是郑扬。 “丫头,生日快乐。”他在电话那边说。 我惊讶了一下:“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隐约听到他的笑声:“我看过你参加辅导班时的报名表。” 我的心里悄悄一暖,可是嘴上仍然很强硬:“我过农历生日的。” “是吗?”他的声音惊讶地停顿了一下。 我在电话这边偷笑——我当然是骗他的,因为就在刚才我还吃了外婆煮的长寿面。不过骗他好像很好玩,因为他真的会信,这让我很有成就感。 然后我们开始天南海北地聊,聊着聊着我就忘记告诉他今天真的是我的生日了——是一年只会过一次的生日。 学期末,我的期末考试的成绩是文科年级99名。这是个还算吉利的数字,不计数学,我的总分是376分。 郑扬的声音是那样兴奋而昂扬的快乐:“不错啊陶滢,你这个成绩考播音肯定没问题。” 我很高兴。我几乎要以为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迈进大学校门了,可是又不能表现得太过得意忘形,所以就反复告诉自己——陶滢你要努力,你一定要努力,你要把另外的一只脚也迈进大学校门…… 念叨的力量果然是无穷的!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念叨里,我的小宇宙好像完全爆发了:每天都到凌晨才睡觉,几乎把小命都拼掉了,用史无前例的勤奋姿态开始复习,复习累了的时候就畅想一些考上大学后的美好场景——可以去电台、电视台毛遂自荐,可以在那里做兼职积累经验,运气好的话或许还有出镜的机会……这样想着想着就不累了,深呼吸一口气,或者用凉毛巾擦把脸,我就又把自己埋到书桌前,拼了! 到这时,外婆仍然不了解艺术考试是什么,可是她想问题要实际许多。她很严肃地问我:“小桃,是不是学了这个专业,以后我就能经常在电视上看见你?” 我点点头,她那么高兴:“那就好,那就算你在外地念书我也能看见你了。” 她高兴的样子却让我的眼眶不知不觉地湿润。 我问她:“外婆,要是我去外地读大学,你会想我吗?” 她笑眯眯地看我:“当然想啊,不过我们小桃有出息就行,我还能在电视上看见你呢,就和在身边是一样的。” 然而这么说着的时候我的心里却静静地发酸,因为我似乎是第一次发现我将远离外婆,那么远,甚至不知道是否还要回来。这样想着想着,心底就有抗拒不了的难过和忧伤涌上来。 不过对我的转变,班主任和语文老师都十分高兴。 他们因为一个准大学生的诞生而提前对我有了信心,也多了许多的关照。他们目光里的殷切期盼偶尔会让我惶恐而担忧,唯恐前途的不确定会辜负了这样确凿的关怀与支持。 至于我的同桌田佳佳,则对我表示了更为实际的援助:每个课间,她都煞有介事地提问我历史、政治问题。她用这样默默的方式为我补课,却在每一次我说“谢谢”的时候皱着眉头拒绝。她总是说:“同桌,你干吗这么见外?” 只有张怿,他什么都不说,也不再看我一眼。 有时候,他走过我身边的刹那,我甚至能感受到微微的空气的流动。我抬起头,可以看见他目不斜视的眼。有时候我站在阳台上,而他从楼下走过,我还会有一点点发愣。 我会记起,那些渐渐沉淀的岁月里,他的微笑、他的话语,他坐在我左手边不抱怨、宽容的样子,想着想着,心脏就会疼起来,疼得好像刀绞一样。 张怿,我以为可以不在乎,我以为已经做到了淡忘,却原来,当我回到有你的世界,我终究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