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目送它越飞越远,直到消失在海天之际。 那一刻,他看到了她紫色双眸中神光跃动,似乎那月色下,泛起点点波澜的幽潭。 那点涟漪,包含着怎样的羡慕与企盼。虽然稍纵即逝,却已深深镌刻在柳毅心中。 原来,她也是如此向往自由。 我们一定要得到自由。 年幼的柳毅望着荒凉的孤岛,不禁默默地想。 一只翠羽打着圈儿,从空中坠下,仿佛那重获新生的海鸟,在自由的空气中写下一行无形的文字,那是它对两人的感恩和祝愿。 一年后,一场惨烈的训练。 对决的,骇然正是近年来纵横东海的日本浪人。 敌人神出鬼没,一丛灌木,一方泥土,一棵枯木,都随时会化为雪亮的长刀! 热血溅入眼睛,酸痛得想要流泪,世界整个变得血红,但手上刺出的剑却不能停止! 紫衣女孩也不知杀了多少个人,她渐渐感到自己的手和手中的剑一样,都快被人的骨肉生生磨钝。 噗的一声轻响,她的长剑刺入敌人的眉心,血与脑髓混合成粉红的色泽,溅到她的脸上。这样的场景本已见过多次,但她不知为何,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恶心。 她的身子一凛,向后退了一步。 突然,她身后的那块石头突然变幻,化为一柄冰冷的利刃,向她横劈而下。 紫衣女孩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冷笑,却没有回剑抵挡。 那一瞬间,柳毅什么也没有想,几乎本能地甩开自己眼前的敌人,扑了上去。大团的血花在风中飞散,宛如满天落雪,散盖了紫衣女孩全身。 他为她挡住了这一剑。 他苏醒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她正在替他包扎伤口。 她包扎的方式也迥异于老师的传授,极为粗糙,毫无章法,但却实用。 她冷冷地说,为什么救她,为什么不看着她死去。 柳毅看着她冰冷的双眼,说不出理由。 是的,这样的生活,一场接着一场刺杀,鲜血成海,尸骨堆积,宛如漫长而可怕的梦魇,却是永无苏醒的可能。 这海中的孤岛,断绝了一切出路,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络,只不过一片修罗道场,不过是疯狂杀戮的炼狱。 在炼狱中,没有人,找得到活下去的理由。 柳毅咬了咬失血的双唇,从胸口处掏出了一件东西,递给她。 那正是一年前的那片翠羽。 他斩钉截铁地说:“我打赌,我们一定能一起离开。” 三年后,在最后刺杀的对决前,两人再度见面了。 两人都已经成长为足以独当一面的刺客。 差的只是这最后的考验。 他们已经知道了最后刺杀的规则——这些一同生活了数年的伙伴,必须杀死彼此,只有一个人,能走出这片杀戮之地。 两人相对,久久无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柳毅咬牙说:“不要因为我救过你,而对我手下留情。” “如果最后非要对决,我希望,那是公平的对决。” 女孩默然片刻,转身离去。 她身后,那枚翠羽在空中打着旋儿,轻轻飘落。 她也留下了一个赌约: “我也打赌,我们不可能一起离开。” 枫林落血,剑光流转。 天河剑辉煌无匹的光华中,柳毅轻轻咳血,将手中的翠羽举起,微微苦笑:“你赢了,我们不能一起离开……” 他的声音变得沉着、坚定:“但是,我们却可以一起留下。” 他望着她,一字字道:“我们会自由地在一起,永远。” “这是我们的传奇,再没有人能改变……” 红线的眼中也涌起了鳞鳞波光,她终于伸出手去,想接过那枚珍藏多年的翠羽。 这是多年前,那受伤的小生灵的祝福。 是自由的祝福。 也是爱的祝福。 这祝福的力量,让传奇中人挣脱了书页的束缚,一个个变得立体鲜活,有了自己的命运;这力量,让传奇的撰写者,再也无法决定他们的结局! 他们,不再是一个个冠以传奇之名的符号,而是真正的人。 人的尊严,在这一刻迸发出连神明都要退避的光辉。 ——传奇,第一次因人而设。 因人而伟大。 翠羽还没来得及交到她的手中,砰的一声巨响,那蓬紫光终于完全炸开! 无数棵枫树轰然倒地,血红的枫叶满天乱舞,将飞溅的血迹掩盖得无影无踪。 大地震荡,山峦嘶吼,摇曳的紫光中,聂隐娘最后看见,柳毅将红线搂在怀中,似乎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似乎没有。 两人的身影猛地一晃,已被紫光吞没。 聂隐娘惊呼一声,想要折转身去,一阵更加猛烈的爆炸袭来,将她震得晕了过去。第二十五章 尾声 第二天,绚烂的朝阳依旧升起。 聂隐娘独自站在云雾山栈道上,遥望还沉浸在睡梦中的修罗镇。 晨风吹开她的乱发,透出她苍白的脸。 她的脸上没有泪痕,有的只是还未干涸的血迹。 云霞变化,绯红的光彩宛如薄纱般披在她的肩头,却让她的身影显得如此孤独,如此凄伤。 柳毅和红线,最终在传奇中,执手而去;主人也完成了她最伟大的作品,而她呢? 她得到了自由,却自由得一无所有。 数日修罗镇之行,如入炼狱,最后不过两手空空。 修罗众生,有天之福,无天之德,执于杀戮,无尽轮回…… 或许,真的有一天,这个修罗镇的故事能成为一篇完美的传奇,在人间万世流传罢。 只是。 有谁还记得,这传奇中人? 她扬起头,将血影针从栈道上撒下。冰冷的银针宛如细雨,纷纷扬扬,坠入层层云蔼中,渐渐没了踪迹。 冰冷的银光在深谷中回旋,坠落,第一次如此温柔,如此美丽。只是这美丽,就如偶然绽放的优昙,方开已灭,再不会有。 聂隐娘终于向栈道外走去,再也不回望一眼。传奇簿册 传奇之一 姓名:南柯太守 出自:《南柯太守》 武器:不明 特长:不明 名卷归属:昆仑奴 死亡时间:第一日 死亡地点:修罗镇西槐树林 死亡方式:昆仑奴所杀 刺青:不明 传奇之二 姓名:裴航 出自:《传奇·裴航》 武器:无 特长:天鹰爪 名卷归属:任氏 死亡时间:第二日午夜 死亡地点:修罗镇阁楼 死亡方式:聂隐娘所杀 刺青:死于捣药石臼之下 传奇之三 姓名:王仙客 出自:《无双传》 武器:无双剑 特长:龟息术 名卷归属:柳毅 死亡时间:第三日傍晚 死亡地点:鹿头江 死亡方式:谢小娥所杀 刺青:被古押衙一剑砍下头颅 传奇之四 姓名:任氏 出自:《任氏传》 武器:九节鞭 特长:五行遁甲 名卷归属:聂隐娘 死亡时间:第三日夜晚 死亡地点:狐仙庙 死亡方式:红线所杀 刺青:化身为狐,皮毛尽褪,被鬣狗嘶咬至死 传奇之五 姓名:霍小玉 出自:《霍小玉传》 武器:无 特长:机关 名卷归属:谢小娥 死亡时间:第三日午夜 死亡地点:霍王府 死亡方式:自杀 刺青:一见情人,恸绝而亡 传奇之六 姓名:谢小娥 出自:《谢小娥传》 武器:匕首 特长:无 名卷归属:王仙客 死亡时间:第三日午夜 死亡地点:机关蛟湖 死亡方式:机关蛟所杀 刺青:被逼投水而死 传奇之七 姓名:昆仑奴 出自:《昆仑奴》 武器:布袋 特长:无 名卷归属:红线 死亡时间:第四日清晨 死亡地点:修罗镇古宅 死亡方式:荥阳公子、红娘联手所杀 刺青:逾墙时被羽箭钉死在墙 传奇之八 姓名:荥阳公子 出自:《李娃传》 武器:袖箭 特长:挽歌、摄心术 名卷归属:南柯太守 死亡时间:第四日正午 死亡地点:修罗镇古宅 死亡方式:红娘所杀 刺青:不明 传奇之九 姓名:红娘 出自:《莺莺传》 武器:袖箭 特长:毒药 名卷归属:霍小玉 死亡时间:第四日午夜 死亡地点:古宅外柳树下 死亡方式:主人所杀 刺青:被主人酷刑拷打至死 传奇之十 姓名:柳毅 出自:《柳毅传书》 武器:无 特长:水性 名卷归属:红娘 死亡时间:第五日夜晚 死亡地点:枫树林 死亡方式:主人所杀 刺青:水中蛟龙所杀。 传奇之十一 姓名:红线 出自:《红线传》 武器:文龙剑 特长:剑法 名卷归属:荥阳公子 死亡时间:第五日夜晚 死亡地点:枫树林 死亡方式:主人所杀 刺青:不明 传奇之十二 姓名:聂隐娘 出自:《聂隐娘》 武器:血影针 特长:易容术 名卷归属:裴航 死亡地点:幸存 …… 传奇之十三 姓名:步非烟(传奇主人) 出自:《非烟传》 武器:天河剑 特长:所有 名卷归属:无 死亡时间:第五日夜晚 死亡地点:枫树林番外篇 供奉 我选择步非烟做我的名字,不是喜欢唐传奇中的《非烟传》,而是我曾承诺了一个人,要为他重写这篇传奇。 我父亲是一个落第举子,善良、谨慎,还有一点迂腐。由于久试不第,也渐渐淡了功名的念头,在族里长辈的推荐下,去一个远房亲戚家做教书先生。那位亲戚的官做得很大,对我们一家也以礼相待,我和弟弟不仅衣食无忧,还能陪着公子小姐念书、习字,回想起来,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本来我以为,这一生都会这样度过。没想到,我十二岁那一年,一切都改变了。 做官的亲戚,不知为何卷入了一场造反的重案,被判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我家恰好在九族之列。 二百口人,斩首那一天,整个法场都被鲜血染红,死不瞑目的头颅堆积如山,而我父母的也在其中。我和弟弟因为年幼,逃脱了死罪,仅被罚没为奴。 至今我的手臂上,仍留着那个奴字的绯红烙印。多年以后,我学会了无数种方法,可以清除这个印记,但我没有。甚至,无论日后我有了多么尊崇的地位,我都从不在人前掩饰这个烙印。因为这个和弟弟一模一样的烙印,就是那段岁月给我留下的唯一纪念。每次看到它,我就会想起我和弟弟相拥哭泣的日子。 我们数度被辗转转卖,到了一个武官府中。我每天都要从凌晨劳作到深夜,饱受责打,到晚上,连哭泣都没有力气,若不是为了弟弟,我想我早就只剩下一堆枯骨,我只是不能扔下他,让他独自留在这个荒凉的世上,我发誓我要保护他到最后一刻。 然而,到了冬天,五岁的弟弟却一病不起了。他全身热得发烫,一会昏迷,一会清醒。在他偶然醒来的时候,他死死抓住我的手,对我说:“姐姐,带我回家……” 为了给弟弟一线生机,我冒着死罪,带着他逃了出来。我和他躲入山林,过了整整一年风餐露宿、茹毛饮血的日子。 为了给他治病,我像神龙尝百草一样,尝遍了山中每一种草药,有几次,我全身火热,腹痛如绞,独自躺在山涧。我望着无限高远的天幕,一次次祈祷上苍能放我逃出生天。 我不惧怕死亡,我只惧怕自己死在弟弟前面。 感谢上苍,我最终活了下来,而弟弟的病虽仍不时发作,却也熬过了他六岁的生日。 冬天,大雪封山,我把身上最后一件御寒的衣服盖在他身上,紧紧搂着他,在山洞深处整夜颤抖。山中野果都枯萎了,我便爬到山下,去农户地里偷没有收完的萝卜。为了那几个冻裂的萝卜,我数次被恶犬追咬,还有一次被猎兽夹夹住,几乎断了脚腕…… 就这样,我们相依为命地活了下来。然而,当春天来临的时候,他的身体却越发孱弱了。他原本乌黑柔软的头发在不断脱落,每一次替他梳头,我的手中都会落下好大一把。对医术已略有所知的我明白,我留不住他多久了。于是我一面暗中流泪,一面将这些头发一根根搜集起来,埋在洞口的大树下。 我悲伤地感到,我正在一点点将他埋葬。 山中的湿气让他原本光洁的皮肤长满了癣疥,我从夹衣中掏出那一点可怜的棉絮,沾上草药为他一点点清洗……他每一次,都哭着对我说:“姐姐,痛。” 他的每一声哭泣都将我的心重新撕开,然而我却无能为力。 第二年夏天,他的寒疾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每一次都会全身抽搐。看着他清秀的面容一次次被病痛扭曲,看着他白皙的肌肤一天天变成灰噩色,看着他丰腴的手臂一天天变得枯瘦,我痛得撕心裂肺。 有一次我猛地抱起他,发疯似地在山涧中狂奔。我心中甚至隐隐希望,脚下哪一块碎石突然崩塌,就这样让我和他一起跌落山崖,就这样永远脱离病痛、贫苦的折磨,就这样粉身碎骨,血肉相融,再不分开…… 当我抱着他,站在悬崖上,朝阳将我们俩的身体照得透亮,我望着绚烂的朝霞,深深跪了下去,向渺不可知的神明祈祷,用我一万次的死,换他一次的生。 一阵山风吹过,他混沌的眸子突然清明起来,他对我说:“姐姐,给我讲个故事,好么?” 这是他昏迷三天以来,说的第一句话。 我惊喜万分,以为是我的虔诚感动了上苍,将他从鬼门关放回,继续陪伴我。后来我才知道,或者那一次,他已经死去了。上苍再赐给他接下来的日子,不过是要借他之口,告诉我今后的使命…… 我搜肠刮肚,把从书上看来的故事一个个讲给他听。我至今仍感谢命运,让我在无意中看到了父亲房中那套《太平广记》。于是那些花前月下的传说,那些光怪陆离的世界,都被我用心熬成一剂剂汤药,安抚弟弟那被病痛折磨的心。 在之后的几个月里,弟弟变得很安静,很听话。他大半时间都昏睡着,一旦醒来,就会睁开清澈的双眼,静静地听我讲那些唐人写下的传奇。 他最喜爱其中十三篇传奇,《裴航》、《聂隐娘》、《红线传》、《任氏传》、《谢小娥传》、《霍小玉传》《南柯太守传》、《李娃传》、《无双传》、《莺莺传》、《柳毅传》、《昆仑奴》、《非烟传》。 他反复听着这些传奇,一次又一次。 有一天,他对我说,其实他喜欢的传奇只有前十二篇,《非烟传》的名字很好,内容却不喜欢,真希望自己能回到唐代,让那篇传奇的作者将它重写一次。 我笑了,对他说,弟弟,有一天,我会为你把它重写一次的…… 他每次听到我这么说,都会情不自禁的笑起来。 弟弟那时的笑容,宛如明月一样动人。 然而,好景不长,有一天我惶恐地发现,一场高烧之后,他已经什么都听不到、说不出了。病痛残忍地将他唯一舒解痛苦的渠道也生生堵塞! 他苏醒后,直直地看着我,眼中没有痛苦,却满是希冀。 我知道,他希望我能救他,这个弱不禁风的六岁男孩,强忍着成人都无法忍受的痛苦,将生的希望交给了他唯一的姐姐。他希望、他信任、他期待我把他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但我却无能为力。 我知道,他还想听我的故事,虽然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于是,我将唯一的夹衣拆掉,做了几个布娃娃。我没有想来年冬天会怎样,因为我知道,他已等不到冬天! 娃娃们的脸上蒙着一层白布,我用烧焦的木炭,在上面画出一个个传奇中的人物,然后用他们,为弟弟演出一场场无声的风花雪月。演完一篇,我就将白布上的木炭洗掉,画上另一篇传奇中的角色。 他总是看着我表演,然后痴痴地笑着。从他的笑容中,我知道,在这一刹那,他的灵魂脱离了病痛的折磨,回到了那光怪陆离、仙来神往的世界中去了。我也第一次明白,原来我的传奇是如此的奇妙,能让弟弟暂时忘记病痛。 为此,我由衷感谢写下这些传奇的人们。 在我心中,你们比创造了一切物质文明的人更加伟大。 我本愿意,为我的弟弟演出一生的传奇。然而,就连这个愿望,也是如此奢侈。 有一天,我偶然发现,他的眼睛开始呈现出猫眼一样透明的色泽,宛如两颗坠入凡尘的宝石。 美丽得惊心动魄,却也让我痛彻心肺。 我知道,他连最后的视力也要渐渐失去了。 命运是如此残忍,它并不一次夺走我最爱的人,而是将他刀刀割裂,再一点点从我怀中偷走。 它已夺走了他柔软的头发,白皙的皮肤,丰腴的手臂,还要夺走他的耳朵,他的声音,他的眼睛! 我紧紧抱着还不知就里的弟弟,眼泪不住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