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如今……那些被养成的蛊虫们,被再度聚集到了一起,而这次,主人不再想选出更优秀的蛊虫,而只是想看着他们,在自相残杀中化为一摊血泥。 柳毅脸上透出一抹苦笑,仰头凝望着四周被月光照得发苍的山石,在这样的绝杀中,他到底能做什么?他的挣扎,他的经营,他的努力,难道不过只是给主人的游戏中增添一些花絮?月影摇曳,他感到自己多年来的信心,就如危危垒石一般,开始摇摇欲坠。 这时,一只手放到他肩上。聂隐娘。 柳毅回头,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从她的眼神中,他也能看出她的恐惧和迷茫,但连这些都掩饰不住的,是她心底深处的坚强,以及对同伴的鼓励。 那一瞬间,月光下的两个人宛如被照得透亮,两人史无前例地靠得如此之近。他伸出手去,他们的手再度握在一起,和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两人真的失去了其他的倚仗,只有对方。 十余年来,他们也是第一次感到,只有依靠合作,才有求生的机会。 聂隐娘和柳毅渐渐冷静,一同上前将玉瓶取下。瓶身莹洁无瑕,却通体浑成,没有开口。 没有开口,当然算不上一个瓶子。 柳毅皱起眉头道:“不是瓶子,那这又是什么呢?” 聂隐娘也摇了摇头,寂静的月色如水,从两人身上滑过,照得大地如降了一层银霜。 聂隐娘突然抬起头,望着天幕中银盘一般的明月,一幅微黄的图卷在她脑海中徐徐展开,她失声道:“我明白了!” 柳毅道:“什么?” 聂隐娘道:“这不是玉瓶,而是一只玉杵——捣药用的玉杵!”她的声音突然一颤,森然寒意无边地从脊背直透上来:“而这口钟……这口钟其实正是翻倒了的石臼!” 柳毅的眸子开始收缩:“你是说,裴航是被人放在铜钟里捣碎的?” 他不禁将目光投向自己手中的玉杵,这只玉杵如此精巧,怎么可能捣碎一个人? 柳毅摇头道:“不可能,裴航尸体上那些巨大的伤痕,若没有沉重的凶器,绝难造成!” 聂隐娘摇了摇头:“尸体的伤痕是如何造成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定要作出裴航被放入石臼捣碎的样子。这只是一个暗示,一个象征。” 柳毅一怔:“象征着什么?” 聂隐娘咬了咬牙,从身上掏出一块淡黄的人皮来。这正是裴航身上的那枚刺青。 刺青上正是唐传奇《云英传》中裴航在蓝桥相会云英的场面,裴航正微笑着接过云英递过的一勺琼浆。画面的下脚,一只白兔正握着玉杵捣药,石臼却不小心翻倒,一枚琼枝正好被压在石臼下。画工清淡细致,衬着略黄的皮肤,真仿佛是夹在古卷中的一幅插画,古老而灵动。 聂隐娘的笑容有些苦涩:“这就是凶手想要告诉我们的。” 柳毅注视着她,道:“杀死裴航的凶手,是你。” 聂隐娘摇头道:“我只是他的一枚棋子,是他杀人的工具。”她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声音越发苦涩:“我想,这只是第一步。他能让裴航的尸体和他身体上的刺青吻合,也能同样地对待我们——这才是这个游戏的真正乐趣所在。” 柳毅沉声道:“你是说一切的杀局,都早已安排妥当,而安排这一切的人,正是主人?” 聂隐娘无力地点了点头:“平心而论,主人要杀我们轻而易举,但是他不想让我们死得太快。他要的,是躲在暗处看我们自相残杀,而后再把我们的尸体,摆成他想要的样子。” 柳毅默然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你所言极是,不过我想,主人的玩具还不止这几件——这枚玉杵本来不该这么轻的。”他的手突然一紧,只听砰的一声脆响,玉杵裂为碎片,一个柔软的东西跌落出来。 那是一个肮脏的娃娃。 布做的娃娃。由于被人强行塞进狭长的玉杵里,显得有些变形,而它灰噩色的脸上,却生动逼肖地画着一个人的头像。 聂隐娘一怔,禁不住脱口而出:“王仙客!”第八章 任氏 月色,如冰冷的流水般从两人身上缓缓浸过。 曾被修罗镇上的疯丫头死死抱在怀中的布娃娃,不知何时,成了魔鬼的道具,又一次出现在他们眼前。上一次出现的时候,它画着裴航垂死挣扎的脸。而这一次,却是王仙客。 寥寥几笔,飞扬灵动,勾勒出王仙客死前那张痛苦而宁静的面孔,栩栩如生。 难道说,画者不仅预料到了每个人死亡的次序,还身临其境,亲眼目睹了他们垂死那一刻的神情? 这是怎样的对手?聂隐娘的心宛如沉入了冰渊一般。 她怔怔地望着地上的布娃娃,丝毫没有留意到,一株粉色的碧桃,正缓缓地向她身后移动。 只听柳毅喝道:“小心!” 破空之声瞬间冲天而发,化为一条柔韧而凌厉的黑影,毒蛇一般向她劈头抽来,那条黑影刚开始时只是黝黑的一道,片刻之间,竟已化身万亿,无处不在,将聂隐娘所有退路封死! 聂隐娘大惊,猝然之间,一团银色的光芒起自她袖底,三十二枚血影针划出道道彩光,同时向那黑影最盛处迎去。银光黑影瞬间在空中纠缠在一处。然而,那万道黑影突然寂灭,血影针顿时扑了个空,没入后面的夜色中去。 聂隐娘方要松口气,又一条极淡的黑影突然跃起,重重地向她胸口抽来。 聂隐娘骇然变色,勉强又打出一团银光,然而这次黑影来得太快,她手中的银光还未成形已被完全打散,电光石火间,那条黑影已触上了她胸膛! 这一日来,聂隐娘先被红线重创,又遭小娥追击,真气本就没有完全运转自如,更何况这一击来势凌厉之极,若真被它击中,只怕难逃穿胸断骨之祸! 正在聂隐娘退无可退之时,一束红光从她身边破空飞出,和那条黑影撞在了一处,将黑影从聂隐娘胸前生生推开! 聂隐娘侧头看去,却是柳毅。只见他手中的珊瑚枝已将那黑影牢牢扼住,她这才看清,那黑影原来是一条长得出奇的九节鞭! 而鞭的那一头,却隐没在浓密的桃林中,看不清对手的样子。 相持片刻,柳毅手腕猛地一收,似乎要将对方从桃林中拖出。 桃林中枝叶一阵颤动,几色桃树竟似乎在一瞬之间交换了方位。柳毅不由一怔,手中略一迟疑,那条九节鞭竟突然发生了变化!凌厉柔韧之极的鞭身迅速变软,片刻间已化为有形无质的影子,就要趁着婆娑的月影潜形而去! 柳毅脸色一变,拔身追去。就在他身形方起未起的瞬间,刚刚消失的那条黑影骇然从他身后的桃林中电射而出,化为一条狂暴凶猛的毒龙,迅捷无比地向他冲来! 聂隐娘情知不妙,正要一把将他推开,只听空气中传来一声尖利的嘶啸,那条黑影突的凌空弯折,重重地抽在两人身上! 聂隐娘闷哼一声,呕出一口鲜血,就要倒下,柳毅手中的珊瑚枝生生折断。情急之中,他将手中碎裂的珊瑚枝当作暗器向黑影的来处撒了出去。满天宝光红影,绚烂之极,他却抓起聂隐娘的衣带,借力往后跃去。 身后正是那座被改名换姓的山神庙。 不知什么时候,庙门中的灯火已经亮了,殿内黑洞洞的一片,却隐约蠕动着几条黑色的影子,仿佛一只在夜色中张开巨口的猛兽,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柳毅携着聂隐娘撞门而入。他并没有想太多,只要离那些诡异的桃株越远越好。 殿中烛光摇曳,尘土飞扬。柳毅立定身形,一手扶起聂隐娘,另一只手却藏在垂下的长袖中。长袖低垂,血滴之声却如暗夜的更漏般,在寂静的小庙中响起——他终究还是受伤了。 柳毅扼住受伤的手腕,轻叹道:“好诡异的鞭法……”他摇了摇头,自嘲地一笑:“刚才我和他相持的时候,发现此人的内力并不强,若再坚持片刻,我保证受伤的就是他,然而,即便如此,他的长鞭击来的时候,我竟完全不能阻挡……” 聂隐娘沉吟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缓缓将目光投向那片五色桃林:“或许诡异的不是他的鞭法,而是这片桃林!” 柳毅皱起眉头:“桃林?” 聂隐娘点头道:“我们不是输给了他的鞭法,而是输给了他的奇门遁甲之术!” 柳毅也将目光挪向桃林:“你是说,他利用这片五色桃林,布成了一个奇门遁甲的法阵?” 聂隐娘道:“是,在这个法阵中,我们看到的每一棵桃树,每一块石头,都可能是扭曲过后的幻影,而它们的真身却在完全不同的地方,就好像被水波折射过的木桩。利用这一点,法阵的主持者不仅可以改变我们看到的景象,也可以让他的鞭子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击出,让我们防不胜防。这也就是五行遁甲术的力量。”聂隐娘脸上透出一丝微笑:“老狐,遁甲,我想,我已经知道下一个传奇是谁了。” “你知道?”柳毅若有所悟:“莫非你拿到了此人的名卷。” 聂隐娘点了点头,道:“不错,擅长遁甲术的传奇只有一个,我从看到五色老狐的时候就开始怀疑了。” 柳毅道:“那你是否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聂隐娘冷笑道:“现在我不知道,但方才他就端坐在庙中的神龛中!” 柳毅愕然,猛地回过头去。那朱红色神龛中的白衣神像果然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块积满灰尘的蒲团。 然而更让他惊异的是,那张小小的供桌上,突然多了一些东西! 五头狐狸! 蓝、黄、赤、白、黑,五头老狐一字排开,蹲坐在神龛前。那五头狐狸头颈处毛发极盛,冉冉披垂而下,宛如五个长眉皓首的老仙,斜瞥着一双碧眼,讥诮地看着神殿前的两人。 聂隐娘冷哼一声,手中一丛雪亮的血影针就要出手! 一声凄厉的狐鸣响起,聂隐娘顿了顿,眼波正好停驻在手中的血影针上。 针尖竟然反射出一道道幽冷入骨的碧光。 聂隐娘一怔,雪亮的针尖,正好宛如一面面极小的镜子,根根反照出狐眼的森森碧光。透过尖细的银针,狐眼中碧波层层散开,竟宛如春冰解冻,化开无尽的天地。聂隐娘这一蓬银针再也发不出去,却似乎看得痴了。 柳毅一皱眉,抬脚向地上的一枚竹筒踢去。竹筒上布满尘土和蛛网,里边还装着十数支红头竹签,仿佛是原来善男信女求签所用。那竹筒砰的弹起,向对面的供桌飞去,只在空中一震,筒中的竹签全部散出,急速向那五头老狐插下。 五头老狐齐声发出一声长鸣,五团彩云般从供桌上飞起,瞬间已散开在小庙的五个角落,竹签一击不中,尽数插入背后的红漆神龛中,没入足有数寸。 柳毅还要追击,只听身后破空之声大作,那条鬼魅一般的九节鞭又已追击而至!柳毅知道这九节鞭来得古怪,便不硬接,左足一点,向着庙中的朱漆红柱后退去。只听啪的一声裂响,大殿中木屑纷飞,九节鞭深深陷入红柱中,柳毅趁机向另一根红柱后退去。九节鞭猛地掣出,将一抱粗的红柱撕开大半,向柳毅追击而来。 只见柳毅的身法极快,在几支红柱间来回游走。庙并不大,一共只有五根红柱,柳毅仿佛化身白龙,在这五条红柱中盘旋穿梭,随时疾停、倒走,灵活之极。 然而,他快,那条鞭影更快,他奇,那条鞭影更奇,无论他的身法怎样变化,那鞭影都如灵蛇一般,随时从不同的时间、不同地点探出,击向他的要害,片刻之中,柳毅已数度涉险! 他白色的衣衫已被汗水湿透,凌乱的长发散开,看去前所未有的狼狈。千钧一发中,他回过头,向聂隐娘看了一眼。 聂隐娘却纹丝不动,只是全神贯注地盯住那五头老狐。 五头老狐,正围绕着小庙墙角,不停跑动。 就听空气中传来一声裂响,那条鞭影突然凌空出现,穿透红柱,抽打在柳毅身上。柳毅一口鲜血呕出,竟被击得飞了出去,重重地跌倒在供桌上,供桌立刻被压为碎片。 聂隐娘怒喝道:“出来!”一把血影针飞出,却不是向着鞭影的来处,而是向着庙门的方向! 这一蓬银针几乎倾注了她全部的力量,是她最后的赌注。若这都不能击中敌人,那她就只有死! 即便如此,她的出手依旧很稳、很有信心,因为她确信已经看清了敌人隐藏的方向! 奇门遁甲之术虽然神奇,但并不是可以凭空而发,必然会有所倚仗。在桃林中,敌人的倚仗便是五色桃花,而在这小庙中,则是五色老狐。 能破老狐,则能破这奇门遁甲之术。 只听五头老狐一起哀鸣,聂隐娘手中的银色光华如匹练一般展开,在神殿中一绕,直射向庙门而去! 空中传来一声破碎般的脆响,匹练去势一滞,疾停在半空中,不住旋转。 聂隐娘的脸色变了。那团光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托住,在他掌心飞快旋转,然后慢慢停下来。啪啪几声微响,光华还原成一枚枚银针,跌落在地上。 每一枚银针的落地之声,都仿佛狠狠扎在聂隐娘心上。 这蓬血影针共有十枚,是她所剩的全部了。 九次脆响,宛如九声催命的更漏。 然而第十声长久没有响起。 聂隐娘心头一喜,总算有一针击中了!而后,一滴绯红的鲜血,宛如久违的雨露,从空空荡荡的月色中坠落。 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凄艳的弧,然后跌入尘埃。 一种极其轻微的脆响从暗夜中传来,仿佛某种东西破碎了一般。 一只纤细的手渐渐显现。白玉般的皓腕上,一枚银针直透而过。 敌人只是伤了手腕。 聂隐娘心中一紧,这十枚血影针中,有四枚淬炼过剧毒,其余则是无毒的。如果敌人中的是有毒的血影针,他们的噩梦就终结了;若不是,手腕上这点微弱的伤势,实在起不到任何作用! 一声轻轻的叹息,从庙门处响起:“非要逼我出来见你们么?” 随着这声叹息,一个窈窕的白色倩影渐渐显现在月光下。 月光垂照在来人身上,聂隐娘不禁一怔。 传奇中的刺客,无论男女,容貌都可以算得上上之选,然而却没有一人能比得上她的十一。 如果说,来人的美貌已宛如传说,那么完美无缺的面容只是这传说中最平淡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她的眼波。她的双眼如水晶般通透,眼底深处却透出一丝浅碧的颜色,仿佛波斯王朝皇冠上,最幽媚的宝石。哪怕她只漫不经心地看你一眼,也会让你永生难忘。 如果说看到她之前,聂隐娘并不屑于那些古美人倾国倾城的传说,那么看到她之后,聂隐娘还是不屑于,因为这些传说比附在她身上,都是如此苍白。 她根本不是人间的女子。但她也不是天宫中圣洁的仙子,而是狐。 是荒山野岭中,一袭白衣,立于桃花之下,看着误入山林的书生们,微微浅笑的绝色妖狐。 良久,柳毅从木屑中起身,叹息道:“你是谁?” 白衣女子倚着庙门,微微一笑。她这一笑竟是如此动人,仿佛天地万物都与之同笑:“任,是主人给我的姓……”她略略一顿,秀眉微颦,这一颦,又仿佛天地万物也与之同愁:“但我并不喜欢,我喜欢的名字是碧奴。” 聂隐娘从袖中掏出一张名卷,轻轻扔到地上,道:“或许主人更希望我们叫你任氏。” 任碧奴并不看地上的名卷,只翘起春葱般的玉指,轻轻擦拭着手腕上的血痕,她的动作极为轻柔,仿佛自己也在怜惜那凝脂般的肌肤。等她擦尽了血痕,才微笑道:“是的,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唐传奇中的任氏。”她将目光投向中天上的月轮,叹息道:“狐在人间的使命,就是颠倒众生,而不应该被红尘爱欲颠倒。更何况她爱上的,是一个平庸的男人。为了这样一个人,让自己落得被猎犬分食,尸骨无存的下场,真是不值得。” 她每说一句话,刺入她手腕的那枚血影针就向外突起一分,终于,啪的一声轻响,血影针落到地上。任碧奴轻轻舒了一口气,抬起雪白的长袖,在额头上沾了沾。 她的动作妩媚之极,但聂隐娘只冷冷看着地上的银针,针长四寸有七,针孔上并没有赤红的印记。正好是无毒的那种。 聂隐娘有些憾然,淡淡道:“任氏的使命如何我丝毫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你的使命是什么。” “使命?”任碧奴眼中透出一丝迷茫,仿佛秋潭中最远的那一抹烟水:“以前的使命,是主人给我的,都已经完成;以后的使命,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而现在的……”她托着香腮,似乎思考了片刻,突然对着聂隐娘和柳毅嫣然一笑:“就是取你们的刺青。” 这倒早在预料之中。知道来人的目的,聂隐娘的脸色反而缓和下来,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你取到了,又怎样?” 任碧奴眼波流转,嫣然道:“取到了,我会得到自由。” 聂隐娘冷冷看着她,道:“你真以为杀死了所有人,主人就会给你自由?” “不。”任碧奴的回答温婉而坚决:“主人什么也不会给我——他已经不要我了,还有你们。” 她这样说,聂隐娘倒有些意外:“哦,你早就知道?” 任碧奴叹息了一声,轻声道:“唐传奇中,任氏预测到了自己命中的劫难,但为了所爱的男子还是毅然赴死。我也一样。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主人的目的,但我还是来了,却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自己。” 柳毅似乎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抬头道:“莫非,你已经有了自救的办法?” 任碧奴碧眸微眄:“有。” 柳毅提起了一些兴趣,道:“不介意说说你的计划?” 任碧奴笑道:“我是一个刺客,因此我自救的方法也只有一个——就是杀掉想要杀我的人。” 柳毅哦了一声:“你想行刺主人?”他摇了摇头:“或许你还不知道主人的实力。” 任碧奴微叹道:“我知道。所以我才要你们协助。” 对方肯开口,真是再好不过,柳毅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又透出温文的笑意:“怎么协助?” 任碧奴注视着他,秀眉若颦若展,柔声道:“传奇中的人,都会在入门的第一天,听主人讲荆轲的故事,他是我们刺客的鼻祖。而如今,主人好比秦王,我就好比是易水荆轲,提三寸之匕首,入不测之强秦,这叫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柳毅轻轻拍了拍掌:“好一个红颜荆轲。那你要我们作谁?秦舞阳?” 任碧奴摇了摇头:“秦舞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你们的用处,远远不止一个秦舞阳。” 柳毅和聂隐娘几乎同时问道:“那又是谁?” 任碧奴微微一笑,朱唇轻启,缓缓吐出几个字:“樊——于——期!” 话音未落,五头老狐齐声发出哀鸣,刹那间,那条漆黑的鞭影宛如鬼魅一般从她袖底脱出,向柳毅两人横扫而来。 聂隐娘、柳毅骇然,欲要脱身退开,却已然不及!两人屡经大战,内力损耗巨大,身法本已比平常慢了许多,而鞭影的变化又实在太快,竟仿佛从五个角落同时击出,猝不及防间,两人已被击中! 月色中传来一声闷响,仿佛什么东西蓬然破碎。一条淡淡的血影从两人胸前划过,就散得无影无踪。 两人被击得退开丈余,好不容易站定身形。他们勉强平复着凌乱的呼吸,查看彼此的伤势,脸色都有些沉重。这一次,他们虽然合力避过了要害,但也已经倾尽了全力,再也避不过第二鞭了! 任碧奴低头看着手中的九节鞭,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满意这一鞭的效果。但瞬时,她脸上又聚起了动人的笑意: “困兽犹斗,有什么意义呢?传奇中的每一个刺客,都应该高贵地死去,正如你们应该优雅地交出刺青,就像当年樊于期将军交出他的头颅一样。”说着,皓腕微沉,那条黑色的九节鞭又已抬起。 柳毅缓缓站了起来:“你错了。我们的相助比刺青更有用。”他站得很直,一袭白色的衣衫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耀眼,他的姿势依旧高拔出尘,脸上也看不出重伤的痕迹——他不得不这样做,因为让敌人相信他们还有利用的价值,已经是暂时求存的唯一方法。 “你们?”任碧奴斜瞥着他们,忍不住掩口笑道:“你们连我都胜不过,去了主人面前还不是碍手碍脚?”她又指着柳毅道:“你极力掩饰伤势也没有用,我非常清楚你们现在的状况——我不用遁甲之术都能杀你们,和杀死两条落水狗没有什么两样。”她说着,忍不住掩口笑了起来,这一笑竟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似乎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 聂隐娘心中一沉。任氏没有说谎,她和柳毅的伤势都极为沉重,如今的他们,已经完全没有了反抗的力量。 任碧奴笑够了,才扶着庙门站了起来,她挥手拂了拂面前的蛛网,仿佛从空中摘去了一朵无形的花,盈盈举步,向两人走来: “传奇中没有懦夫,你们何不勇敢一点,像樊将军一样,交出无能的生命,给真正的勇士得到一个面见秦王的机会?” 她每逼近一步,聂隐娘的心都下沉一分,但她的目光却更加沉静,道:“荆轲一个人,也未必能杀得了秦王。” 任碧奴轻轻抚摸着漆黑的鞭身,一如在抚摸着情人的肌肤,轻声道:“或许你说得对,但我只信我自己。从十三岁到现在,我已经杀了七十三个人,其中有十个人,都能十招之内轻取我性命。但他们最后都死了,而我一共只伤了三次。这不过因为,我信我自己。一切天时地利,都只有在我的掌握下,才能变成有利的条件。否则,只是妨碍,永远不可能帮我。”她妩媚如花的脸上也闪过一丝冷光,但瞬间又已如春水般化开:“现在,我需要你们帮我。” “——像死人那样帮我。” 柳毅和聂隐娘对视一眼,道:“我知道如何才能见到主人,你想不想听?” 主人神出鬼没,能见到主人,这对于任碧奴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诱惑,而只要她动心,聂隐娘和柳毅就还有机会。 任碧奴却淡淡道:“不用费劲了,等我集齐了十一枚刺青,主人必定会出来见我。”她纤长的五指微微变化,五色老狐又癫狂般地绕着三人,在庙中奔跑起来,凄厉的狐鸣在夜晚听来宛如鬼哭。 任碧奴露出得意的笑容,她微微侧首,皎洁的月光照在脸上,她的神情婉媚中竟也有些肃然:“我不会欺骗你们交出性命,请放心,到那时候,要么我,要么主人,都会为你们报仇的!” 唰的一声轻响,漆黑的鞭影破空而出! 这一次,取向的正是两人的咽喉。 而此刻,聂隐娘手中已经没有了银针,柳毅也已没有了珊瑚枝。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满天鞭影中束手待毙! 《任氏传》传奇本事 长安有一人,名叫郑六,一日骑驴过升平北门,遇到三位女子,其中有一位穿白衣的容色尤为秀丽。郑六不禁心向往之,与白衣女子搭讪,那女子也不拒绝。郑六跟她一起到了她住处,只见房屋修正,甚是华贵。女子置酒招待郑六,并留郑六歇宿。女子自称为任氏,美艳丰丽,歌笑俱绝。郑六不觉被其迷惑。任氏称郑六不便久留,天还未亮,就送他离开。 郑六见时候尚早,就坐在一家饼铺里休息,顺便跟主人闲谈,问方才任氏所居之处是谁家的宅子。饼铺主人却说那宅子早就荒废多年了。郑六大骇,不肯相信。主人这才想起那宅子中住着一位狐仙,常诱惑男子同寝。郑六心下惊异,不敢多说什么。 但他对任氏的美艳却无法相忘,过了十余日,偶然在西市衣铺里见到任氏,郑六连声招呼,任氏却以扇遮面,不肯回答。郑六再见佳人,心中大喜,立誓赌咒,并不因她是狐妖而嫌弃,任氏这才与他相见,欢会如初。 郑六另外买了座宅子,与任氏同住,视之如妻室。后来郑六因官赴任,想带着任氏一起去,任氏却无论如何不肯同行。郑六再三恳请,过了很久,任氏才皱眉说有个巫师说她今年不宜西行。郑六大笑,觉得这都是迷信妄言。不得已,任氏只好同行。当他们走到马嵬时,正碰上一群猎户。一只苍犬自草丛中突然窜出,任氏大惊,化成狐狸狂奔,苍犬狂叫着在后面追赶,郑六悔恨交加,策马在后连声呵斥,奔走了一里多路,任氏死于苍犬之口。郑六倾囊而出,赎下任氏尸体葬下。回首看见任氏骑过的马在路边悠然吃草,任氏的衣服委顿在马鞍上,鞋袜还挂在马镫上,正如一只蝉蜕。 非烟案:任氏当是《聊斋》中狐仙的原型,无论婴宁还是青凤,都能看出任氏的影子。第九章 狐仙庙 突然,一道耀眼的紫光破空而降! 这道紫光是如此之强,几乎灼伤了所有人的眼睛。狐仙庙发出一阵绝望的哀鸣,五根合抱粗的红柱齐齐当中折断,小庙整个坍塌而下! 任碧奴大吃一惊,袭向聂、柳二人的鞭影瞬间折回,在自己身前绕成一团光幕,将纷飞的石屑、碎木隔挡开去。 一股强悍之极的杀气随着崩塌的狐仙庙,狂泻而下!聂隐娘心神为之一颤,这样凌厉的杀气,她曾经遇到过一次! 聂隐娘忍不住向杀气来处看去,只见冲天的烟尘中,一个紫色的身影傲然而立,手中一柄文龙宝剑,放出夺目的光芒,盛极的月色也为之黯淡! 难道是红线?她还没有死? 聂隐娘不禁骇然变色,她甚至宁愿面对的是任碧奴!她怔怔地立在当地,仿佛心神已为这杀气所摄,突然一只手向她伸了过来,不由分说,将她向后拖去。 她身后正对着小庙正中的红漆神龛。神龛下用青石块砌着一个狭窄的石柜,本来放些香蜡贡品,由于小庙荒废已久,石柜早已掏空,此刻正好能容两人栖身。聂隐娘惊魂未定,一根红柱轰然塌下,正挡在石柜前,遮住了两人的身形。 聂隐娘正要问:“你怎么……”柳毅摇手示意她噤声,目光却透过红柱的罅隙,向外看去。 尘埃渐渐散去,小庙已然轰塌大半,碎木乱石凌乱地堆在空旷的土地上。 红线全身濡湿,仿佛刚刚从江中走出,乌蛮高髻已然打散,匹缎般披垂而下,几乎拂到地面。她右手握着长剑,剑身如雪,一道极细的血痕蜿蜒而下。而她左手却提着一团火红的毛皮。大蓬的鲜血顺着毛皮不住喷涌,青色的大地也被染得乌黑。 风过云开,月光如雪,照出那团毛皮的形态——骇然正是那只红狐的下半截身体。它身体的另一半正躺在血泊中,嘴角渗血,雪白的牙齿森然吐出,碧眼圆睁,似乎还在痛苦地抽搐。 任碧奴手持九节鞭,怔怔地站在废墟当中,她似乎被这样的惨变惊呆了,良久,才痛呼出声:“赤云!” 那头老狐似乎回应主人的呼叫,半截身子在血泊中挣扎了几下,嘴角吐出一股血沫,气息抽搐,却无法出声,又过了片刻,才彻底僵硬下去。 剩余的四只老狐哀伤同类的惨死,发出声声尖利的嘶鸣,直欲裂人耳膜。 红线左手猛然收紧,只听骨骼碎裂的声音咔咔作响,五股鲜血顿时顺着她纤长的手指喷洒而出,那半截狐尸竟被她生生捏碎!红线冷哼一声,将手中血肉模糊的狐尸扔开,踏着雪一般的月色,向任碧奴走来。 她的步伐竟有些蹒跚,右足每迈出一步,左足都要拖延片刻,才能跟上。月光在她脚下拖开一条苍白的小径,落满五色桃花。随着她的前行,满地桃花被夜风翻起,在她裙边当风狂舞,却没有一朵敢沾到她的身上。她脸上毫无血色,在白月的幽光下几乎透明,冷漠的紫眸中却多了一丝狂怒之色。 聂隐娘心中一动:她毕竟还是在那场爆炸中受伤了! 暴虐的杀气宛如汹涌的怒涛般,卷涌在整个桃林之中。枝叶吹落,飞了满天。 任碧奴依旧没有动。 红狐经她豢养多年,早已到了心灵相通的地步,此番惨死当场,真让她痛彻心肺。然而,来人的杀气实在太强,太可怕,任碧奴也只得强行压制住怒火,将剩余四狐召唤到身边。 任碧奴抬鞭胸前,脸上的媚笑已然有些勉强:“你是谁?” 红线长剑斜指,在夜空中撕开一道水纹,她的声音嘶哑异常:“出、手!” 任碧奴微微抬头,蹙眉道:“非杀我不可?” 红线轻轻冷哼了一声,抬头看着空中的明月,眸中紫光婉转,竟似越来越浓。突然,龙吟之声撕破沉沉月色,她手中的如水剑光化为一道昊天长虹,直劈而下! 她的招式似乎永远都是如此简单。从上而下,一剑贯底。然而却又是如此有力,不容抗拒,夜风、月色、碧桃、小庙,乃至天地万物,似乎都被她这一剑劈开! 月光仿佛在一瞬间扭曲了形迹,任碧奴一叩指,剩余的四只老狐弹身跃起,飞快地围绕着她旋转起来,而她身后的五色碧桃,仿佛也得到了某种秘魔的力量,竟也随着老狐的步伐,在缓缓挪动。大片桃花起伏涌动,仿佛五块色泽不同的巨大织锦,在浩瀚的海洋中漂浮交错,壮观已极。 红线剑光呼啸袭来,四只老狐突然止步,竟全然不惧凌厉的剑气,反而正对着剑光来向,伸长脖颈,发出一阵狂啸!狐啸中狂风大作,绛红,品红,粉色,白色,浅碧五蓬桃花被狂风卷起,形成五股艳丽的龙卷,向那道剑光迎了过去! 砰然一声巨响,那五色龙卷和剑气交接,顿时被劈得凌乱不堪,花瓣乱落如雨,然而那大蓬五色桃雨,刚要落地,却又仿佛受了无形之力的召唤,瞬间聚集在一起,几个起伏间,越滚越大,将散碎的花瓣重新汇合,瞬间就已恢复成一团,又向剑光扑去。 剑气狂啸,刚聚合的龙卷又被撕碎,但这五色龙卷竟似毫无畏惧,分而复合,轮番向那道剑气冲击。 五色龙卷宛如五朵浮云,变幻不定,时而狭长,时而滚圆,时而分开狂攻,时而抱团固守,最后汇聚成飞速旋转的一团彩晕,由内向外,分为色彩斑斓的五层,层层轮转,将那道剑气包裹在中心。剑气左冲右突,无奈龙卷裂而复合,无穷无尽,一时竟也冲脱不出。 任碧奴的脸上却看不到一分喜色。她五指缓缓叩击,似乎操纵着龙卷的方向,然而她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仿佛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片刻之间,已经冷汗淋漓,而她身边旋转的四头老狐,更是步履蹒跚,脊背也被压得生生凹陷下去,仿佛背着一块无形的巨石,随时都会倒下。 红线冷笑,手腕突然一沉,剑身如雪,竟被她强行挽起剑花,轮转不定。剑气受了催动,猛地一振,在五色龙卷的包裹下飞旋起来,宛如盛开了一朵银色的夜莲。剑气越转越快,那团夜莲也越涨越大,竟将龙卷的包围点点撑开。 红线挥开满天凌乱的花影,拖着微跛的左足,向任碧奴逼来。她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宛如踏在任碧奴的心上。银莲在她手中徐徐盛开,五色龙卷仿佛受到巨力的撕扯,发出凄厉的惨啸,竟一点点变形,扭曲,越来越淡,越来越薄。 任碧奴蹙眉,雪袖翻飞中,凌厉的鞭影终于脱手而出! 花飞狐跃,那条漆黑的鞭影瞬间一分为五,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那团黯淡的龙卷中插了进去,彩影银光纷纭错落,就听砰的一声巨响,第一条黑影和粉色的龙卷汇集起来,猛地和长剑撞到了一起。剑华微微一滞,正要回头将黑影搅碎,第二条鞭影又已携着白色的龙卷飞扑而至,重重地撞到剑脊上。长剑摇动,第三股力量从上而下,宛如钧天狂雷,突地轰上剑身,红线手腕微微有些凝滞,紫色的瞳孔猛地收缩,正要将剑撤开,第四、第五道鞭影携着浅碧、品红两道龙卷,宛如山岳崩塌,向着长剑直压下来! 红线眼中紫芒闪烁,满天华光竟也盖她不住,长剑龙吟一声,化为一条紫色的长龙,向鞭影最盛处飞腾而去。就在一刹那间,五色龙卷突然一震,竟瞬时汇为一体,在剑身周围同时炸开! 天空中盛极的月色轰然破碎,满天狂花乱舞,花叶一蓬蓬跌入泥土,四周沙沙之声不绝,两面山谷中,峻峭的巨石嗡嗡颤抖,似乎也被这一击击碎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