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花坠影-27

相思心中生出了一丝希冀。原谅她了吗?她哀恳地望着他。不要再折磨她了,只要他肯听,她愿意用一切办法证明她的清白。如果他不相信她,为什么,当初,他会任由她离开?为何不将她囚禁在华音阁这个华丽的鸟笼中?如果他不相信她,当他千里跋涉,从俺答汗的军营里带走她时,为何从未问过这些?当他闯入魔宫,看着帝迦抱着衣衫不整的她走下台阶时,为何没有怀疑过她的清白?是什么改变了他?变得像个陌生人?三连城,还是流花寺?为何她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知道我为什么对小鸾如此好吗?”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看着她茫然摇头。天下人都不明白这一点,那或许只能归之为命运,或者缘分。他淡淡笑了笑,笑容中有尖锐的嘲讽:“因为那是你的约定,我要替你完成。”相思依旧茫然,却骤然一惊。她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了!那的确是个约定,她答应步剑尘,用自己做交换,换他拯救小鸾的生命。然而,她不是因为这个才留在卓王孙身边的;更不是因为这个,才付出了自己的如花岁月,无悔年华!她茫然地摇着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大滴的泪水从她腮畔无声滑落,打湿了衣襟。卓王孙轻轻抚摸着她的脸,眼中没有一丝表情。她沾满泪水的脸,苍白、冰凉、颤抖,却又如此美丽,美得让人心痛。他轻轻道:“是不是,这也是你诸多交易中的一场?“与那些王者一样,我也只不过是你温柔陷阱的猎物,你倾国魅力的买主,是么?”相思惊愕地看着他,不能回答。他的指责越来越沉重,在她脸上留下淡淡的红痕,声音也失去了淡漠,变得咄咄逼人:“为了得到你想要的,你不惜给了我你的身体、你的爱情、你的灵魂,只不过要换取世上最强大的庇护,换取上弦月主位,换取小鸾的生存,换取王者之爱,还有锦衣玉食、无尽虚荣,是么?“你一次次回到我身边,只不过因为我的利用价值要高于这些人,是么?“若有一天,我失去天下无敌的力量,你就会头也不回地走开,去寻找新的庇护,是么?”随着最后一句,他把玩她下鄂的手猛地握紧。却在瞬间放开了她。虚空,在他指间发出空洞的碎响。而几乎同时,紫檀座椅的扶手碎裂在他另一手掌心中。相思惊讶地看着卓王孙,身子慢慢滑落。她的心也同时在他掌心碎裂,不再有感觉了,只是在不停地坠着,坠着,像是没有止境的深渊。她的眸子,倏然变得灰暗。他,居然这样想。卓王孙望着相思,眸子中有深深的痛。他在折磨着她,同时在折磨着自己。那些尖刻而残忍的话,每一字,撞向她,也撞向自己,造成十倍的伤害。他的面容越平静,伤害就越深。他看着她,看她的心在自己掌心千疮百痍。而自己的心却不知被谁握着,握在何处。她眼眸中流露出的绝望,让他感到快意,却是遍体鳞伤、痛彻神髓的快意。他不期望她的辩解,不期望她的证明、她的争辩。他只期望她说一句话。只有一句话,他就会立即拥她入怀,原谅三连城,原谅流花寺,原谅那些曾经发生的一切。他会给她所有的幸福,无论曾因她而伤得多深。只要一句话。一句她从来没有说过的话。或许,只有这样,他才能相信,她留在他身边,只是爱他。而不是敬他,惧他,有求于他。或许,三连城、流花寺的一幕,改变的不是她,而是他。让他原本坚定如山的心动摇了。他深深怀疑的,其实不是她,而是自己。于是,他用最残忍的词句,化为无形的鞭子,挥舞在她头顶,却是那么的色厉内荏。色厉内荏到,只有最真切的痛楚,才能让他感到自己存在。才能破除她的矜持、她的尊严,破除他的威严与她的顺从禁锢在他们之间的隔膜。他看着她,静静地等待着。等着她向自己发怒,等着她嘶声哭泣,等着她扑到自己怀中,说一句我爱的只是你,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有什么。一句我爱你。相思跪倒在地上。绝望像是黑暗,在她身上一点点蔓延。真的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她抬起头,看着他。她再说话的时候,感到到自己的声音是那么空洞。“你,你想让我怎么做?”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我?我只想让你说一句我爱你。从来不曾出口的一句。为什么你还不肯低头?是不够绝望吗?那么,就更加绝望一些。“我要你去找杨逸之。”相思瞳孔猛然睁大:“你让我去找他?为什么?”卓王孙一手支颐,冷冷看着她:“你知道吗,战争已经结束,我即将收获最辉煌的胜利。但若这一切找不到人分享,未免太寂寞。于是我去找他,他却拒绝了我。“这个自命君子的男人,向我提出了一场交易,他要你,要你的人、你的爱情,去换取他对我的服从!”相思嘶声打断他:“你撒谎!他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卓王孙看着她,眼中最后一缕温度也在冷却。他在撒谎?原来,他宁可选择相信这个白衣男子,而不是他。他一字字道:“我现在,命令你去完成这场交易。”他顿了顿,眼中充满了嘲讽:“用你最擅长的方式。”相思全身一颤,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已失去,她深深跪了下去,心脏似乎都能碰触到冰冷的地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卓王孙冷冷微笑:“你会去的,是吗?”“再一次投入他的怀抱,祈求他的呵护。”就像你每次离开我一样。说出这句话,卓王孙久久沉默了。你们之间若真的没有隐情,就不要答应。只要你投入我的怀抱,我就会立即原谅你。相思慢慢站了起来:“这是你想要的吗?”那一刻,如冰雪一样凄艳,让卓王孙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灵堂中飘着的白幡。他骤然一惊。他忽然意识到,他绝不能答应,如果答应了,他将会永远失去她。但,他如果收回这句话,就如同收回了自己的尊严。他忽然暴怒了起来。为什么,你不肯扑入我的怀里,大声说我和那些从你生命中走过的王者绝不相同?说你留在我身边不是为了任何事,只是爱我?说你忘记杨逸之是一场错,你心底深处只深爱过我?或者,仅仅一句我爱你?为什么,每次都选择离开,一点都不顾及我的感受?“是的,是我想要的。”他毫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却感到无比疲倦。那一瞬间,他痛恨自己。“好,那我去。”相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冲出了屋子。卓王孙望着她的背影,那抹水红倏然就消失在他的视野。他想要冲出去阻止她,告诉她这其实不是他的真实想法。但,他一动都没有动。“怕什么,他一定会回来的。”他这样对自己说,就像以前那么多次一样。冰冷的黑暗包围住了他,他坚信她会回来,就像黎明一定会到来一样。朝阳涂着血会从云层里破出。他忽然发觉,他不知道那时候会怎样。雷声撕破沉黑的天幕,大雨倾盆而下。苍天也在为十数万人的阵亡放声悲哭,下起了今年最大的一场雨。暴雨在天地间肆意冲突着,宣泄着愤怒与悲伤,将大地化为一片汪洋。平壤城就仿佛汪洋中的一座孤岛。牡丹峰突兀地伫立在平壤城边,也被暴雨震得瑟瑟颤抖。在连天的风雷中,那高耸的峰峦也显得那么脆弱。城中的灯火完全暗淡,化为一座死城。唯有峰顶的灵堂上还闪耀着隐约的火光,再大的狂暴风雨也无法浇灭。灵堂内,烛光摇曳,风雨钻过究棂的间隙,在室内弥散开淡淡水雾。被折断的灵幡已重新挂好,那道深深的沟壑横亘在地面上,像是一道伤痕。满地纸钱被水汽打湿,贴在青郁的地砖上,留下斑驳而颓败的色泽。杨逸之依旧跪在灵柩前,一动不动。这已是第三天,他跪在冰冷的地上,没有喝过一滴水,也没有一刻合过眼。烛光照出他憔悴的面容,他的目光有些恍惚,仿佛在想很多事,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想。夜风吹过灵幡,门突然开了。杨逸之霍然抬头,就看到了相思。她静静地站在门口,身上尽是雨水的痕迹,但透过摇曳的烛光,依然可以看出,她穿着那身绣满莲花的水红色的嫁衣。杨逸之微微苦笑,又梦到她了么?又有哪一日不梦到?只是,最近的梦境中,她并不快乐,总是穿着这身水红的嫁衣,透过漫天喜幛看着自己,无声垂泪。每一次,他都心如刀割,无无可奈何。但今天,她与以往梦境中的不一样。她满身雨水,倚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她鬓边散发濡湿,紧紧贴在苍白的双颊上,嘴角却含着一丝笑意。那笑容中不再是如莲花般温婉,而是带着一丝冷漠、一丝妩媚。这实在不像她,但的确又是她,是梦境中的相思。他依旧没有动。他知道,每当他想站起身,走向她的时候,美梦就会醒来。这世界已风雨飘摇,这场梦,就是其中唯余的一点温暖,若可以,他宁愿永生这样默默凝视着她的笑颜,沉醉不醒。梦并没有惊醒,恍惚中,相思轻轻走到了他面前。她躬下身,轻轻解开领口的丝带。被雨水浸湿的嫁衣滑落在地上,仿佛脱下了一身沉生的蝶蜕。烛光照亮了她如玉的肌肤,反射出温暖的光芒,却让他的双眼都感到了刺痛。即便是梦境,这样的梦也来得太荒唐。若在往日,他一定会挣扎着强迫自己醒来。但这一刻,他心力交瘁,已失去了挣扎的力气。窗外风雷隐动,堂上灵幡纸钱,这个世界是那么荒凉,仿佛已沉陷到了地狱尽头。而她,则是冰冷中唯一的温暖;是地狱深处,他唯一能仰望的光芒。如果他错过,那么就将沦入永远的黑暗中去。杨逸之终于没有动,一直以来,为了谦谦君子之风,为了朋友之谊。为了父亲的谆谆教诲,他都在克制着自己的情感。多少年来,他担负起所有的道德,漠视着自己的欲望,躲避着她的温暖。每一天都在挣扎,直到筋疲力尽。而如今,当那些风度、友谊、道德都失去了的时候,他已两手空空,又何不在梦境中放纵一瞬?衣衫一件件落下,就仿佛红莲凋残的花瓣。她站在遍地水红中,是满塘枯荷中最后那枝孤独的残莲。烛光之下,她已寸缕不着。她和他,只隔着一个拥抱的距离。恍惚之中,他甚至能感到她身上传来的暖香。难道这并不是一场梦?杨逸之有些惊觉,犹豫是是否要起身,相思却在他面前跪下,轻轻抱住了他,冰冷的脸颊触到了他的胸膛。“你一直都想要的,拿走吧。。。让我再也不欠你。也再也不欠任何人。”风雷声掩住了她的话,他没有完整地听清她的意思。但他很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这绝不是他一直想要的。从初见那一刻起,他就视她为天女,从来没有想过要得到她、亵渎她,只是想守护她的灵魂。但他却说不出口。因为他惊骇的发现,当她投身入怀,柔软的肌肤沾上自己的胸膛时,原来他的心底深处,也有炙热的欲望在沸腾。和别的人没有什么两样,想拥抱她,占有她,侵入她的欲望。如此强烈,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杨逸之痛苦地握紧了双拳,挣扎着将目光投向别处。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怀中这个女子或许并不是相思,而只是魔王派来诱惑修行者的魔女。只待夜色褪尽,她就会消失无踪。但为什么,她偏偏要在这一刻出现?如果不是在此时此地,他满心自信去拒绝一切诱惑。但如今,他的心神已在崩溃的边缘,又怎能承受这最后一丝温柔之量?他抬起头,却又困惑了。梦境并没有破碎,而怀中的她,她并不是传说中的魔女。他清楚地知道,这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来自于那个温婉如莲的相思,独一无二的相思,让他魂牵梦萦的相思。为什么会这样?那一刻,他竟有些惶惑,呆呆地凝望着她,不知如何是好。那一刻,他是那么脆弱,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失去最后的理智。天地摇落,他战栗着抱紧她,跪在隐隐雷鸣中,等待一个指引。相思看着他眼底的惶惑,心中亦有淡淡的悲凉。眼前这个男子或许是无辜的。但他动情了,那就要承受他就得的惩罚。何况,连她最爱的男子,都视她为蛊惑人心的祸水,出卖爱情的妖女,她又何必再顾及别人的感受?她始终无法理解,也无法原谅卓王孙对她的指责。流花寺中,三连城上,她曾解开衣衫,投身入这个白衣男子的怀抱么?她没有。如果他可以让她发誓,她宁可用毕生幸福、永世轮回来盟誓。她绝没有。但,他不相信她的誓言,不相信她坚贞,不相信她的一切。在他心中,她竟是一个为了利益可以出卖灵魂的女人。她消弭了蒙古大军南征之祸,她解开了乐胜伦宫的禁锢,她刺杀了日出之国的关白。。。这些都只是她出卖自己换来的胜利。就连她留在他身边,数年来无怨无悔的生死追随,也只不过是一场交易。她用爱情,交换来王者的庇护,上弦月主之位,富贵荣华。——在他心中,自己就是这么卑贱么?她嘴角挑起自嘲的苦笑。——那好,如你所愿。她将他抱得更紧,紧到无法呼吸,身体都禁不住战栗起来。而今,她终于如他指责的那样,敞开衣衫,投入那个人的怀抱。她很想知道,如果卓王孙看到这一幕,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她要让他后悔终生。烛光摇曳,照得满堂灵幡都染上了鲜红的颜色,仿佛张开了悲凉的喜幛。她静静地躺在那袭水红的嫁衣上,就像躺在一池莲花中,盘起的长发解散,在地上铺散开一片墨云。雨夜的风从裂隙中吹了进来,在她洁白如玉的胸前惊起一点点寒栗。他亲吻着她,她的发,她的唇,她的耳畔,她的脖颈,她的指尖,她的一切。他的动作从迷惘、生涩、爱怜,到渐渐沦入疯狂。只是,他通透的眸子中始终写满了悲伤。她的身体随着他的亲吻,轻轻颤抖,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怆侵透了全身。这悲怆却是因为——她心中并没有太多抗拒。却禁不住有一些茫然。难道她不是只属于他么?难道她不是应该拒绝任何男子的碰触么?难道她不是应该感到被凌辱的痛苦,至少也该麻木地面对这一切么?却没有。当他吻上自己双唇的那一刻,她的身体仿佛不是敞开在陌生人面前,那么尴尬、恐惧、痛苦。而只是面对一场失落的记忆。那么熟悉,却又无法记起。就像是午夜吹过窗棂的风,带着淡淡的温暖、淡淡的凉意。仿佛,他并没有掠夺什么,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回报。这是为什么?难道,真的如他据说,自己在内心深处,就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么?她心中有些惊愕,垂下目光审视着自己的身体,以及,正忘情拥吻她的那个男子。摇曳的烛光下,那个男子的眸子是如此悲伤。即便是情欲也不能扭曲他的容颜,他依旧如此空灵,洁净,仿佛在月光下哭泣的天使。他亲吻她,拥抱她,试图将她纳入身体。是欲望,却又不仅仅是欲望,他就仿佛无心坠落在红尘中的天使,孤独而彷徨,沉沦在这场黑暗的风雨中,只为了寻找一点温暖的慰藉。而他呢?他只会暴虐恣意地侵占她,绝不会如此刻意地控制自己,去温存她身体每一个角落。绝不会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僵硬的身体。他总是如此蛮横、予取予夺、不由分说。无论她在病中,无论她是不了,无论她是否愿意,甚至。。。无论他是否刚刚从海棠花树下回来,衣衫上还带着迷离而馥郁的酒香。她已给了他一个女人能给予男人的一切。爱,顺从,忍让,包容,坚贞,忠诚。他却说,她背叛了他。用那些身不由已的往事,给她编织了不堪入耳的罪名。甚至用流花寺、三连城这些莫须有的幻象,来诋毁她的人格、她的尊严、她的爱。多么可笑。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不狠狠地报复他一次?让他幻想出的梦魇成真一次?把自己交给眼前这个男子,彻彻底底地背叛他一次?她的嘲笑最终转变为一声沉沉的叹息。她轻轻挪动了一下身体,将蜷曲的双腿舒开。大红色的烛光在那一刻旋转颠倒,然后,她终于感到了刺痛。不是身体,而是心。风暴卷起大团的雨水,狠狠鞭打着大地。平壤城不过是汪洋中即将沉没的船只,牡丹峰则是沉船上突兀挺立的桅杆。桅杆上仅有的一点孤灯,在风雨中摇摇欲坠。闪电照亮了灵堂,照出两人紧紧相拥、生死纠缠的影子。却仿佛不是在情欲中沉沦的男女,而只是两人孤灯上相拥哭泣的飞蛾。第四十章 相思千里暮云深她没有抗拒,如一朵哀伤的莲,在凄冷的雨夜中开放。因为她知道,他的战栗,不是在她身体上索求到了久违的欢愉,而是在寂静的黑暗中无声哭泣。他拥抱她的时候,轻轻蜷曲,就像初生的婴儿。四肢、身体、肌肤、灵魂都颤抖着和她纠缠在一起。放纵、沉沦、悲痛、彷徨,在她肉体与灵魂深处,探索着这场世风雨中唯一的温度。他的泪沾湿了她的唇,她的泪也温暖了他的眼帘。在这个冰冷的雨夜,只有眼泪,才能润湿彼此干涸的灵魂。最后那一刻来临的时候,星陨月坠,他将头埋入他铺散在地的长发里,似乎只是在轻轻自语。——还记得么,我曾经是那么、那么爱你。她的心却突然一震。寂静的虚空中,传来封印破碎的声音。诸行无常,有起则有灭。忘情之毒竟然在这样奇妙的机缘下,失去了效力。她记起了一切。记起了森严的军营中,他七进七出,白衣染尽血色,夺得那枚带血的雕翎,换取她的平安。记起了地心之城里,他穿戴着梵天的辉煌甲胄,伸出沾血的手,温柔地抚上她的发,给她一生祝福。记起了腾蛇巨柱上,她的笑容满是悲怆,轻轻吻上他的双唇。说一声,对不起,我不能爱你。记起了等候、与被等候的无尽年华。记起了错过、与被错过的万种因缘。她的心在抽搐。原来,她欠杨逸之的,是那么多。原来,他指责的一切都是真的。她真的曾经背叛过他。在忘情之毒的控制下,她忘记了最感念的人。这个人是杨逸之,而不是他。这个错误,是她对他不可挽回的伤。之后的岁月中,他对她的冷漠、无情都是事出有因,而她心中与杨逸之的任何一点点交集,都是在提醒他的伤痛。回想起来,茫茫沧海,丛林魔域,雪域神峰,幽冥孤岛。。。她曾多少次有意无意地离开他,寻求那袭白衣的庇护?她又曾多少次挡在那袭白衣面前,忤逆他的威严?已数不清了。每一次,都是一道伤痕。由她亲手划下,越来越深,直到不可挽回。直到磨碎了爱情,耗尽了信任,埋葬了海誓山盟。是她的错。是她亲手在他心中种下了黑暗的种子,开出黑暗的花,又在无意中将它浇灌壮大。如今春华秋实,终于轮到她自食其果。原来,她承受的一切,不过罪有应得。泪水终于滑落,仿佛一直在支撑她的东西,在这一瞬间崩塌了。爱已化为灰烬,她唯一剩下的,便是恨,是报复,是让他痛恨的执念。但如今,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恨他,有什么资格去报复他?她躺在凌乱的嫁衣里,湿气仿佛一株冰冷的藤蔓,钻透青石地板,向她攀爬而来,紧贴肌肤,渗入骨髓。摇曳的烛光暗淡下去,雨夜的闪电残忍的撕破了虚假的红光,将四周恢复成一片苍白。灵幡、祭幛、纸钱。她就仿佛躺在一座荒芜的古墓中,已死去了千年。虚无,宛如夜色一般涌了过来,将她深深埋葬。曙光划破夜色时,这场风雨也接近尾声。烛火烧到了尽头,史留下袅袅的青烟。晨风扬起纸灰,洒得满堂都是。在微茫的曙色下,四周的一切都是那么灰败、残破、丑陋。仿佛荒郊外,一处无人看守的事义庄。相思依旧一动不动。直到杨逸之将她轻轻扶起,她依旧没有知觉。她的心已经死去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杨逸之静静地看着她,久久沉默。他从地上拾起那件绣满莲花的嫁衣,入手冰冷而沉重。最上等的蚕丝细如毫发,每一根都有不同的颜色。而如今,这些千挑万选、千针万线绣出的莲花被雨水沾染,斑驳零落,在底色上染成一片颓败,让人不忍卒睹。恰似她眼中一切成空的荒凉。就仿佛晨起时精心描画的妆容,却终日空对鸾镜;耗尽了所有梦想的少年心事,到头来两手空空;用漫长的一生去等待的短暂花期,却在风雨中零落为泥。杨逸之轻轻叹息,将自己的外衣解下,披在她身上,一点点扣上。如果这一切都是一场错,那么宁愿承担所有的罪责;为抹去她眼中的伤痛,他宁可付出灵魂为代价。他拉起她的手,跪在灵堂上,跪在他父亲的灵柩前。他抬头,一字字昭告天地,昭告亡灵,也昭告之后的无尽岁月。“杨逸之,愿娶相思为妻。生生世世,永不分离。”这句话,他曾想过千万次,如今终于说了出来。而后,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那些盘亘在他心头的抑郁、痛苦、失落、迷惘都被一并封存,只余下一片空净。还有那抹水红色的影子,第一次,离他如此之近。他心中甚至有了一丝欣喜,因他知道,昨夜的一切并未改变她在自己心中的洁净。她仍然是他的天女,一尘不染。不同的是,此后她的天宫将由他一手缔造,悉心守护。他握了她的手,感受着她指尖传来的微凉。原来,他寻找了那么久的救赎,就在这里。明亮的晨光照耀着灵堂,万籁寂静,他在等在她回答。这一刻,他的心宁静而虔诚。只等她轻轻点头,或淡淡微笑,或一个默许的眼神。从此之后,她便是他的莲,他将擎她在手,看她盛开。他可以为她退隐山林,不问世事;他会一心一意对她,绝不让她生活在别的女子的阴影下;他接受他的一切,不会去在乎她之前爱过谁,曾被谁留在身边。他只会好好守护着她,不再让她流泪。相思的眸子依旧一片默然,却将手轻轻抽了回去。杨逸之的心在下沉。她为什么会拒绝他?难道她主动来到他身边,投入他的怀抱,为的却是一场拒绝?然而,他并没有时间去想清楚这一切。灵堂的大门已被轰然推开。卓王孙静静地站在门外。晨风吹起他青色的衣袂。满天繁霜似乎都因他的到来来惶然退避,只要稍微慢上一点,便会在他身周三丈内碎为尘芥。杨逸之不假思索,将相思拉到身后,一点点站起身。这一刻,相思依旧漠然望着前方,仿佛卓王孙的到来,也没有将她惊醒。她长发披散,身上还披着他的白衣,凌乱的衣衫下,隐约露出赤祼的肌肤。卓王孙却没有看两人一眼,径直走到杨继盛灵前,缓缓点了三支香,然后躬身三拜。香火幽暗,映出牌位上一点幽红。杨公继盛大人之灵。这几个字,不禁让杨逸之心中一恸。这时,卓王孙转过身,一字字道:“出你的剑。”杨逸之缓缓道:“跟我出去,别在我父亲灵前。”卓王孙冷笑:“你似乎现在才想起来,这是你父亲的灵柩!”杨逸之断喝道:“出去!”卓王孙没有回答,只是猝然抬手。一道青光如长虹贯日,从他袖底逸出,狂龙般扫向杨逸之。青光过处,天地崩塌,砖墙、地板、灵幡、祭幛尽皆化为碎屑,被青光约束成一道乱舞的龙卷,从他身前,向狭窄的灵堂寸寸推进!杨逸之抬起手,正要抵挡,却发现那道青光已到了眼前,他来不及多想,本能地用身体挡在灵柩前。砰然一声闷响,他整个房子飞了起来,重重地摔在灵柩上。厚厚的檀木棺椁,竟被砸开一道巨大的裂隙,碎屑纷飞!卓王孙一震——这一剑仿佛击在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人身上!他与杨逸之交手多次,深知这一招虽然强大,但并非致命。杨逸之若施展风月剑气,完全可以挡住。这样他便可以出第二剑、第三剑,直至置他于死地。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招竟击在了实处。卓王孙不禁皱眉。如杨逸之这样的绝顶高手,就算来不及还击,风月之力也会自动护体,让他不至于重伤。但刚才,他的防御明明已找到了最恰当的时机,他的手也放到了最恰当的位置,风月光华竟没有半点凝聚。若不是他收束得快,刚才那一招足可以让杨逸之粉身碎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卓王孙逆鳞之怒也不由得暂熄,错愕地看向杨逸之。杨逸之艰难地撑起身子,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掌心,他眼中的惊骇在慢慢平复。他明白了一切,却并不感到悲伤。只是解脱。他缓缓将身上的木块挪开,低头咳出一口鲜血,平静地道:“梵天宝卷的秘密,在于修行之时,必须纯净无瑕,并将全部身心献给梵天,从始至终,断绝欲念。一旦违犯,这种力量便会失去。”他微微苦笑,抬头看着他,目光中没有一丝波澜:“如今,我已失去了这种力量。我不再是武林盟主,也无力做你的对手了。。。”卓王孙看着杨逸之,满心怒气无法宣泄。这番话,无疑坐实了昨夜发生的一切,也击碎了卓王孙心中仅存的一丝侥幸。他多么希望,眼前这个白衣男子还能和从前一样,凝聚漫天风月和他一战,一次次失败,也要一次次挺剑而起,倔强而执著地站在他面前。他来这里之前,已想过千万种打败他的方法。他要堂堂正正地打败他,让他败得彻底,败得一无所有。却不是现在这种局面!他看着杨逸之,握剑的手竟有了一丝颤抖。如今,当这个白衣男子,他生命中唯有的对手,已失去了一切力量,成为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身负重伤。他要拿他怎么办?还能施展出天下无敌的剑法,恣意洞穿他的骄傲么?还能一次次击溃他的反击,折磨他的灵魂么?那一刻,他的心竟有些茫然。杨逸之淡淡道:“从今而后,你天下无敌,无攻不克,无求不得。芸芸众生,再没有人可以做你的对手。”“恭喜你达成夙愿,从此独享天下。”他说的是事实,卓王孙心中却没有一丝的喜悦。杨逸之平静的话语,仿佛在他面前展开了一幅悲凉的图卷——他即将征服的,并不是勋业版图上的无限广大的帝国,而只是一片没有尽头的荒原。从此之后,没有对手。没有了朋友,没有了爱人,连唯一的对手,也不复存在了么?杨逸之回头看了看相思,轻轻道:“你赢得了一切,就请放我们走吧。”卓王孙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身上的白衣从熟悉变得陌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仇恨,没有怨怒,没有嘲讽,平静而诚恳。仿佛一个没有力量的普通人,在乞求陌生而强大的魔王。卓王孙猛然一惊。这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世界竟然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失去了控制,仿佛沦入了一个陌生的空间。他必须将一切拖回熟悉的轨道,才能重新掌握这一切。“走?”他凝视着杨逸之,冷冷一笑,“真是妄想。”他的目光锋利如刀,寸寸剜割在杨逸之脸上:“我只在奇怪一件事。你为什么还不求我?求我让你死得快一点?”这种威胁的话,他以前从未说过。此刻不知为何说了出来,却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杨逸之低头一笑,挣扎着从血泊中爬起,平静地直起了身子。卓王孙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心中竟然有了一丝惶恐。他不能看他跪下!这一跪,他是放下了一切,却并不卑微,他的心坦荡如镜,却照出他一无所有的悲凉。这一跪,将切断他们之间所有的联系。从此后,他不再是他的朋友,也不再是他的对手,他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普通人,和强大的魔王隔着天地之殊,轮回之远。这一跪,即将让他留在这孤独世界上。“住手!住手!”卓王孙愤怒地抬手,剑光道道斩落,在杨逸之身边的地上留下道道焦痕,甚至连他的衣角都化作了蝶蜕。但杨逸之并没有停下,向他跪地行礼,淡淡道:“我求你。”“若我今日不死,我将带着她远走天涯海角,终生不再出现在你面前。”“只要你肯放我们走。”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卓王孙。“放肆!”一声锵然龙吟,剑光已横亘在杨逸之颈侧。卓王孙的目光再度变得强大,无懈可击。短暂的游离后,整个世界又重新回到他掌中。他傲然抬头,一字字道:“我会杀了你。”“不因为昨夜发生的一切,而是因为,刚才的你竟然让我感到了恐惧。”卓王孙审视着杨逸之,仿佛要将他看透。当这个男子还拥有天下唯一能匹敌他的力量时,他没有恐惧过;当他提领千军万马,对抗自己时,他没有恐惧过。但就在刚才,他竟然有了一种莫名的错觉,仿佛一旦任他们离开,自己的生命就会毫无疑义,自己坚不可摧的帝国,就会土崩瓦解!已失去一切的杨逸之,到底为什么拥有这样的力量?想不通,就不必去想。没有答案,就在鲜血里品尝出结果。没有什么天涯海角,这里,就是他们的终点。他将用自己的剑,亲手终结这一切。一声细细的龙吟响起,剑光如毒蛇般缠绕而上,封锁住杨逸之的全身穴道,随即化为连天怒吼,冲天而起!却突然凝滞。相思突然闯进了剑光核心,静静地挡在杨逸之身前。她抬头看着他,轻声道:“放他走吧,你想杀的人,是我。”卓王孙盯着她的眼睛,缓缓将长剑抵上她胸口:“退下!”她摇了摇头。卓王孙气结。她鬓发凌乱,全身赤裸,只披着他的白衣,颈侧还残留着淡淡的吻痕,却还有什么脸面挡在他面前?仗着自己不敢真的杀死她吗?“退下!”两个字宛如雷霆,震得整个灵堂都在瑟瑟颤抖。她依旧摇头。卓王孙手腕一沉,长剑划破衣衫,刺入了半寸有余,溅出一串嫣红的血珠。他凝剑不动,一字字道:“最后一次——”声音陡然一提,“退下!”相思看着他,展颜微笑,晶莹的泪水沾湿了眉睫。龙吟再起,剑锋如闪电般向她心脏推进,就在刺入她心口的瞬间。却嘎然而止。鲜血飞溅中,几乎只是本能,卓王孙内力一错,长剑被拦腰震断。剑尖处一寸已刺入她的身体,却不再推进。半截断剑在她胸前震颤着,照亮了她哀伤的笑容。仿佛多年前,秋江那一回眸。这一刻,现实中的她和回忆中的她终于完全重叠,握着莲花站在秋水深处。一道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光影,返照在她脸上。这道光芒曾让他回忆多年,通透而迷离,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照亮了她的笑,也照亮了茫茫尘世。却原来,是波光,也是剑光。原来,这一切,在初见的那一刻,就已写入了宿命。卓王孙怆然放手,断剑带着剑柄坠落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撕心裂肺的痛楚袭来,他有一种奇怪的错觉,这一剑似乎是刺入了自己的胸膛。“滚!”他猛地低头,嘶声痛吼出这个字。他本还想说,滚去你们的天涯海角,永远不要回来,否则我将杀死你们千万次。。。但刻骨的剧痛,已将这一切绞杀在喉头,让他甚至无法呼吸。这一瞬间,他感到了一丝恍惚。这是在对决任何绝顶高手时都没有过的恍惚。突然间,他心底有了不祥的预感。他猝然低头,相思的笑颜静静绽放,突然伸出双臂,猛地抱紧了他。剑的断口触到他的胸膛,刺破青衫,带来一丝刺痛,也让他清醒。他猛然反应过来,控制住自动护体的真气,却已晚了。春水剑气在那一刹那腾身而起,在她和他之间形成一道坚硬的墙。随着她的拥抱,那半截断剑被深深推入了她的胸口。卓王孙猝然抱起她,封住她伤口处所有的穴道。但鲜血已无法止住,她的生命在急速消退。他将内力灌输入她的体内,动作却凌乱而徒劳。那能让天地震撼的力量,此刻却无法收束从他指间流散的微尘。哪怕一粒都不行。他猛然间想起了杨逸之的话。“当有一天,相思也离开你的时候,你又能送她什么?”“你还有什么?”原来,此刻他也不过和一个普通人一样,无能为力,一无所有。真的要失去她了么?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么?她不会在某个夜晚,怯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叫一声“先生”了么?卓王孙的心中有一丝恍惚。这一切来得太快,他竟完全无法接受。他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安倍睛明制造出的幻觉。就如同花海中那次一样。他仰头,漠然望向虚空,静静地等待着。等着虚空中坠下一柄雪白的弑神之剑,刺入他的胸口,让他从幻境中醒来。他一生从不曾向神佛祈求过,但这一刻,他宁愿跪拜天地间所有的神明,只求让这一剑出现;他亦可在千军万马前心悦诚服,低头认输,只要对方唤醒他。但,四周什么都没有。他甚至无法听到杨逸之的失声痛呼。只有无限的冰冷、寂静。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万年,他感到一点微凉拂过他的脸。这点微凉的温柔,仿佛是一道光,将他从炼狱中拉了出来。他不由一震,低头看时,眼前却是相思苍白笑颜,她战栗着伸手,轻轻碰触上他的额头。卓王孙怆然发觉,这一切并不是幻觉。他记起来,安倍睛明已被他杀死了。没有人再来从噩梦中将他唤醒。茫然中,他低下头,却不料,血红的泪水无声地坠落下来,一滴滴破碎在脸上。相思却笑了。她的笑容终于解脱了痛苦,变得纯净、通透,仿佛回到了初见时的豆蔻年华。那一年,她十六岁,在水边捧起一朵新莲。她苍白的手指一寸寸抚过他的脸,留下一道道红痕:“我一定是在做梦。。。”她笑了:“可是,梦中的你并不像他,他从不会为任何人落泪。。。”卓王孙一言不发,只将她抱得更紧。她看着他,眼神有点迷离,柔声道:“喂,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第一次,她没有称他为先生,只是一声轻轻呼唤,却是那么自然,仿佛早已在心底唤过千万次。卓王孙怆然点头。此时此刻,天上地下,还有什么不能答应她?哪怕她让他放走杨逸之,哪怕她让自己陪她去死,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她吃力地仰望着他,静静微笑,眸子中有九十九分的柔情,和一分怨恨。但那一分怨恨也如童年遗失的糖果,生涩到头,也还是甜蜜:“若真的有来生。。。别在夕阳里对我笑,别对我细声说话,别送我水红色的莲花,别把我留在身边,别陪我去集市,别为我作镜台,当我有危险的时候,也别跨过千山万水去救我。。。”她的指尖在他脸上颤抖,似乎想将他的温度永远留在记忆里,是细心叮嘱,也是甜蜜的埋怨:“总之,这一世的好,一丝一毫都不能有了!”这一世,他对她好么?卓王孙的心一阵刺痛。他为她做的这一切,原本算不得什么。她却一直放在心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是执手难忘。但这一切,就算对她好么?他心如刀绞,她却依旧笑道:“一定记得,要讨厌我,欺负我,作弄我,骗我,伤我的心。。。”她微微喘息着,眸子中的笑意更加灿烂,眼泪早在不知不觉中滑落:“总之,来生别让我再爱上你了,好么?”卓王孙茫然不知所措,这算什么要求?但他不得不点头,是的,这一生,他伤她如此之重,又有什么资格去期待来生?若没有遇到他,她会更幸福么?她会在那一池秋水中,永远绽放么?他已忍不住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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