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擎起了一柄长剑,如果他可以还父子的恩情,他愿意用剑将自己割得支离破碎。杨继盛亦跪了下来,白发苍苍。他抓住了杨逸之的手臂。“儿子,我只想要你回来。”他望着他,那是他骨中骨,肉中肉,如果他流血,他亦会流血,如果他流泪,他亦会泪下。他从来没希望他能够为他光宗耀祖、出将入相。他只想他平安,像个普通人那样成长、成家,承欢膝下。但,这个平凡的愿望,却是那么难。他望着他,泪流满面。“不。”“这一次,我想为自己而战。”月光般的面容上,有无法动摇的坚毅。那是明月破碎了温柔的光芒,露出坚硬而峥嵘的岩石。他于心底坚定了信念之后,他就不会再退让一步。杨继盛缓缓收回了手。他的儿子,会平安吗?会幸福吗?会像个普通的孩子那样成长、成家,承欢膝下吗?离开他,会让脸上挂满笑容吗?终有一天,孩子会离开的。他抑起头来,没有看到天,却只看到自己的满头白发。他老了。他什么都做不了了。只能看着他,破碎了如月的温柔,露出坚毅的心。他曾要求他这样,要求他那样。虽然有的时候看起来固执、刻板,但那只是因为,他想用自己几十年风风雨雨的经历,告诉他,只有这样,才会平安、幸福。那是一个古板的老人,古板的爱,从来不曾飞扬过。永远都不会被理解。他猛烈地咳血,仰天倒下。于是,战鼓轰然响起。于是,惨烈的战争展开。安倍睛明望着这场战争,久久不语。这是他所见到的最精彩、也最惨烈的一战。杨逸之所用的战术,几乎将飞虎军的机动性发挥到了淋漓尽致。这支队伍就像是鹰凖一样,不时瞄准着卓王孙的软肋进行突击,却在一击得手之后,立即远飏。它是一枚尖利的刺刀,刺得卓王孙的军队处处流血。这本是场单方面的屠杀,但,卓王孙的防御之精妙,却出乎安倍睛明的预料。庞大的军队的弱点就是移动缓慢,不够灵活。但卓王孙却做到了以拙击巧的最高境界。飞虎军攻到哪,他的火器就在哪里准备好。飞虎军若是一只雄鹰,那么它每次飞扑而下时,遇到的必将是一支上好了膛的火枪。于是杨逸之的机动战术迅速地失效。然而,他随即就做了调整。各种战术层出不穷地变换着,简直成了三十六计的最好的范本。金蝉脱壳,抛砖引玉,瞒天过海,暗渡陈仓,釜底抽薪。。。区区三千人,将这三十六条计策演绎得淋漓尽致。到后来,许多闻所未闻的计策迭迭出现,令人眼花缭乱。安倍睛明不知道,若自己是敌主的统帅,他是否能守住如此变化激烈的攻击。他的眸子中露出了一线忧虑。但,这千变万化的攻击,却攻不破卓王孙的军队。卓王孙的计策很简单,以不变应万变。但这最简单的计策中,却隐含着最透彻的观察力和最高妙的运筹帷幄。因为只要一个思虑不周全,或者料敌先机慢了半步,飞虎军闪电般的攻势,就会立即在他的防御中撕开一个缺口。终于,所有的计策都用到了尽头,只剩下一个。血战。卓王孙的军队就像是乌云一般,向飞虎军压了过去。猛烈的炮火声让夜色变得通明。每个人脸上都溅满了血,有的是自己的,有的是同伴的,更多的是敌人的。他们赤红着双眼,瞪着越来越近的敌人。他们心中仇深似海,因为,必须要打倒面前的敌人,他们才能够活下去。他们狂吼着,迸发出心底最后的力量,向敌人冲去。冲向风,冲向火,冲向地狱。黎明的曙光染红这片大地的时候,剧烈的战斗终于终结。卓王孙的军队整整推进了三里,推进的过程中留下了遍地的尸体,付出了五千人的牺牲,同时换得了一千五百名的飞虎军永远的长眠。但,飞虎军成功地遏制住了卓王孙前进的脚步。这场战争,没有胜利的一方,参战的双方都收获了惨败,伤痕累累。杨逸之的白衣上染满了血,激战中他一直身先士卒,为此遍身伤痕。他的对面,卓王孙一身青衣,却一尘不染。他只不过是指挥了一夜而已。他冷冷一笑,挥鞭,驱马,进入了城池。明白,他的军队将在获得完全的休息后,再度出战。他会更冷静,更冷酷。但飞虎军呢?他们没有给养、没有装备,只能在野地里度过一天。第二次再战时,他们还能坚持得住吗?所有人都沉默着,他们咬着牙,包扎着自己的伤口。他们望向杨逸之。那袭白衣仍坚定地站在地平线上,他们心中立即鼓起了勇气。他们不在乎血战,他们只在乎一件事,他们的血流得值不值得?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只因这袭白衣,绝不会辜负他们的期望。平壤城中。暮色深重,公主跪在床上,四周一片寂静。她手上是染着鲜血的此生未了蛊。又似乎还带着他的温度。此生未了。但她的一生却在他转身离开的一刹那,彻底崩坏。从此刻起,她的生命只剩下一片灰烬。偌大的虚生白月宫中,没有人声传来,仿佛陷入了永远的寂静。只有这只上古甲虫,用洞悉千万年岁月的苍老目光,静静注视着她。不知过了多久,空气中传来微微振响。她止住了哭泣,抬起头。甲虫的背上闪着秘魔般的光芒,仿佛是灰败世界中唯一的慰藉。夜晚。日出之国驻地。安倍睛明在沉思,灯影摇红,他的思绪久久未定。白日那一战,在他脑海中不住地上演,每一遍都让他感到新的震惊。帐帘一挑,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满身漆黑,赫然正是地藏。他抱拳道:“关白大人,属于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安倍睛明点头道:“请讲。”地藏道:“大人将伊贺谷忍者两千人交与在下,假扮飞虎军夜袭东海,必能够重创李舜臣,甚至大败卓王孙的军队。败军将消息传到平壤城后,卓王孙必定会震怒,与杨逸之再度交战。那时,我们便可坐收渔翁之利了。就算卓、杨不上当,东海之军败后,卓王孙也无法对我军进行夹击了。大人以为如何?”安倍睛明轻摇着羽扇,双目中绽出了一丝光芒。他冷冷道:“地藏,你是否还未忘了天下?”地藏身子一震。“在下不敢!在下只是太恨卓王孙与杨逸之,必欲败之而甘心。大人对在下恩重如山,在下岂敢背叛?”安倍睛明冷冷一笑:“你总该知道,你在中原已无容身之处,只有我才肯收留你。你若是背叛我,就要考虑好下场!”地藏恭声道:“是。”安倍睛明:“不过你所说的倒的确是个好计策。也只有你能完成此事。我就准你所言,将伊贺谷忍者精锐全部交与你。你不要辜负了我。”地藏抱拳:“是!”安倍睛明挥手,一面旗子落在了地藏手中。地藏双手捧着,一步步倒退,走出了营帐,安倍睛明凝视着他的背影。细长的眉目间挑起了一丝微笑。第三十三章 往事伤心尚铁衣虚生白月宫门口。韩青主怯生生地站在石阶上,望着大战归来的卓王孙。他身后是高大的宫门,穹形石檐下,华音阁弟子们静悄悄地散立着,也各自怯生生地望着卓王孙。卓王孙冷冷道:“什么事?”韩青主一窒。卓王孙身上凌人的气势让他不由自主地想退缩。但他克制住了心中的惊惧:“阁主。。。你一定要置相思于死地吗?”似是没想到韩青主会这么问,卓王孙猛然顿住了脚步:“你说什么?”逼人的杀气扑面而来,韩青主脸色顿转苍白。他挣扎了良久,方才说得出话来:“我们听说,杨盟主跟阁主开战,是因为相思月主在汉城中,攻城必定会使相思月主被平秀吉所杀。杨盟主是为了保全她,才抵抗阁主的。阁主。。。”卓王孙冷冷一笑:“你以为,他在保护相思,而我在杀死她,是不是?”韩青主说不出话来。他本是这么想的,但这听起来是那么怪异,他忽然发觉自己错了,他不应该卷入这件事的,这件事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若卷入进来,就必须要直面卓王孙的愤怒。韩青主眼睛里流露出恐惧,忍不住一步步后退。他绝不敢指摘卓王孙的私人感情。他已经逾越了禁区。“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惶乱地辩解着,却只会让自己更惶乱。卓王孙看着他,看着他一步步后退,直到到了墙角,退无可退,才冷冷道:“天下那么大,她为什么一定要留在汉城?”“为什么不回华音阁?难道在华音阁里她会不平安?”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偌大的虚生白月宫被他抛在身后,仿佛一瞬之间,就已荒芜。望着他的背影,韩青主与琴言对望一眼,怅然长叹。他们心中有隐约的惶惑。因为,他们看到了禁忌的一面。那是阁主的痛苦,第一次不经意地流露在了他们面前。虚生白月宫向东数里,有一片连绵无尽的花圃,一座半月形的白色小楼,伫立在花圃中。星光暗淡,簌簌夜雨打湿了栏杆。雨夜,就像是一首拙劣的诗,细碎、冗长,在无尽的段落中反复着同样的调子,让人不忍卒读。卓王孙站在栏杆之后,望着外面的雨,久久无语。小楼栏杆之外,本植着无数的海棠,而今,却连一片叶子都没见到。那些海棠,都到了海外。杨逸之出海去寻幽冥岛主,却遍访不见幽冥岛,只好将海棠全都种到了附近的一座无名小岛上。于今,那些海棠怎样了呢?那个遍寻不见的人儿,是否会在雨夜悄悄登上这个岛,坐在海棠树下,听淅淅沥沥的雨声?是否也会潸然泪下?翌日,清晨。雨丝落了一夜,在晨曦中依旧飘扬着,空气中满是草木腐败的气息,让人心生郁结。琴言静静走了进来,站在离卓王孙身后三丈多远的地方,恭谨地拜了下去。“阁主。”卓王孙站在栏杆前,没有回头:“什么事?”琴言一丝不苟地将礼数行完:“属下来此,求阁主一件事。”“讲。”琴言的心略定了一些,卓王孙的语调仍跟平时一样平静,这让她的心安定了许多。她低声道:“求阁主接见他。”卓王孙淡淡道:“吴越王?他肯来见我了吗?”一人从琴言背后转了出来,抱拳笑道:“天下万物,无一能出阁主法眼。在下于今心悦诚服,再也不敢跟阁主共争天下了。”那人虽穿了件普通的衣衫,但体格雄壮,满脸虬髯,顾盼神分,赫然正是当年纵横本下的吴越王。他深深一躬:“只求阁主成全,在下愿一生一世,全心全意对琴言姑娘。”卓王孙转身:“你可愿意?”琴言凝视着吴越王,即使是最落魄的时候,他的脸上仍然有不可掩饰的飞扬神采。而她,又特别容易被男人的豪迈所打动。多少次,她曾幻想,偎依在一个宽阔的胸膛前,驾小舟行过洞庭山水。她初见他时,她的容颜尚如花,而他是天皇贵胄,神龙飞于九天。而今,他龙困浅滩,她如花的容颜也为风霜摧残,不复当年。他与她却能在此相聚。一垂首便是万年感慨。“我愿意”。她郑重了容色,一字字道。那似是梦中的呓念,久久萦绕在耳边,纳入心底深处,永久珍藏。卓王孙笑了笑:“恭喜王爷。”琴言喜出望外:“阁主,您恩准了?”卓王孙:“王爷乃是敢作敢当之人,虽然穷途不遇,但不失为英雄。你嫁给他,也不辱没了。何况婚姻大事,当你自主。你若看中了,我自然成全。”“阁主不嫌他。。。”此言一出口,她立即后悔了。卓王孙岂是如此气量狭小之人?吴越王哈哈笑道:“你多虑了,阁主岂是这么气量狭小之人?往日种种,只要我不再记得,别人又岂会记起?”卓王孙微笑点头。吴越王抱拳道:“在下还有一事,请求阁主成全。”卓王孙:“王爷但讲无妨。”吴越王道:“在下当日在京师城外听阁主一番妙论,如醍醐灌顶,对‘天下’这两个字有了全新的了解。但中原已非我可图,只能效仿虬髯客,转战域外。阁主或许不知道,这次高丽战争,乃是在下联合日出之国第一大名德川家康共同推动的。”日出之国虽远在海外,但国富民强,远超我所想。中原如不可图,此地便是我鹰伸熊展的绝佳战场。但日出之国关白平秀吉的威望实在太高,无论是谁,想取而代之都绝非易事。我不得已才与德川家康联合,说服平秀吉,先攻高丽,继而以图其他。”卓王孙淡淡道:“国师吴清风极力说动皇帝来求我出兵,自然也是你的计划之一了?”吴越王一惊,随即展颜笑道:“果然事事瞒不过阁主。不错,吴清风是我藏在大明朝内的最后一枚棋子。只因我知道,若我胜不过阁主,平秀吉也一样!如果他的敌人是阁主,那么必定会一败涂地。而败回日出之国后,不但兵力会减,而且声望也必将动摇。那时,就是留在国内养锐蓄锐的德川家康取而代之的最好时机。“大面积去,则乘势而起,取高丽而为基业。从此高丽、日出互为盟国,相互联合,亦是一番霸业。中原,则让给阁主了!”他说完,一阵大笑。因为,他相信,胸怀天下的卓王孙,绝不会看得上高丽这弹丸之地。他笑完后,才发现卓王孙的面容变得极冷。“你若敢参与高丽战争,我必杀你!”吴越王吃了一惊:“为什么?我已从平秀吉手中骗得了最精锐的忍者部队,我可以联合你剿灭平秀吉,也可以帮你诈取汉城,还可以。。。”卓王孙厉声道:“住口!”冰寒的杀气自他身上升起,这预示着,他已经动了真怒。高丽战争,是他的逆鳞,他不允许任何人碰触。龙有逆鳞,触必杀人!吴越王的脸色也冷下来:“阁主,难道要赶尽杀绝?”卓王孙冷冷道:“你还不配!”“但我要警告你,你若敢干预高丽战争,杀掉倭兵一兵一卒,我必将亲手取你的首级!”“好好记得!”吴越王脸上慢慢升起了一层紫气。卓王孙冰寒的声音激起了他心底的豪雄之气。连番数次的败仗,让他都忘记了自己曾是叱咤天下的王爷。他曾经手挽长缨,欲缚巨龙。而今,他忍让,退缩,为了弹丸之地不惜欺诈、哀求。在依恋他的雄豪风采的女子面前。在最后的支点都将被剥夺。他已不再想争雄天下了,他要得到高丽,只不过想给爱他的女人身为王妃的幸福。他要的亦不是王国,不是权力,而是一份仅存的尊严。却也被剥夺。卓王孙竟连最后一块遗弃之地都不给他。他一字一字地道:“我好好记得。但请阁主也别忘了。“我是吴越王!”他大踏步走了出去。琴言惊惶地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卓王孙一眼。该追出去,还是该留在卓王孙身边。她惶惑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低下头,发出一阵幽咽的哭泣。漆黑的马匹,驮着漆黑的人,向漆黑的夜中行去。吴越王率领着伊贺谷两千忍者精锐部队,走向东方。那里,有他秘密的港口,藏着一些秘密的船只。乘着这些船只,他就可以到达南海,那里有他最后的几座基地。有了这些忍者,他就有了东山再起的资本。琴言低咽的哭声回落在他耳边,激得他的热血不断沸腾。他很想回转马去,率领这支部队跟卓王孙拼个你死我活,就算死也像个英雄一样死。但他不能这样做。他若这样做了,琴言该怎么办呢?如果自己注定要历尽坎坷,那至少要让她不受委屈。吴越王长叹了一口气,驱马悠悠前行。他的马匹,却倏然立住,再也不能前行一分一毫。一袭如雪的白衣,飘然立在了他面前,吴越王一惊,几乎脱口而出:“杨。。。”随即滞住。眼前这个人,虽有着和杨逸之极其相似的容貌,却绝不是他,此人阴冷,冰寒,妖异。他身上的白衣不是如月光明,而是如雪幽冷。冷到孤独。冷到傲慢,冷到人间万物,似乎都不足以与他为伴。仿佛是游走在深山古寺外的月下妖灵。吴越王随即明白过来,这个极似杨逸之的人,亦是平秀吉的影武者之一,风间御。平秀吉的五个影武者,吴越王都曾在不同的场合见过。但连他也看不透的是,平秀吉的真身就在这些影武之中呢,还是根本就没有真真。或许,平秀吉的确修成了传说中的鬼藏之术,能将灵魂潜入任何一个影武者体内。是以化身千亿,不败不灭。吴越王沉默了半晌,还是躬声道:“关白大人。”风间御站在他马前,低头抚摸着这匹漆黑的骏马。骏马长嘶着,他苍白的手上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令它感到莫名的惊恐。风间御悠悠道:“王爷要去哪里呢?”这声“王爷”无疑意味着,吴越王的计划已被曝光。风间御伸手,苍白的手指指向遥远的东北方:“我记得,你要去攻打的李舜臣,在那里。”“还是说,其实王爷一开始,就说了假话?”他缓缓抬头,目光锐利如雪,直刺吴越王。吴越王哈哈一笑:“关白大人,您太过虑了,您是日出之国的太阁,就算我想骗您,这些忍者也不会答应的吧?”风间御笑了笑:“你我都知道,伊贺谷忍者的真正首领,是德川家康吧!”两人之间的空气倏然一紧。这句话预示着,德川家康跟他的密谋,已被平秀吉知道了,这场棋局已到了最后,只剩下将军的一步。吴越王冷冷注视着风间御。化身千亿的鬼藏忍术,的确令人看不透。他已经很小心了,没想到还是没能瞒过这位关白大人。他猛然狂笑了起来。杀气,自他身上炸开,像是无数利箭,向四周射去。“关白大人,您是来送死的吗?”风间御静静地看着吴越王。杀气纵横的吴越王,就像是地狱中逃出的猛兽,周身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他轻轻收手:“难道你不觉得,我既然前来,就有必胜你的方法?”吴越王狂笑:“那我倒想看一下,你的方法是什么!”黑马长嘶,猛然站立了起来。吴越王手中的长枪,化成一团狂风,猛噬风间御。风间御双袖飞舞,竟然凭着吴越王的枪风,飞了起来。他亦以光御敌,却不是空灵坦荡的风月剑气,而是将光芒凝聚成片片薄冰,从他的袖底飞出。万点银光在夜色中猛然亮起,又神鬼莫测地消失了。吴越王身边的忍者惨叫着,倒下了几名。风间御飞舞在空中,就像是风筝一般,越飞越高,吴越王的枪风虽然凌厉,却也无法触及到他。银光不断闪动,忍者一个接一个倒地。吴越王狂吼道:“退后!退后!”忍者们慌忙后退,拉开了几十丈的距离。只剩下吴越王与那匹巨大的黑马。吴越王抬头,盯着空中飞舞的风间御。他的长枪凝住。空中窒闷的气息,却更加凝烈。风间御冷笑道:“好办法。”失去了吴越王枪风的支撑,他的身子慢慢飘落。衣如堆雪,与漆黑之气围绕的吴越王形成了鲜明对比。就在这一刹那,吴越王手中的长枪猛然擎起。枪风仿佛令空间撕裂,没入了风间御的胸口。这一击,实在太凌厉,太迅捷,风间御竟然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风间御慢慢低头,凝视着枪杆。黑气弥漫,不住地从枪杆上传过来,透入他的身躯。他的身体仿佛破开了一个缺口,生命力急速地流失着。他仿佛看到了地狱的车驾正整装前来,迎接他到世界的尽头。他抬头,缓缓微笑。“欢迎,来到,死灵之舞。”吴越王猛然一颤。他忽然发觉,黑枪噬中之人,并不是风间御,而是被他刚才杀死的一位忍者!雪白的衣衫中,裹着的不是风间御,而是一具忍者的尸体。没有人能看清刚才发生了什么变化!吴越王一怔之间,脑后锐风猛响!长枪毒蛇般从尸体胸口抽出,闪电般撩向后方。吴越王能感觉到枪尖刺中了敌人,方才转过身来。那是另一具尸体。他遽然回首。漫天银色的微尘洒落,风间御正闪闪看着他。白衣上雪亮的反光刺得他几乎张不开眼。地上凌乱的尸体,不知什么时候,已布成了一座诡异的阵法,恰恰将他困住。银光闪烁,风间御悠然道:“欢迎来到死亡之舞。”疯狂的杀戮展开。夜色中,无数的日出之国武士从四面八方涌出,向着伊贺谷忍者部队展开了潮水般的攻击。这些忍者们在猝无防备间,奋力迎击着。不断地有人倒下,同伴的,或者是敌人的。在这个猩红而疯狂的夜晚,无数生命被收割。吴越王盯着风间御。他身上已染满了死尸身上的鲜血,但风间御的白衣依旧一尘不染。这令他仿佛是个看客,静静地凝视着这场屠杀。两人已交锋了三十多次,吴越王仍然无法冲破这个死亡之舞之阵。要命的是,他能听到身后不断地传来忍者们凄惨的叫声。他倚为长城的部队,正在一个又一个减少。缓缓地,他跨下黑马。抬手,一件又一件,将他身上那笨重的黑色铠甲去除。王者气势,慢慢地从他身上展现,就像是一缕阳光,在夜色中茁壮绽开。他凝视着自己的手掌。他觉悟了,一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他过于依赖于强绝的力量,因而忽略了其他的东西,这致使他在中原惨败。如果还可以,他很想告诉那位叫欧天健的人,他很后悔、很后悔杀了他。如果还可以,宁愿让孟天成回到那条开满花朵的小溪旁,去和他心爱的女子归隐为伴。如果还可以,他愿意用满身的武艺,换取那众多曾被自己轻贱的生命。曾经三个人,三柄剑,浪迹江湖,是多么美好、多么美好的事情。那才是他的霸业,他的天下。他挥手。三花聚顶,五气朝元。风间御眸中瞬间闪过一抹惊恐。他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尸体身上裂开了一个巨大的洞。也包括他自己。鲜血,从胸前飙出。他甚至没看到吴越王是怎么出手的!吴越王的声音中有一线寂寥。他没有感到胜利的喜悦。身负如此绝顶的武功,只会让他感到羞耻。“我不杀你,走吧。”他并没有看风间御一眼。因为,他了解自己的武功,这一掌携三花聚顶之力,无坚不摧,一旦击在对方胸前,就算没有毙命,也足以让他经脉逆乱,武功全失。风间御跪在地上,低头咳嗽,似乎连心都要呛出。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抬头,苍白如纸的脸上绽出了一丝笑容。“你错了,败的人是你。”他用力向后挥了挥袖。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再度咳嗽起来,鲜血染红了白衣。但他脸上却始终带着阴森的笑容,仿佛如此重的伤势,竟也不足挂怀。得到他的号令,正在厮杀的日出之国武士踏着整齐的步伐从战场上撤出,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满地的尸体。吴越王怔了怔,看着满地尸体,他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惊恐。——你若敢干预高丽战争,杀掉倭兵一兵一卒,我必将亲手取你的首级!卓王孙冰寒的话语,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抬头,风间御阴笑着,染血的手指缓缓划过自己的咽喉。这该死的平秀吉,他一定知道卓王孙对自己说过的话!这该死的借刀杀人之计!吴越王突然仰天大笑了起来。“用这样的计策来杀我,是因为你知道,凭你的力量,杀不掉我吗?”风间御看着他,不怒,不动,对于濒死的人,还有什么不能宽恕的呢?吴越王的笑声猛然顿住,冷冷道:“你知道为什么你的军队能存活到现在吗?”“因为卓王孙想要寻找第三人。他要让第三人,也就是高丽人击败你。不是卓王孙,也不是杨逸之。因此,他才极力阻止别的人攻打你!“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但,这是你十万大军,为什么能安然驻扎在平壤城旁的唯一原因!”风间御的脸色倏然改变。吴越王再度狂笑起来:“我即将浪迹天涯,无处容身,但我至少曾是他的对手;而你,日出之国最伟大的关白大人,却连他的对手都不配做!你只不过是他随便找个人就能打败的可怜虫!”他狂笑着,翻身上马,率领着残存的忍者们,隐没在黑夜里。风间御僵立在满地死尸中,脸色惨白,久久不能移动。夜色更深。一个漆黑的影子闪过。风间御突然抬头,他脸上露出了一丝讶然、一丝恐惧:“关白大人。。。”黑影隐藏在夜色深处,看不清面目。雨声细细。那人注视着风间御,良久无语。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你已经没用了。”随着这一声叹息,他的影子变得恍惚起来,一点点消失在夜幕中。就连最轻的雨丝,都没有惊动。风间御的身体却一寸寸委顿下去。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没有鲜血,没有光芒,甚至没有一丝风声。当月光再度照临时,一切都消失了。茫茫大地上只剩下一团白色的衣衫,衣衫里裹着一摊碧血。尚有余温。第三十四章 珍重雕栏白玉花两千最精强的忍者部队,经过刚才短促的狙杀,只剩下五百人。一千五百人的生命,永久地埋葬在了这片土地上。吴越王看着满地尸体,心在一点点变冷。他所有的资本,便仅仅剩下五百人了,不要说争雄天下,连啸聚一方都成为妄想。如今的他,仅仅比丧家之犬好上那么一点。倭军的目的达到了,迅速撤退,但他却已无路可退。他知道卓王孙若得知他与风间御交战,一定会震怒,或许会立即兑现他的话,移兵将他赶尽杀绝。卓王孙的话,从来言出必行。或许他应该尽快撤走,逃到海上。但吴越王并没有这么做,他率领着剩余的忍者们,将亡者的尸体一具具埋了起来。他已经懂得,士兵并不仅仅是棋子,而是朋友,是伙伴。如果他将他们当成是棋子,他们也会仅仅当他是弈棋的人,不会与他同甘共苦。而若他将他们当成是朋友、伙伴,他们也会当他是朋友、伙伴,那时,他们才会同心抗战,战无不胜。只是,这个道理,他知道得太晚、太晚了。他抬起头来,仰面看着天。纷纷雨下,他眼中都是泥泞。吴越王率着仅存忍者部队在黑夜中潜行着。他必须要保证这支部队的安全,否则,他将一无所有。他只想尽快离开这片杀域,先隐藏起来。一缕琴音自寂静中传来,吴越王急纵的身影猛然窒住。大雨倾盆,天风环佩的琴弦被敲打着,自然而生妙音。琴言一袭鹅黄的衫子,站在天风环佩之旁,静静凝视着他。雨将他们隔得很遥远,仿佛再大一点,就会将彼此的影子永远冲刷掉。吴越王不由得驻马。琴言淡淡道:“阁主命我镇守此处,擒王爷回去。”大雨滂沱,琴音骤疾。吴越王叹息:“琴儿,你至今还不愿意背叛阁主,随我浪迹天涯海角?”琴言缓缓摇了摇头:“不。我终生不会背叛阁主。”吴越王:“但你可知,我若跟你回去,一定会被处死。卓王孙跟我敌对多年,他怎么会放过我?我的王图霸业,将全部成空!”大雨之中,他的慷慨陈词是如此鲜明。琴言怔怔地望着他。那曾是她痴迷的,如今,仍然撩拨着她的心弦。她知道,若擒他回去,这豪情,这王气,将都湮灭。她寄托在他身上的一缕柔情,也将成灰。她悠悠叹了口气:“你走吧。”吴越王:“你放我走?你一定会被阁主怪罪的!”琴言微微苦笑:“我跟他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怪罪,也不至于死。你走吧。等你登基为王时,我去找你,做你的王妃。”“一定。”吴越王的目光没有离开她,缓缓策马前行。仿佛一旦离开,就再也见不到她了。琴言的笑容,在雨夜中就像是一朵凋残的菊,一片一片被雨淋湿,终于全部见不到了。直到忍者部队全部投入了雨幕中,琴言才悠悠叹息一声,将天风环佩收起。那是一阕凋零的琴音。半月形的小楼被簇拥在连绵的花圃中,精致而华美。只是,花圃中的万株海棠已无踪,只剩下一片芦苇。自从与公主成婚来,卓王孙便没有踏足过虚生白月宫,而是暂住在这座小楼里。楼门敞开,冰冷的雨滴打在石阶上。琴言跪在地上,低声道:“我放走了他。”卓王孙看着窗外,没有回答,也没有转过身来。琴言等着他说话,见他良久不语,她脸上露出一片幽怨之色:“我知道这样做有什么后果,只请阁主放他一条生路。”卓王孙依旧没有动。琴言眉目间最后一线希望也残灭了。她苦笑了笑,缓缓坐了下来。她环顾周围,这里虽然是异国他乡,却是华音阁熟悉的一切。她曾在这里生活了十数年,她一生最愉快的记忆全都由这里而起。亦将永远留在这里。她慢慢理着丝弦,眼中却没有一滴泪。她的笑容有些凄然。十几年追随之谊,竟换不得他一声宽恕。她低下头来。“我。。。为阁主最后弹奏一曲。”她的袖子像是一片云,落在琴身上,就像是她在阁中的无尽年华。有人说琴为心声,却不知琴是岁月的呢喃。没有岁月,哪来的心?岁月若不惆怅,心又怎会凄伤?于烟花之国中,弹寂寞之曲。那是一年一年的岁月,自琴声中溢出。由欢乐到伤感,由青涩到落拓,由年少轻狂,到心如死灰。那是华音阁中,度过的十一年青春。十一年花都凋谢了的青春。一弦一柱思华年。她的手指凌乱着琴音,她的眼睛,却凝视着卓王孙的背影。她希望能从背影中看出丝毫宽恕。但卓王孙的背影,却一动不动。琴言笑了。那是寂寞的笑,也是释然的笑。这一刻,她的琴音高妙凄绝,没有半点人间烟火之气。十一年来最好的琴曲,却是她用生命弹成的,是死亡之音。她的生命已流进了琴音里,在轻拢慢捻间,一点一点消失。她用独特的方式,谏劝着卓王孙,祈求着卓王孙的宽恕。终于,琴音画上最后一个休止符,猝然停止。十三弦齐断,鲜血溅出。琴音的笑容宁静而寂寞。“琴言的一生。。。从未背叛过华音阁。永不。”她像是一瓣心香,委顿于琴前。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四周再无一点声音,青苍的曙色照在小楼上,只剩下死一般寂静。卓王孙的青衫静止,像是陷入了沉思。风吹过琴弦,却不再有任何声音。这张琴跟琴言一起死去了,再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猛然,一阵喧闹传了过来。一个漆黑的身影冲破层层阻隔,轰然落在石阶上。喧哗声中,大批守卫追了过来,却不敢上前,只站在石阶脚下,远远地看着他。吴越王。他满身伤痕,披头散发,就像是地狱冲出来的恶鬼。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琴言,直到眼角迸出鲜血,慢慢跪了下去。他颤抖着,伸出双手,想要触摸琴言,却又仿佛怕碰伤了她,久久不敢触摸。他的悲伤、愤怒在凝积,却无法凝成一声悲泣、一滴眼泪。他所有的情感、生命都在一瞬间蒸发、消逝。干涸成灰。他猛然抬头,死死盯着卓王孙:“你为什么要杀她?”“你可知道,她为了不背叛你,宁肯不跟我走?”卓王孙淡淡道:“我并没有说要杀她,是她自己求死的。”吴越王怒道:“你只要说一句宽恕的话,她就不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你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你面前死去,却不阻止,为什么?”卓王孙冷笑,为什么?他不配来问。吴越王霍然逼近一步,嘶吼道:“回答我!”若不得到答案,他就算死也不会瞑目。卓王孙沉默片刻,突然抬头:“我就算放她走,又能怎样?”“你能给她幸福吗?”吴越王的怒火一窒,竟不能答一个字。卓王孙看着他,冷冷道:“你可知道,我当初为何答应你和她的婚事?并平是因为你还有高绝的武功,或那些仅存的力量。而是我以为,历经失败,你已有了自知之明。可以忘记天下,退守天涯海角,建立一方小小基业,给她一份平庸的幸福,你,做到了么?”吴越王无言以对。卓王孙的目光陡然一凛:“你又是否知道,我为何要严禁你与平秀吉交战?”吴越王摇头,他的确不明白。“因为你手中的两千人马,已是你的所有。能让她免于颠沛流离、东躲西藏的最后资本!我一再告诫,你若敢擅自挥霍掉,我必杀你。你,可曾记在心上?”这才是他警告的目的么?吴越王不禁有些错愕。他勉强道:“是风间御伏击于我,难道要我束手就擒?”卓王孙微微冷笑:“好,我来问你。初遇伏击之时,你若能忍一时之辱,率众撤退。以伊贺谷忍者神鬼莫测的实力,能否保留绝大部分实力,退守海上?”吴越王傲然道:“是又如何?我吴越王也算一代枭雄,又岂任一个影武者凌辱?”卓王孙目光一冷,一字字道:“当你已一无所有时,又有什么资格去谈尊严?”“身居高位,无用人之道;困于险境时,无自知之明。连我的告诫都敢违背,连最后的底牌都可以挥霍,你又岂有一丝理智、一丝担当可言?又怎配成为她终身的依靠?”吴越王怒道:“即使只剩孤家寡人,我亦会保护她,不让她受半点伤害!”卓王孙的笑容尖锐如刀:“你?你现在不过是丧家之犬而已。连自保都不能够,又何谈保护她?我能看到她的命运,就是跟着你流浪海上,饱受风霜,颠沛流离。不仅零落了红颜,还终将有一天,因你那些愚蠢的豪气,陪你丢掉性命。他不再说话,缓缓转身,注视着窗外迷蒙的雨气。与其让她在尘污中苟活,还不如让她像仙子般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