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青主:“李大人,你不觉得倭贼这样子好笑吗?” 李如松不觉得好笑——快死的人看什么都不觉得好笑。 韩青主伸出了手指。 李如松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他忽然感到了一丝怪异。那些倭寇虽然凶猛狠恶,但好像狠了这么久,也并没有靠近平壤城。 为什么呢? 李如松忽然发现,大同江上的烟雾似乎浓了些。雾中,似乎有些他不熟悉的东西在闪动,但仔细看时,却什么都没有。这种诡异的现象也弥漫在花丛中,树林里。环绕着平壤城,似乎一切都还是原样,又似乎一切都不同了。 他更加震惊地发现,强行想向平壤城突袭的倭贼,在成片地死去。每多靠近一步,死的人就越多。这团笼罩着江岸的雾气,似乎有着神秘而诡异的力量,悄无声息地吞噬着靠近者的血肉。 李如松惊喜交加,忍不住擦了擦眼睛。他终于回忆起韩青主昨晚的行为,意识到一座稳固的防御,早已矗立在平壤的周围。 韩青主悠然道:“现在你觉得好笑了吗?”周围站立的正道长老们却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他们脸上,混杂着恐惧,惊惶与畏惧。 这团雾气,他们都很熟悉。 他们熟悉,却从来不敢靠近,因为他们知道这团雾气有多可怕。曾经千百年来,这团雾气以秘魔一样的力量,震慑着武林中的每一个人。 昙宏大师长长叹了口气:“四天圣阵。” 这团可怕的雾气,守御着平壤城外城的,竟然是防守了华音阁近千年的四天圣阵。李如松并不太了解这个阵法的威力,但武林正道却知道。有了这座阵的守护,就算倭贼再来一倍的人,也绝不可能突破。第七章 铁马新林休战鼓(2) 平壤城固若金汤。 果然,夕阳落下去的时候,倭贼终于明白他们不可能突破这座阵,于是慢慢收拾兵马,败退回汉城。留下满地尸体。 李如松长长出了口气。 平壤城,已可以守了。他有些明白,卓王孙为什么没听从他进攻的计策。如果有一座城池做根据地,以后的仗就好打了。如果这座城是不会被攻陷的,那这场战争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显然,那些巨大的箱子里,不仅仅装着海棠花。这座上古奇阵也早被分解,装在其中运到了高丽。 那些箱子里还装了些什么?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正当李如松面对着空空的土地发呆,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建设这座城的时候,无数只箱子被运到了他面前。 箱子一只只打开,他想要的,希望要的,渴望要的,甚至没想到要的,全都在里面。 李如松惊喜交集,急忙敦促部下加紧建设起来。 又过了十日,这座城已初具了规模。 士兵们跟百姓们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因为他们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他们看着这座城,感受到它的强大、富庶,想象着自己生活在这座城中的未来,他们由衷地喜悦起来。平坦而广阔的道路纵横交错,三横三竖,将整座城连通分割成整齐的方块。房舍、商铺,鳞次栉比,一座一座地拔地而起。红砖碧瓦穿杂在精致的园林、宏大的建筑中,这座城市以极具盛唐气象的风貌,感染着每一个见到的人。 但,正道群豪的脸色,却极为难看。因为,这座城,正一点一点地变成他们心中的梦魇。 华音阁。 显然,那些剩余的箱子中装着的,是被拆碎的华音阁。卓王孙此次征倭,带来的不仅仅是四天圣阵,而且是整座华音阁的精华。 这是多么可怕的大手笔,大牺牲。 几乎令正道中人窒息。他们忍不住问自己,我又为这场战争作了什么牺牲? 他们虽然很想为天下伸张正义,但少林寺会拆了木人巷、武当派会挖倒真武堂吗?绝对不可能。 那还争什么? 群豪都有些汗颜,再也说不出话来。陆陆续续地,高丽的官员、百姓们听说了平壤的胜利,都来投奔。平壤城的几个城门处留下了出入四天圣阵的道路,由华音阁弟子亲自把守。他们仔细地盘查着,放那些百姓们进入。不时有倭国的奸细被盘查出来,就地格杀。 这些百姓,立即投入了平壤城的建设中。这座城,以更快的速度成长了起来。 高丽各地起义的义军,也闻信前来投奔。其中最出名的有两路,一路是狼筅将军元豪,一路是红衣将军郭再佑。 这两位本都是普通的高丽百姓,倭贼杀来之时,为了保卫家园,他们组织了义军,起来反抗。元豪身高体壮,手使一根狼筅,重达二十八斤。他勇猛善战,但极有心机,擅长将敌人诱入火枪不能发挥威力的地方,然后率众冲杀进去。屡获胜利。 郭再佑本是庆尚道玄风的地方官,倭贼打过来时,他在宅邸的大樟树上悬鼓,击鼓召集全村百姓,组成义军,对抗倭贼。他身披红袍,作战时冲在最前面,高呼:“红衣将军在此!”杀得倭贼溃不成军。他擅长打心理战,用投毒、夜袭等计策让倭贼人心惶惶,如惊弓之鸟。 卓王孙对这两人也是极为赏识,在议事厅上询问着他们作战的近况。元豪几乎不懂汉语,郭再佑做过几年县吏,汉语倒是说得流利,恭恭敬敬地回答着卓王孙的问题。大家都很奇怪,郭再佑为何每次都冲在前面,历经几十战却没有受过重伤。 郭再佑也说不出原因来,只好笑道:“也许是因为我身上的红袍乃是先祖当年朝贡明朝时得到的赏赐,有些神奇也说不定。” 卓王孙笑道:“如此,我就再赐你一件红袍。” “清商道长,请你日后与弟子跟随郭将军,保护郭将军的安全。” 清商吃了一惊,他堂堂掌门,地位尊隆,只有少林方丈才差可比拟。高丽乃是小国,郭再佑不过是个草莽之徒,怎配他去保护?这不是让他做郭再佑的侍从吗? 清商道长怒气勃发,忍不住就要发作。卓王孙淡淡道:“月写意,你来保护元将军,如何?” 月写意盈盈笑着走了出来,道:“愿遵阁主之命!” 说着,站到了元豪身边,道:“你这只狼筅真的很重吗?让我看看。” 元豪愣头愣脑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说些什么。月写意指着他背上背着的兵刃,又指了指自己。元豪方才恍然大悟,摘下狼筅,递给了月写意。月写意一把接了过来,随手挥舞了一下,道:“也不是很重么。我看你啊,未必有什么本事。”说着,轻声娇笑了起来。 元豪搔了搔头,不明白她说什么,也跟着傻笑了起来。 清商道长的怒气,倒发作不起来了。 武林均知,华音阁主卓王孙最是护短,绝不容任何人伤害阁中弟子。月写意身为侍书仙子,在阁中地位虽不高,却是阁主的亲信,连她都可以作为高丽将领的侍卫,他为什么不行呢?清商道长豪气顿生,走到郭再佑面前,道:“你会什么剑法?” 郭再佑摇了摇头。 清商道长再问:“你会什么掌法?”第七章 铁马新林休战鼓(3) 郭再佑再摇了摇头。 “你到底会什么?” 郭再佑想了想:“我会笔法。” 清商道长大喜:“什么笔?判官笔?分水峨嵋刺?” 郭再佑摇了?头:“都不是。我会写柳体的隶书。” 清商道长怔了怔,喃喃道:“这人居然能到现在不死,真是个奇迹……”日子缓缓过去,平壤城再度展现出了它的壮丽。 废墟一般的城体,已被完全修复。三角形的城墙,沿着大同江、牡丹峰延伸着,由清一色的青色巨石垒成,高大而威严。城墙内,隐隐显露出一排排雕梁画栋。整齐的道路隐在凄迷的烟雨中,层叠相映,一望无垠。似乎此处并非异国平壤,而是江南水乡。 大同江在城内弯了个曲,聚成一座极大的湖泊,似乎便是华音阁中的莫支湖。湖边矗着一座七层小楼。从楼上望去,丹楼如霞?却是虚生白月宫、东天青阳宫、西天太昊宫、南天离火宫、玄天元冥宫。花树披拂,宫与宫之间被星罗棋布的道路连通在一起。 正道群雄本散居于内城之中,此时,尽被安置在东天青阳宫中。两万明兵驻扎在西天太昊宫中。原来这些士兵豪杰们可以随意走动,而今,他们渐渐感到了约束。宫与宫之间的道路错综复杂,仿佛迷宫一般。只要稍不注意,就会迷失方向,不知不觉地被引到城外。而城外,大同江被重新挖掘引导,呈八卦状环绕着平壤城。错综复杂的水道令地形变成了一座迷阵。阵中的森林、山石、树木、泉流之间,隐藏着天下最可怕的阵法——四?圣阵。一旦误入其中,后果只有一个——死。 他们修建这座城池,就像是在修建自己的坟墓。天,才微微放晴了一段时间,就又阴了下去。大同江的江水被暗淡的太阳蒸起一团团烟雨,将平壤城笼罩在其中。除了隐约的黄铜风铃反射着太阳的光芒之外,整座城市就仿佛突然消失了一般,成为江面上的一座海市蜃楼。 突然,遥远的江岸上传来一阵阵鼓噪声。 正在加固城墙的士兵们忍不住停下了劳作,探首向前张望。 鼓噪声一阵阵传来,随着闷塞的风声,一阵响,一阵淡。守门的将军正是李如松,他命令几个士兵前去看看,究竟?了什么事情。 不多时,士兵回来了。还没等开口便痛哭了起来。李如松大惊,急忙问出了什么事,士兵们哽咽良久,方才将事情说明白。 平壤城外,来了几千名逃难的难民。明兵攻下平壤城之后,消息传到了汉城。汉城守将震怒,不敢前来攻打平壤,于是就将火气洒到了附近的城镇上。这些城镇遭受到了开战以来最猛烈的袭击,这些人无家可归,只好一路逃往北方。听说平壤已经夺回,就想逃难进城。哪知,守城的华音阁弟子收到卓王孙的命令,不放任何一个人进来。 李如松听了,大吃一惊。 如果连难民都不接纳,那我们解放平?还有什么意义?我们还称得上是正义之师吗? 他急匆匆地撇下士兵,火速赶往城内,面见卓王孙,一定要谏劝他放百姓入城! 华音弟子听说他要去虚生白月宫晋见阁主,就直截了当地回绝了。只可能阁主召见你,不可能你晋见阁主。第七章 铁马新林休战鼓(4) 为什么? 因为阁主在思考天下大事。 李如松差点气昏了。但卓王孙寝宫面前,他也不敢放肆,只能忍气吞声,向两位弟子解释着,希望能唤醒两人心中的正义感。但两人淡淡的回答,瓦解了他的解释。 什么是正义?阁主就是正义。 他怒也不是,恼也不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幸好,这时,只见韩青主匆匆自虚生白月宫中走了出来,见了李如松,道:“你来得正好,阁主正要召见你!” 李如松大喜,急忙跟着韩青主走进了宫中。 卓王孙身穿一袭便装,正站在窗前看着大同江的烟雾。李如松正要开口,卓王孙打断道:“宣祖到了吗?” 李如松摇了摇头。申泣去了半个多月,还是没有探查到宣祖的下落。 “你即刻带领一队人马,前去接应。路上不许有任何耽搁!” 李如松呆住了。 “那些……那些百姓呢?” 卓王孙淡淡道:“将他们赶走。” 李如松身子一软,几乎坐倒在地上。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虚生白月宫的,他只感到一阵阵的虚弱。 第一次,他看不到了这场战争的方向。韩青主遥遥注视着李如松的背影,忍不住一声叹息。 的确,这场战争已经没有了方向,因为,引领着他们作战的那个人,已经变了。 卓王孙,这个他们无比信任的人,已悄悄地有了变化,让他们也感觉陌生起来。 一个疑惑,浮在了他的脑海中。 他们已经习惯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会有个人站出来,为黎民请命。这个人,绝不会为卓王孙的威严屈服。当所有人都窒息的时候,她还会闪耀出水红色的光芒。她的慈柔,总是在最艰难的时候,让人想起。 相思去哪里了呢? 如果她还在城中,她一定会第一个找到卓王孙,誓死规劝。在行军的路上,她不就已经做过一次了吗? 现在,没有一个人反抗卓王孙的命令,那只能有一个解释: 相思已不在城中了。 兵荒马乱的,她能够去哪里?第八章 旌旗冲雪冷梅花(1) 相思究竟去了哪里? 朴家镇。 卓王孙说出“这座城,必将在五日内陷落”的时候,相思悄悄盗了一匹马,向后方奔去。因为她知道?这句话已经决定了平壤城的命运。她不必再为这座城担心。她可以放心地为朴家镇做些什么。 临行前回首时老人那平静而凄怆的眼睛,一直像烈火一样烙印在相思的心底,没有片刻安宁。她对自己失望透顶。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放弃呢?以前的她,一定会奋不顾身地冲上去,保护他们,哪怕连自己也沦入苦难的炼狱。但现在呢?她为什么仅仅因为几句话就退缩了? 就因为那是他所说的吗? 自责与懊悔折磨着她,让她连一刻都不能平静。所以,当她看到平壤之战已经如计划进行时,她就打定主意,要偷偷赶到朴家镇去。 她要恢复成原?的自己。现在的她让自己感到厌恶。 细雨迷蒙中,她焦急地打着马,向那个荒僻的村落奔去,一任冰冷的雨滴打湿了她水红的衣衫。 她只祈祷着能见到一个充满生机的镇子。 但,她的祈祷,并没有让神明听见。一踏进朴家镇,迷蒙的细雨仿佛消失了。只有浓黑的阴云笼罩着天空,闷塞的天气,令人几乎无法呼吸。 她见到的,是连绵的烈火,以及烈火下的焦土。 这个镇子,已被焚烧成一片废墟,什么都没有留下。远远地,尚能看到倭兵离去的身影。相思感到一阵愤怒,她忍不住想追上前去,将他们统统杀掉。 ?阵沙哑而苍老的呻吟声令她停住了脚步。她翻身下马,只见土墙背后,斜倚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那,正是她在路上遇到的朴老头。 相思急忙赶过去,将他扶了起来。只看了一眼,她就几乎呕了出来。 朴老头浑身都是血,一条手臂被齐根斩断,泡在泥泞里。他脸上血肉模糊,一双眼睛竟被人全都剜了去,只留下两个狰狞的血洞。鲜血不住地从血洞里流下来,将他全身都染红。 纵然世上最好的医生,也无法再救活他。这些残忍的畜生只不过是留他慢慢死去。 一场漫长的凌迟。 朴老头的神志几乎完全丧失,痛苦宛巨大的磨石,在他身上恣意碾压,撕扯着他的灵魂。但他仍然鼓起最后一分力气,颤抖着伸出手,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杀!杀光你们!” 他的手触到了相思的手,他像是突然激动起来,一把握住相思,他留着血的双眼猛地凑到相思面前,撕裂般地吼叫着:“杀光你们!” 他的手竭力想扼住相思,但全身的创口瞬间破裂,他的身体就像一株折断的枯枝,摔倒在地上。鲜血从他身下流出,在泥水中蜿蜒成一道小溪。 大雨倾盆,终于落了下来。相思跪倒在地上,一把一把捧起泥土,洒在朴老头身上。 尸体已经僵硬,但最?那悲惨的神情,却永远都烙印在她眼前。她一把把抓起泥土,却无法遮住这张满是血泪的脸。 她知道,这都是她造成的。如果她那时候没有转身离开,她就可以拯救他们。就像曾经拯救过的那些人一样。 她憎恶自己竟那么容易被说服。 一把把的泥土,掩盖的仿佛是心底的烙痕,心头上一道道写满内疚,永远都无法埋葬。 烈火,渐渐焚烧过来,无差别地吞噬着大地上的一切,烟尘滚滚,卷过村庄、树林,相思的几缕散发融化在火光中,肌肤也被烤得通红。 她站起身,冲天的火影中,只有她纤细而哀伤的影子。 她猛?伸手,撕下一截衣带,束住凌乱的发。 不再掩埋,任由尸体被烈火吞噬。因为,她已有了决断。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她去做。有更多的人,等着她去拯救。 她的双眸中迸出决绝的勇气。那一刻,她仿佛又恢复成了当年荒城中的莲花天女,将带领那群衣衫褴褛的人们,守城护池,坚不可摧。 只是,这一次,她决定独自作战。 她不忍心再让别人牺牲,如果牺牲,就让她一个人承担吧。她愿用一个人的牺牲,换来整个高丽的和平。 她仰起头,快步向南方走去。这一次,她绝不容任何人阻拦。 南方,便是汉城。第八章 旌旗冲雪冷梅花(2) 平壤城的修建,终于完成。 卓王孙的威严,也终于完满。 这里,俨然已成了一座壮丽的帝都。辉煌的城楼,笔直的街道,整齐的房,秀美的景色,宛如天宫。 东天青阳宫是居住区,飞虎军、潜龙军、朱雀军以及十几万百姓全都住在这里,仍绰绰有余。西天太昊宫是训练场所,弓、步、骑、炮,全都有单独的训练场,可以容纳十万士兵同时训练。南天离火宫是兵器铸造之处,这里日夜升腾着火红的火光,许多李如松从来没见过的战争机械从这里不断造出,分发给不同的部队。玄天元冥宫中有什么?没有人知道。因为从没人进去过。 这座城市,整齐而有序地运作着。几百名华音阁弟子维持这整座城的运转,竟然绰绰有余。群豪与百姓们欣喜地看到,他们终于有了一座壮丽而强大?都市,平壤城足可以作为与倭贼作战的根据地,源源不断地为前线提供补给。 高丽战争,终于有了胜利的基石。 但同时,他们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安。 这座城,是那么陌生。他们虽然身处其中,却绝没有拥有这座城市——不是他们拥有这座城市,而是这座城市拥有他们。他们不过是这座城的奴隶,终有一天会被这座城吸干所有生机。 这种不安,日益增加。 当他们远望恢弘的虚生白月宫时,当他们日渐见不到卓王孙时,当他们见到的只是一道又一道的命令时,他们心中就会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彻底被种不安占据,那时,就连反抗的念头,都不会有。 长老们暗地里叹了口气。那是他们绝对不愿意见到的。他们并不信任卓王孙。虽然平壤之战大胜,但卓王孙毕竟是卓王孙。 他们期盼着,杨逸之能早日从海上归来。 那是,他们唯一能对抗这种不安的筹码。当宣祖走在平壤宽广而美丽的街道上时,他的心中充满了惊讶。 刚从颠沛流离的边陲小镇上被迎回来,生命每时每刻还受着威胁,却来到了如此强大而平静的都城,这剧烈的落差让他一时无法适应。 他战战兢兢地向前走着,无法相信平壤竟然有如此巨大的改变。就算?在战前,平壤也绝没有如此壮丽的景象。 ——这样的城市,只会在大明的京师才能见到吧。 他心里充满了欣喜,但又有一丝恐惧。因为他知道,这样的城市,绝不可能属于他。这,虽然是他的国家,这座城市却超出了他作为一国之君的想象。 那是世人无法仰望的繁华。 只会给僭越者带来不幸。 宣祖皱着眉,却不敢说出来。这让他的步伐有一点犹豫,但他知道,他不能退缩。倭兵在最近几个月中疯狂地反扑,咸镜等八道最后的反抗势力也被一一瓦解。天下之大,已没有他的容身之所。一想到被倭贼逮到后的下场,宣祖就不?而栗。 而今,唯一能庇护他的地方,就是这座都市。 他振奋起了精神,大步向前走去。 远远的,高大的台阶上,站着一个人。雨水将他的面容隔断了,无法看清楚。但,一看到这个人,宣祖的心中就不由得兴起了一阵恐惧。 仿佛,被吸引着一般,他径直向那个人走去。 他攀爬着巨大的石阶,有些气喘吁吁。雨水让石阶变得湿滑,他深恐自己会摔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全身都已经湿透,他狼狈得就像一只奋力想爬到荷叶上的蛙。身为王者的尊严,让他勉强克制住手脚并用的冲动。 他兴起了个念头:就像是在向那个?跪拜。 雨水像是层帘幕,遮住了这座城市与这个人。在茫茫的水雾中,这个人仿佛与这座城市合为一体,他身后便是那不可仰望的天穹。 终于,宣祖爬到了石阶的尽头,忍不住长吁了一口气。那个人缓缓抬起了左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宣祖这才看清,他身边有一张巨大、华丽的王座。雕龙画凤,上面张开了同样华丽的华盖,所有风雨都被挡在外面。王座看上去那么舒适,仿佛一躺在上面,他又会成为那个醉生梦死的王,什么都不用担心。 那正是他最渴望、最需要的。 而那个人的邀请,又是那么不容拒绝。第八章 旌旗冲雪冷梅花(3) 宣祖忍不住快步走上去,坐在了王座上。王座舒适的触感传来,他全身的疲乏与紧张仿佛都消失,他忍不住发出一声轻轻的哦,放松了身体,靠在椅?上。顿时,绮丽的梦幻扑面而来。 但他迅速地睁开了眼睛,几乎就要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坐着,那个人站着,竟会让他感到局促不安。仿佛,这个王座本该属于那个人,而不是他这个天生的高丽国王。 这种荒诞的思想竟然盘踞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这加深了宣祖的恐惧,让他惶惶不安。 那个人含笑递过来一只黄色的卷轴,道:“王,请宣读战令。” 宣祖下意识地接过来,打开读了起来。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扭曲变样:“令,飞虎军即刻出征汉城。” 他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奇怪的是,当他读?后,他忽然感到一阵奇异的解脱感。他不再恐惧了。他感到这张王座是属于他的了。 只要他跟随着这个人,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让他读什么他就读什么,他所有绮丽的梦想,都将不再是梦幻。 他笑了,终于放下心来。由中原最精锐的力量组成的飞虎军,终于要出动了。 平壤之战那么艰苦,飞虎军却连一个人都没有参战。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同样,也没有人知道这次飞虎军为什么要出动。 战争的目标更是让人触目惊心:汉城。 这么快就迎来决战了吗? 能战胜汉城中将近二十万倭贼吗? 每个人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但他们并没有怀疑,因为,他们相信,卓王孙一定会像平壤之战一样,率领着他们获得另一场胜利。 他们心中,充满着必胜的信心!明军发动了一场闪电战。 一日之内,踏着暴雨,明军三千飞虎军组成的骑兵,走完了应该七天才能走完的路程,兵临汉城城下。 路上的六座栅垒,没有一座能够支撑住一个时辰。飞虎军如风如火,从天而降,栅垒顷刻灰飞烟灭。 当飞虎军的铁炮轰击着汉城的城墙时,汉城的守兵还在吃惊,他们完全不知道飞虎军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他们的行军速度,竟然快过了日出之国的探马! 守兵匆忙地关紧城门,加强防御,调集人马,向飞虎军发动了攻击。 但,飞虎军却撤军了,消失得干干净净。日出之国派出了无数探马,没有任何一个能打探到飞虎军的半点消息。 汉城的守将小西行长急忙派出大将宗义智率领七万大军前去追击明军。大雨之中,倭军就像是无头苍蝇一般,焦躁而忙乱地在汉城周围搜索着。 但,一点收获都没有。 要不是远远地仍能看着炮火在城中燃烧,几乎没人会相信汉城这座倭军的根本重地,刚刚受过攻击。这让他们感到一丝恐惧,他们的敌人仿佛是隐形的,躲在他们看不到的暗处,窥探?他们。只要他们稍有放松,敌人就会施加致命一击。 然而,他们又有足够的自信心。率领他们的是日出之国名将宗义智,而他们,是身经百战的战国士兵,没有任何敌人能够打败他们。明军虽然能攻下平壤,但不过是靠炮火的威力而已。近身作战,没有人会是他们的对手。只要让他们找到敌人,他们一定会全歼对方! 自入高丽以来从未遭遇过大型失败的倭国武士们,盲目地相信着自己。 入夜,大雨更猛。 他们终于发现了明军的踪迹。是在距汉城十五里的碧蹄馆。他们乘着雨的掩护悄悄地围了上来。 七万人围三千人,实在?太轻易了。 碧蹄馆被围了个风雨不透。 夜色中的碧蹄馆寂静无声。明军好像完全没有觉察到他们的行动。倭兵异常兴奋。只要缩短包围距离,明军的骑兵就发挥不出威力,火炮就更没有用武之地了。加上人数优势,他们的胜仗,就像是探囊取物一样简单! 这里,是他们的火枪最能够发挥威力的地方。第八章 旌旗冲雪冷梅花(4) 他们开始肆无忌惮起来,快速地向馆内收缩着包围。当他们看到明军并没有睡觉,而是衣装整齐地等着他们时,他们并没有太惊讶,因为他们已有了?胜的信心。而当他们看到明军的大炮已经准备妥当了时,他们也没有害怕。因为他们距离明军只不过七八丈而已。对这么近的距离而言,大炮就是一尊体型笨重的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