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他穿什么衣服? 咪咪方:夏天的衣服,短袖,露胳膊——方向盘的手以上是皮肤。那一天是夏天对吗——1999年。 老王:巨蟹月,你和你妈去法国玩刚走的第一个周末。他嫌我瞒你了。好啦,我不吞吞吐吐了,她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她,你也得允许别人讲话讲究个方式。 咪咪方:他不见了,一过四元桥就不见了,怎么回事? 老王:他不会进城的,上四元桥掉头回去了,你好好开车别找了。 咪咪方:我停路边了,我开不了车了。那是他么?我受不了,他死后这是我头一次又见到他,感受到他,他怎么还存在? 老王:那是幻觉,音乐可以召唤幻觉。 咪咪方:幻觉不可能这么清晰。 老王:幻觉比你想象的还要清晰,比白天看见的现实清楚一百倍,而且会一直提醒你,这才是真实。 咪咪方:那我还怎么区分真实? 老王:你在哪里,就把哪里当真实。现在你在这里,在北京,四元桥下,就沿着这条路开下去。 咪咪方:我好了,没事了,我听你的,往前开,——前面还是北京吗? 5 2034年4月1日 周六上午 晴转小雨 地点:福田公墓 出场人物:咪咪方 老王 梅瑞莎 扫墓群众墓地工作人员若干 咪咪方:很抱歉这一个半月没跟你联系也没给你打电话。梅瑞莎的父亲是特拉维夫国际机场手提箱核恐怖袭击事件中的罹难者。他去参加拿撒勒山谷发现的耶稣家族墓的一个国际研讨会,会后从那里搭飞机回国。我和梅瑞莎接到消息当天就去了以色列,确认他不在伤者和疏散人群中,属于起爆时正在弧圈中心的那五千人…… 老王:我在电视上看到了。无法表达我的感受。 咪咪方:办完手续,我们和梅瑞莎奶奶一起回了芝加哥她的家,为梅瑞莎父亲重新申请了一本护照,将这本护照下了葬。梅瑞莎留在芝加哥陪奶奶,我又去了趟内罗毕,找我妈妈。我想给你打一个电话。跟你说一下,但只能那么想,伸不出手拿话筒…… 老王:我理解。 咪咪方:我以为自己不会伤心,我们分开时曾经很不愉快,男方有外遇,又过这么多年,可我还是伤心了。我接受不了他这种死法。人可以死,但不能这么死,自己完全不知道,上一秒都不知道,就被别人决定了。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也不认识他,这个人是恨别人。 梅瑞莎:妈你别说了。 老王:你让她说。 咪咪方:所有的信仰不是都教人要爱人么? 老王:不是所有,大部分信仰是教人爱自己人。 咪咪方:那我就一辈子不信这些信仰,梅瑞莎你也不许信! 梅瑞莎:我本来也不信妈妈——我什么也不信。 咪咪方:去非洲的飞机下面永远是大洋大海,坐在飞机上,我觉得自己特别空虚。我本来认为自己是有信仰的,至少还信善良,还信爱,相信自己有善良和爱的能力,相信人类一直都在进步不可能太倒退,忽然一阵风刮来,这些信心都不见了。像小时候在电影院看电影,电影院一下亮了,色彩艳丽的人物和房子一下都不见了,只留下正前方一块巨幅空白。 老王:躺在这片公墓里的人都是这样,本来正在悠然地生活,突然电影放完了。瞧这个墓碑上刻的,才十二岁,一部短片。 咪咪方:我接受不了,故事还在讲,其他人物都在,一个人却消失了,而且消失得极为荒谬,完全不合情理。好编剧怎么能这么编故事?你要让一个人消失,一定要给个理由,哪怕他是个配角,在背景。 老王:这个编剧是很差劲。 咪咪方:在非洲老想小时候的事。小时候跟爸爸妈妈去看《狮子王》,电影结束小朋友都破涕欢笑只有我还在哭,妈问我还哭什么呀小狮子不是最后成功了吗?我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只是哭,伤心不停到家连饭也不吃。后来爸跟妈替我总结,说小狮子是当了狮子王,但老狮子已经死了,小狮子永远没爸爸了,孩子是为这个哭——对吗还问我。我已经不记得下面的事了,肯定也没好好回答。现在,如果有机会再见到他,我一定告诉他,你分析得对,我那时就是这么感受到的,但没能力像你那么表达,只能哭。爸爸不是配角对吗?爸爸在孩子的任何戏里都应该是主要演员。 老王:他经常说,他能看透你的心里怎么想的。 咪咪方:现在我相信,因为我也能看透梅瑞莎的心怎么想。小时候他猜我在想什么,好多次我都是故意迎合他,也为迎合妈,妈就爱看爸自作聪明。跟妈住一起就容易想爸。特别想找着爸跟他说,不管你有多少难处,也不能我还这么小就退场,我还有好多戏等着和你演呢。我现在,就需要你,需要你看透我的内心,内心是怎么想的,我自己完全看不到了。 梅瑞莎:妈—— 咪咪方:这是墓地,在这儿哭没人注意——你不要老管我。在非洲和妈聊爸,问妈,你对爸现在还有感觉吗?妈说,还是恨。我说,别恨了。妈说,不是恨他对我,是恨他对你。 老王:你妈的意思不是恨,是怨。你感到的,害怕的,才是恨。这叫深仇大恨,欠着命的。 咪咪方:我怕,怕自己变成另一个人。有时我觉得我已经是另一个人。 老王:我也经常有这样的时刻。有时我们身边一个人离去,就会把我们的全部善良能力带走。我女儿十五岁时对我说,要是有人把你们——指我和她妈妈——杀了,我肯定也把他们杀了。我说你可别这样,这是太底线的底线了,我跟她说,——让警察管这事。事后我反复想,我没有表达清楚,为什么不能杀人,关键是你会成为一个心中有恨的人。心中有恨的人都很难看,生活在丑陋和个、寒碜中。报复得逞就能万恨皆消么?正义杀人就能天下太平么?这种事扯不平,你损失的还是损失了,你杀过去,他就要杀过来,一部人类史就是今天你杀过来明天他杀过去的仇恨史。总要有人先停手。耶稣基督第一个停了手。第二个停手的是甘地。第三个是马丁·路德·金。他们三个是我心中的英雄。大言不惭地说,我准备做第四个。 我能阻止我女儿杀人,但能阻止她恨么?如果有人杀了我女儿,我可以不要他的命,可以原谅这个人,但是,我会——爱他么?我对自己失去信心,怀疑到了那一刻我是否还有爱的能力。我们都是普通人,我们都很危险。 咪咪方:谢谢你这番话,我觉得好一点了。我不当他们那样的人,我不惩罚自己。 老王:他们逼我们当我们也不当。美国是世界上最强大最有报复力的国家,你和梅瑞莎是美国公民,享受过美国很多好处,当此时刻维护美国的形象,让世人看到,两个遭受如此巨大不幸的年轻美国女子仍完好保存着爱的能力。人肉炸弹袭击以色列三十余年,以色列人死了多少,超过历次中东战争阵亡的士兵。如果他们当年有胸怀,坚忍不还手,不围攻难民营,不搞“定点清除”不建隔离墙,以德报怨三十年,可能也要死这么多人,可能——另一个可能就是人肉炸弹再也炸不下去了。犹太人会像九十年前刚从纳粹集中营出来那样得到全世界的敬重和感动。世界将会重现2034年前那一幕,一个肉体屈辱的死亡,给他身后千百万具肉体铸就了灵魂。 你们比起他们来是勇者,你们做得到,我的孩子。克制愤怒,不寻求报复,原谅攻击你们的人,收起眼泪回到以前的生活里,继续对人类抱有信心。不授人以剑,不要让美国战士的鲜血以你们的名义溅在地上。 梅瑞莎:王爷爷,王先生,您没事吧? 咪咪方:王叔!王叔! 老王:怎么了? 梅瑞莎:您刚才说着话双眼忽然一暗冻住了,好像什么都看不见,表情也变了脸色刷白像石膏人,说话的声音特别飘,好像没经过大脑直接从您嘴里冒出来——您知道您刚才说了什么吗? 老王:美国,以色列,说到人肉炸弹我还记得。后来声音就被接管了,说话变成自动播放,对着天空。 梅瑞莎:您刚才最后那段话的语气太吓人了,我寒毛立了一身,我妈立刻哭了。 咪咪方:刚才是我爸的声音,您嗓子一尖,我就听出来了。您站在那里茫然不动光吐字不动嘴皮子的样子,也是他在家发呆经常的样子。 梅瑞莎:怎么会——你故意学他的? 老王:我没故意,我干吗故意?那些话也不是我的话,我只想劝你们几句想开点话也不知怎么就跟着来了,我都出了一身汗。这是附体。这是墓地。他就在附近。可这是大白天呀,这么多人,什么情况,青天白日的,他胆儿也太大了。 梅瑞莎:您还信这些? 老王:我不信,从来不信,可刚才那是怎么回事?你们都看见了,没法解释。我操,我能招魂了。 咪咪方:你还能么——刚才那样? 老王:兄弟,老方,我咪咪方还有你外孙女来看你了。你在,就给我个表示——让那树桃花落下来。 梅瑞莎:妈,我们别这样了,这样会出事的。我高中一个墨西哥同学,把她奶奶的魂招来了,送不走,差点病死。 咪咪方:他不在,你看那树桃花纹丝不动。没事,他就是来了也没事,他是你亲外公啊,来也就是想看看你,不会碰你的。要生病,就让我生吧。 老王:不成,他走了,没戏了。走吧,马上就到方言墓了,到那儿去看。——那边,最头上那块铺草地上的黑大理石板瞅见没有?下面就是他——光膀子那小伙子坐上面抽烟给压住了。喂,小伙子,起来,那是你坐的地方么? 梅瑞莎:掉了,妈,那一树花瓣正在往下掉!起风了,下小雨了,只有这一树桃花在往下掉——外公真的在这里。 老王:兄弟,你演得真好,还带下雨的,桃花夹雨,很美,你也懂得抒情了。 梅瑞莎:可以悲伤么,妈。 咪咪方:可以的,这是我们的权利。 梅瑞莎:我要在我爸爸墓前也种一株桃树。 咪咪方:让种。 老王:表演结束了,鼓掌。回去吧兄弟,桃树掉光了,下回来找你,还找这棵桃树,你给咱们表演果儿压枝头。 公墓工作人员:老先生,你们在干什么?公墓有规定,不许搞封建迷信活动。 老王:滚。 梅瑞莎:您怎么能这么对人家讲话? 工作人员:小姐,如果这位老先生不听劝阻,我就要请你们离开——还有这位大妈。 咪咪方:滚。 6 2034年4月1日 周六下午 小雨 地点:老王家 出场人物:梅瑞莎 老王 咪咪方 梅瑞莎:太丢脸了王爷爷,居然叫人家四个人抬出公墓足有一百人沿途看热闹正哭的都笑了您没觉得一点不好意思? 老王:没觉得,要不是天儿下雨,我还躺地上呢让他们八个人抬。敢动我?动就让他们小、r挺的养一辈子我讹死他们。 梅瑞莎:我妈也够泼的,您骂的汉语都是什么呀?把人家气得直要打您要不是我挡着他们看我像外国人。 咪咪方:各种安徽口音的操你大爷和王八蛋,小时候老听我妈骂学的,一直没用武之地。 梅瑞莎:瞧您面带微笑还挺兴奋的。我真是头一回见我妈这样,跳着脚指着鼻子骂人平时您不都挺装的还老嫌我不淑女。 咪咪方:大家不都很兴奋。你别说,骂人还真是挺爽的,怪不得我妈老骂没人招她也骂老以为她不高兴其实她正痛快着呢——可出了这俩月一直堵着我的一口闷气,也是真没见过这么不懂事的看墓的,好好的一个仙境叫他给搅了王八蛋。 老王:骂人对肝有好处。书上说的。 咪咪方:没来及去方语和爷爷奶奶墓美中不足。这两天还得找时间再去一趟,花儿都买了又带回来了,搁两天朵儿就蔫了送墓上该不合适了。 老王:你别那么小气,再去再买,车上那几束都拿上来,给我屋里也摆摆,我也好久没闻花了。 咪咪方:梅瑞莎你去车里,我去找花瓶。 梅瑞莎:还去呀?回头人家认出不让你进。 咪咪方:敢,我扒了他们的皮!痛快,我以后要常骂人,对自己好一点。王叔,咱能不听这种音乐么?听点别的,新鲜点的,一到你这儿就哐哐的夯心跳,外边听着都不像住着个老人。 老王:那听什么,王飞得慢的《二十几世纪》? 咪咪方:最好不要有人声的,多余。 老王:这是王飞得慢的最后一张专辑,《心湖》,六十八岁灌的。没词儿,从头到尾就是吟,吟到结束,跟听铃儿也差不多,就听这张吧。 咪咪方:不要把花儿插得那么密,跟一群妓女笑脸似的,让它们分开,朝着四面八方。 梅瑞莎:我妈越来越难伺候,怎么都不对。 老王:你妈今天受了刺激了。你那情儿呢? 梅瑞莎:还在,今天没让他来,我们一家子,他来也别扭。 老王:吃饭不吃?我可以给你们做。咪咪方,不许一个人坐在那儿想事儿,跟大伙说话。 咪咪方:让你做多不好意思,可是我和梅瑞莎又都不会做。还是出去吃吧,可是又懒得动。你这小区有饭馆么能叫饭么? 老王:小区的饭馆不好吃。我乐意做,梅瑞莎帮我打下手,冰箱里有什么,都拿出来洗了。咪咪方你也过来,搬张椅子坐我们旁边看着。 咪咪方:我能自个儿躺会儿么?我想躺会儿。 老王:不能,吃完饭再躺,过来咱们一起说说话。 咪咪方:我要是会作曲就好了,我现在心里飞的都是一首首曲子。 梅瑞莎:一棵黄瓜,两位茄子,尖椒,蒜,两个土豆。 老王:够了,下面冷冻室还有肉末儿,你拿出来化了。 梅瑞莎:啊,我发现一个秘密,有人还藏着冰激凌,我能吃么? 老王:吃吃,我冻着它也就是想吃的时候拿出来看看,跟想人的时候看照片一个意思。 咪咪方:你也会想人么? 老王:我怎么不会?咪咪方,你可比刚见的时候恶毒了。 咪咪方:跟你老在一起,人怎么会变得不恶毒? 老王:你的意思是我解放了你的天性? 咪咪方:我的天性里是有恶毒的部分,今天我发现了。 梅瑞莎:不要话题越说越沉重,我们现在是做饭,要快乐,王爷爷你带头快乐。 老王:我带头,我正在快乐地拍黄瓜。梅瑞莎,你也学学做饭。年轻时常在馆子里,老了总有一天要回家,不学几个对自己胃口做起来很方便的菜,后二十年太寂寞了。咪咪方,你的家教有点问题呀。 咪咪方:我妈也没教我。 老王:你妈原来也不会做饭,都是后练的。妈就不能太能干,女儿准懒。原来都是女的做饭,到二十一世纪都进化成男的做饭了。 梅瑞莎:你给你女儿做过饭吗?她爱吃你的还是爱吃你太太做的?——对不起,我说错什么了么? 老王:你没说错什么,那头蒜给我。——我没给我女儿做过饭,我一辈子净给自己做饭了。我建议咱们不要音乐了,现在这个时候大家都很脆弱,什么音乐都会跟着往里边走。 咪咪方:同意。 咪咪方:音乐一没有,这屋里就更显静了,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梅瑞莎:我要用一下您的卫生间。 老王:你们真想吃吗?要不饿,我建议我们就不要在这儿装了做这顿莫名其妙的饭。 咪咪方:我一点不饿。 梅瑞莎:我也是。 老王:那咱们解散,回客厅,该哭哭该想心事想心事,各自和自己呆一会儿。又没人逼咱们,咱们干吗这么强迫自己? 梅瑞莎:还要刚才那音乐,换音乐我怕哭不出来。 老王:我还有一盘,专门往低走的,一听就掉眼泪,要不要试试? 咪咪方:你活得够仔细的,还有专门听着哭的,有一听就乐的么? 老王:有,但是气乐的。人送我一套老剧情片,五十部一箱,每部都能把你气乐了。这套片子本来是大中华区心理医师联合会推荐给全世界轻度自卑有早期忧郁症倾向无须药物治疗的华人看的——你还别觉得你不行,还有比你更不行的。据说对弱智也有治疗效果。老外也喜欢。 咪咪方:那我一定要看看,我现在特别需要一点自信。 老王:梅瑞莎是学电影的,一定看过,我没瞎说吧? 梅瑞莎:湾区洛杉矶每个华人诊所都有。是能在短时间内提高自信,但疗效保持时间不长,你比他强,比他强有什么用?离正常还差很远,发现这一点,又弱回去了。湾区前年还出过一个案子,一个智障儿童,看了这套片子,反而觉得片子很好,智商就定在零了。医生被儿童家里告得倾家荡产。 咪咪方:难过劲过去了,一聊弱智注意力就分散了。 梅瑞莎:还要告诉你一个打击你的消息,这套片子里有我外公编剧的,还是几部。 老王:你不用望着我梅瑞莎,既然有证人,我也承认了吧,这箱片子也有鄙人的贡献,不敢隐瞒。 咪咪方:什么感觉呀,自己的片子流芳百世,现在还有那么多人看,还对世界各地的病人发挥作用——大师? 老王:脸红呗,惭愧呗,夜里躲在被窝里害臊呗。谁让自己年轻时确实弱智。 咪咪方:是真弱智吗? 老王:不是,是贪,耍小聪明,侥幸心理。以为别人都是弱智,当时大部分人也确实是弱智,但忘了还有时间,时间在一旁候着,到一定时候就变成一面镜子,把自己原形照出来。这才是我一生干过的最丢脸又捡不回这张脸的事。当然可以到处哭诉,给自己找理由,要挣钱,要养家,当时就那个水平,限制太多,给钱太少,社会不开明,市场不成熟,都是理由。但今天谁要听这些理由?大家只看结果,结果就是一个拷贝,摆在仓库架子上,挂上放映机,投到银幕上,谁看了谁说是烂片,你挂名导演就是烂片导演。你挂名编剧就是烂片编剧。这就是你的艺术史。当年的首映式庆功会红地毯万人空巷都成了过眼云烟,登着整版吹捧文章的报纸都搓了鞭炮,票房挣的钱也花光了,往上爬熬的夜着的急遭的罪受的累都不作数了,羡慕你的人嫉妒你的人奉承你的人表扬你的人也都不见了。人们知道你只是因为这个拷贝,一个毫无才华的烂片作者,在电影学院的课堂里,你的电影作为一个坏电影,被教师讲给历届学生,叫他们以你为戒。 当年怀着窃喜抱回家的一座座奖杯现在怎么看怎么是一个个寒碜的笑话。我一直都骂别人拍烂戏,真不知道什么叫烂戏吗怎么轮到自己也没躲过去? 没想好的心里没底的命题作文婆婆太多撺掇太多的不能干这我知道啊。我有那么缺钱么?还是我就那么虚荣,非得一年一部或三年两部显得年年有戏就怕别人忘了我?当年都谁撺掇我来着?给我戴高帽,现在这帮孙子都哪儿去了?全世界的弱智拿我找自信——我恨你们。 梅瑞莎:也没那么可怜,懂的人还是知道你们不容易,我上学的时候就有一个中国老师,开的课就叫“前现代化处境下中国电影和电影人的不容易”,专门分析你们的电影为什么那么做作。 老王:你的安慰还不如不安慰呢。我现在不能听电影二字,看电视也悬着心,生怕哪个频道把我播出来当场吐了。过去还盼着当年的观众早点死光,好假装没干过电影,现在也不盼了,为什么一出门谁跟我打招呼我都装傻充愣?我心虚呀。——梅瑞莎梅瑞莎,王爷爷站在这儿看着是个人,其实浑身窟窿眼,都是被这一世飞来的冷言冷语舌枪唇箭射的,这颗心碎得,——捧出来你还以为是饺子馅呢。 咪咪方:王叔,戏过了啊,闲得没事又拿我们孩子打岔。 老王:怎么是打岔,跟孩子痛说北京往事呢。梅瑞莎,王爷爷今天跟你掏心窝子,不管你将来搞艺术还是搞商业,首先要防小人,小人不是别人,就是关心你崇拜你围在你身边形成一个小气候,你干什么都喊好儿,数你牛逼,鞍前马后的那些饭厮,拥鳖,马崽。有的高级小人是以你知心朋友的面目出现。 梅瑞莎:妈,王爷爷的话我该怎么听啊?他这是心窝子吗? 咪咪方:你就记着,他跟你聊天主要是为了自我陶醉,没打算听你的想法,小心别让他拿话儿装你就是了。他褒贬完别人就该夸自己了,前边都是铺垫。你可以注意一下他怎么接龙,到时候叫我一下,我躺沙发上先眯一会儿,我比较喜欢听高潮部分。 老王:那是你们家先人——方言的风格我这么一个矜持的人。 咪咪方:你哪句不在夸自己? 老王:我今天还就不了让你白等。 咪咪方:我跟你打一赌,您要让我们听出来,算您输,三天不许再夸自己。 梅瑞莎:才三天,太轻了。 咪咪方:三天就要出人命,你不知道你王爷爷是靠自吹自擂才这么高寿?自吹很普遍,自擂他独步天下。 老王:我要忍住了呢? 咪咪方:我夸您一礼拜。每天来,让您过节。——你们接着聊吧,我闷灯眯一会儿了。 梅瑞莎:我对马屁还是有免疫力的,别人夸我,不是我,我无动于衷。 老王:那要是你呢?全夸对了呢?谁也不是上来就吃拍,都是慢慢晕的。这些人也是由衷欣赏你喜欢你,才聚拢过来,向你靠近,变成你的朋友,你的支持者。接着你更出乎,更拔萃,更冉冉,他们也更佩服,更投地,更铁杆儿。你总是用新一轮成功证明所有对你的批评都很可笑。这些人如果过去对你还有保留,有担心,也都一次一次被你消除。如是再三,他们称赞你是称赞一个事实,并不肉麻,你尽管时时提醒自己要警惕,但在一个公认的事实面前,完全无视这个事实,也是虚伪。由此你周围这些跟你一起走过艰难分享惊喜的小同事小朋友就成了你的拥鳖,你的饭厮,仰望着你。你干什么都喊好儿,因为你确实好,确实牛逼。从这一刻起,这些人化龙为鱼,变成小人,最真诚的小人,你信任的小人。 梅瑞莎:这段他夸自己了吗,妈? 咪咪方:没到。 老工:——这时你和他们之间的感情,你们作为一个利益团伙对利益的判断都是好的,靠谱的。只有这些人最了解你力图表达什么,了解你最深沉的追求你面临环境不得不做的妥协和良苦用意。你为有这样的朋友而欣慰,每次创作才不那么孤独。然后所有的坎儿似乎都迈了过去,所有的对手都已经消失。这时,一个敌人悄悄站到你身后,你的终极之敌镫场了。这个敌人就是你自己,看不见的自己,当你自信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你就成了自己的敌人。 你犯了一臭儿——你不可能不犯臭儿,人吃五谷杂粮上蹿下跳不可能屁眼永远夹得紧——对不起,我说屁眼了,想的是说肛门话一忙嘴吐撸了。 梅瑞莎:我原谅你了。接着说,我五谷杂粮上蹿下跳不可能永远紧。 老王:你真宽宏大量——您放了一屁,当众。 梅瑞莎:我为什么要放这个屁,我有什么目的?为什么我不是打嗝? 老王:痛快呀,吃的好,吃的撑,散出来也让大伙分享一下。好好,你也可以打嗝儿,你打了一嗝儿。 梅瑞莎:可是我从不打嗝,吃再多也不打我能咽回去我妈可以作证。 老王:还是的,所以我说的是屁,嗝儿不打屁也不放那这口气去哪儿?你能先让我说完么大姐,你老打断我我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了——行不行? 梅瑞莎:行。 老王:第一屁一般都很小声,你马上看周围,一双双小人们忠诚的眼睛。他们一齐摇头说刚才是有一动静,但那不是一屁是一牛逼,叫你自信一点——你说你信谁的? 梅瑞莎:我信我的。 老王:这天没法聊了,老有一上赶着的,咪咪方你起来,我还是跟你聊吧。 梅瑞莎:我知道我中文不好,你跟我说话费力气,可我不是一直努力在听么。我走了,一人到外边呆着去。 老王:别别闺女,别撅嘴,我错了还不成么?我不嫌弃你,还跟你聊,你不懂我给你解释。 梅瑞莎:我不听了,什么你你你我我我,听着就乱,到底是在说谁?谁放的这个屁谁周围都是小人! 老王:我,我放的这个屁,我周围都是小人。 梅瑞莎:那你以后就要一直说“我”,不要眼睛盯着我,一口一个“你”,我当然会以为是在说我。 老王:一直说,不改了——我的响屁,我的明臭儿,都这么攒下来的。以后这屁味儿再来,在场的人都当想法聊,当境界聊,当胆大聊,积小臭为大臭,存蔫屁为响屁,我,最后挑人多的地方,挑通风不好挂着帘子的地方,还是我,给大伙来个脆的。——咪咪方你是睡呢还是听呢?蒙着胳膊瞎抖什么呢? 咪咪方:唉哟我的妈呀,听你俩聊天真急死我了。 梅瑞莎:没见过这么说话的,一会自己一会别人。 咪咪方:瞧把我们小姐气得一鼻梁汗,去擦擦去,给自己倒点水喝,我跟他聊会儿。 老王:我这不能算故意装她吧?她自己往里跳,摁都摁不住。 咪咪方:听你刚才的意思,好朋友其实都是小人。——我能把你这话传出去么? 老王:好到不说实话了,好到一块膨胀了,不是小人,也在起小人的作用。——你可以传出去。——你以为只有给你使坏的那才叫小人?小人小人,小于你的人。凡是推崇他人,心甘情愿把一个人供到自己头上,发自内心认为这个人伟大,高明,那份推崇已经深入心脏,变成爱慕,依恋,提起来眼中竟要含泪,身子骨也自动往回缩,变成依偎,寸寸柔弱,仿佛正被一个博大的怀抱搂着马上就要晕的样子。都是崇拜者——我指的小人。 咪咪方:爱一个人,心甘情愿为他付出,把他的生命、幸福置于自己之上,也算? 老王:爱一个人就失去骨气,每天黏着这个爱人,上街也要手拉手,一个眼神不到就委屈,就黯然生怪一人躲家里不接电话不开门,也他妈是小人。 咪咪方:如果很自尊呢?不拉手,不闹小脾气,外表永远和气,只是在心里有这样的信念,两个人掉进海里,只有一件救生衣,让给对方,也挺小人的吧——按你的标准,只要把别人放在比自己优先的位置。 老王:慢,慢,让我想想……你偷换我的概念了,我在说小人,你在说爱情。 梅瑞莎:我妈没偷换概念,你的话就包括爱情。王先生,我能叫您王先生吗?我不想叫他爷爷,讨论问题听上去不平等,他这样自大的人就更有优势了。 老王:你可以叫我王涩儿,咪咪方叫我老王。我叫咪咪方勒得深,叫梅瑞莎钩儿。我一向很平等的,提倡互相叫名字,有几年一帮人故意拧巴我,叫我王老师,我差点没疯了’,我最恨叫老师的这种东西。 咪咪方:开始了啊,要夸自己了,这儿还打着赌哪——可。 梅瑞莎:妈妈,我们不要被他岔开,我们刚抓住他——你是个反对爱情的人。 老王:你这是扣帽子。这一手在辩论时也是很好使的,跟你爸家那头学的吧?希腊也出辩论家,专门开学校教小孩诡辩…… 梅瑞莎:请你不要再打岔儿,别人讲话的时候你尊重一点!如果一个人真诚地爱另一个人,不惜降低—— 老王:真诚地爱一个人,也不能降低自己!没有任何理由,让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跪下来,真诚也不可以!越真诚越反动! 咪咪方:王涩儿,跟孩子争用不着站起来咆哮,好像您多没理似的。 老王:必须咆哮!太反动了!方言的后代居然又活回去了,又出了崇拜者,社会潜移默化太厉害了,人要堕落你让她走电梯她也会摁往下走的箭头。 咪咪方:我们梅瑞莎说的是不惜降低礼会等级——你等我说完不要现在就瞪眼睛——贫富差距教育背景种种外在的标准——梅瑞莎的真正意思是放下——放下身段放下傲慢—— 老王:你认为社会有等级么?你认为人有等级吗?你向谁放下?你这么说就是傲慢! 咪咪方:社会当然有等级你连这个都不承认?差别,隔阂处处可见,那不是我造成的,也不是梅瑞莎造成的。我们跟你一样认为人生而平等——虽然我很怀疑你是不足真这么想,你是我见过最傲慢的人你只是标榜自己—— 老王:我从不标榜自己。 咪咪方:你这么说就是标榜——你输了,三天不许再夸自己。——这就是你的逻辑,准不承认什么你就非说谁正是什么因为有这种意识才会这样说。 ——我和梅瑞莎当然不是傲慢,我们只是自尊,就连这点自尊也怕不巧伤害那些敏感的人微弱的人,要小心收藏好。我们是人类,知道自己浑身上下都是弱点,知道自己一有机会能多不善,我们一点也不为此自豪。 老王:这是我的观点,我是人类,我老这么说,你剽窃我的观点。 咪咪方:什么你的观点,你的观点是最后无处可逃再逃一把,脸儿一拉承认自己是人类,充满人性,会犯小人,把猥琐卑劣变成大可夸耀。——我和梅瑞莎都是可以把别人放到自己之上的人——但我不认为自己是小人,我为梅瑞莎牺牲我也不觉得自己小。 梅瑞莎:我们不要对他弹吉他了妈妈,他听不懂的,他不懂什么叫爱,牺牲,他只懂平等,对等。他一定从来没爱过人。 老王:你懂什么是爱?你才交过几个男朋友打炮儿不算。 梅瑞莎:你懂爱,所以你每天一个人呆着门铃都生了锈。 咪咪方:不这么说梅瑞莎,我们不这么说。我们只谈自己不因为别人和我们不一样就妄加指责,准可能没爱过人呢? 梅瑞莎:这样的冷血动物我们家就有,你不是总说你爸那个人一生没真正爱过别人,别人爱他也不知道,好像很坚持其实是个傻逼。 老王:我觉得我们可以不聊了,聊到最后互相人身攻击也没意思。非要把两个概念放在一块聊,把别人的概念延伸出来换成自己的强项,放手肯定自己的同时指着别人喊:倒!倒!倒! 咪咪方:先不相信自己,再怀疑所有人,把脏水泼向大庭广众还说这叫死磕,叫连自己也不放过。 老王:自己心情好了一切顺了才会对别人好。自己心情坏了就好像天下人都欠她的。 咪咪方:老子天下第一,第二都没有。说是追求真理,其实是追求自己。 老王:你和梅瑞莎都为对方怎么牺牲了?还是都让别人为你们牺牲了? 咪咪方:你和方言谁是小人?还是你们互为小人? 梅瑞莎:有一种人天生就是烂,过去我妈说我还不信,现在信了。 老王:最烂的小孩就是以为自己纯洁以为自己最会爱动不动就被自己感动——你以为你岁数小你就牛逼了? 咪咪方:最烂的老人就是自以为什么都见过别人都是小人——你以为岁数老你就牛逼了? 老王:我在想好男不和女斗。 咪咪方:你终于露出了你的庸俗。哈,什么也别说了,你已经失去了和我吵架的资格。 老王:哈,你终于说出我等了半天决定让你先说出来的词儿。我们在干什么,吵架——我没强加你吧?我不跟人吵架,吵架多低级呀,赢了又能怎么样,我心怀坦坦,目光远大,我甘拜下风。我惯着你这毛病,让你见谁跟谁吵,遇见问题就拿吵架解决,一辈子都在和人吵架,一辈子心情恶劣,一辈子结束正事都没来及干,一地吐沫星子当文集收了。 咪咪方:你都算计到了,最后还是一场空——你注意了吗梅瑞莎,他其实不是讲理,是在钻空子。 梅瑞莎:注意了妈妈,他专拣人家吐沫星子,一晚上等一个词,等着了就来了劲。 老王:这句话很到位,这句话说到我点儿上了,我都算计到了最后还是一场空。可以呀咪咪方,有把豆儿,提出表扬。 咪咪方:谢谢,谢谢。 老王:梅瑞莎不靠谱,梅瑞莎不是跟着话走是跟着情绪走。词很重要,不要小瞧词的力量,很多看似天大的事屁股底下只垫着一个词儿,这个词儿抽掉了,整个事儿就稀哩哗啦倒下来——教你一手。 梅瑞莎:用不着。 咪咪方:你是从哪个词儿上倒下来的? 老王:笼中鸟。我梦见这个词儿连床塌了下去,至今刚着地。 咪咪方:是真着地了么?跟一个小姑娘都能这么吵。另一位呢? 老王:剧中人。他一听到这个词儿,如同世贸被撞,当场一层压一层倒下去。——呆会干吗去呀?咱们聊也聊过了,吵也吵累了,吃点好的补补去吧。嗬,梅瑞莎还气得吠儿吠儿的呢。 咪咪方:还是新北京菜? 梅瑞莎:我可受不了你们这样,一会吵翻脸,一会又没事了,这都是什么风俗。我自己打车走了妈妈,我要先冷静冷静。 老王:想不想听你的三字断语? 梅瑞莎:不必了! 7 2034年4月5日 清明 周三 晴转多云 地点:老王家 出场人物:老王 咪咪方 老王:等会儿,厕所呐!——来了,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刚坐上马桶。 咪咪方:扫墓的人太多了,三环一过中轴路都成脚踏车了一直堵到八大处。——您拉好了么这么快就起来了? 老王:你这一敲门我还怎么拉,刚有点意思又回去了——正日子不能去,墓园子里也人山人海吧? 咪咪方:人山人海,跟游行似的,有的还趴地上磕头本来碑之间就窄他那儿还铺一大块又不好从他背上迈过去。我爸那儿我没再去,挤不动了,去爷爷奶奶那儿刚放了花儿就被人挤出来了脚都没站稳。 老王:你大大那儿呢?——梅瑞莎呢? 咪咪方:大大那儿自然是去了,花儿也摆了,又碰到一个公墓人,说我大大这墓到日子该交土地税了。我一算,爷爷也是1999年故去的要交都得一块交。——梅瑞莎把我送这儿就回去了,没上来。 老王:小人儿气性还挺大回头我给她赔不是。——方当年就有个心愿,买所靠河边带院子的房子,把一家人骨灰都移出来埋自家院里也省心结果自己没活下来。 咪咪方:我最近还看了几处房子都带院子。我也没想好将来是就在这儿了还是回美国还得看梅瑞莎。也不能把他们都带美国去。——梅瑞莎没生您气。她是在她爸那事里没出来,情绪比较低落有时爱说点宿命的话,没事,她总有一天要出来我不就出来了么。我们俩回去自我检讨了,说不该和您吵毕竟您这么大岁数了。 老王:要说咱们这三个人,真是都比较文明都挺替别人想的,我也表示不好意思为老不尊。——带美国是肯定不合适,爷爷奶奶不说什么大大和方一定不赞成。 咪咪方:他不是挺喜欢美国的吗,把我们都派去自己也在那边住过。 老王:喜欢和住那儿和永远不回来两回事。他还说死了不留骨灰遗体捐献呢,你大大也说不留骨灰,还不都照样修了墓当时是说给奶奶留个念想,再给一块儿裹美国去他们哥儿俩多怕给人家添麻烦。 咪咪方:也是,我在北京未准每年去一趟我就算心里有他们的,我总有一天不在,谁去?都让梅瑞莎去,她也跑不过来。 老王:咱们这边活的就没少去美国,死的再去把人家那儿当什么了?我发现你现在说话特像马佳。 咪咪方:马佳是谁?您让叫您老王也不太好,还是叫涩儿吧。涩儿,我今天去了大大和爷爷墓,发现了两个日期,他们去世的日子挨得很近,都是1999年,大大6月6号,爷爷7月7号。中间只差一个月我用数码拍下来都给带回来了。 老王:你记性怎么那么不好呢马佳是我认识一女的。怎么了呢挨得近? 咪咪方:我想起我自己老做的一个梦,现在想可能不是梦,一定是真发生过的——我站在一个有阳台的客厅里,问一个看不见的人,你们不会有事 hE?三十岁以后,尤其是有了梅瑞莎,每年我都要做几遍这个梦,梦里的客厅是中国人的家,但认不出是我在中国的哪个家,好像都像又好像都不是。我问的那个人也一会儿在阳台方向,一会儿在进门方向,弄得我团团转,每次问的方向都不一样,从来看不到人也听不到回答。今天我去了永定路,从福田公墓回来顺道绕了一下,想看看爷爷奶奶的房子,我小时候住了十多年的家。那个院子还在,那些包着阳台的红砖楼还在,都已经很旧了,砖色已经发褐,好像也不属于部队的物业,门口的司机班和挂白牌子的车都不见了,过去战士的宿舍开了一溜小商店卖菜卖水果和馄饨水煎包什么的。爷爷家楼下的篮球场没了,又盖了一座六层砖楼和爷爷家窗户对窗户,也盖了有年头很旧了。过去院里遛弯的全是老人小孩和小阿姨,很安静,现在马路一直通到楼前像别的城乡结合部一样。三三两两的青壮年人站在路边抽烟聊天打美式落袋,表情都很奇怪很多人一身排骨趿拉着拖鞋讲一口完全听不懂的南方话。 爷爷家是空的,大概前些年租给什么人住过,扔着一地破衣服破鞋子破花盆和一个破床垫子,一股子霉味儿。我一进去看见正对外屋门那间把阳台打通显得极为狭长的小房间,就知道我梦里来的是这里。这间带阳台的小房间过去放电视和沙发,是一家人晚上见面的地方,我开口说话就叫电视屋,后来一家人都跟着我这么叫没人再叫客厅。阳台没打通前里外窗台上摆满奶奶养的花像一个隔出来的花棚。窗子上挂着晾晒的衣物,窗子外一年四季永远放下蓝白条纹的铁架子遮阳伞。爷爷就坐在屋里沙发向外张望,奶奶不在就磨蹭进去拿着大雪碧瓶子给花一天浇好几遍水,奶奶经常大喊他把花浇大了沤黄了。他那时只得过一次脑血栓,行动还没有后来那么困难,但一坐一起进出阳台也很迟缓。 阳台打通了花都变成摆在屋里,少了一道门。光线没了还可以开灯照明,那个角落就成了爷爷的宝地,专为他摆着一张椅子。早上我上学爷爷就坐那里,中午我放学,爷爷还坐在那里,一边读报一边等饭,遥遥地朝我微笑。下午放学也是同一个情景。爷爷会在那个角落坐到开晚饭,才向前伸着两手撅着屁股慢慢离开椅子站起来。奶奶不许我和阿姨帮他,要他自己锻炼起立,有时我们一帮女的就围在他旁边看,一边议论他一边鼓励他。爷爷这时的眼神就很慌张,保持平衡的双手就像要抓人,妈妈在家就会帮爷爷,叫我也去帮爷爷,说别叫爷爷在那儿“现”了。有时爷爷站到一半就怎么也站不起来了,浑身弯着伸着双手定在半道,周围一个扶的东西都没有,确实够现的。越是有爸爸在他越容易这样,爸爸从不帮他,也不围观,顶多隔着门瞅一眼就扭脸走开,有这一眼,爷爷十次里五次还就真站不起来了。 我老觉得爷爷有点怕爸爸。爸爸一在,他就紧张。他们俩较了很多年劲,从我记事他们俩就在饭桌上吵架,后来爷爷拍不动桌子了,爸爸就跟奶奶吵,奶奶不管说什么他准讽刺她,到我离开那个家离开北京去美国他们还在吵,一吃饭就吵,但奶奶已经明显吵不过爸爸了,饭桌上最后往往是爸爸一个人的慷慨陈词,非得我制止他。 我一开口,全家人就笑了,爸也笑了。爸对我是永远的好脾气,话头上虽然也不让我,但不是那种不许人讲话拿口气声浪压人的。爸看我的眼睛是温存的,欣赏的,我对他突然一言以蔽之,他比谁都高兴,跟旁人一起大笑。这时妈就说,这种人只能让他女儿治他。我那时也是不靠谱,还不懂爸和女儿的关系,每次饭桌上的战争都是我来摆平,不免沾沾自喜,一次当众宣布:咱们家数我威信最高。遭到全家人的哄堂。爸捏着我脸蛋说,胖妞,我是让着你,你还挺臭美,就你那两下子,想说过我,还且练呢。从此我这话把儿就算落我爸手里了,放学一见我扭搭扭搭进门就说,咱家威信最高的回来了。爸对我说,咱家不是你小学的班集体,你说话大家爱听是因为全家人都喜欢你,因为你是咱家的开心果,以后出去可别说自己在家威信高了叫人笑话。我听了爸的话也臊了好几天。 我一进屋就听见当年的笑声,那个梦就从墙上慢慢走下来。空屋子里又摆满了花,隔壁传来邻居家装修的电钻声和夏天唧鸟的叫声。我想起这是大大死的那一天,我们正准备吃晚饭,饭桌上有烧排骨,鸡蛋炒西红柿,肉末炒粉丝,还有一大碗冬瓜汤。这是奶奶家的看家菜老几样。阿姨正在摆筷子。我正在看动画片。爷爷刚站起来。电视屋的电话铃响了,奶奶一溜小跑进来接电话。家里来电话一般都是找她。她没说两句就挂了电话,接着给爸拨电话,爸和妈正在来的路上,只听奶奶说了个医院的名字叫他和妈直接去。话没说完奶奶就变了哭腔连忙拿手捂住嘴望着目瞪口呆的爷爷说,方语胃突然疼送医院了,我去看看。奶奶换了衣服匆匆出去,临走叫我们先吃饭不要等她,给她和爸爸妈妈把饭留出来。 天黑不久妈先回来了。爷爷坐在电视屋看电视,把着最靠近门口的沙发,一听见门响就拧头用一只好眼睛盯着人。妈一脸假笑,说大大没事,挺好的,爷爷放心吧。叫我也别跟着混回屋写作业。妈在我旁边坐下看我写作业一声不吭,我问她爸爸呢你怎么不吃饭都给你留了。她说过会儿再说。 过会儿奶奶也回来了,听见她在外屋跟爷爷说大大没事,叫爷爷别看电视太晚了,昨天感冒今天早点睡吧。听见她凌乱的脚步和爷爷磨磨蹭蹭砂纸擦地似的脚步一起回了爷爷屋。接着又听到奶奶和阿姨的脚步声进了阿姨屋,关上门在里面翻箱倒柜。我趁上厕所推门瞄了一眼,见阿姨床上摆的都是爷爷的新衣服新皮鞋。爷爷和大大身高胖瘦差不多,奶奶在为大大选衣服。她一见我立刻把我轰回去。 奶奶拎着个箱子带着阿姨走了。爸爸一直在医院没回来。更晚一点,爷爷呆在他自己屋一点声音没有。我和妈坐在电视屋关小声看电视,我问妈大大出什么事了,妈说大大去世了。 这是这个梦开头的部分,之后大概还有一段,妈给我讲什么叫去世。妈说我当时对死完全没概念,还问,那大大礼拜一能好点吗?妈想了一会儿用我能理解的语言解释给我听:去世就是死,死,就是永远不回来了。妈说我想了一会儿,眼圈红了,掉了泪。 这之后是我的梦,我问她:你们不会有事吧? 老王:她没有回答? 咪咪方:她说她回答了,说我们没事。我醒着也记得她回答了,但在梦里就听不到她的回答,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那儿问:你们不会有事吧? 老王:你太担心了,你妈的回答没能使你安心。也许你还有别的担心,不光是大人会不会死的问题。 咪咪方:一会儿我要难过你不要管我,什么安慰的话也不要说,让我自己去难过,自己去好。 老王:好的,我不管你。 咪咪方:我是还有别的担心,我一到那个环境就全想起来了。想起我爸那时一直对我妈不好。想起他和我妈只一起走从不一起回来。我妈一般星期五下午回来,自己到学校接我下课。他一般星期六中午回来倒头就睡。中间差着一个星期五晚上。星期天他们经常插上门在屋里小声谈话,我去敲门也不开,使大劲敲开了就看见我妈脸和眼睛是红的,他沉着脸坐在一边。有一次我实在是太气了,抓起他的手机就要往地上摔被他一把攥住手喝问谁教你的。妈在一边说,孩子也是有正义感。他把我往外推,我不出去妈也下令,咪子出去。他们两人插上门继续谈话。我气急败坏跑进奶奶屋一盘腿坐奶奶床上告状说我妈又哭了。奶奶溜溜达达过去敲门听见爸在屋里恶声恶气地嚷这儿没你事。奶奶尖着嗓子说你跟我嚷什么是咪咪让我来的。爸就冲进奶奶屋指着我说,你少把在学校告状那套弄到家里来。 爸在家里是横行霸道惯了,过去还有奶奶和他一起横行。爸说他和奶奶是并肩王。他说一个家最好一下出两个霸王,两个霸王互相掐,你们——指我和爷爷妈妈阿姨——这些弱小民族才有活的空间。他是你说的那种只有自己心情好才会对别人好的那种人。他自称对我好,也是跟他对别人的恶劣比而言。真触犯到他个人利益了,我他也照样扒拉到一边去。小时候他睡觉我在他枕头上玩,当然我也有点过分了,拿他的头当便盆坐,他多次恳求我不奏效,居然狠心掐我嫩胳膊,把我掐哭了。还是妈好,起来给我吹胳膊,自己不睡了把我搂进被窝里跟她玩骂出了我的心里话:连孩子也不知道让。他只管掉头睡得跟死猪似的。后来只要爸一吹对我最好,妈就揭发他这件事。爸也揭发妈,说月子里我缺钙夜哭妈曾经把我摔在地上拿脚垫了一下头。 小时候碰见大人都喜欢问,爸爸对你好还是妈妈对你好?一般我回答,都好。一次爸也这么问,我说,妈妈对我好。他问为什么觉得妈妈对你好?我说,妈妈关心我。爸看了我半天说,你表达得很准确。还主动跟妈妈去说,咱们女儿夸你了。他也就这一条优点,人家说对了,就承认。 是的妈妈关心我,老陪我玩,带我和她朋友一起吃饭。爬山。爸爸很少带我和他的朋友一起玩,当然我现在也知道了他的玩法很不适合小孩。妈可以为我放下她正做的一切事,只要我需要就到我身边来。现在也是这样。我有这个自信。爸我就不敢说了。当年我就问他为什么不在家住,要到外面住旅馆。他说写小说,写屁小说!他们都瞒着我,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什么不知道。你也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了,谁要以为小孩傻他自己才傻。从一开始我就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长什么样儿。我见过那个人,是我们同学拿的杂志。我们同学说,你爸怎么看上她了?事先声明,我对她没有一点恶意,既没有好的意见也没有坏的意见,当年我小,现在她和我没关系。 老王:你的梦就是担心你爸和你妈分开,这个问题你妈确实回答不了你。 咪咪方:担心我爸不要我妈了。担心我爸另外生个女儿。而且跟谁都不能说,他们瞒我,我也得装天真烂漫人事不懂。我比他们累。妈还老问我,你觉得你爸还爱我吗?必须我回答,不爱。 他自己不说要我替他说,有这么自私的爸爸吗? 他老跟人说能为我死,我太烦他跟人说能为我死了。我也不要你死,我就要你回家,要你对我妈好一点,就算为我,牺牲一点您的个人爱好,这总比死容易点吧,他做到了吗? 老王:这个情况我比较了解,他最后还是惩罚了自己。 咪咪方:怎么惩罚的?一死以谢天下?他是为我死的吗?他死也是为他自己。所以妈妈在美国听说了他的死信儿,痛骂不已,让他去死,你也不许回国参加他的葬礼,我们俩好好活着,忘了他。妈对爸有一个最终的评语:谁对他最好他就最欺负谁。 老工:因为这里牵涉到你母亲,我也不好说什么,我对你母亲一直是很尊重的。方这个人,在感情问题上,我们总说他,暧昧。一方面意志不足以克己,一方面又要做好人,结果两边都得罪了,两边不是人。而且自己都知道,这样下去的后果自己也看得很清楚,就是改不动自己,只能放任这样的结果发生。 咪咪方:怯懦。 老王:怯懦。 咪咪方:逃避。 老王:逃避。能拖一天是一天。 咪咪方:我妈说你们是一斤之貉。 老王:我是一丘之貉,我也不比他强多少。我们当时一批人每个人都碰到这样的问题,当然我不说这是人之常情,免得你又批判我。下手狠的都处理得比较好,最终三方解脱,装好人的……暧昧的,一直崩溃到今天。 咪咪方:当然我现在也是离了两次婚的人,多少对这种处境有所了解。但还是不能理解你们这种男人,一方面什么狠事儿都干得出来,一方面很平常的话就是说不出口。 老王:不好意思,不是设计好了这样的,是到了情节儿上一下掉了链子。本来以为能和别人一样,本着与其两个人痛苦不如让对方痛苦,长痛不如短痛有什么话最好说出来——下的决心。到了这一天,要摊牌了,对方真的痛苦了,旁边还坐着一个煽情的小孩,怎么也讲不出那几句话了。对方要是敌人,坏人,哪怕是生意伙伴一起共事的朋友,再难听的话也不难说。可对方是跟你多年像你妹妹一样的妻子。一直信任你,拿你当依靠,找了你就当一辈子有了归宿。你孩子的母亲。你们也不是包办婚姻,是自愿结婚。本来人家一开始看上的还不是你,本来有心思嫁给别人做媳妇,叫你死说活说改了主意。现在你打算翻脸了?上嘴皮儿碰下嘴皮儿这么多年就不算了?这就叫欺负人了,叫谁对你最好谁对你最真你就欺负谁。斩钉截铁就变成了为难,变成了内疚,变成了吞吞吐吐,变成了今天不说改天再说吧。 咪咪方:但是还是说了,改天,不管哪一天,还是说了。说我不爱你了,咱们分开吧,钱都归你。 老王:是说了,不说也被人看出来了。但人家一句话就把你将在原地:我不觉得咱们之间没爱情了。——你又傻了,好容易说出的话等于白说,再说更难,更没地儿躲,更要把最伤人的那句话再宣一遍:我真——不爱你了。 咪咪方:既然真这么想的有什么怕说的?我要不爱谁了,立刻打飞机连夜也要赶到他面前撂下这句话:我真——不爱你了。 老王:要不说你是女的,这种事女的都比男的脆,女的要想说什么没不好意思的,怎么没误会怎么说,向女的学习! 咪咪方:你也用不着振臂高呼,除非你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说这话才含糊。 老王:一句话又让你说到点儿上了。为什么说这话这么难?就是说出来就犯嘀咕,我懂什么是爱吗。跟着女的又是一问冲你这嘀咕来的当场让你更傻:你懂什么是爱吗? 咪咪方:你怎么说? 老王:我没法说,我只好不吭声,听人家数落。从认识第一天,每件事都给你记着呢。你怎么关心她,怎么对她好。她跟你相濡以沫,跟你同仇敌忾。种种凡是都证明你是爱她的,你们俩之间是有爱情的,怎么能突然冒出个小婊子这一切都不作数了呢? 咪咪方:你还有损的呢,不怕她这么说。 老王:我是有损的,不到最后关头不是不能说么。没办法只能说了,一一我从来就没爱过你。 咪咪方:对方呢? 老王:还能再说什么,双眼死盯着你,泪如雨下,恨不能吃了你。 咪咪方:你怎么办,转身跑吧。 老王:我往哪儿跑,在自个儿家,这时没准还冲进来一个小帮闲,举起你的手机就往地上摔,然后就去告状,嚷嚷得全家都知道,我在对不起人呢。 咪咪方:然后呢? 老王:没有然后了,只能臊眉搭眼走人,无比惭愧,觉得自己特别不是东西。 咪咪方:回到那边呢?那边不问啊,今儿你说了么?可以先搬出去住,造成既成事实,荒着她,不信她拿一辈子跟你赌。等到她心灰意冷,觉得没盼头了,再碰上个好人,自然会把你找来,主动问你,咱们那事到底怎么着啊?你这时可以再做好人,听你的。 老王:都想过,也这么做了,没戏。大人可以不见小王八蛋能不见么?小王八蛋一见不就都见着了么?每星期一次,刚消了点的火儿腾一下又起来,转眼十年八年,见了面照样管你,一肚子话想问你怎么还管我呀,就是不敢问。 咪咪方:难受哈? 老王:每星期去看一次自己作的孽,在自己家的悲剧和前尘往事中度过一天,你说难受么?还不是当时难受,是回来越想越难受,年代越远越难受,见不得单身母亲带着孩子等公共汽车,见不得小女孩独自一人在路上走。最后这难受就变成一棵树长在心头,一听笛子就掉树枝儿,也不分春夏秋冬。可是也没法回头了,十年分居,什么都可以做就是做不成夫妻了,这个你有经验,十年不在一块再回去也没法过性生活了。 咪咪方:我没经验,我没有十年还要回去过性生活的。 老王:我也没经验,不知道谁有经验。十年,这边也成老婆了,等你十年不是老婆也是老婆了。俩死扣儿。扣儿自己不说解你就别想解。完全丧失了主动。有一天我和方言去朝阳剧场路口那日本馆子“初晕”吃饭,正准备过马路,方言一扶我说,不好,我崩溃了。我反过来一扶他,我也崩溃了。 咪咪方:我妈不是带着我走了么,特为给他解扣儿。 老王:十年死扣儿拴习惯了,一下解了,大拧平顺——没死扣儿不能承受之平顺。 8 谈话之二 2034年4月7日 周五 阴转晴转多云 地点:老王家 出场人物:老王 咪咪方 老王:这么说看不到你当联合国秘书长那一天了?辞了职以后打算干什么? 咪咪方:先在家歇一段时间再说,好好想想。不能再这么傻干了,每天上班的路上都在想今天可能是最后一天,此刻这一眼可能是最后一眼,到班上净想哭了,我们同事说我这是崩溃的表现,叫我去看心理医生。大使也建议我休假。我说我也别休假了,我走人。知道梅瑞莎怎么说么,净接触崩溃的人聊崩溃的事,当然崩溃了。 老王:崩溃是会传染的,她说的还真没错。当年王吧就是方言先崩溃,接着五个股东全传染了,三个抑郁的,两个焦虑的。再后来在王吧的常客里传染,一片狂躁。再后来出了门蔓延到兄弟店蒋9和街另一头的8,人人消沉,本来挺高兴出来玩一坐下端杯啤酒就开始忧郁。没头苍蝇撞进来消费的客人也完全坐不住,呆一会也想哭都不知道为什么。王吧关了以后,这一带的情况才逐渐好转。 咪咪方:崩溃的人呢,也都好了? 老王:夜大是去拍戏一部接一部不休息好的。老啸是得了一扁桃体癌恐惧一转移好的。飞搞对象缓了一闸,还郁闷也没那么严重了。这崩溃也跟痛风一样,去不了根儿,只能注意。也跟唱歌似的,你会了,碰到合适地点合适人,就拿这个直接找过瘾。崩溃习惯了也挺舒服,会着迷那个状态,觉得高兴浅薄,傻逼才高兴呢。 咪咪方:你说的崩溃和我说的崩溃是同一崩溃吗?你们都是怎么崩溃的? 老王:我们的崩溃就是想起以前的历次崩溃。这版权不是我的,是老玉的。一次夜大崩溃他给予总结。你怎么崩溃? 咪咪方:就是觉得一切都没意义了,过去信的现在都不信了,彩色世界变黑白世界。身体还在,但感觉不到它在,像一个空蛋壳。连难过都懒得难过。 老王:差不多。你可以试试我们这种崩溃,保证难过得起来。终于追寻到早年间第一次崩溃那个万箭钻心,疼得全部内脏化成水还在疼,一下子这么多年都不在了,又站在当初,变成那个被粉碎的小孩。 咪咪方:你的意思是说所有崩溃也都不是第一次崩溃,以前早崩溃过多少次,只有这次才想起来? 老王:是这意思,所有人挨位八弟都是崩溃的。只是挨位八弟不知道,以为自己很正常。养崩溃就像养瘤子,哪个瘤子都不是发现时刚长的,是疼了,才发现它已经很大了。 咪咪方:太痛苦了,发现这一天。 老王:几乎痛不欲生。我为什么知道你们家这么多事,是方言演给我看的,他崩溃的时候,被那些情景缠住,我坐在一边看,可怕的戏剧。你见过活人的灵魂来缠人么?说“想起”真不太准确,应该说重演。你本来在俱乐部包房里喝酒还是干什么的。百无聊赖,突然音乐好听了,灯光增亮了,整个气氛提了一档,接着门开了,你从前对不起的那个人走了进来,还是你见她第一面时的年龄,还穿着你见她最后一面时的衣服,表情是落寞的,眼睛并不看你,像是走错了屋子,失神地站在门口。周围都是你现在的朋友,脸上带着今夜的快乐,只有她格格不人地站在一边,丑化着自己。这时你还基本镇定,抽一口手上的烟,是真的,烟头被你嘬红。喝一口杯中酒,嗓子感到温暖。你问旁边坐着的我,门口站着一个女的,你看见了么?我说,看见了。 咪咪方:你怎么会?这是他的幻觉。 老王:我就是会。我也认识那个女的。当年的那一天也在场。我跟他同步了。 咪咪方:幻觉也可以同步么? 老王:就像两个人一个心思共同做一个梦。我和好多人进过同一个幻觉,甚至不是很熟没有共同过去的人。只是坐在他身边,啪,一个握手扣上了,一起去大海,一起去天堂。下来手心都是汗,彼此惊愕惊喜地看着对方。有词形容这种现象呢,神交。可惜我净跟男的神交了,跟俩女的两次,全是骗我的,我这一厢白激动了。 咪咪方:有一起下地狱的么? 老王:地狱都是一个人的地狱,各下各的,没伴儿。美好可以与人分享,报应怎么会落到无关者头上?这版权也不是我的,方言说,报应了才知道有报应,你怎么使人崩溃的人怎么使你崩溃,绝对公平。 凡是使人崩溃的都是你对不起人的那点事。别人对不起你,你还可以抗拒,怒奔。还可以选择忘记,崩溃一下很快重新收拾起来。人之为人,各人都是一种成分构成,分歧都在表面。在一口气。一心与一心都是相携的,惺惺惜惺惺,你粉碎了别人,自己也就顿然粉碎了。之后得意的只是一具扮演你的皮囊。所以方言说千万不要相信自己,自己是自己的神明。千万不能做对不起人的事,内心都给皮囊一笔笔记着账,最后的审判是自己审自己。你不畏天,不怕鬼神。有那么一天,至迟是临死的一刹那,这一切全被翻出来,陈列在一条长廊上,一天一个房间,房间里是发生时的原现场,原光线,原人,你要从这条长廊走过,少看一眼都不行。 为什么恶人死的时候面容都很恐惧?这时他已经不是那个气壮如牛的坏人了,只是一张卑微的人皮,参观自己的一生回顾展,在自己犯下的罪行前瑟瑟发抖。 咪咪方:然后呢? 老王:然后你听到节奏,心跳砸地那样的节奏,接引空荡荡的你去一个放射光芒的地方。你哪里也不敢去,你怕那是一个威严的场面,怕那是一台红磨,怕那是一架榨汁机,怕那是一口高压锅,是一个镪水池。你还是身不由己上了传送带,立刻感到高温大风和强大的离心作用,瞬间压过疼痛把你每一寸扬到天上去,天上依旧是洁净的,透明的,你飞溅出去的部分皮不见渣儿血不见滴就汽化了。没呈现出一点划过的痕迹。你还在,你不再是自己,你的名字叫恐惧,是恐惧全部和恐惧本人。你再也不会有其他情感和其他存在。这时你才发现这是真相,你的本来。你的核心。你发觉这个传送带很熟悉,过去无数次被这样运送经过这里,你的真正生活就在这条恐怖的传送带上,反复循环。前面看到尽头,是一个白色的看上去既冰冷又密封的核反应炉。如果你不认识核反应炉,对工业时代的情景更熟悉,那就是一个冒着熊熊烈火的敞着口的炼钢炉。如果你是农业时代的人,那就是个滚烫的打铁砧子,仿佛有铁匠的胳膊和大锤在空中举起,你送上去,像被送上手术床,骤然一缩——砸金钉! 咪咪方:然后呢? 老王:然后听到一丝余音,袅袅地游过来,爬进你眼睛,游向两耳双朵,然后耳朵开了音量,是一首舞曲,你熟悉的舞曲,名字叫《见过不靠谱的》。你猛地一睁眼睛,才发现自己一直睁着眼,还是在“香”俱乐部包房里,眼角挂着一滴泪。 咪咪方:对不起请等一下,我可不可以录音,我带了录音机来。 老王:爱录录吧,请。这些故事就是讲给你听的。 咪咪方:外,外,眼角挂着一滴泪……可以了,请继续。 老王:——眼角挂着一滴泪,还是在“香”俱乐部,但已不是我进来时的那间房。房间大了好像在四面墙上开了一间又一间,铅皮色的,密封的,好像一个太空舰船舱。音乐震耳欲聋人人若无其事地喝酒聊天,聚集在一起像一群连体婴儿互相簇拥着扭来扭去。我完全不认识这些人,或者说还记得他们是北京的朋友,但此刻,他们都露出另一副陌生的嘴脸,这才是真的他们。 老王旁边坐着一个短头发生果儿,一边摇手晃脸一边瞅他一眼,瞅我一眼。老王目送远方,眼睛瞪得像两只茄灯,茫然地问,我怎么了?果儿的俏脸蛇拧出去又鸟转回来说:你大了。 他一把抓住果儿瘦骨嶙峋的手腕,凶恶急切地说,带我回去你带我回去。 果儿为难地说,我和人一起来的。 这时房间里的人纷纷拿起手机和包往外走。女墙过来看看我眼睛说,外边有人打架,有人报了110,一会儿警察要来,大家转移到8去——你们俩能走么? 我望着女墙,以为自己永远不能动了,像被梦魇住,只能把那滴泪流下来。 女墙把自己的墨镜戴在我脸上,扭脸问果儿:你会开车么小孩? 小孩回答:会。 女墙说:那你开他的车带他们俩走。 小孩说:好。 “香”一楼门口有卖鲜花的男孩女孩,小孩搀着我和老王出来,鲜花女孩一看老王就乱跑。没戴墨镜的老王像一具僵尸,膝盖不能打弯,拖在后面走,眼露凶光,脸上每一棱肌肉都是立的。 女墙把车开下了马路牙子,小孩跟她并排倒到马路中央,在马路中央掉了个头去追女墙右拐的车。 这时我闭上眼,看到北京的大街两侧长着暗红色的热带雨林,像织在网子上影影绰绰,又像蒙着红绸子的望远镜用放小那头盯着看。我看到森林中有白色的瀑布间隔出现,无声明亮地倾泻,树木后面是一座座晦明不定的峡谷,山那边像是在地震,远处的地平线上不时有蓝色的光闪动,传来闷雷般的大地开裂之声。整个景象无比幽深,一山连着一山,一脉又比一脉远,偶有山峦塌陷颓然削去一环。 这时我睁开眼,眼前的城市是一幅潦草的素描,那些未完成的笔划还竖在路旁,楼只是一些黑色的门框,马路只是一笔纷乱的线条。小孩端着方向盘一起一伏像骑着一匹马过丘陵。每经过一盏路灯她的睫毛都要披一下光。小孩往后一靠,两只伸得笔直的水晶骨头也写满绿豆丝字,她胸前写满字,还一行行一组组写在她撑不满牛仔裤的竹竿大腿和又扁又尖梨核形的臀部上。 一行字映出我手背,正是此刻我脑海胡乱的四五字:手枪武地图。 一闭眼就是彩色世界——我刚有这一念头一行字幕就打在小孩蛋黄色的头发上。 ——为什么这么惊讶地看着我?这是方言在他小说《死后的日子》里的描写。前几天我的电脑感染病毒,找了个小孩重新装,他在我的硬盘里发现了几个残缺的文件,帮我拷了下来,其中一个无名文件打开一看居然是几章《死后的日子》。我完全忘了为什么我的硬盘里有方言的小说,也许是他传给我看的,也许我们一直在切磋这类感受怎么写。不知道,不管他。我打印了下来,你拿去看吧。一共A 4纸五号字十五页,一万多字,完整的只有五章,第六章只有一句话还有一段心理哪儿都不挨哪儿,估计是前面没容下舍不得扔准备放在后边用的。 咪咪方:我惊讶是你能背诵。 老王:我还用背么?你对照原文就知道了,我不是背,只是混合着他讲我那一头,尤其是第一章中间那段神游过程——上半夜,他和我有本质的不同,我下了地狱,他上了天堂,这使得我们今后对这件事的态度也有本质的不同,我肝儿颤,他狂热。 咪咪方:猫是谁? 老王:就是小孩。 咪咪方:确有其人? 老王:也只能说部分确有,我不必再跟你讲小说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之间的关系了吧? 咪咪方:各占多大比例——通篇? 老王:老咪子——我能叫你老咪子么?咱们别说了什么都跟白说似的,你自己看,自己判断,看小说归根结底要把小说当小说看,不是要你在这儿破案呢,幼稚的错误咱们只许犯一回。 咪咪方:第一章结尾你们出了“香”,去8,路上继续处于幻觉中,只见森林远山地光,不见北京。 老王:上了街,熟悉的城市消失了,完全另一种景象,气味,只在电影里看到过,自己很真实,环境很不真实,别提多崩溃了。 咪咪方:为什么你——我看方言在小说里也很爱拿电影做形容? 老王:因为确实很像电影,而非梦。非常连贯非常清晰非常巨大。比平常所见还清晰还巨大还真切。你怎么否定它?只能比喻为一部电影似乎还是个安慰。电影再逼真也知道是拍的,否则真无以自拔。 咪咪方:第二章开头这个“三年前”是指1999年的三年前还是2000年的三年前?方小说里写这一夜,和你说的日期1999年有出入,他写的年是2000年。 老王:也不是1999,也不是2000,是他写这小说2001年的“三年前”。2002年1月他就去世了,如果不是1999年,他哪里还有三年前? 咪咪方:明白了,你别不耐烦呀,还不许人家比你笨了。 老王:我没不耐烦,我只是又有点回到那天了,我这忧郁症已经很多年没犯了,你快把我勾起来了。 咪咪方:你可别,我这忧郁症还不知找什么治呢。 老王:写小说,写小说是治忧郁症的绝佳办法。自己分析,写完一段放下一段。在小说里怎么忧郁都没关系,越忧郁越开心——我怎么又提“开心”这词了,我最恨这个词,这个词当年差点把我牙咬碎——所有封面人物都祝人开心,说这是人生目的。 咪咪方:第二章上来是介绍8…… 三年前,8还在新东路城市宾馆路口西北角,把口过来有一大片农贸市场我在那儿买过西红柿烙饼配过钥匙,后来砌了一长溜青灰墙掩人耳目假装老北京风貌。我天天从那儿经过也不知其中卧进去一段刷粉了的墙和粉墙上那扇黑门就是8,只频频留意南边贴着瓷砖龇着大白牙的公共便所和北边把角豁着几只大窗户的陕西面馆。白天8的门从来不开,入夜附近饭馆开始上人8那扇门仍然孤零零紧闭,门上吊着一盏昏黄的灯,旁边多出一个烟摊儿。听过两三回人说,8那段粉墙早上能看见鬼魂,穿得干干净净的男子或玉面女郎迎面走过来,直接走进墙里或者墙上迈出一条腿,走出人来。也有人说,对没去过8的人来说,那扇黑门根本不存在。8有个街坊大爷,有时周六早上撞进来,合着音乐跳他自己那套老年健身操极其自我特别松弛爱谁谁,舞姿影响了一批人。 我发觉你们都爱用长句子写印象。念别人东西是爱往上加自己的零碎,一照顾通顺嘴上就修改了。 老王:所以说改是没完没了的,必须给自己一个了断,就这样了,看也不看了。长句子这事我们是聊过,同一画面重叠的印象很难按顺序拉成一行都点上逗号。一有先后就没那种同时一眼看尽的意思了。这是文字比视图不如的地方,只好密集成一串前脚踩后脚尽量给人一种目不暇接的感觉。有的时候考虑留缝儿,有的时候也不吐不快。 方言这还是妥协了呢,一开始写得更过。全是残句生堆硬砌突兀奇怪得不得了。就按他脑子全面动员甩出来的第一句写。我说你还得给人留门儿,这么干就成独自了。他说我就不,我只给高级读者看。我说有两种高级,一种是又简单又高级,一种是又复杂又高级。一般多数人认为又简单又高级的是真高级。当然这也是专业人士向不专业人士献媚用来打击个性作品作者的成分居多。有些问题本身就复杂你就不可能给聊简单了,譬如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看来方言最后还是迟疑了,看来人要坚持自己还是挺难的,尤其在还没离开人群的时候。 咪咪方:道理的艰深和表达得艰深是一回事吗? 老王:打住打住,我今儿没兴趣跟你争论。有一种天生的艰深不可分割的艰深你懂吗?都掰开切碎给说懂了,是真懂吗?今儿不说这个。我就是替方言不值,命尚且可以听之任之,怎么就不能坚持不胜寒哪怕没一个人看得懂。 咪咪方:没有音乐的8像一座山洞,没窗户带高挑,点了蜡更显得顶儿黑。地板磨秃了漆平地走一脚上坡一脚下坡不留神都能趔趄一下。从二楼下来楼梯踩上去吱吱叫木扶手极为光滑从上到下摸下来像摸一条浑圆的胳膊。舞池周围的椅子都被坐得半身不遂近乎散架非得屁股大才能稳住,还有沙发上桌布上鸟的眼睛黑人嘴唇都是烟头烫的。我不是说这地方年头长,也不是说室内简陋,我只是想表达这样一个意思,一切都很新,一切都被可劲儿糟蹋过。 我在里面呆了两年从没看清墙的颜色,因为小二楼一些沙发是酒色一楼全部桌布是肉皮色暗处总有一些粉脸在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