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修个墓,”马青也道,“立座碑,请启功先生写个字,碑后用阴文历数此嘴生平。伟人不都有三两个衣冠冢么?修个嘴冢我觉得不过分。” “那就拜托了。”冯小刚拱拱手,“我这把骨头你们扬哪儿去都可以,独这嘴我也觉得好,舍不得。记住,一定找一福尔马林瓶子给我泡上,别回头二百年后烂了。” “不用,您那是铁嘴,烂不了。”于观道,“我倒建议像泡野山参似地泡在酒里,嘴笨不会说巧话的喝上一盅保管变八哥。” “诸位诸位,”丁小鲁叫道,“我建议现在就给冯师拟篇铭文,一旦冯师仙逝,立刻就能找石匠刻上碑。” “好呵,”大家纷纷来了情绪,“拟吧,省得措手不及。” “先师冯小刚之嘴萌生于二十世纪中叶,”丁小鲁笑瞅着冯小刚一句一顿地说,“受日月之精华,纳天地之灵蕴;栉风沐雨,含辛茹苦……” “历尽甜酸苦辣,品遍软硬冷热;”于观接上来摇头晃脑地吟道,“吐故纳新,咬韧嚼脆;凡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种种遭遇,不堪回首。终于蜕皮……” “结痂。”丁小鲁捶胸高叫。 “长茧。”美萍笑弯了腰。 “覆鳞,角化!”马青接着补充,“几经淬火,千锤百炼……” “得一铁嘴钢牙!”于观不容分说,厉声高叫盖住他人喧嚣,“唇红齿白,口舌生香;能吐芝兰之芬馥,堪效百鸟之宛转,嘤嘤动听,如抹蜜糖;耕云播雨,扬是传非……” “上至公卿,下至黔首,”丁小鲁几乎喊破了嗓子,笑倒了自己,“人见人爱,视为奇珍;心疼不已,把玩不休……” “冯师,你就差再拿一个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了,那样这篇铭文就算做足了文章。”杨重道。 “已经很好了。”冯小刚微微一笑,“已经足可流芳百世了。我替我这嘴谢谢你们。如果将来香火盛了,我看也可设一偏殿供奉诸位,我等数人共享祭祀岂不大快人心?” 五 “发学习材料了呵。” 次日刚上班,美萍便捧着一摞《祝词贺语辞典》发给大家。 “都认真学习呵,回头我要一一检查你们的学习体会的。”她边分发边说。 马青正在和丁小鲁谈工作: “五星上将的军服有了,M-1步枪也有了,美式吉普也搞到了。现在就差几身中将、少将的军服。我到北影道具库看了,美式军装都被上戏的剧组借出去了,只有国民党的军服。” “国民党的也可以。”丁小鲁说,“但一定得是解放战争时期的。” “行刑室也联系了。”马青又说,“老虎凳、竹签子、麻绳皮鞭都搞到了,再买把烙铁就齐了,先说好不可能完全尊重历史,烙铁只能电烙铁。” “可以,”丁小鲁说,“大概齐嘛,是那意思就行了。” “目前成问题的是这几条:沿途高呼口号有关方面没有批准。” “你应该跟他们讲,口号我们都审查过了,没有问题,都是‘打倒国民党’‘共产党万岁’之类的,也就是‘二十年之后又是条好汉’粗俗点。” “我跟他们讲了,不行。还有,节前不许放鞭炮,枪毙是不是考虑改绞刑?其实这也挺过瘾的。” “最好还是枪毙,这是客户再三强调的,再争取争取,做做有关方面的工作。法场呢?和菜市口交通队联系了么?” “于观说了,不必去菜市口,拉到郊外随便找一个山清水秀唱起歌剧也不奇怪的地方就行了。” “采景的工作还要抓紧。” “我会的。” “大家静一静呵,我说几句。”正在和冯小刚嘀咕的于观站起来,手扶着桌子对大家说:“今天上午我们就不营业了,集中起来开个会。刚才我和冯先生研究了,我们开始营业以来,取得了一些成绩,但同时也暴露出了一些问题。我们认为有必要在大规模开展业务以前总结一下前一段的工作,澄清一些是非问题。” “我今天已经和一个客户约好了,上午去她家谈为什么总有人嫉妒她的问题。”杨重说。 “这个,改个时间吧。”于观挥手让杨重坐下,“你尤其不能走,今天这个会主要是谈你的问题。” “我有什么问题?”杨重不服气地小声嘟哝。 于观严肃地扫了大家一眼,看到会场静了下来,开始说: “前一段的工作情况总的来说是不错的,是有成绩的。同志们大多数都表现得很投入,很忘我。特别是一些过去表现不好的同志,在这阶段工作中表现出了很大的干劲和创新精神。在这里我特别要表扬马青,不但工作主动,下了班后仍然坚持捧人,拿同事练兵。这就很好嘛,就是要在我们内部首先创造出一种互相吹捧的气氛。正人先须正己,要求别人做到的自己应该首先做到,我认为马青带了好头,应该表扬。” 大家的眼睛一起转向马青,马青害羞地低下头。 “但是——”于观的语气严厉了,“也有那么一些人,表现得不好,很不好。在这里我就不点他的名字了,大家可能也猜得出我说的是谁。” “我么。”杨重说,“你还没‘但是’我就已经猜出来了,总共就这么五六个人。” “既然你自己跳出来了,我们不妨就公开指名道姓地说,这也符合我们中有问题摆到桌面上谈的传统。杨重,我对你的表现很不满意!数你怪话多,牢骚满腹,干起工作来瞧你那个不情愿的样子。同志找你切磋业务你什么态度?” 杨重和马青热烈握手。 “马青你不要和他握手。你不要笑杨重,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我是无所谓嘛,不是装的。”杨重说。 众人一阵小声窃笑。 “严肃点!”于观喊,“这是在开会。我们有些同志就是是非观念模糊,谁受了批评他就忙不迭跑过去表示同情。我看我们这个小小的单位里歪风邪气也很厉害。” 大家不笑了,低下头都不吭声。 于观又说:“我还要说你,杨重。我看你是没有放下包袱,背着个老沉老大的箱子过河。像个满族女人,头发梳得很高,脚上穿着花盆底鞋,一步三扭,弱不禁风,这个样子怎么能适应新形势?你有什么丢不下的?你那个箱子装的都是什么宝贝?抖落出来让大家看看。究竟是宝贝呢还是破烂?我看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于观目光炯炯地扫视了众人一眼。 “我再三对同志们讲,要舍得自己,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人死灯灭嘛,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嘛。有些同志就是像个地主老财,终身只恨聚无多,不但聚,他还要藏,挖很深的洞子埋。把自己那点宝贝藏得严严的,秘不示人,打算子子孙孙传下去么?今天我们就是要发动群众打土豪分田地。你不是宝贝么?你不是舍不得么?对不起,我就是要搞光你。” 于观撸胳膊挽袖子虎着个脸瞪着杨重,“你不动手老子可要动手了,搞你个倾家荡产!” 冯小刚说:“当然我们这样做的目的,还是为了治病救人,大家不要以为这是在有意整谁。” 于观说:“不如此我们的事业就不能发展!这就如同身在战场,同志们都舍生忘死地往前冲,你一个人脑子里总是盘算老婆孩子发财保命,这就是对正在流血牺牲的战友的背叛!知道战场上对临阵畏缩的逃兵怎么处置么?” 冯小刚把脸转向大家,“都谈谈,大家都谈谈,这也是考验每个人的立场和态度,是站在人民一边呢还是跑到人民的反面去。” “我说说吧,”刘美萍先开了口,“刚才听了于观同志的一席话,我觉得很受教育,也很受震动。于观同志虽然是在批评杨重,但我觉得同样的问题也在自己身上不同程度地存在。过去吧,总觉得自己根红苗壮,又是个苦孩子,不会有什么私心……” “慢,慢,美萍,”于观打断她,“你先不要急于检讨,我们不是要搞人人过关。你的问题这次不谈,先集中火力打杨重的土豪,不要混淆两种不同性质矛盾。” “我觉得吧,杨重从骨子里瞧不起捧人工作,认为低人一等。”美萍扭捏地说。 “没有,我没有。”杨重抗议。 “你不要打断别人,呆会儿专门有时间给你讲。”于观喝住他。 “是这样的杨重同志。”美萍道,“你不承认,我也看得出来。我觉得你虚荣心特别强,平时就有点知识分子的自命清高,不爱理人。” “你才是知识分子呢!我初中文化程度怎么成知识分子了?”杨重火了,“诬陷嘛。” “不是知识分子,一身知识分子毛病更要不得。”马青说,“我觉得美萍说得没错,但还没说到点子上。你那个虚荣心不是知识分子的,而是彻头彻尾小布尔乔亚虚荣心!你到农贸市场买菜连价钱都不好意思问嘛,不管开价多少丢了钱就走。” “这也是资产阶级阔少作风。”于观在笔记本上记上一条。 “我同情劳动人民,乐意多给他们几个。” “你那叫同情?你那叫伪善,劳动人民不用你怜悯!”马青冲杨重连珠炮似地开火,“你这是不尊重劳动人民的劳动成果。” “恰恰相反,正因为一粒米一片菜叶都来之不易,我才觉得应该多付一些钱,不好意思讨价还价。” “伪君子!你这是资产阶级的自我道德完善!你完善了置别人于何地?那些和你一起买菜的家境并不宽裕的广大群众怎么办?”马青一拍大腿,指着杨重喝道,“你站起来!” “站起来!”刘美萍也情绪激昂地喊,“杨重不老实就叫他站起来!” “群众叫你站,你就站起来吧。”于观对杨重说。 杨重可怜巴巴地站起来,低下头。 “你说!你交代……”马青、刘美萍围攻杨重,指指戳戳。 “我交代什么呀?”杨重十分困惑、无奈。 “咱们原先打算让他交代什么来着?”于观也小声问冯小刚。 “买菜多给钱?” “不,不,不是这个,是什么我也忘了,但肯定不是这个。”于观想了又想,叹口气,“实在想不起来了。” “我被这一搅也搅忘了。”冯小刚灵机一动,“让他自己说。” “你自己说,我们想让你说什么来着?”于观义正词严地指着杨重。 丁小鲁抬腿站起来往外走。 “你去哪儿?”于观问。 “恶心。”丁小鲁说,“你们抽烟抽得太凶,熏得我脑仁疼。” 说完她径自出了门。 “你们让我说什么呀?”杨重愁眉苦脸,“哪位好心人给提个醒。” “管说什么呢,”马青小声对他说,“捧于观一道不就完了?” “对对,我怎么把这忘了。”杨重转向于观,一脸沉痛,喃喃地说: “我确实是,□〖语气词,字形左口右安〗,像于观老师所说的那样,嗯,总而言之,一切尽如于观老师所指出的没有丝毫走样儿。心情很沉痛,另一方面又为有于观这么一个严格要求我的老师庆幸,否则我不知要滑得多么远呢。我们是好朋友,可是你能不徇私情,这才说明你是真正爱护我,我们是真朋友——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呵!” “我想起来了,”冯小刚小声对于观说,“捧人……” 于观伸手制止了冯小刚,眼含热泪望着杨重。 他们动情地拥抱在一起,紧紧握手。 “这叫什么呀!”杨重一甩手,对马青说。 “你怎么还不明白呀?”马青对他说,“从今後,咱对于观也得捧着说话了。” “冯老师,”丁小鲁对冯小刚说,“我有一个工作问题想向你请教。咱们现在这工作开展得的确很顺利、很有成绩,顾客也在不断增多,可我对这个工作的某些工作方式及其效果不大舒服,不瞒你说甚至有些反感。” “你说你说,知无不言。” “捧人这个意义我是懂的,也很赞同。可为什么捧一个人的同时我们总要贬低一些人乃至自我贬低?这和我们要捧出个全社会的祥和气氛的宗旨岂不是互相矛盾、冲突了么?这么捧下去,不还是造成了人和人之间的互相轻视互相瞧不起,最多只是一部分人心情舒畅?” “有这个问题。”冯小刚深深点头。 “其实我们并没有解决矛盾,只不过是片面助长了单方的气焰。可想而知,从我们这里获得了满足感的人一旦走出我们这个门会是副什么嘴脸,别人对他又是个什么印象。” “是呵,没准我们好心好意倒是把人家害了。”马青咂着舌道。 “总是讲我们没目的,可长此以往,别人会对我们怎么看?能相信我们么?”杨重摊开手问冯小刚。 “你们说的这些问题,其实是个捧人的理论问题。的确,这种现象是和我们捧人的初衷背道而驰的。问题出在实践中,可实际上根源是我们捧人理论还不够完善,很多重大问题还很混乱,没有得到澄清。” “请您说得具体点,您刚才那席话等于什么都没说。” “说来话长。” “没关系,您就长话短说。”丁小鲁摆出认真听讲的相儿。 “就像任何新的东西都是脱胎于旧的东西一样,我们捧人也是脱胎于骂人,因此不可避免带有旧社会的影响和烙印。我们很多吹捧家譬如诸位都是骂人出身,虽然抱有最良好的愿望,但一旦捧不动了急于追求效果就情不自禁使用习惯语式。要知道骂人是比捧人更悠久的一门艺术。当然更重要的还有我们的对象的审美需要。” “没错,如果你不贬低他人,没有一个对象会获得真正的快感和满足。”于观插话。 “是呵,任何吹捧家也不可能脱离对象单独存在,就像衣服离不开身体鞋离不开脚毛发离不开皮肤一样。” “可我觉得,作为一个优秀的吹捧家,应该有自己的追求和个性,不能迁就对象的庸俗趣味,就像优秀的纯文学作家和纯电影导演从来不迁就我们一样。”丁小鲁道。 “你说得很对,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可我们吹捧艺术还不完全相同于其他艺术,它有些类似于工艺美术——我这么看。你还不能把它完全摆到一种只供欣赏的位置。它还是要服务于大众的。任何艺术如果变成了纯形式纯技巧的炫耀,也就失去了生命力,特别是吹捧这门刚刚起步的艺术。我不排除,将来有一天,社会进步到一定程度,吹捧会像芭蕾、交响乐、绘画那样变成一种只能到剧场、博物馆才能欣赏到的艺术,一种只适合在舞台上表演的艺术。哪怕变得像哲学那么抽象,仅仅是智慧的独白和语言的发挥。要是到了那一天,我们这些人断子绝孙又有什么遗憾的呢?” “冯老师,我发觉你这人还是挺爱幻想的。”美萍微笑。 “那当然,老实说我这人其实就是个生活在幻想中的人,虽然我的行为那么脚踏实地。我告诉你美萍,我推心置腹地告诉你,我们谁都不可能跨越历史发展的阶段。既然生当斯时,就要尊重现实,不要让认识的飞跃把你变成脱离时代的狂人。对你们刚才提到的那个问题,我也只能如此回答: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可这对其它人是不公平的。”丁小鲁说。 “吹捧像资本主义一样也要有个残酷的原始积累阶段,任何温情主义只能妨碍乃至破坏公平的最终确立。你生而美丽,就是对丑姑娘最大不公平。所以,忘掉人生来是平等的这一资产阶级观点吧。” 冯小刚语重心长地说: “任何一味药都不能说是包治百病。就像一个人患了绝症病得要死一样,明明知道吗啡只能暂时减缓他的痛苦甚至还会有嗜瘾的不良副作用,你给不给他注射呢?是看着他痛苦挣扎还是用药物使他麻痹获得短暂的安宁?不要谈什么诚实的良知和救死扶伤的使命感,仅从一个医生的起码医德讲,减轻病人的痛苦就是责无旁贷的。所以,道德不是空泛的、脱离对象孤立存在的。你给一个健康人注射吗啡那是犯罪,而给一个垂死的人注射吗啡那就是最大的道德!” 六 一辆美式吉普自东向西疾驶而来。路边骑车上班的行人看到开车的是个硝烟满身的美军上将无不大惊失色。 “这是哪儿刚空投下来的?怎么没人管他?我们的军队呢?” 于观和冯小刚穿着中士军装,头上扣着沉重的钢盔,各抱了步枪坐在吉普车后座上,不时被颠得屁股腾空,叮当乱响。 “将军,我们是在德国,请您注意安全。”于观扶正钢盔大声说。 “我知道是在德国,瞧公路被我们的空军炸得到处是弹坑。” 中国“巴顿”有意把车开得倏忽乱飘。 “下面该什么词了?”于观小声问冯小刚。 冯小刚掩嘴道:“冰激淋。” “噢,将军,我们有一礼拜没吃到冰激淋了,连可口可乐都不是原装的。”于观大声说。 “让美国空军给我们运!”“上将”回答。 “噢,将军,听说供应给我们的骆驼香烟都在安特卫普让后方那些坏蛋批发给比利时倒爷了。” “连我们的口香糖都嚼在那些意大利妓女嘴里,我嘴臭得都没法吻那些欢迎我们的巴黎娘们儿了。”冯小刚撅着嘴抱怨。 “给艾克打电报。”“上将”满不在乎地说,“我要把这些坏蛋统统枪毙!” 杨重戴了顶美国宪兵的白钢盔,忙着给路口的交通警递烟: “帮帮忙师傅,我就替您一小会儿。” “你们拍的什么片子?”交通警一边下岗台一边问。 “打仗的。” 杨重迅速站上岗台,伸出一只五指张开的手掌迎头拦住直冲过来的吉普。 吉普车一个急刹车,于观、冯小刚像两袋土豆砸在“上将”身上。于观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狐假虎威地嚷: “嘿,看不见我们是美军么?” “任何人都检查证件。”马青挟着枪严肃地走上前,“有情报说,德国人正假扮成美军搞破坏。” “上将”目光尖锐地瞟了马青一眼,噗地吐掉嘴里的雪茄,骄横地站起来,掏出皱巴巴的船形帽刷刷掸去挡风玻璃上马青泼上的那桶灰土,露出杨重一笔一划画上的五颗白五角星。 与此同时,马青、杨重咔地一个立正,胸脯挺得像个孕妇,一齐扎了自己一个有力标准的礼。 杨重当场就翻白眼跪倒了,枪托重重地杵在地上。 围观的群众热烈鼓掌。 “快快,把将军服给我!” 吉普车还没停稳,于观和冯小刚就一边扒着自己的衣裳一边跳下车,接过镶金边的呢子裤就往腿上套。 杨重马青扛着枪满头大汗跌跌撞撞从外边跑进来。 “快换装。”于观朝他们喊,“来不及就光换肩章。” “上将”此刻正站在院门口和穿了身皱巴巴的下士军装的啤酒厂传达室大爷亲切攀谈: “近来好么,汤姆?” “报告将军,我老伴从新泽西来信,说我家奶牛又挤不出奶了。” “买头新的嘛,汤姆,战役结束我就提升你为上士。” “好了,将军。”烫了头穿得像个女特务似的丁小鲁喊,“可以开会了。” 会议室里,令人生疑的“将军”们垂手肃立。门外传来一阵皮靴响,戎装笔挺的“上将”满面春风地走进来,双方打了个不尴不尬的照面,彼此心中暗惊。“上将”蹦出一句生硬的英语,“鼓捣满拧——先生们。” “满拧满拧。”“将军”们七嘴八舌回答。 “将军,德国地图实在搞不着,只好弄一上海地图您凑和部署吧。” 冯小刚说完,刷地一声拉开墙上的布帘,将一枝台球棍递给“上将”。 “上将”举棍在墙上的地图上戳戳点点比划了一气,转过身来面对众“将军”。 “张军长。” “有!”杨重挺着胸脯站起来。 “你的部队现在哪里?” “我的部队已经到达闸北。” “李军长。” “有!”马青英姿勃勃地站起来。 “你的部队现在哪里?” “我的部队都在西郊公园。” “太慢了,下午五点一定要到徐家汇。蒙蒂的部队现在哪里?”“上将”转问冯小刚。 “他们昨天就已经占领了吴淞镇,现在五角场一带布防。”冯小刚回答。 “给我八百吨气油。”杨重道,“我的坦克明天就能到外滩。” “于司令。” “在。”于观从桌旁站起来,扔掉手中正吸的烟。 “你的装甲师为什么没有消息?” “我的装甲师还在宝山。我遭到了党卫军的反攻,我的部队损失惨重,只剩五辆坦克了,我的参谋长也战死了。” “张军长,你接替于司令的指挥。于司令,我批准你回国休假,你和南希三年没见面了,你该回去看看她和你的三个孩子,替我问候南希。” “我为党国立过战功,我在北非流过血,我在犹他海滩负过伤。” 于观抗议地嚷嚷,走出会议室。刚出门就在外面台阶上拢着手点着一支烟。 正靠着墙根儿懒洋洋晒太阳的丁小鲁问:“完了么?” “还侃呢。”于观在台阶上坐下,一口口吸烟。 他一阵剧烈咳嗽,吐出一口浓痰,眼泪汪汪地喘息。 “烟抽太多了。”丁小鲁关切地看他一眼,“少抽点。” “困,困得厉害。”于观揉眼睛。 “你真觉得这活报剧有意义?” “怎么是活报剧?这是正事。”于观看她一眼。 丁小鲁叹口气,“有时想想也怪可怕的,连我们之间也没一句实话了。” “你这个情绪不对嘛……” “你别跟我说这个!”丁小鲁打断他,锐利地看于观一眼,“我不要听你这套。你让我觉得费解于观,现在我还看不清你,不知道你到底心里在想什么。不过有一句话我要告诉你,你说服不了我。” 冯小刚从里面出来,对于观说,“给棵烟,憋坏了。” 于观掏出烟盒让他抽走一支,“说到哪儿了?” “还在谈军需品的分配份额,杨重和艾克吵得很厉害。”冯小刚点着烟又进去了。 “该死!只要给我八百吨汽油,我就能让孩子们回美国过圣诞节。”杨重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国会不希望在四四年结束战争,我们还没准备好为整个欧洲提供面包。” “今儿是什么日子?”于观冷丁问丁小鲁。 “不知道,好久没看日历了。” 一个男人兴冲冲走进来,瞧见于观就扬手打招呼: “嘿,我来了。” 于观定睛瞧了这男人一会儿,认出是那个素怀大志的厨子。 “你先等会儿,这屋里完了就拷打你。” “刚下班?”丁小鲁客气地和他打招呼。 “请假,这事重要呵。”厨子乐呵呵地说。 “什么时候到你们那饭店吃一顿?”于观说。 “没问题,去就提我,绝对优惠。” “这里面怎么还不完?”丁小鲁等得有点不耐烦,“哪来那么多说的?说好了中午要给人家还服装的。” “这是给我预备的老虎凳么?” “对,那摞砖头也是你的,五块够么?” “差不多,也不一定,别忘了我从小练过体操。” “困,老觉得睁不开眼,闭眼就想睡。”于观又咳嗽。 “你这么熬下去,会把身体拼垮的。” 这时,会议室门开了,“将军”们疲惫不堪地走出来,惟独“上将”依旧神采奕奕,劲头十足。 “中士,把我的车开过来。” “抱歉,您这车中午以前得还,劳驾您还是骑自行车回家吧。”丁小鲁上前道,“慢走,您这身衣裳也得扒下来。” 刘美萍端着个照相机过来,给“上将”拍了一通照,对他说:“明天您还是这个时候来取照片。您想放大,拿回底片您另放,这个不包括在内。” 于观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招呼大家: “都过来都过来,大家搭把手,把这位先生吊起来。” 厨子还在笑,杨重一个绊儿把他撂倒在当院。 厨子四马攒蹄被吊到房梁上,马青抖着手里的皮鞭像地狱里的小鬼似的问:“说,你的上级是谁?下级又是谁?” “上级的姓名住址我知道,下级的姓名住址我也知道,可这是我们的组织秘密,不能告诉你。” “你说不说?”马青也实在累了,喊不出声。 “打死我也不说。” “好,那我就打死你!” 七 “你怎么有点咳嗽呀于观?是不是感冒了?” “不知道,早晨起来就觉得嗓子疼。” “头疼么?”美萍把手放到于观额头试温度。 “头倒不疼,也不发烧,就是嗓子难受,咳嗽。” “可能是累的,说话太多。不成你回家歇两天,别闹出病来。”马青也说。 “不行呵,今儿是文明日,还有那么多工作呢。” “我们几个去不一样么?你还是歇一天吧。”杨重道。 “我歇不踏实,那么多人要捧,本来人手就不够,再把你们几个累病了。多一个人能分担点是点。” “那你就悠着点,少捧几个,我们每人多捧一个也就把你的那份儿带出来了。”杨重过来递给于观一支烟。 “我说两句呵,最近咱们活儿多,天又热,大家一定要注意休息,多喝水,千万别生病。丁小鲁你那儿还有钱么?” “有点。” “买点胖大海、菊花给大家冲水喝。”于观吩咐。 “行,我说你们男的烟也少抽点,一点不注意保养嗓子。干咱们这行嗓子要坏了就全完了。” “您找谁呀大妈?”刘美萍问一个刚进门的老太太。 “您这儿是那‘三好’协会?” “是,怎么着,您老受了什么憋屈了?想散荡散荡?保您哭着来笑着走。”马青笑着迎上去。 “不是我,是我那闺女。我那点糟泔事儿哪敢麻烦您们?我这辈子早吹了,什么全不想了。” “您那闺女怎么啦?”杨重问。 “考大学没考上,如今待业在家。一个本该涂脂抹粉的年龄成日哭天抹泪,眼瞅着就邪了性。大妈求你们了,一定要好好劝劝她,给她几句好话,造成个印象还有人惦记她,让她觉得自己还不错哪怕是个误会呢。” “交给我们吧大妈,把您地址留下,天一擦黑我们就去。”杨重拿出笔和纸。 “不用留地址,亮灯时候你们奔故宫筒子河一逮一准儿。都一对一对虾米似的,就她单钵儿,苦瓜一根。” “放心吧,保证还您一个目空一切的女强人,还是那种爱说爱笑到了嫁得出去的。”马青拍胸保证。 “走嘞走嘞,再晚今儿这几条街就转不完了。”于观喊。 一伙人上了街,出门便一路捧过去不问青红皂白。 “哎,你们快来瞧,这小丫头长得多好看,跟小洋人似的。有三岁了吧?长大准聪明准是个大高个,破了百米世界纪录我也不奇怪,瞧这两根小腿多长仙鹤似的。我这人从来不喜欢小孩儿,怎么一见这孩子就满心高兴?还得说人家爹妈会生,都是艺术家吧?” “哇,真威风!你瞧人家那站姿,多标准,配上那身衣裳,怎么能不让人肃然起敬?看!不慌不忙,沉着冷静,这么多车都服服贴贴,没点眼光没点头脑成么?喂同志,感谢你为首都人民没白没黑做的这一切。” “多俊的冰棍车呵,看着我就咽唾沫。大妈,您一看就是个利索人。瞅您这白衣白帽,洗得多干净,天使似的。吃着您那冰棍也放心。” “你们这商场真大真气派,进来不买东西心情都舒畅。” “东西好那还在其次,售货员好那才是千载难逢。你们都是退下来的空中小姐吧?” “瞧这卖糖果的小姐手指多灵巧,一抓就是一斤一粒不多一粒不少。嗬,跟玩杂技似的,瞅得我眼花缭乱,这一手一般人还真不行。您是三八红旗手吧?” “瞅这买鞋的先生,一看就是大款。有钱,而且还是正道来的。称得上是仪表堂堂财大气粗了吧?这西服穿在他身上就跟长在他身上似的,起码一千多块。瞧人先生那手,一看就是没干过活的,多长多细钢琴家一样起码也是个弹琵琶的。看人家怎么掏钱包的,单用二指轻轻一夹,神不知鬼不觉……□〖语气词,字形左口右欧〗,小偷!抓小偷!” “这公共汽车开得是真稳,跟坐‘奔驰’似的。”于观说。 “比‘奔驰’舒服,‘奔驰’能直腰站着不碰头么?”冯小刚说。 “买票买票,别等下车补呵。”售票员喊。 “要说售票员大姐也是真辛苦,一样坐车她还得老嚷嚷。换个不负责的也就一边眯着不言语了,谁受损失?国家受损失。钱也一分不进大姐腰包。要是大姐自己的车肯定就白拉咱们了是么大姐?”冯小刚歪头朝售票员笑。 “别跟我臭贫,你们这样的我见多了。” 下了公共汽车,两人昂首阔步向紫禁城走去。 “哎哟,这故宫真雄伟真壮丽,天黑得什么都看不清瞅着还那么激动人心。你说咱古代劳动人民怎么就那么勤劳智慧?想起来我就骄傲我就自豪,怎么我就成了中国人了?”于观仍絮叨不休,触景生情。 “行了,你夸故宫它哪儿听得见?”冯小刚都听腻了。 “不是,我就是有点刹不住车。瞧这护城河的水跟金子似的。这树这草这花这人怎么都那么绰约、楚楚可怜,惹我一腔柔情……好了,你发现老太太那闺女了么?” “那趴着一黑影,是不是?”冯小刚朝暗处□〖音“努”,字形左口右努〗嘴。 “有点像,小脸煞白,晃来晃去,快!直眉瞪眼冲城墙去了。”于观撒腿便跑。 “姑娘,姑娘!”于观边跑边喊。 “喊我么?”一个正在和恋人接吻的姑娘拔下嘴问。 “不,不是喊您,您继续。我喊那不幸福的呢。” “姑娘,我送您几句话,不收钱。”于观喘吁吁站定说。 “你说。”那个正在城墙边磨蹭的姑娘好奇地看着他。 “一年前,我也是在这儿撞的墙,被人救下了。一年后的今天,我觉得我当时特傻。” “你怎么说变就变呢?我觉得一个人最重要的品质就是自个有主意善始善终。”姑娘又看刚跑到的冯小刚。 “这里有一个原因我告诉你:因为我看见了你你。可能你没印象,可我的记忆是不会错的。当我从昏迷中醒过来,走到病房窗前,准备再次寻死往楼下跳时,我看见了你。你正从大街上走过,穿着花裙子,像只花蝴蝶。我的泪当时就下来了。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美好的事物,我怎么舍得去死?当时天是那么蓝,阳光是那么灿烂,你又是那么青春无忧,显得我是别提多阴暗多渺小了。” “这我可以作证,三天后我去看他,他泪还没干呢。正在大口吃饭,严肃地对我说:为了你他也要活下去哪怕根本不认识呢。”冯小刚累得弯腰喘气。 “那你当时怎么没喊我呢?” “我不配呀,我自惭形秽呀。当时我把你想得特高,怎么也得是个博士才刚够让你蹬的。我发誓我不混出个人样儿来就不去见你。”于观煞有介事。 “那你混出个人样儿了么?” “惭愧。”他茫然地看着冯小刚,“我算混出人样儿了么?” “我解释一下呵,他一直暗暗关注着你,留意着你,同时在人生的路上发奋图强,逐步实现给自己订的第七个五年计划。今儿要不是看见你苗头不对,他还不露面呢。” “就是说,我要活得好好的,一辈子也未准见得着你。” “我不能成为你生活中的负担呀。我要成,就得成为你生活的光明,让你应有尽有,一生快乐。你值得,可我就不容易了。” “他这个想法其实是很高尚的。要么带给人家幸福,否则不如谁跟谁都没关系。何苦让你再为他担忧呢?” “真高尚。”姑娘笑望着二人。 “不不,愚忠而已。”于观谦逊地低下头。 “你们说的这都是真的么?我怎么听着那么过分?也就赶上我今天心情不好特别需要安慰,平时谁要跟我这么说我都觉得他是流氓。”姑娘又板起脸。 “那是因为我们不善于表达。不光你这么说,别人也说过:怎么好话从你们嘴里说出来就不像好话了?我们特清楚自己这缺点。”于观忙解释。 “话是说得有点言不由衷,可这意思您还是理解的吧?” “啊,大概齐能猜出一半。”姑娘点点头。 “那就行了,那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您的生命不属于您自个。您要时刻想到,多少不相干的人把理想寄托在您身上呢。” “您手里攥着多少条人命呵!”冯小刚深情地加了一句。 “我真得好好想想了,我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无缘无故该着谁欠着谁一大堆似的。”姑娘沉思。 “怎么话又说回来了?”于观大惊。 “是呵,我本来自私自利活得挺好,吃饱了饭练练气功,看能不能蹿墙越脊。谁想撞上你们,云山雾罩说了这么些个不着边儿的话,活生生地让我觉得自个有多大罪过似的。算我倒霉,今儿出门没挑日子。” 姑娘一拧脸甩手走了,撇下两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捧砸了吧?捧出不是来了吧?怎么跟人家家长交待?” “我是坚决想不通,怎么就能捧出条人命来?”于观抱着脑袋一下蹲在地上。 “我真感到自己能力有限,不行,干不了这活。”于观说着泪就下来了,“还是换个能力比我强的同志干吧。” “你怎么了?”丁小鲁看和于观一起回来的冯小刚。 “晚上那人没捧好,他心里难受。”冯小刚说。 “谁都有偶失前蹄的时候。”丁小鲁安慰于观,“都没干过,都是摸索着来,犯不上太跟自己过不去。” “这不像你呵于观。”杨重走上前,“这不是你的性格。怎么能一遇困难就退缩?你是个弹簧呵你不要忘了。” “可我的确是干不好这个工作,我的压力太大了,我的神经……” “够了!别一副软骨头的样子!”冯小刚大喝一声打断他,“你干不好别人就干得好么?我们不都是在不断栽跟头的过程中逐步成熟、老练起来的?我真没想到小小的一点挫折你都经受不起。好啦,要不我们都不干了!回家休养吧!明哲保身吧!由着自个性子来吧……” 冯小刚说着也流下泪,“我就没有自己的脾性么?我就没有个人的爱好么?可我们要都不干那让谁干?” 众人皆默然,于观垂下了头。 冯小刚走到于观面前,慈祥地看着他说: “我理解你,也够难为你的了。可你想过没有,你在这个时刻动摇、退缩,会对同志们的士气有多么大的影响?你又会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于观悚然一惊。 “好好想想吧,晚上睡觉前好好想想吧。”冯小刚迈着沉重的步履,走了。 “快睡吧。”丁小鲁对一直愣愣地坐在灯下的于观说。 “睡不着哇。”于观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冯先生这几句话压在心里沉甸甸的。” “别去想它了,抓紧时间睡吧。” “我真错了么?”于观问丁小鲁。 “问你自己呀。”丁小鲁说。 “就是这个问题想不通。我觉得自己没错,我确实感到自己很难胜任捧人的工作。不瞒你说,我越来越对自己产生怀疑,我这么做到底有利于谁?工作越顺利,心里越是堵得慌。” “你没错。” “可我要没错,那就是冯先生错了。冯先生会错么?真不敢往下想呵……” 八 “不不,我们不能接受您的请求,我认为您这个动机有问题。这不是一件好玩的事,而是一桩充满艰辛、饱含血泪、需要极大献身精神的事业。”于观没精打采地对个小孩说。 “我就是把这当事业对待的。您想我学习也不好,每门功课都不及格。连我爸我妈都发愁:这孩子长大能干什么呀?除了嘴甜任嘛不懂。”小孩振振有词。 “你错了,我们这个工作不是嘴甜就能干的。我们也不要没有文化的人。我建议你还是先回学校上学,如果将来有志于作一名吹捧家,大学毕业再来找我们,起码也得是个大专学历。小同学呀小同学,任何工作都需要有科学文化知识,否则你将一事无成。回去吧,好好学习,先学一身为人民服务的本领再说其他。你聪明,一看就聪明,除了核物理别的你都一学就会,记住我这话。没准将来艾滋病被你治了也说不定——造福人类吧你就!” “哟,宝康来了,好久没见,怎么一进门就笑嘻嘻的?这后边跟着的是你什么人?嗬,赵老师,更年轻了,大街上遇见我得把您当成您儿子。”马青笑着起身相迎。 “听说你们几个改当吹捧家了?我正到处找人吹我呢,感觉特别需要这个。来吧,好好吹吹我,我还跟过去一样,出高价。你们几个我全包了,别的客就不要接了——多少钱一天呀?”宝康笑着一路握手,大模大样坐下。 “我们不卖。”于观回答。 “先别把话说绝,先问问我能出到多少价。” “一万两银子一天我们也不卖,一个大子儿不花我们照样笑脸相迎,我们这是为人民服务。” “哎哟,跟真的似的。” “没想到我们觉悟这么提高得这么快吧?你以为我们这两年白混呐?赵老师,坐,近来好么?有需要我们效劳的尽管吱声。”于观冷笑,转向赵忠舜。 “没事,就是跟宝康一起来看看你们,都挺好。” “都挺好就好。前两天我们还念叨呢,老没见赵老师抛头露面,怕是叫外国请去演讲了。” “怎么着,死活不接待我,对我有意见?”宝康敲桌子。 “不,您需要我们会像对其他客人一样接待您。只要别提钱,提钱伤感情。”于观态度委婉地说。 “我需要!”宝康一扬脸。 “马青、杨重,你们捧一道宝康。”于观起身让开。 “说吧宝康,你想怎么捧?”杨重盯着宝康问。 “怎么刺激怎么来,我要那最肉麻的。” “赵老师,您好像有什么心事?”于观问赵忠舜。 “没有,心情挺好。”赵忠舜一笑回答。 “不对,您不是闲得没事串门的人,您一向是每一分每一秒都给自己安排得特充实的人。您甭不好意思,是不是想让我们捧您一道?现成。” “咱能不能到里屋说去?”赵忠舜探头探脑左顾右盼。 “里屋也有人,您要不想让人听见,咱们就到街上说去。” “哥们儿,您这学问又长了吧?做一隆鼻术,再把后脑勺那片毛滋起来,活脱爱因斯坦青年时代呀!”马青笑道。 “是,昨儿在街上还有人认错了我呢,喊着‘爱老师’扑过来让我往他胸脯上签名。”宝康大言不惭。 “哎,诺贝尔评奖委员会给你来了一封信,您知道么?”杨重十分神秘地问宝康。 “听说了,但信我还没收到呢,不知道什么内容,左不过是要给我奖呗。” “写错地址了,寄我那儿去了。我好奇呀,就拆开看了。信上说他们那帮老头现在特发愁,选来选去就觉得这奖该给您,又怕您瞧不上,拒绝得奖,所以想先跟您商量商量,千万给他们个面子。” “我还真不一定给我就接着,我拒绝一切来自官方的荣誉,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这是我做人的原则!” “就不能灵活一下么?人家那信上说了,国王王后都盼着您去呢,国宴的菜都炒好放凉好几年了。”杨重很发愁。 “噢,他盼着我去我就去?我怎那么好说话呵?退一万步说我真接了这奖,也得到我们家来颁给我。这事是谁求谁呀?”宝康傲然冷笑。 “宝康,你这人什么都好,就一条:太傲。”马青责备他。 “没错,我真是这样。我也觉得这样特别不好,老让别人觉得巴结都巴结不上。我现在这已经改了不少了,过去,我连我妈都不正眼瞧一下。”宝康痛快地承认。 “我呀,还真有点说不出口,我这想法和我这身分太不般配。”赵忠舜忸怩作态,欲言又止。 “那有什么呀?您就说我吧,还不是口蜜腹剑,表面上道貌岸然,一肚子男盗女娼,我都没不好意思。” “你要这么说,那我心里就有底了。”他坦然了一些。 “千万别不好意思赵老师,您的品行高超已经有口皆碑翻不了案了。” “我吧,从小挺羡慕一种职业,阴差阳错成了现在这样儿。也不是现在这样就不好,但你是明白人你知道,童年的梦想对人的一生会有多大影响。” “知道知道,您往下说。” “嘿嘿,真不好意思。” “你瞧,赵老师,我就烦您这知识分子气质:羞涩。痛痛快快的,跟我您还藏首遮尾的干吗?您就是说您想当飞贼我对您的印象也一样富丽堂皇。” “你把耳朵凑过来,我告诉你,我就是想当一回专门夜里逮人的盖世太保!” “嘿,赵老师,你怎么跟我想的一样呵?” “你也这么想?” “没错,穿着黑皮大衣戴着礼帽,夜里十二点以後到人家彬彬有礼地敲门。” “没错!敲开门进去后照旧彬彬有礼,先道歉再逮人,不忘欣赏一下墙上的油画,恭维几句主人家的艺术气氛和夫人的美丽端庄。干的是肮脏勾当可透着相当高的文化素养。” “还应该在钢琴上弹一段巴赫的曲子。” “没错!再跟夫人干上一杯香槟,聊几句毕加索、莫奈。即便是威胁也相当优雅,说着上流社会的法语和那些狗汉奸狗特务区别开来!” “太对了!什么纺绸褂、水银镜,比皮上衣呢礼帽档次差多了。” “你觉得这事难办么?” “一点不难办,几件皮大衣好凑,礼帽我也有路子能借来。” “可我不想抓一般的中国老百姓,我就想闯入一对外国夫妇家里当不速之客。” “少数民族行不行?我认识一个乌孜别克人,经常冒充外国人进出友谊商店从来没人敢拦过。” “像就行,主要是找那感觉。” “信在哪儿呢?你倒给我拿来瞅瞅呀信是写给我的你干吗扣着不给——拿来拿来!”宝康急了,扑过来搜杨重。 “信是瑞典文,你看不懂,回头我给你翻译出来再给你。” “我就要看原文,我不懂瑞典文可有人懂英语呀。” “那也得等我上荣宝斋给你裱了,镶了框子再送来。这信你一定得藏好,否则博物馆肯定会来找你。” “我不捐,我肯定不捐。我死後这信我孙子就能揣着上索思比拍去了。” “哎,宝康,我那天看报,报上有两人为你吵架。一个说你是李白,一个说你是杜甫,你自己觉得你是谁呀?”马青问。 “还有比他俩更好的没有?我就是那更好的。” “两人还争呐,一个说你的作品寿命有一千年,一个说只有九百九十九年,你觉得他们谁说得更准一点?” “都小瞧我了,我觉得起码不比李后主的寿命短。他也就是一句‘一江春水向东流’,我除了跟他一样愁还有好多哲理呢。不行,我不能跟你们聊了,光聊天把正事都耽搁了。哎,你们谁知道瑞典大使馆的电话号码?” “查114。”杨重说。 “我用汉语问,他们能告我么?” “带点口音呵。” “我觉得他们真不负责任,信寄出那么长时间没有回音也不知道再打个电传查查,怎么就那么相信中国邮政的效率?” “怎么能这么对待宝康同志?这不是捉弄人么?”于观大怒。 “开玩笑。”杨重分辩。 “什么开玩笑?工作就是工作怎么能开笑?你们开玩笑他当了真,兴冲冲跑到瑞典人那儿肯定挨一顿臊,自尊心怎么受得了?你们这是严重违反捧德的行为!” “宝康那人就欠这个,我们不给他垫砖他也得揪着自个往半空中跳。” “他是他,你们是你们。我不管顾客是什么操行,但我要求我的工作人员遵守职业道德。你们违反了这点,我就要批评你们!作为一个吹捧家我就要对你们提出更高的要求,怎么能混同于一般老百姓呢?” “于观,你别生气。”丁小鲁劝解。 “我不是气,而是难过。捧德问题我再三讲过,现在居然还是发生这样的事情,令人痛心!我的话你们是当耳旁风了。你们觉得自己了不起是不是?比别人聪明伶俐更会绕着弯子骂人是不是?你们知道你们小小得逞的同时你们丧失了什么?你们丧失了做人的善良!” “别说了于观,你没看他们泪都快垂下来了么?” “现在哭了,当初不是挺得意的吗?你们能耐,你们走吧,我这儿不需要爱耍小聪明的人!这是一个严肃的工作我不允许用不严肃的态度对待它!” “我们错了。”杨重说。 “下回不干了。”马青也说。 “给他们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吧于观。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美萍也替他俩求情。 “让他们写检查,深刻认识自己错在哪儿,为什么错,挖一挖思想根子。光承认错了,不认识自己错在哪儿就不可能彻底改正错误,将来一遇机会就有可能重犯。我不是和你们两个过不去,我是痛恨这种行为。这个世界爱和理解太多了么?我们是把爱和关怀传播到人间的使者呵!” “我对不起组织,对不起生我养我的人民。”马青先哭。 “哭吧,让悔恨的泪水冲刷去你们心灵上的污垢。哭完去向宝康道歉,诚恳地道歉,以博得人家的原谅。”冯小刚在一边轻声道。 “哎哎,哭完我们就去。”马青眼睛湿漉漉地连连点头。 于观心情沉重地站起来,对大家说: “同志们,通过杨重马青这次所犯的错误,我们大家也要汲取教训。在今后的工作中一定不能搀杂个人感情,不能凭个人的喜好对待顾客。可能有一些不理解我们工作的人会讽刺、挖苦乃至侮辱我们,大家一定要正确对待。要知道我们工作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一点:把别人的欢乐建筑在自己的痛苦之上——我说的对么冯先生?” “你精辟地概括了我想说却一直没能表达清楚的思想。”冯先生庄严地点头称是。 九 早晨,大雨瓢泼,屋里昏暗得如同黄昏,一声炸雷,闪电贯穿长空。正在昏睡的于观蓦地惊醒,惊恐地张望了一下四周,又沉沉睡去,他的脸上布满倦容。 屋外,丁小鲁站在房檐下看雨。刘美萍打着伞踩水而来。 “于观睡了么?”她问丁小鲁。 “刚睡下。”丁小鲁轻声说,“咳了一夜,早晨我给他吃了两片安眠药。” “谢天谢地,终于睡了。”刘美萍虔诚地胸前划十字,“老天保佑他多睡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