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髡见天色昏黑,起身叩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草民告退。”魏惠王似也累了,拱手道:“与先生说话,真是快意。近些年来,田因齐处处事事与寡人作对,顺寡人心思的,推来算去,唯此一事,就是选先生来使。”淳于髡叩道:“谢陛下抬爱。”“来而不往,非礼也!”惠王转对毗人,“田因齐赠送寡人盐巴五十车,寡人回赠他干菇四十车,春茶十车,免得他空车回去,取笑寡人。至于先生,赏安车一辆,宝珠十枚。金子就免了,反正先生也不稀奇。”“陛下说笑了。”淳于髡急忙拱手,“莫说是金子,陛下即使赏赐一根青草,草民亦会视为珍宝!”“好!”惠王呵呵一乐,“先生既有此说,就加赐青草一根。”在魏国方言里,青草的“青”字与“金”字发音接近,魏惠王本是戏言,岂料话音刚落,淳于髡即叩首于地,咬字清楚:“草民谢陛下金草!”青草于眨眼间竟然变成金草,惠王眼睛眨巴几下,呵呵笑道:“先生真急智也。”转头吩咐毗人,“传旨金匠,化五十金铸一株金草,赏赐先生。”“臣领旨!”在魏王的回赐礼品中,干菇是现成的,库里就有,只是春茶十车,却有难度,因时下清明刚过,新茶初摘,十车之数,实难一下子征齐。朱威看过诏书,只好打车前往馆驿,恳请淳于髡暂候数日。因要筹划偷窃孙膑,淳于髡求之不得,当即允诺。朱威刚走,淳于髡即召来飞刀邹:“见到那个疯子了吗?”飞刀邹点头道:“见过了。孙子闻讯,甚是高兴,问小人何时可走,小人回复说,具体哪一日,要由先生决定。”“你见孙子时,有人看到没?”“没有。”淳于髡思忖有顷:“没有老朽吩咐,不可再见孙子,也不可使人打扰他。你就待在驿馆里,不到关键时刻,不可露面。”飞刀邹答应一声,转身离去。淳于髡在厅中闷头又坐一会儿,召来御手,乘车直驱相国府。淳于髡比惠施年长十岁,无论在学识上,还是在知名度上,惠施均是不及。闻知淳于髡驾临,惠施急忙出迎,长揖至地:“淳于子光临,惠施受宠若惊!”淳于髡回过一礼,呵呵笑道:“传闻惠子治名、实之学,颇有所得,老朽慕名已久。三年前,老朽为赵侯说情,来梁觐见陛下,本欲登门求教,听闻惠子忙于国事,没有闲暇与老朽磨牙,只好作罢。此番复来,老朽左右寻思,再不上门请教,就老朽这把年纪,不定就会抱憾终生了!”惠施笑道:“惠施这点学识,岂敢在淳于子跟前卖弄?”伸手礼让,“淳于子,请!”淳于髡跟随惠施走进府中,远远望见客厅里端坐一人。见他们近前,那人起身迎出。淳于髡正自打量,那人先一步躬身揖道:“魏申见过淳于子!”淳于髡忙回一揖:“草民淳于髡见过殿下。”“殿下也是刚到。”惠施笑笑,介绍道,“坐榻还没暖热呢!今儿真是凑巧,一个是当朝殿下,一个是学界泰斗,在下这处陋室,算是生辉了!”“这个自然。”淳于髡拍拍自己油亮的光头,呵呵笑道,“只要老朽这颗光头一到,你想不生辉,怕也难哩!”三人皆笑起来。惠施让座,太子申推托不过,只好居中坐了,淳于髡、惠施分坐两侧。闲聊一时,淳于髡再次打量魏申,见其眉头不展,气色不畅,倾身笑道:“观殿下气色,似有心事。草民在此,别有不便吧。”言讫,作势欲起。太子申伸手拦住,苦笑一声,抱拳道:“听闻淳于子善于揣摩,能够忖知他人之心,魏申原本不信,今日倒是领教了!”惠施亦笑一声,转对太子申道:“无论何事,料也瞒不过淳于子。殿下不妨说出来,淳于子足智多谋,不定会有妙策呢。”“唉,”太子申长叹一声,“魏申此来,只为梅妹一事。”“梅公主,她怎么了?”惠施淡淡问道。“自孙将军疯后,”太子申缓缓说道,“梅妹像是换了个人,每日躲在深宫,除去贴身宫女,谁也不见,谁也不睬。眼见梅妹年龄日高,父王着急起来,甚想为她寻个主家。去年韩室前来为公子章聘亲,愿娶梅妹,父王当即准允婚事。梅妹闻讯,当夜悬梁自尽,幸被她的宫女及时救下。父王甚是爱她,见她如此执拗,只好作罢。前日后晌,梅妹突然出来见我,跪求一事,让魏申左右是难。”“梅公主所求何事?”惠施又问。“梅妹说,她不想住在宫里,只想搬进魏申府中,还要魏申把孙将军也接进府中,由她照料一生。”惠施似吃一惊,长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去。“先生,”魏申的目光紧盯惠施,急道,“你说,魏申该怎么办?若是不准,梅妹苦求,不定还会出事;若是准允,此事必传出去,天下怎么议论?再说,父王那里,又如何交代?”惠施双目闭合,一动不动,显然是在思忖此事。太子申见状,长叹一声,垂下头去。淳于髡听出了大要,探身问道:“请问殿下,孙将军可是孙膑?”“正是。”“唉——”淳于髡晃晃光头,亦叹一声。淳于髡叹气时,中气十足,声音拖得极长,且抑扬顿挫,富有乐感,显然是故意叹出。惠施陡然睁开眼睛,抬头问道:“淳于子为何而叹?”“唉,”淳于髡又叹一声,“说起来,这个孙膑还是当年老朽所荐。老朽看他有些才具,在魏或可有所驰骋,谁想这才几年光景,好端端一个才子,竟然成了个疯子!惠子你说,世道如此,老朽能不感叹?”言讫,将光头又摇几摇。惠施苦笑一声,亦摇摇头。淳于髡将头扭向太子申:“方才,听殿下的语气,孙将军似是又跟梅公主扯在一起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太子申见也瞒不过去,只好将孙膑与梅公主的婚约扼要讲述一遍。讲到动情处,太子申的眼圈儿已是红了。淳于髡听毕,思忖有顷,顿时有了主意,呵呵笑道:“殿下,这事儿诉予老朽,算是诉对人了!”“哦,淳于子有何良策?”太子申急问。“请问殿下,是想让梅公主得到终身幸福呢,还是让她陪伴一个疯子?”“当然是要梅妹得到幸福。”“嗯。”淳于髡晃晃光头,缓缓说道,“若是此说,老朽倒是有个妙招儿。”“先生快讲。”“老朽最爱拉郎配,混碗喜酒喝。梅公主若是待字闺中,老朽愿意保媒,为她觅个如意郎君,保管她一生幸福。”听闻此言,太子申一下子泄了气,长叹一声:“唉,原还以为先生有何妙策,不想却是这个。先生有所不知,梅妹心中,只有孙将军一人,纵使萧郎再世,她也不会动心。”“这倒未必。”淳于髡呵呵笑道,“殿下若是放心,此事交由老朽去办。老朽担保你的梅妹心甘情愿地听从老朽,嫁予如意郎君。”“嫁予何人?”太子申急问。“这个——”淳于髡嗫嚅一下,临时编道,“公子虚。”“公子虚又是何人?”“是齐国公子。”“齐国公子?公子虚?”太子申不无纳闷,自语道,“魏申好像不曾听说此人。”淳于髡呵呵笑出几声:“这世上人的何止万千,殿下不曾听说也是常情。再说,殿下眼下所虑,只是公主的婚事、公主的幸福、公主的如意郎君,至于什么虚不虚的,只要公主乐意,殿下何必较真!”太子申一怔,点头道:“嗯,先生所言甚是。无论何人,只要梅妹愿意,魏申绝无话说。”“这就成了!”淳于髡呵呵笑道,“老朽明日即去向陛下提亲,只是——”看一眼惠施,“这席喜酒,老朽也不能独饮,惠子,大媒得算你一份。老朽作男家的,你作女家的,何如?”惠施忖不出淳于髡是何主意,甚想观看下文,拱手笑道:“惠施愿意效力!”第二日,淳于髡花费重金置办彩礼,后晌申时,驱车叫上惠施,进宫求见惠王。一见淳于髡,惠王就呵呵笑道:“老夫子,寡人正在想着你呢。”“陛下想草民是客套话,草民想陛下却是真的。”淳于髡叩道。“老夫子快起!”惠王招呼二人坐下,“这次你可没有忖对,寡人真是在想你。”转对毗人,“不信你可问他。”毗人接道:“老夫子,这是真的,方才陛下一直在念叨你。”“敢问陛下,为何念叨草民?”淳于髡笑问惠王。“不瞒夫子,”惠王敛起笑容,一本正经道,“寡人身边,真还缺少一个像夫子这样的人。自夫子走后,寡人越想越觉得离不开夫子,实意求拜夫子为国师,常住宫里,时刻陪伴寡人,司寡人之过。寡人正与毗人念叨此事,打算召请夫子,夫子可就来了。”淳于髡哈哈大笑起来。惠王一怔,急问:“夫子不愿意?”淳于髡指指自己光头,呵呵乐道:“宫中佳丽如云,早晚见到草民这颗光头,还不花容失色,东躲西藏?”惠王亦借题打趣道:“若是此说,倒不打紧。寡人送你美女五十名,只要老夫子精气足,莫让她们失望就行。”“果真这样,”淳于髡顺口接道,“草民更不敢了。宫中佳丽,皆是玉体,草民身贱,岂不是糟践了?”惠王知他不肯,思忖有顷,轻叹一声,转过话题:“说吧,老夫子此来,有何指教?”淳于髡拱手道:“岂敢指教?草民只是讨赏来了。”魏惠王转向毗人:“老夫子的那棵金草,可铸好了?”毗人点点头,从旁拿过一只盒子,打开来,里面果是一株金光灿灿、栩栩如生的春草。惠王欣赏一时,使毗人递给淳于髡:“你的赏物,可以拿走了。”淳于髡接过金草,拱手谢道:“草民谢陛下厚赏!不过,草民此来,不是讨此赏的。”“哦?”惠王略吃一惊,“夫子还讨何赏?”“喜酒。”“喜酒?”惠王大奇,“何人的喜酒?”“梅公主的喜酒。”淳于髡侃侃说道,“临行之际,齐王特别吩咐草民,要草民打探陛下跟前可有公主待字闺中,若有,齐王有意向陛下攀亲。草民昨日向惠相国打探此事,得知梅公主尚未订婚。草民窃喜,特拉惠相国保媒,代齐王向陛下求婚。”言讫,从袖中摸出一张礼单,双手呈上,“这是礼单,彩礼已经置于偏殿,请陛下验看。”毗人接过,递予惠王。惠王扫过一眼,置于几上,抬头缓缓问道:“田因齐求婚?他为何人求婚?”“公子虚。”淳于髡又从袖中摸出一帛,双手呈上,“这是公子的生辰。”“公子虚?”惠王接过八字,细看一时,轻轻放下,点头道,“年龄倒是不错,不知此人品性如何?”“若问品性,倒是没个说的,”淳于髡呵呵笑道,“草民只用八个字:才气横溢,气宇轩昂。不过——”话锋一转,“公子也有不足之处,草民不敢隐瞒。”“有何不足?”“据髡所知,公子性格内向,不谙名利,与世无争,喜欢独处,尤其是喜欢养花育草,且在百花之中,尤爱梅、菊,几年前甚至赌气欲往东海仙山,在那里养梅育草,修道炼仙。不知多少人家提亲,公子皆未看上。这些秉性,与时下年轻人所求格格不入,齐王甚是头疼,却也拿他毫无办法。这些弱项,草民特别禀明陛下,万不可屈了公主。”魏惠王大喜过望,急道:“哦,若是此说,倒是匹配梅儿。田因齐若是真有诚意,这门亲事,寡人可以准允!”忽又想起什么,眉头皱成一团,“只是梅儿与那公子一般性情,甚是执拗,不愿嫁人。她若不从,就会死里活里闹腾,即使寡人,也奈何她不得。”“陛下放心,”淳于髡接道,“草民得授通心之术,梅公主所想,草民皆可忖知。只要得见公主,草民或可因情劝导,使她乐意归门。”惠王连声说道:“好好好,先生果能玉成此事,寡人另有重赏!”转对毗人,“传梅公主觐见!”毗人欲走,淳于髡急道:“不不不,草民不可在宫里见她。听说公主与殿下甚亲,草民可去殿下府中见她一面。”惠王点头允道:“好吧,一切皆听夫子。”太子申府中,后花园的梅园,百余株梅树上挂满了如葡萄般大小的青梅。一身素衣的瑞梅公主坐在梅亭里,两眼痴痴地望着树上的梅子,想着心事。园中别无他人,只有几只小鸟在梅枝间上蹿下跳,喳喳欢叫。园门打开,淳于髡晃着油亮的光头走过来。瑞梅过于专注,竟然没有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淳于髡走到亭下,顿住脚步,故意咳嗽一声。瑞梅扭过头来,陡然见到一个光头,花容失色,惊问:“你是何人?”淳于髡深揖一礼:“老朽淳于髡见过公主。”瑞梅早就听说过淳于髡的大名,松出一口长气,微微欠欠身子,拱手复礼:“小女子见过先生。”淳于髡将她细细打量一番,点头赞道:“公主好标致啊!”瑞梅平素不愿见人,更不喜在此被人打扰,又听淳于髡说出此语,顿时脸色一沉,冷冷说道:“先生至此,可有要事?”淳于髡呵呵笑道:“没有,没有,赏梅而已。”不顾瑞梅感受,顾自走上亭子,在瑞梅对面席地坐下,“老朽坐在这里,公主不介意吧。”瑞梅忽地起身,不无愠怒道:“先生要赏,自赏就是!”拂袖走下亭子,沿小径而去。淳于髡缓缓说道:“梅公主留步。”听到淳于髡直呼她的名讳,瑞梅一怔,不由自主地顿住步子,扭回头,语气依旧冷冰:“先生何事?”“方才老朽路过街头,碰巧遇到一个疯汉,公主想不想听听他的趣事?”瑞梅心头一颤,知他是为孙膑而来,且能来此园中,必是经过胞兄太子申同意了的。看这样子,许是她的要求有个眉目了,既惊且喜,复上凉亭,语气微微缓和,轻声问道:“请问先生,那疯汉有何趣事?”“公主不能站着听,”淳于髡微微一笑,指着对面的席位,“请坐。”瑞梅凝视他一会儿,复坐下来,两眼眨也不眨地直望着他。“公主,”淳于髡陡然敛起微笑,语气严肃,开门见山道,“你与孙将军之事,殿下都对老朽说了。听殿下说,公主欲将孙将军接至府中,照料他一生,可有此事?”瑞梅脸色绯红,低下头去,轻咬下唇,默不做声。“老朽正为此事而来,有话欲问公主。”瑞梅喃喃说道:“先生请问。”“公主只是喜欢孙将军呢,还是爱他?”瑞梅将头垂得更低,许久,方才说出一字:“爱。”“是爱他的心呢,还是爱他的人?”“心。”“若是爱他的心,公主愿意为他牺牲一切吗?”瑞梅不再羞怯,落落大方地抬起头来,郑重点头。淳于髡看到,瑞梅的眼中盈出晶莹的泪珠。“看公主的泪珠儿,当是真心的,老朽愿意帮忙。”淳于髡点点头,缓缓说道。“谢先生成全!”瑞梅拱手谢过,以袖拭泪。“老朽帮忙,可有两种帮法,一是如公主所愿,说服陛下,将孙将军或接入宫中,或接至此处,由公主悉心照料,守候一生;二是治愈孙将军疯病,除去两个膝盖骨老朽爱莫能助之外,老朽担保孙将军如常人一般。这两种帮法,公主可以任选一种。”“真的!”瑞梅喜极而泣,大睁两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的光头,“孙将军之病,先生真能治愈?”“能不能治愈,还要取决于公主。”“我?”瑞梅大怔,“小女子能有何用?”“有有有,”淳于髡接道,“只要公主允准一事,孙将军的疯症即可痊愈。”“说吧,只要能够治愈孙将军,要小女子做什么都成。”“嫁人。嫁给齐国公子。”瑞梅两眼发直,惊得呆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从牙缝里挤道:“原来,先生是变了法子提亲来的!”“是的。”淳于髡晃晃光脑袋,“老朽此来,正是为齐国的公子虚提亲。”瑞梅冷冷说道:“小女子此生,除去孙将军,谁也不嫁!”言讫,再次起身。淳于髡呵呵笑道:“看来,公主爱的并不是孙将军的心,而是他的人了。”瑞梅一怔,复坐下来,缓缓说道:“先生如何保证治愈孙将军?”“是这样,”淳于髡侃侃说道,“老朽游走列国,爱好猎奇,化内方外无所不知。齐国东海有仙山,山上有仙草,可治此症。仙山飘浮于大海之上,雾气笼罩,游移不定,非常人所能至。能至此山之人,据老朽所知,唯有齐国的公子虚。老朽受殿下之托,求公子虚讨要仙草,公子虚只提一个条件,就是娶公主为妻。”瑞梅显然相信了这个故事,瞪眼问道:“公子虚为何一定要娶小女子?”“待出嫁之后,公主可以直接诘问公子。”淳于髡两手一摊,显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以手撑地,站起身子,“公主好好想想,是终生守着一个疯子呢,还是得到仙草,彻底治愈孙将军之病?公主何时想明白了,可以告诉老朽,老朽既已允诺,一定兑现诺言。”淳于髡转过身去,晃着光头,摇摇晃晃地沿来路走去。走有几步,身后飘来瑞梅的声音:“先生,您可告诉那位齐国公子,就说小女子愿意出嫁。”淳于髡顿住步子。“不过,”瑞梅冷冷说道,“小女子也有一个条件,公子必须首先拿回仙草,治愈孙将军之病!”“呵呵,”淳于髡扑哧笑道,“你俩真还是一对儿。不过,你们二人,一个要先出嫁,一个要先治病,实让老朽为难!这样吧,老朽折中一下,公主可先嫁往齐国,举行个仪式,待孙将军之病彻底痊愈,由公主亲自验明,再入洞房,公主意下如何?”瑞梅沉思良久,含泪答道:“就依先生。”得知瑞梅愿意出嫁,魏惠王大喜过望,亲至太庙,为她的婚事问卦,抽到一签,是六五坤卦,上上签,爻辞是“黄裳元吉”,意思是,这桩婚事可以保持柔顺本色,大吉大利。惠王乐不可支,当即定下吉日,吩咐毗人准备嫁女。自孙膑疯后,武安君夫人瑞莲公主不忍目睹梅姐伤心欲绝的样子,很少回宫。听说这桩婚事是梅姐自己愿意的,瑞莲不胜欣喜,急回宫里看她,不想梅姐仍在太子申的宫中。瑞莲正欲前往东宫望她,陡然想起临走之时,庞葱交代她早点回府,因为武安君今日可能回来。瑞莲看看天色,急叫御手拨马回府。果然,瑞莲刚到府门,就听门人说庞涓回来了。自入纵之后,魏惠王全力以赴,号召众臣光复河西,庞涓也陡然明白了合纵的好处,兴奋异常,将全部身心投入到练兵备战之上,几乎每日都住逢泽大营,很少回府。瑞莲下车,急步走回,远远看到庞涓端坐厅中,正在听从庞葱禀报府中诸事。瞥见瑞莲,庞葱识趣地站起,笑对庞涓道:“大哥,前院里还有点小事,葱弟待会儿再来禀报。”庞涓点头,庞葱退出,在门口遇到瑞莲,哈腰见过礼,匆匆走开。瑞莲急趋过来,在庞涓前面跪下,深情叫道:“夫君——”庞涓轻轻一拉,瑞莲顺势倒入他的怀中。二人正在拥抱,门外传来脚步声,瑞莲挣脱开来,在对面坐下。看到并无别人,只是侍候茶水的婢女,二人皆笑起来。瑞莲喜形于色,急不可待地说:“夫君,奴家有个天大的喜讯。”“哦!”庞涓微微一笑,“是何喜讯?”“梅姐要出嫁了!”“梅姐出嫁?”庞涓陡吃一惊,“嫁予何人?”“齐国的一个公子,听宫人说,他跟梅姐一个秉性,二人甚是般配。”“叫何名字?”“说是叫田虚。”“田虚?”庞涓眉头微皱,“在下未曾听说齐国有个田虚。宫人还说什么?”“宫人还说,父王甚是高兴,前两日到太庙求签,是上上签,当即定下吉日,就是后日。宫中这几日都在忙活此事,为梅姐准备嫁妆。”“梅姐愿意了?”“当然了!梅姐若是不愿,谁敢逼她?”庞涓思忖有顷,微微笑道:“嗯,的确是好事。梅姐远嫁齐国,我们当送份大礼才是。”“夫君所言甚是!”瑞莲高兴地说,“奴家一直在琢磨此事,可思来想去,竟是想不出送什么才好。”“梅姐不同凡俗,送她何物,容在下好好想想。”庞涓果真闭上眼睛,进入冥思,似是在想送何礼物。不过,瑞莲公主有所不知的是,此时的庞涓,压根儿就没去冥想礼物,而是在揣摩整个事件。依他的本能判断,瑞梅不可能说变就变,她肯愿意,里面必有文章。冥思有顷,庞涓陡然打个寒噤,脱口而出:“淳于髡!”庞涓这一声既突然,又怪异,瑞莲吃此一惊,花容失色,打了个哆嗦,颤声问道:“夫君,淳于髡怎么了?”庞涓这也意识到失态,笑道:“没什么。夫人可否知道,玉成这桩好事的媒人可是淳于髡?”“正是此人。”瑞莲应道,“听宫人说,他是男方大媒,梅姐的大媒是惠相国。”庞涓正欲再问,庞葱急急走进,在门外站定,禀道:“大哥,淳于髡求见!”庞涓一怔,望一眼瑞梅,挠挠头皮道:“嗬,说有鬼,鬼就来了!”对瑞莲笑笑,“夫人,大媒邀功来了,在下要好好谢他,你且回避一下。”庞涓起身,跟庞葱快步走出门。不消一刻,庞涓已笑容满面地携着淳于髡之手,二人有说有笑地走回厅中,分宾主坐下。庞葱倒过茶水,转身退出。庞涓指指茶水,笑道:“清茶一杯,请老前辈品尝。”淳于髡端过茶杯,品了一口,点头赞道:“嗯,好茶!”庞涓亦品一口,笑问:“听闻老前辈见多识广,可知此茶出自何处?”淳于髡端起茶杯,细细察看茶叶的颜色,而后轻啜一口,在口中回味一阵儿,方才咽下,抬头笑道:“回武安君的话,老朽若是没有猜错的话,此茶采自云梦山,是清明茶。”庞涓大吃一惊,急抱拳道:“老前辈真是神了!”“呵呵呵呵,”淳于髡晃晃光头,亦抱拳道,“喝多而已。”二人谈了一会儿茶道,庞涓决定先入为主,抱拳笑道:“老前辈乃百忙之身,今日光临寒舍,定有教诲晚生之处。”“教诲不敢。”淳于髡呵呵笑道,“听闻武安君精通兵法,老朽心向往之,早想请教。也是不巧,前几年来,赶上武安君大喜,老朽虽然登门,却难以启齿。此番复来,武安君竟又不在府中。听闻大人今日回府,老朽特别使人盯在府外。呵呵呵呵,此招甚妙,老朽果然逮个正着。”“这倒奇了!”庞涓呵呵笑道,“据晚生所知,老前辈以隐语见长,靠利舌游走列国,怎么突然又对兵法感兴趣了?”淳于髡再次晃晃光头,呵呵笑道:“常言说,话不投机半句多。老朽求见大将军,不说兵法战阵,何能起劲?”“好好好!”庞涓哈哈大笑,“与老前辈说话,真是痛快!自古迄今,兵家林林总总,不可胜数,敢问老前辈,您都想问哪家兵法?”淳子髡缓缓说道:“寻常兵法,不足为奇。天下盛传大将军在宿胥口梦见吴子,得授吴起用兵绝学,可有此事?”庞涓一怔,稍显尴尬地笑笑,抱拳说道:“确有此事。不过,晚生所学,不过是吴子的一层皮毛,不足挂齿!”“大将军不必过谦。”淳于髡敛住笑,正正衣襟,抱拳道,“说起吴子,老朽与他还有一面之交。”一听此话,庞涓顿时来了精神,抱拳急问:“此事可真?”淳于髡白他一眼:“老朽何曾打过诳语?”眼睛眯起,似入回想,“那年老朽十岁,跟娘讨饭,讨至魏地,碰巧遇到大将军吴起凯旋,嗬,那个威势,将老朽吓得当场尿了裆子。”淳于髡讲得一本正经,讲出的却是这个典故,庞涓忍俊不住,捧腹大笑,连声说道:“好好好!世人皆言老前辈滑稽,晚生今日信了!”“这是真的!”淳于髡指天发誓,“大将军不信,可去齐地问老朽胞妹。她当时在场,迄今仍拿此事耍笑老朽。这个世上,老朽若怕一人,就是她了。”见淳于髡如此认真,庞涓笑得越发开心,手指淳于髡,上气不接下气道:“老前辈,真有您的,连谎也编得这么圆,实让晚生——”“不不不,”淳于髡截住他的话头,“编谎的不是老朽,是大将军!”庞涓的笑容一下子僵住,愣怔半晌,方才结巴道:“老……老前辈,此……此言何意?”淳于髡一字一顿:“若是老朽没有料错,此事必是大将军故意编的。依老朽所断,大将军若修吴子之学,必在鬼谷。”“老前辈由何判知?”“精灵托梦,断不会在大将军怀中塞上一部兵书。”庞涓不无叹服地拱手说道:“老前辈果是慧眼,晚生不敢隐瞒。吴子一书确是在鬼谷时,由先生亲授。至于托梦一说,也的确是晚生用来蒙骗三军的。当时,三军仅有三万疲弱之卒,连战皆败,士气萎靡,晚生不得已,方才编出这个故事,让前辈见笑了。”“见笑?”淳于髡微微抱拳,由衷赞道,“大将军只此一举,即胜吴起多矣!纵观黄池之战,朝歌之战,更有后来的陉山之战,大将军智勇皆占,即使吴起在世,也不过如此。”庞涓连连抱拳:“前辈如此抬爱,晚生愧不敢当。”“说起吴子兵法,”淳于髡话锋一转,“老朽想起一事,甚是追悔。”“前辈有何追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