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槐摇头。一阵沉默之后,威王似是想起什么,缓缓抬头:“张仪他……哪儿去了?”“儿臣不知。”言讫,太子槐似觉不妥,略顿一下,补充一句,“不过,儿臣听说他出郢去了,这阵儿或在途中呢。”“出郢去了?”威王似是一怔,思忖有顷,“去往何处?”“儿臣不知。”楚威王不再做声,有顷,目光重又回至面前奏章上:“这些奏章,你意下如何?”“儿臣唯听父王旨意。”太子槐神情木然。“寡人是在问你!”楚威王提高声音,语气似在责怪。太子槐打个惊愣,抖起精神:“回禀父王,儿臣以为,张仪一走,楚国朝野,怕也只有昭阳合适了。”威王闭目,再陷冥思。一阵更长的沉默。“嗯,你说的是。”威王终于睁眼,点头道,“这事儿拖不得了。晋封左司马昭阳为令尹,辖制六府!晋封右司马屈武为左司马,上柱国景翠为右司马,辖制三军!”略顿一下,眼睛再次闭上,“颁旨去吧。”太子槐起身叩道:“儿臣领旨!”黄昏时分,在郢都通往古城襄阳的官府驿道上,一辆马车艰难地行进着。时大时小的雨点儿敲打在崭新的雨篷上,发出“嘭嘭”闷响。马车越走越慢,陡然一震,顿住不前了。小二急跳下车,见左边车轮陷入一个泥坑里。小二急了,又是打马,又是推车,车轮晃了几晃,越陷越深。香女探出头来:“小二,又打住了?”小二点点头:“是的,夫人,又陷泥坑里了。”香女跳下来,察看一番,帮忙连推几下,车轮陷得更深,动也不动。香女急了,看看天色,已近昏黑,放眼望去,四野并无人家,只有道道雨丝从天而降,形成一块雨幕。田野低洼处早已积水,远远望去,汪洋一片接一片,被暗淡的天光映照得明晃晃的。香女问道:“请问小二,这是哪儿?”小二指着前面一个土丘:“回夫人的话,翻过前面土丘,当是纪城。若是天好,中午就该到的。”“这可怎么办?”香女眉头紧皱,不无忧虑地望着泥坑。小二拍拍马背,轻轻摇头:“夫人,没办法了。连走一日一夜,马没力道了。看这样子,我们只好在这泥坑里挨过一夜,待明日天亮,再想办法。”“这……”香女急得落泪,“夫君他……伤势本来就重,这又颠簸一路,若是再无救治,怕是挨不过去了。”小二蹲下来,抱头冥思,有顷,再次摇头:“夫人,小人走过这条路,此地上不靠村,下不落店,离纪城尚有二十多里,再说,这马……小人实在没——”陡然顿住,打个惊愣,忽地起身,惊喜交集,“夫人,听,有人来了!”香女侧耳细听,后面果然传来车马声。不消一刻,一辆马车赶上来,御者跳下车子,径走过来。香女抬头望去,见那人头戴斗笠,一身褐衣,走前一步,施礼道:“小女子见过先生。”斗笠人回过一揖:“在下见过姑娘。”手指车马,“姑娘这是——”香女道:“陷坑里了,小女子无奈,特求先生帮忙。”斗笠人也不说话,走到路边寻到十几块石头,交予香女,自己站在左轮边,说道:“姑娘,车轮一动,你就往车辙里垫石头,动一下,垫一块,待垫平了,轮子就出来了。”转对小二,“赶车吧!”小二吆马,斗笠人猛力推车,车轮晃动,香女趁机垫上石头,不一会儿,果如斗笠人所言,左轮滚出泥坑。斗笠人走至旁边,在水沟里洗过手,抬头望着香女:“姑娘是——”香女谢道:“公孙燕谢过先生,请问先生大名。”斗笠人拿掉斗笠,拱手笑道:“些微小事,不必客气。在下贾舍人,幸会了。”望一眼车篷,“大雨天里,姑娘欲去何处?”香女低下头去,有顷,抬头道:“小女子欲去纪城。”“前面就是了。”斗笠人走到小二马前,审看有顷,对香女道,“不过,此马看来走不动了,姑娘若是愿意,可坐在下车乘。”香女细细审他,不似貌恶之人,回头再看,是一辆驷马大车,点头道:“小女子谢过了。只是……小女子还有一请,外子重伤在身,就在这辆车里,也望先生不弃。”“这个自然。”贾舍人说完,走到车上,一看见张仪,惊道,“这位士子伤得不轻!快,抬到车上!”三人合力将张仪移至贾舍人车上。小二转对香女,揖道:“夫人,您有车了,小人……可否回去,掌柜还在候着呢。”香女点点头,拿出两块金子:“谢小哥了。这个请你拿上。”小二再三推让,见香女不依,只得收下,将空车马赶至一旁,让过贾舍人,调转车头,再三揖过,缓缓而去。贾舍人吆马挥鞭,朝纪城疾驰。至纪城时已过三更,贾舍人寻到一家客栈,让店家烧来热水,顾不上吃饭,将张仪全身伤口洗过,去除脓水。令香女目瞪口呆的是,贾舍人似已知晓张仪的病情,拿出药箱,像一个老练的疾医,动作熟练地为他换上新药,同时将几包草药交付香女,要他速去煎熬。忙完张仪,店家也端饭菜上来。香女喂给张仪半碗稀粥,见他再度睡去,才与舍人一道用餐。吃有几口,香女慢慢放下筷子,望着舍人:“贾先生,您到底是何人?”贾舍人笑道:“在下忘记介绍了。在下是生意人,打邯郸来。原想来郢进批南货,不料行情变了,白走一趟。”“哦,”香女微微点头,目光仍是将信将疑,“小女子还以为先生是个医家呢。”贾舍人又一笑:“生意人东跑西颠,难免有个头痛脑热,是以在下学了点医术。至于那个药箱,本是在下常备之物,一来自用,二来万一遇到急难,也好应急。今日不就派上用场了吗?”呵呵笑几声,歪头看着香女,“夫人缘何问起这个?”“没什么,”香女吁出一口气,“小女子只是好奇而已。”“若是这样,”贾舍人扑哧笑道,“在下也问一句,士子为何伤成这样?”香女忖摸对方不像是昭阳派来的,就将张仪受害之事细说一遍。贾舍人故作一惊:“张大人之名,在下在邯郸时就有耳闻。此番至郢,满城风传张大人盗走和氏璧之事,在下初时不信,后来……后来也就信了,不想竟有这多曲折,”长叹一声,“唉,这世道——”香女流出泪水,低下头去。顿有一时,贾舍人问道:“敢问夫人,你们打算去哪儿?”香女轻轻摇头,泪水再出:“走到这步田地,小女子已是无家可归了。未来去往何处,要待夫君伤好之后,由他决定。请问先生,夫君他……不会有事吧?”“夫人放心,”贾舍人笑道,“张大人此病,包在舍人身上。”香女再施礼道:“小女子多谢了!”第二日,贾舍人要店家换了一处僻静院子,买来药品,深居简出,让张仪静心养伤。因有贾舍人的诊治与香女的呵护,张仪伤情迅速好转,不足半月,已能下榻走路。张仪与贾舍人自也成为好友,日日谈天说地,道古论今。又过数日,楚宫颁布诏令,昭阳出任新令尹。舍人见到告示,一一说予香女。香女问道:“贾先生,夫君能上路否?”舍人点头道:“若是走慢一些,当无大碍。”香女急道:“贾先生,这儿住不成了。昭阳当政,是不会放过夫君的。”贾舍人点点头,同她进屋与张仪商议。张仪呵呵笑道:“这是个好信儿,你们慌个什么?”“好信儿?”舍人、香女皆是一怔。“在下与昭阳本无冤仇,他陷害在下,无非是为令尹职位。今日他既遂愿,在下就无忧矣。再说,此人真要实心整死在下,也不在此时。狱中那阵儿,在下纵有十命,也早没了。”听他这么一说,舍人、香女均是点头,各自放下心来。“不过,”张仪转向舍人,“此处的确不宜久居,我们是该走了。再说,贾兄是生意人,也不能为在下耽误买卖。”贾舍人应道:“生意是小事,张子欲去何处,可否说予在下?”张仪思忖良久,长叹一声:“唉,说起这事,在下真也汗颜。近几日来,在下反复思虑,可思来想去,竟是真还没个去处。”“夫君,”香女接上一句,“我们若是不惧昭阳,可到嵖岈山去。那儿是奴家根基,可保无虞。”张仪苦笑一声:“若保无虞,在下哪儿皆可去,何须去那山寨?”香女知他心大,脸色微红,咬紧嘴唇不再做声。“依在下之见,”贾舍人轻轻咳嗽一声,抱拳道,“张子可去韩国。去年在下去过郑城,略知韩情。自申不害故后,韩侯一心物色替代之人,至今未遇。依张子之才,必得大用。”“蕞尔小邦,安逞吾志?”话一出口,张仪似觉不妥,赶忙抱拳补充一句,“谢贾兄了。”贾舍人却似没有听到,呵呵一笑:“魏国如何?魏王内有惠子,外有庞涓,势力复强,或可逞张子之志。再说,张子是魏人,不妨在家乡干一番功业。”“七年前之魏,外强中干,今日之魏,内外俱干,不过是他人唇边美味而已。”张仪又是摇头,淡淡说道,“再说,在下与庞涓有些过节,不愿与之同朝。”贾舍人又想一时:“齐国如何?”张仪摇头叹道:“唉,贾兄有所不知,齐虽是大国,却也难成吾志。”“张子何说此话?”贾舍人惊道,“齐方圆千里,庶民殷富,人口众多,君贤臣明,习俗开化,春秋时称霸天下,眼下也算大国——”“贾兄是只知其一了。”张仪缓缓说道,“成大事者,必占天时、地利、人和。齐东临大海,西接三晋,南、北、西三面俱无险可守,利攻不利守,万一有事,唯负海一战。三者之中,抛开天时不说,齐国虽占人和,却不占地利。”“若是此说,张子当去秦国。”听到秦国二字,张仪神色大变,眼中冒火,冷冷说道:“请贾兄莫提秦国。”“哦?”贾舍人这也想起苏秦临别之语,兴趣陡增,故作惊讶道,“秦国四塞皆险,国富民强,秦公年富力强,甚是贤明,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占,当是张子用武之地,张子为何——”张仪将拳头握得咯咯直响,从牙缝里挤道:“秦人杀死先父,逼死先母,霸我祖产,在下此生,不灭秦人誓不罢休!”“哦,”贾舍人豁然明白,抱拳揖道,“在下不知张子家仇,妄言冒犯,请张子宽谅。”张仪似也觉得过了,回过一揖,语气略略缓和:“是在下气大量小,见笑于贾兄了。礼有云,‘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在下一家毁于秦人之手,此来楚地,一则逞吾壮志,二则也是欲借楚人之手,雪我家仇。楚国地大物博,在下原以为是只猛虎,可有一番作为,不想却是一只假虎,唬人而已。”贾舍人点点头,垂首思忖有顷,抬头问道:“张子真欲报仇?”“这还有假。”“若是此说,在下倒有一说,张子姑妄听之。”“在下恭听。”“在下刚从邯郸来,临行之时,听闻苏子在赵大用,被赵侯拜为相国,听说要合纵三晋。一个魏国已是了得,三晋若合,天下无敌矣。苏子若成此志,必以秦人为敌。张子既无去处,在下就想——”贾舍人看一眼张仪,顿住话头。张仪复又板起面孔,埋下头去,两只手死力地抠在一起,似是要将对方撕裂。“在下就想,”贾舍人假作不见,顾自说道,“张子不妨前去邯郸。张子既与苏子同窗,苏子定然荐你。常言道,天时地利皆不如人和,张子是大才,苏子也是大才,你们二人若是合成一股力,天下何业不成?三晋合成纵亲,再有你们二人之谋,向东,可制齐;向南,可制楚;向西,秦国纵是一块顽石,也会被这股大力碾成粉末。”一阵长长的沉默过后,张仪终于抬起头来,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命运真是捉弄人。出鬼谷之时,在下自以为聪明过人,能先一步成事,因而口出大言,不想这……两年下来,在下是吹鸣笛的掉井里,一路响着下去了。反观苏秦,不声不响,却是事业大成,名噪天下。”“张子且莫这么说,”贾舍人呵呵笑道,“张子舌战越王无疆、助楚一举灭越的壮举,天下无人不晓。人生在世,有此一功,也不枉活了。张子,依在下之见,不要犹豫了,这就动身,到邯郸去。”又一阵沉默过后,张仪再次抬头,望着门外,长叹一声:“唉,想我张仪,堂堂伟丈夫,混至今日,真还是龙游浅滩,全无用武之地。”又过一时,苦笑一声,“世间的事,真是滑稽。兜了一圈,却又投去求他,”轻轻摇头,“这个邯郸,真还不能去。”“张子越说越远了,”贾舍人又是一笑,“人生成败,不能以眼前论之。听说苏子说秦不成,落难归家之时,狼狈之状,远甚于张子此时。再说,张子此去,是与他合作的,又不是去求他。生意上讲究谋大不谋小,张子欲成大业,何又拉不下这点小面子呢?”言讫,目示香女。“夫君,”香女接过话头,“贾先生所言甚是,夫君既与苏兄结义,想他不会嫌弃。”“嫌弃?”张仪白她一眼,“在下去投他,是给他面子,他要是敢嫌弃,看我——”听闻此话,贾舍人已知张仪允准了,呵呵笑着起身道:“事不宜迟,在下这就备车去。”张仪显得过意不去:“贾兄的生意,岂不误了?”贾舍人呵呵笑道:“能交上张子这个朋友,是在下最大的生意。再说,在下打邯郸来,自得回去。旅途漫漫,有张子、夫人偕行,何其乐哉!”张仪拱手揖道:“既有此说,谢贾兄了。”公子华从大梁返回秦宫,正在禀报魏国情势,内臣进来,呈给陈轸从郢都发来的急函。惠文公顺手拆开,刚扫一眼,就忽地站起,不无兴奋地来回踱步,目光不离密函,嘴巴合不拢似的呵呵笑个不住。“君上,有好事了?”公子华的两只眼珠子跟着他来回转着,轻声询问。“好事,好事,大好事!”惠文公呵呵又笑几声,连连说道。“敢问君上,是何好事?”见惠文公如此流露于表,公子华判定不是绝密,顺口又问。惠文公将信收入袖中,呵呵又乐一阵儿,复坐下来,笑道:“真是好事成双啊!你这儿报说孙膑获准离开庞涓府宅,暂脱虎口,陈爱卿那儿又有喜讯儿来了。你可猜猜是何喜讯?”公子华眼珠儿连转几转:“楚国有灾了?”惠文公摇头道:“灾是哀事,不可称喜讯。”“楚王病了?或是他……驾崩了?”“你呀,”惠文公指着他笑道,“净往刻薄处想。驾崩是丧事,如何能称喜讯?”“那——”公子华摇头道,“臣弟猜不出了。”“料你猜不出。”惠文公将信从袖子里摸出来,又看一遍,乐得合不拢口,“上柱国昭阳与张仪争令尹之位,昭阳争不过,求助于陈爱卿。陈爱卿教昭阳巧设妙计,布设陷阱,诬陷张仪盗走楚王镇宫之宝和氏璧,将他打入狱中,揍了个皮开肉绽。后有太子槐出面营救,才算活他一命。呵呵呵,一代英才,这阵儿成了天下大盗喽,呵呵呵!”“果是好事,”公子华亦乐起来,“臣弟这就前去,接那个小偷来秦。”“不不不,”惠文公连连摇头,“好事不在忙中起。听说此人心高气傲,得让他吃点苦头。”“君上,”公子华急道,“张子既是大才,万一被别人抢走——”“除去寡人,哪位君主愿用一个盗贼?”惠文公越发乐乎,“再说,听陈爱卿说,此人心志不亚于苏秦,他不赴秦,倒是怪事。”公子华思忖有顷,拱手道:“君上圣明!”“小华呀,”惠文公抬头望着他,“眼下大争,不在一城一池,而在天下英才。孙子是大才,要把他弄过来,可也不宜操之过急,否则,庞涓会生疑心。你此番回来,好好歇几日,暂不去大梁了。”“君上要臣弟做什么?”“去一趟邯郸。”“去邯郸?”“对,去接张子。”“张仪?”公子华圆睁两眼,不无惊讶地望着他。“嗯,”惠文公点点头,敛起笑容,“上大夫前几日捎信,说是欲在邯郸等候张子,迟几日回来。寡人当时还在纳闷儿,这阵儿明白了。你方才说得也是,不防一万,只防万一。你走一趟邯郸,配合上大夫,务必将张仪毫发无损带回来。”“臣弟领旨!”贾舍人载着张仪夫妇晓行夜宿四十余日,于一日午后赶至邯郸。刚进南门,有人伸手拦车,递予舍人一封书函。舍人看过,纳入袖中,吩咐那人道:“你可告诉你家主子,在下送过客人,马上就到。”见那人走开,贾舍人转对张仪,轻叹一声:“唉,生意上的事,真是烦人,尚未到家,就有人守在此地,就如算准了似的。”张仪亦笑一声,表示理解。舍人扬鞭催马,不消一时,赶至丰云客栈。店家见是舍人,赶忙迎出。舍人指张仪两口子介绍道:“这是张子,苏相国的朋友,这是张子夫人,从楚国来,暂在贵店安身,劳烦店家了。”店家笑容可掬,拱手道:“贾先生放心,张子是贵客,在下一定小心伺候。”转对张仪、香女,躬身深深一揖,“小店简陋,张子、夫人若不嫌弃,就请选套房舍。”张仪、香女回过礼,跟店家、舍人一道走进店去。店家引他们走过大厅,来到后院,在一扇门前停下,推门揖道:“张子、夫人,请看这进院子,可称意否?”张仪一看,好家伙,真是气派非凡,宽敞明朗,两进宅子,六个房间,装饰奢华,家具一应俱全。香女急道:“店家,这进院子大了些,能否换套小的?”店家迟疑一下,目视贾舍人。舍人未及答话,张仪摆摆手,呵呵笑道:“不大,不大,就这儿了。”店家转对小二,大声叫道:“小二,客人住甲院,拿行李来!”一路下来,香女已是添置不少日用,整出两个包囊。小二远远答应一声,从车上卸下,一手提一只,直走过来。安置已毕,贾舍人转对张仪、香女拱手道:“张子、嫂夫人,下面有苏相国在,在下也算放心了。在下有点生意急欲处置,不多陪了。”张仪、香女一齐还礼:“谢贾兄了。”张仪、香女送贾舍人出店,与他依依惜别,返回店中。一进院子,香女就“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对张仪说道:“夫君,已经没钱了,如何能住这进院子?”“袋里不是有吗?”香女拿出钱袋,摊开来一看,里面只有几枚铜板,一枚金币也没有。香女屈指算道:“靳大人共赠十金,付医家谢礼一金,让小二买药一金,小二返回时,送谢礼二金,余下几金,路上用了。”张仪微微皱眉:“你再寻一寻,看有否漏掉的?”香女苦笑一下,半是抱怨道:“一路上,贾先生那么有钱,也还知道节俭,我们身上没钱,花起来却是手大,能余这点,已是不易了。”张仪沉思有顷,扑哧一笑:“夫人放心,店家眼下还不知道我们是穷光蛋,在这儿暂挨几日,待见过苏秦,莫说这点小钱,纵使百金,也不算什么。”“嗯嗯。”想到苏秦,香女连连点头,温顺地依靠过来。翌日晨起,香女早早起床,洗梳已毕,拿出舍人在韩国郑都为张仪置办的新衣冠,让张仪穿上。张仪对镜观赏有顷,转对香女,笑道:“合身不?”“嗯。”香女伸手拉拉肩胛处,满意地点头。“我这凤凰落架,虽说跌得一身泥,架子也不能倒,”张仪呵呵笑出几声,耸耸肩,将昨夜已经写好的名帖揣入袖中,冲香女扬扬手,拉起长腔,“走喽!”香女倚在门上,脉脉含情地望着他走向过厅。香女正欲回身,忽见张仪又拐回来,便迎上道:“夫君,忘掉什么了?”“没忘什么。”张仪挠挠头皮,多少有些尴尬,“忽然想起一事,仪与苏秦同窗数载,玩笑开得多了。待会儿见到他,他必请仪吃酒,也一定陪仪前来客栈探视,或会与仪同榻而眠呢。若是见到你,知你是……是仪内人,定会打趣一番,让人尴尬。”香女一怔:“夫君之意是——”“仪是说,”张仪略顿一下,“待他来时,就称你是吴国香公主,此番赴赵,碰巧与仪同行——”不待他说完,香女扑哧一笑:“夫君,莫说这些了。这样子拐来绕去,听起来也够烦的。待苏兄来时,夫君就说,香女是奴婢兼护卫,随身侍奉夫君的,不就得了。”“这……如何使得?”“有何使不得?”香女咯咯笑道,“实际就是嘛。”张仪呵呵笑笑,一身轻松地走出客栈。他早探知这日并不上朝,因而也不着急,悠悠哉哉地晃到相国府,也就是此前的奉阳君府。许是张仪起得过早,相国府的红漆大门依然关闭。张仪走至门外的石狮子边,将一只脚踩在雄狮的石屁股上,扎下架子一边等候,一边盘算待会儿见到苏秦时,该如何说话。总而言之,断不能让他瞧扁了。不消多久,大门“吱呀”一声洞开,一人拿着扫把出门,正欲扫地,猛见张仪将脚踩在石狮子上,大喝一声:“你是何人,敢踩相府狮子?”就要见到苏秦了,张仪的气色原本不错,吃此一喝,倒是来气了,斜他一眼,素性将脚在狮子屁股上连踹几下,嘻嘻笑道:“踩了,你要怎样?”那人也不答话,飞跑回去,不一会儿,涌出几个人,齐朝张仪拢来。张仪眼珠儿一转,忖道,若是与下人动粗,待会儿见到苏秦,倒也不雅,于是放下腿脚,微微抱拳,嘻嘻又笑几声:“你们几人,这是来迎客呀!去去去,迎客也还轮不上你们,叫你家主子出来!”听他言语托大,几人反而住脚,其中一个年岁大的门人抱拳问道:“你是何人?”“姓张名仪,找你家主子来的,叫他出来迎客!”门人打个惊愣,扫一眼众人,又将张仪一番打量,拱手道:“先生可知我家主公是谁?”张仪大笑几声,朗声说道:“不就是姓苏名秦吗?”“先生可有名帖?”“有有有。”张仪从袖中摸出一帖,递了过去。门人看过,抱拳道:“请先生稍候,待小人禀报主公,再来相迎。”门人进去,不一会儿,复走出来,对张仪打一揖,将名帖递还:“这位先生,实在对不起,主公昨夜进宫,一宵未归,请先生改日再来。”“哦,他进宫去了?”张仪愣怔半晌,方才说出一声,接过名帖,缓缓沿来路走回。第二日,张仪再去相府,递上拜帖,门人进去后复出,递还拜帖,揖道:“相国昨日未回,请先生过几日再来。”“他哪儿去了?”张仪问道。“不瞒先生,”门人走近一步,悄声说道,“听说是陪君上前往鹿苑行猎去了。”“他几时回来?”张仪显得急了。门人摇头道:“这就说不准了。陪君上行猎,少说也得三日五日。”苏秦不在府中,再急也是白搭。张仪在原地愣了一时,连叹数声,悻悻踏上归路。如是又过七日,张仪身上无钱,如坐针毡,天天打探,终于从店家口中得知,相国大人回府了,急去拜谒。门人揖道:“相国是回来了,先生稍候,小人这去禀报。”接过张仪拜帖,转身进去。张仪在门外候有足足一个时辰,门人方才小跑着出来,喘气揖道:“让先……先生久……久等了,实在对……对不住。”张仪急道:“你家主公呢?”“主……主公正……正在会客,听说是韩……韩国使臣,正在商……商议大……大事。在下禀……禀过,主公收下拜……拜帖,约先生明……明日辰时再……再来。”张仪怒从心起,喝道:“什么大事?你速报苏秦,就说是我张仪到访,让他出门迎接!”门人急忙揖道:“小……小人不……不敢。小人恳求先生这先回……回去,明日复来。”气略匀一些,双手呈上一只牌子,“这是报牌,明日辰时,先生若带此牌,就无须禀报了。”张仪连跺几脚,却也徒唤奈何,接过报牌,恨恨地回转身去。其实,这些日来,苏秦既未接待韩使,也未陪赵侯去鹿苑行猎,而是天天坐在听雨阁里,听贾舍人讲述楚国政治及张仪在楚的故事,这阵儿正讲至昭阳如何设计陷害张仪,听得苏秦两眼发直。贾舍人讲完这一段,端茶润口。苏秦将和氏璧一事的细节从头至尾回想一遍,闭目思虑有顷,凝眉问道:“纵观此陷,大处虽有疏漏,细节上却是一气呵成,并无一丝破绽。听闻昭阳是个粗人,何能想得如此细微?”“是陈轸设的局。”舍人小啜一口,咂下嘴巴,缓缓说道,“陈轸受秦公委派,已在楚地蹲守两年有余。逐走张仪,是他的诸多功劳之一。”苏秦轻叹一声:“唉,列国君主,唯有秦公是个大才。有雄图远略不说,还能知人善任,谋事有条不紊。此人若进鬼谷,愿受先生一番指引,天下昌平,也或指日可待。”舍人抱拳道:“苏子动辄想到天下昌平,实令在下敬佩。”“贾兄这是不了解在下,”苏秦苦笑一声,“在从咸阳回窜的路上,在下可不这么想。在轩里的破草棚里拿锥子刺股之时,在下也不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