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槐长吸一口气。“殿下,”靳尚侃侃言道,“于昭阳而言,景舍之位志在必得,张子横插于前,又是殿下举荐,叫昭阳如何不惊惧?昭阳深知,此时不动手除去张子,待殿下承继大统,昭门更无出头之日了,这才背水一战,作亡命之搏。”“爱卿所言在理,只是——”太子槐又踱几步,眉头凝起,“本宫看过诉讼,几乎无懈可击。”“是啊,前后观之,这个圈套极是周密,依昭阳之才,断也想不出的。”“对,对,”太子槐连连点头,“如此周密机算,确非昭阳才力所能为也。爱卿可知是何人所谋?”“秦国上卿陈轸。”太子槐大是惊愕,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两眼紧盯靳尚。“微臣探知,”靳尚不急不缓,“此人自前年由秦赴郢,就住在昭阳府宅斜对面。臣还探知,昭阳晋献陛下的那个白姬,就是陈轸从秦国带来的。陈轸在府中密养两年,突然于此时献美,其心可疑。”太子槐再次踱步,有顷,顿住步子:“陈轸与张子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为何要害张子?”靳尚略略一怔,垂首应道:“臣也不知。不过,以臣推测,张子既是大才,若是见用于楚,必对秦国不利。陈轸既与昭阳相善,理自应为昭阳谋划。可惜如此大才,千里迢迢奔楚,为楚立下盖世奇功,却不明不白地死于暗算,当是楚国之悲。再说,有朝一日山陵崩,殿下执掌大柄,身边若无张子筹策,岂不是个缺憾?”靳尚利舌如矢,句句中在太子槐心扉。太子槐再无迟疑,凝眉有顷,抬头问道:“依爱卿之见,本宫该当如何行事?”“陛下所失,不过是一块宝玉。张子以一人之力,得越地数千里,此功当可抵过。殿下可恳请陛下,「…奇书网…txt小说下载站」求他看在张子灭越这桩功劳上,赦免张子死罪。只要张子留得一命,就有戏文可唱。若是张子死于非命,一切全都没了。”太子槐又踱几步,眉头一动:“有了!起驾章华台!”“臣遵旨!”靳尚备好车驾,扬鞭催马,载太子槐驰向章华台,叩见威王。威王仍在震怒,但气头已过,态度较昨日明显缓和。太子槐趋前叩道:“儿臣叩见父王!”“你是为张仪求情来的吧?”威王开门见山,冷冷问道。“儿臣不敢,”太子槐再拜,应道,“儿臣以为,和氏璧是我镇宫之宝,张仪竟敢在众目睽睽下将其窃走,其心可诛,罪在不赦!鉴于此案重大,且又涉及上柱国昭阳及数十位嘉宾,儿臣甚想亲审此案,叩请父王恩准!”威王思索一时,点头道:“也好。你可代寡人问问张仪,寡人待他不薄,还打算委他以重任,他为何恩将仇报,做此苟且之事?”“儿臣遵旨!”太子槐领完御旨,匆匆赶至司败府,闻知项雷正在刑室里审问张仪。项雷是昭阳生母江君夫人的娘家亲侄,也即昭阳表弟。鉴于此案通天,且又涉及昭氏,项雷甚是用心,严刑拷问,一心欲逼张仪认罪,供出和氏璧下落。项雷施出种种酷刑,张仪却是生就的倔脾气,且又委实受屈,死不招认。张仪昏死数次,又被冷水浇醒,试用新的刑具。太子槐赶到时,张仪又一次昏死在刑台上。项雷喝令松刑,狱卒连泼数遭冷水,张仪仍旧没醒。项雷一怔,拿手指在张仪的鼻孔前挡了下,见仍然有气,令人将他抬下刑台。正在此时,太子槐在靳尚诸人的陪同下,大步走进。项雷见是太子,慌忙跪叩:“微臣项雷叩见殿下!微臣不知殿下光临,有失远迎,请殿下降罪!”太子槐扫一眼躺在地上如死人一般的张仪,心里一揪,沉脸问道:“将他打死了?”项雷应道:“回禀殿下,犯人只是暂时昏死过去。”太子槐松了口气:“没死就好。招认了吗?”项雷连连摇头:“此人嘴硬,死不招认!”太子槐扫一眼张仪:“既不肯招,就抬下去吧。要好生照料,切莫让他死了。”“微臣领旨!”项雷应过,急令狱卒抬走张仪,传狱医急救。太子槐走到主审台前,在席上坐下:“拿供词来!”项雷递上供词。太子槐审看一时,又要来案卷,细审有顷,转对项雷:“有副本吗?”“有。”“取副本来。”项雷拿来副本,靳尚收起。太子槐缓缓起身:“项爱卿,张仪性硬,不能硬逼。万一把他打死了,失去活口,查不出宝玉来,陛下怪罪,你可担当不起!”项雷叩道:“微臣遵旨!”太子槐安顿已毕,不及回宫,即与靳尚驰至章华台,求见威王,禀道:“父王,儿臣审查此案,觉得疑云重重。”“哦?”威王急问,“是何疑云?”太子槐将一大堆案宗副本及张仪的供词放在几上,缓缓说道:“但凡窃贼,必有预谋。小偷尚需踩点,何况是前往柱国府盗取天下至宝的大盗?反观张仪,首日回府,次日即受邀前往昭阳府赴宴,且此前并不知赏玉之事,根本无法预谋。此其一也。”手指案卷,“据案宗所述,张仪是孤身一人前去赴宴,并无帮手。又据张仪府中仆从所述,张仪回郢之后,一直待在府中,并无外出,也即张仪并无机会寻觅帮手。此其二也。据儿臣所知,张仪并不是爱财之人。再说,张仪受恩于陛下,贵为会稽令,在楚前途无限,如何肯为一块宝玉失去锦绣前程?此其三也。张仪所受酷刑,非一般人所能承受,但他昏死数次,死不肯招,若非受屈之人,一般窃贼断不肯为。此其四也。张仪一口咬定将宝玉交予一个紫衣女人,儿臣以为,或非无稽之谈。赏玉赏至张仪手中,府中失火,众客皆去相救,此时有人讨要宝玉,张仪在此情势下,自会失去分辩,误以为是巫女前来取玉。据儿臣所查,有在场的宾客议及此事,说张仪当时的表情,也不似装出来的。此其五也。有此五点,儿臣是以——”威王眉头紧凝,摆手止住他,沉声道:“这么说来,是昭阳陷害于他了?”太子槐摇头:“儿臣以为,昭阳不会故意陷害张仪。”“他为何不会?”“也有几个原因,”太子槐侃侃而谈,“一是此事涉及宗庙,身为昭氏后人,昭阳断不会在宗庙里欺天害人,为昭门抹黑;二是昭阳事母至孝,此璧既然是为母驱邪祈福,昭阳自也不会不诚,何况又是江氏夫人内寝失火,昭阳纵有此心,也不能不顾及母亲安危;三是在场诸宾客中,并不全是昭氏一族,黄氏、项氏、屈氏、景氏等家族皆有人在场,儿臣审看他们的证词,与昭阳、张仪所述一丝无差——”“寡人问你,”威王再次打断他,“张仪既没偷玉,昭阳也没陷害,此玉哪儿去了?难道它会插翅飞走不成?”太子槐思忖有顷,小声应道:“方才回来,儿臣一路上都在思忖此事。儿臣在想,此玉既非凡品,会不会——”威王心头微凛,倾身道:“你是说——”“儿臣在想,昭门祭玉,举门禁紫,如何又来紫衣之人?还有那场大火,生得甚是奇妙,婢女整日伺候烛火,蜡烛从未倒过,偏巧那日倒了。儿臣依据案宗所述,将前后过程串联起来,父王请看,江君夫人生病,昭阳求玉,父王恩准,神巫祭玉,三十六阳刚男子,张仪返郢,昭阳盛请,家庙赏玉,江君夫人卧寝失火,张仪守玉,紫衣女子从天而降……这一切就像是上天刻意安排了的,环环相扣,紧凑得一丝不差。”威王身体后仰,倒吸一口凉气,闭目冥思,睁眼问道:“槐儿,听你这么说,难道是上天收走了此玉?”太子槐连连点头:“儿臣以为,此玉自入章华台,百多年来,从未出过宫门一步,此番失窃,或是天意。”威王思考有顷,缓缓点头:“嗯,你说得也是,寡人不该放玉出宫。那日也是中邪了,昭阳一求,竟然予他了。”略略一顿,“依你之见,寡人又当如何处置张仪?”“儿臣以为,司败那儿证据确凿,张仪这里解释不清,事情已经闹大,不能不罚。然而,陛下一向赏罚分明。莫说张仪可能蒙冤,纵使他真的盗走此玉,也不可忽略他为大楚建下的盖世功业。此玉纵使价值连城,也难与数千里越地相比。张仪身为客卿,奔波不止万里,助我一举灭越,解我腹内巨患,父王何不将功补过,赦免他的死罪,同时诏告天下,显示父王赏罚分明的公心。”威王又是一番冥思,点头道:“你说得好,就这么办吧!你要告诉张仪,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寡人与他一来一往,两不相欠了。”太子槐心头一凛,嘴巴张了几张,本欲辩解,却出口道:“儿臣领旨!”一辆轺车在刑狱门前戛然而止。靳尚望一眼香女,小声道:“嫂夫人,就是这儿。”香女飞身下车,就要走入刑狱大门,被几个持戟甲士拦住。靳尚赶上,递过楚王特赦金牌及谕旨。门尉接过,让他们在此稍候,自己快步进去。约过半个时辰,几名狱卒架着张仪走出,将他放在地上。看到张仪遍体鳞伤,脸色犹如死人一般,香女哭叫一声:“夫君——”飞身扑上,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张仪吃力地睁开眼睛,朝她微微一笑,复又合上眼皮。刑狱门外停着几辆马车,是附近百姓专在此处候生意的。靳尚扬手招来一辆,吆喝狱卒将张仪放进车中,转对香女,揖道:“嫂夫人,在下答应的,这也兑现了。”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双手递上,“袋中有十块爰(yuán)饼,权为在下心意,望嫂夫人不弃!”爰饼又叫郢爰,是郢都货币,十块爰饼是相当丰厚的馈赠了。香女本是烈性,且又发生前日之事,自是不肯接受靳尚施舍,当下回过一揖:“大人厚意,小女子心领,大人十金,还请收回。”靳尚微微一笑,硬递过来:“在下心意,嫂夫人可以不领,这点小钱嫂夫人却得收下。眼下嫂夫人身无分文,别的不说,单是张子这样,也该有个医治、栖身之处才是。”见靳尚将话说至此处,香女也就不好推托,接过钱袋,再次揖道:“既如此说,就算小女子暂借大人的。”靳尚也不应话,跳上轺车,抱拳道:“在下先走一步,嫂夫人保重!”香女回过礼,跳上车子,坐下,小心翼翼地将张仪抱在怀里,免得旅途颠簸,弄疼了他。车夫见她坐好了,扭头问道:“夫人,去哪儿?”香女正欲回话,靳尚忽又跳下车子,近前说道:“差点忘记一件大事,请嫂夫人转告张子,陛下口谕,‘告诉张仪,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寡人与他一来一往,两不相欠了。’”听到如此绝情之语,香女泪水流出,点点头,转对车夫道:“丽水岸边,栖凤楼。”车夫朗声应道:“好咧!”扬鞭催马,疾驰而去。马车辚辚而至栖凤楼,掌柜迎出,一见张仪这样,大吃一惊,吆喝几个仆从,将他抬至二楼他们原先住过的房舍中。香女返身下楼,欲付车资,车夫道:“叫车的大人已付过车资了。”香女大是感叹,谢过车夫,急步上楼去了。张仪一走,项雷就使人急报昭阳。昭阳听闻太子亲自出面营救张仪,惊愕之余,暗自庆幸听信陈轸所言,预留一手,未将张仪整死。细想前后过程,昭阳越发佩服陈轸,使邢才将他召来,谋议下一步如何去迈。陈轸快步走向客厅,未进厅门,看到昭阳迎出,远远拱手道贺:“大人大喜了!”昭阳一怔:“哦,喜从何来?”“大人就要稳登令尹之位,难道不是大喜?”陈轸乐呵呵地说。昭阳越发惶惑:“请上卿明言!”陈轸指指门槛,呵呵笑道:“令尹大人,纵使明言,也不能在这门槛之外呀!”昭阳亦笑出来,拱手揖过,伸手让道:“上卿大人,请!”二人步入厅中,分宾主坐下。昭阳拱手,语气探询:“果如上卿所言,殿下亲自出面将张仪救出。在下忖摸此事,越忖越是焦心,特请上卿来,本欲求个应策,上卿却——”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低,“敢问这……令尹之位,由何而来?”“请问大人,楚若一年不设令尹,行吗?”“当然不行!令尹乃楚之要枢,若无令尹,政令不通,六府不调,三军不治,久必生变。”“三个月呢?”“也似不妥。按照惯例,令尹若是去职,一月之内,当立新令尹。”“这就是了。”陈轸笑道,“再问大人,在楚天楚地,除张仪之外,可否有人能与大人争夺此位?”昭阳思忖有顷,摇头。“张仪已是废人,景舍去职亦近一月,眼见大人即将荣登宝位,在下是以贺喜。”“上卿言早了,”昭阳急道,“在下急的也是这事儿。殿下既将张仪救出,亦必会在陛下面前再次力荐。陛下年迈,大楚天下不久将是殿下的,陛下对此心知肚明,倘若殿下坚持,或会——”似是不敢再说下去,轻叹一声,转过话锋,“再说,和氏璧一事,亦不经查。依殿下天资,或已生疑。陛下亦不是迂腐之人,若是醒悟过来,严加追查——”再次顿住话头。陈轸微微一笑:“大人放心,无论是殿下,还是陛下,都不会追查此事了。即使追查,也是查无对证。该闭口的都闭口了,只要大人不说出去,有谁知道?至于张仪,不知大人听说没,在下听闻,在刑狱门口,靳尚曾对张仪之妻说道,陛下口谕,‘告诉张仪,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寡人与他一来一往,两不相欠了。’柱国大人,陛下此话,可是大有讲究啊!”“连这话你也听到了?”昭阳震惊,不可置信地望着陈轸。“呵呵呵,”陈轸大笑数声,“为了大人,在下敢不上心吗?”“陛下是有此谕,只是——”昭阳点头应道,“此谕作何理解,在下还要请教上卿。”“此谕是说,楚国不比中原,朝廷真正信任的,只有景、屈、昭三氏之人。先朝所用外客,没有一个有好结局的,远的不说,四十年前的吴起,就是一例。张仪灭越立下大功,可他治越,却让陛下放心不下,防之又防啊!”昭阳不无尴尬地苦笑一声:“其实,那些都是在下的一面之词。”“关键就在这里,”陈轸敛住笑容,不无肯定地道,“只有大人这一面之词,陛下才爱听。”昭阳思忖有顷,叹服地连连点头,拱手道:“与上卿说话,真是痛快。既然提到令尹之位,敢问上卿,在下——”顿住话头,目视陈轸。陈轸一字一顿,似是将军在向部属发布军令:“去做两件事,一、策动元老,举荐大人;二、逼迫张仪,逐出国门!”这一次,张仪真被折腾惨了。打发走车夫,香女回至房间,细细审看,见他浑身上下无一处好皮,心疼得眼泪直流,抱住他泣道:“夫君——”张仪两眼紧闭,面色惨白,竟如死人一样。想到夫君在刑狱门前尚能微笑,此时却是反应俱无,香女陡然一惊,顾不上再哭,赶忙搭脉,见脉搏尚在,急用袖子抹去泪水,转身走出,下楼对掌柜揖道:“请问掌柜,附近可有疾医?”掌柜回过一揖:“夫人莫急,附近就有一个专治跌打损伤的,在下看到张大人那样,已差小二请他去了。夫人稍候片刻,这阵儿想必就到。”话音落处,外面传来小跑的声音,果是小二,后面疾步跟着一个提箱子的中年人。掌柜与他见过礼,指香女道:“这位夫人的夫君被人打伤了,烦请先生诊治。”“谢掌柜了!”香女朝掌柜深深一揖,转对疾医拱手,“小女子有劳先生了。”指着楼梯它,“先生有请!”疾医回过礼,与香女上楼,推开房门,察看张仪伤情。看有一时,疾医小心翼翼地分别搬动张仪的四肢,又按又摸,然后搭脉,有顷,心头微凛,转对香女:“快,拿热水来。”香女下楼,端来热水,回到房中,见疾医正在小心翼翼地拿剪刀一点一点剪去张仪衣物,许多地方,衣服已与血水凝成一团,揭不下来,疾医只好拿丝巾球沾上热水,泡软血水,慢慢剥离。疾医总算将张仪的血衣尽行除去,一点点清洗伤口。香女看得心惊肉跳,泪水直流。张仪身上的伤口之多,伤情之重,莫说是香女,即使疾医,也是震惊。疾医一边清洗,一边摇头叹道:“唉,这帮天杀的,将人净往死里整!”香女抹把泪水,忐忑不安地哽咽道:“先生,夫君他——不会有事吧?”疾医点头应道:“不会有大事。”略顿一下,复叹一声,“唉,伤成这样,若是一般人,有几个也早死了。士子能挺下来,真是奇迹!”听到这话,香女长舒一口气,轻声谢道:“小女子谢先生了。”疾医足足忙活大半时辰,才将所有伤口洗好,分别敷上药膏。香女使小二买来一匹白绢,撕成布条,细细缠过。远看上去,张仪就似穿了一套白色新衣。忙完这些,疾医伏案写就一个药方,递给香女:“夫人,士子之伤,在内而不在外。外伤只是皮毛,月内可愈,内伤却是紧要,不可闪失。此方是治内伤的,先服三日。”香女接过处方,拿出靳尚赠送的钱袋,摸出三金,双手递上:“谢先生了!这点诊费,也请先生收下。”疾医见是三金,伸手推托:“夫人礼重了!三枚铲币足矣!”“先生不必客气,”香女将三金硬塞过来,“活命之恩,莫说三金,纵使三十金,也不足报。”疾医只好收下一金,将二金递回,拱手谢道:“在下谢夫人恩赐!三日之后,在下自来,一来为大人换药,二来视情更方。”香女送走疾医,拿出一金,叫小二到药店照方抓药。天色傍黑,小二将药抓回,香女亲自煎熬,端至榻前,张仪仍在昏睡。药凉了又温,温了又凉,张仪仍旧不省人事。香女两眼含泪,紧握张仪的手,在榻前整整跪了一宵。及至天亮,香女又疲又累,实在熬不住,终于伏在榻前,迷糊过去。蒙眬中,香女觉得脸上痒痒的,打个惊愣,睁眼一看,竟是张仪。张仪早已醒了,此时正用两只眼睛盯住她,见她眼中滚出泪花,就用那只未缠绷带的手,为她轻轻拭去。香女不无惊喜地叫道:“夫君,你……醒了?”张仪的眼睛眨巴两下,脸上现出一笑:“香女,你做噩梦了,在哭呢。”言语缓慢,几乎是一字一字挤出来的。看他吃力的样子,香女的泪水再涌出来,连连点头:“嗯!嗯!”“你哭的样子,不好看。”“嗯!嗯!”香女又是一番点头,泪水更多地流出。“笑一笑。”香女拭去泪,挤出一笑。“笑得不好,要这样。”张仪说着,咧开嘴,灿烂一笑。受他感染,香女也甜甜地笑了。许是累了,张仪慢慢地合上眼去。香女急忙点火,将药温热,品尝一下,端至榻前,舀出一匙,小声叫道:“夫君,来,喝吧,喝下去,伤就好了。”张仪“嗯”出一声,睁开眼睛,尝试坐起来,稍一用力,全身一阵剧疼,情不自禁地“哎哟”一声。香女放下药碗,急问:“夫君,疼……疼吗?”张仪苦笑一声,点头。香女的目光落在张仪的一身绷带上,声音有些哽咽:“夫君,你全身上下无一处不伤,香女……香女……昭阳他也……太狠了!”再次哽咽,拿袖子抹泪。张仪微微一笑:“你好好看看,那物什在否?”张大嘴巴,让香女审看。香女不知何意,睁大眼睛看他的大嘴:“夫君,何物在否?”张仪没有作答,只将一条舌头上下左右搅动。“夫君是指……舌头?”张仪点点头,做个鬼脸,将那只舌头上上下下搅个不停。香女被他逗乐了,扑哧一笑:“它要不在,夫君何能说话?”张仪合上嘴巴,呵呵笑出数声,朗声道:“舌在,足矣。”略顿一下,敛起笑,目光里现出冷蔑,鼻孔里哼出一声,“哼,昭阳竖子太蠢,真想害我,根本不用上刑,只需割去此物就是。”“夫君——”香女泪水复出,端起药碗,不无嗔怪道,“都成这样子了,还说这些!来,喝药。”接后三日,张仪时迷时醒,总体上却在好转。及至第三日,煎药服完,外伤已有部分包扎处渗出血污,急需更换膏药。候至天黑,香女仍然不见疾医上门,真正急了,下楼询问小二。小二亦在着急,一路小跑地登门求请,回报说家门落锁,疾医不知去向。香女思忖有顷,觉得那个疾医是个实诚人,不会不守信用,这阵儿没来,想是遇到急事了。候至翌日晨起,疾医依旧踪影皆无。香女使小二再去问询,疾医家门上依旧落锁。香女无奈,只好向掌柜求问其他疾医,使小二登门相请,结果令人震惊。一听说栖凤楼三字,远近医家皆是摇头。小二询问因由,或说不在家,或说不得闲,或说医术浅,总而言之,没有一家愿意上门的。医家开店,无非是坐等生意,有生意上门,医家却又放着不做,让小二着实纳闷。小二从前晌一直走到后晌,走得两腿发硬,仍然请不到一个医家。正走之间,小二猛然感觉天色昏黑,抬头一看,见乌云密布,赶忙拔腿返回店中,远远望见掌柜站在店外几十步远的丽水河边,正与两个陌生人说话,模样甚恭。小二本想禀报掌柜,见此情势,也就踅进店中,直上二楼。香女听得声响,迎出来问道:“小二,可曾请到医家?”小二轻轻摇头,将遭遇大体上讲了。香女紧咬嘴唇,发了会儿呆,陡然问道:“掌柜可在?”小二用手指指外面:“在河边与人说话呢。”香女缓步下楼。掌柜返回,刚好走至门口,见她下来,也顿住脚步,眼神怪怪地望着她。香女上前几步,回了个礼道:“掌柜的,小女子又要麻烦您了。”掌柜也不说话,只拿眼睛奇怪地望着她。香女打个惊愣,轻声问道:“掌柜的,你……怎么了?”掌柜似也反应过来,收回目光,回揖道:“哦,没什么。夫人,你说什么来着?”“小女子想……再麻烦掌柜一下。”“说吧。”“小女子想外出一趟,将夫君临时托付掌柜,烦请好生照看。”“夫人欲去何处?”“景将军家。”掌柜思忖一时,叹道:“唉,在下这……这也告诉夫人,还是……不要去吧。”“为什么?”香女惊道。“还有,在下的小店,恐怕夫人……住不成了。”“此话从何说起?小女子定不会少付店钱。”“夫人,”掌柜复叹一声,轻轻摇头,“不关店钱之事。方才有人告诫在下,此店若要开下去,在下若要活命,夫人及张大人,就必须搬走。”香女脸色煞白,惊得呆了。好一阵儿,她才反应过来,咬紧嘴唇,轻声问道:“眼下已过申时,天色也不好,小女子可否再住一晚,明晨搬走?”掌柜将头摇摇,低垂下去,喃喃说道:“夫人,在下求你了,这就走吧,走得越远越好!”略顿一顿,“还有,在下还想说一句,在这郢都,除去王宫,没有哪家有胆容留夫人。”香女不再说话,转身上楼,不一会儿,提着钱袋下来:“掌柜,请算店钱。”掌柜深深一揖,推让道:“夫人,店钱在下不收了。”香女摸出三金,递过来:“掌柜的,一事归一事,小女子住店,当付店钱,掌柜的既不愿算,小女子权作三金了。”掌柜再次作揖,拒道:“夫人,不是在下不收,是在下不能收。”“此又为何?”“店家也有店家的规矩。在下开店,承诺夫人住店。夫人若是退店,当付店钱。夫人未退,是在下强赶夫人,失规矩在先,理当赔偿夫人才是,何能再收店钱?夫人硬要付钱,就是强逼在下了。”见店家言语仗义,香女深深还礼:“既有此说,小女子谢过了。小女子再求一事,请掌柜帮忙。”“在下愿为夫人效劳。”“夫君伤成这样,小女子力弱不逮,背负不起,请掌柜的雇一辆马车,最好是有棚的。看这天色,像要落雨了。黑夜漆漆,万一落雨,没个雨棚,夫君他……怕是经受不起了。”香女说到这里,心里难受,声音哽咽。掌柜、小二亦是难心,各拿袖子抹泪。有顷,掌柜扬起头来,转对小二:“小二,去,把车马套上,换上新雨棚,送张大人、夫人出城!”“小人送至何处?”“送出郢都,直到夫人寻到一个合意住处,你再回来。”香女再还礼谢过,返身上楼,见张仪仍在昏睡。香女不想打扰他,习惯性地站起来,打算收拾一个简单包裹。然而,香女遍观屋中,除去那柄西施剑和靳尚赠送的钱袋之外,竟无一物属于他们。香女越想越难过,伏在张仪身上,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窗外,天色越来越暗,房间里几乎看不清东西了。陡然,一道闪光划破暗空,接着是一声春雷,闷闷地,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一路滚来。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春雨贵如油。这是楚国开春来的首场大雨,孩子们不无兴奋地奔跑在雨地,朝野一片欢腾。章华宫里,楚威王双目微闭,表情喜悦,侧出一只耳朵专注地聆听窗外的雨打芭蕉声。听了一会儿,威王微微睁眼,望向坐在斜对面的太子槐,乐呵呵道:“槐儿,听这雨声,真扎实。”太子槐静静地坐在席上,双目微闭,表情阴郁,似乎它不是一场久盼的喜雨。威王略略一怔,没有再说什么,收回目光,缓缓射向面前的几案。几案右端摆着一堆奏章,是太子槐刚刚呈上的。楚威王翻开一道,扫一眼,放在左边,再次翻开一道,又扫一眼,摞在前一道上面。威王一道接一道地翻看,一大摞奏章无一例外地被他从右端挪至左端,再次摆成一摞。威王摞完,抬头望向太子槐:“就这些了?”太子槐也睁开眼睛,点点头:“回禀父王,就这些了。”威王略顿一下:“除昭阳之外,可有举荐他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