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氏璧是天下至宝,价值连城,和氏的故事在楚地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然而,和氏璧是何模样,莫说是众宾客,即使昭阳,也未见过,因而,在场诸人无不伸长脖子,两眼大睁,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玉。神巫围着几案又跳一时,又叫一声:“赏玉!”所谓赏玉,就是由宾客们观赏此玉。此前,已有巫人告知众宾客如何赏玉,就是闭目屏息,虔心敬意,先由左手抚摸三次,再由右手抚摸三次,好将体内四气输入宝玉,时间以三息为宜。神巫话音落定,一名白衣巫女款款走上神案,端起金盘,放在端坐首位的昭阳前面,款款退去。昭阳闭目屏息,在三息之间,左右手各摸三次,将金盘传于次位的陈轸。陈轸依样摸过,依序传下。三息时间过得极快,不消多久,金盘已经传至张仪。张仪依样,闭目屏息,先由左手抚摸宝玉。刚过一息,远处有人大叫:“不好了,走水了!”紧接着,脚步声、呼喊声乱成一团。众人抬头望去,果然不远处冒出股股浓烟。众人皆吃一惊,却也不敢离位,将目光齐齐地射向昭阳。昭阳稳坐不动。正在此时,邢才急冲过来,大叫道:“主公,是老夫人房中起火了!”闻听此话,昭阳这才忽地起身,大叫一声:“娘——”飞步跑出。众宾客一见,各从地上跳起,如潮水般涌出院门。院中空无一人,就连神巫等人也跟着全跑过去。张仪手拿宝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自踟蹰,一处花墙后面发出一阵沙沙响动,接着转出一名紫衣女子,款款走至张仪跟前,深揖一礼,脆声说道:“这位大人,请将盘子予我。”张仪打眼一看,见那女子面容姣好,举止文静,言语谦和,料是巫女。此时他的心思尽在火情上面,不假思索,将那盘子急递与她,飞身救火去了。所幸的是,大火刚刚烧起,火势不算太猛。众人动手,不消一时,就将火焰扑灭。江君夫人早已被人救出,虽受大惊,却也安然无恙。大火扑灭之后,众人正在议论火灾因由,邢才急走过来,向昭阳禀报说,原因已经查到,是老夫人的一个侍女守值时失手弄倒香案上的烛火,却不曾看到,转身走了。烛火燃及布帘,布帘燃及窗棂,从而引起大火。待那侍女返回时看到,一切均已迟了。侍女受惊,知道死罪难逃,趁众人皆在救火时,先一步林中自缢身亡。昭阳沉着脸听毕,转身前去江君夫人新的榻处问安。又过一时,昭阳从房中出来,看到众宾客仍在院中站着,陡然记起赏玉之事,抱拳朝众宾客道:“诸位嘉宾,对不住了,走走走,回坛继续赏玉!”言讫,带头朝家庙走去。众宾客谁也无话,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络绎走进院中,各就各位坐下。神巫复上祭坛,大声问道:“诸位嘉宾,方才轮到谁了?”众人皆将目光投向张仪。张仪应道:“该到在下了。”“好,”神巫抬手,“请这位客人继续赏玉。”所有人的目光再射过来,张仪却在那儿端然不动。神巫提高声音,重复道:“请这位客人继续赏玉!”张仪仍旧端坐不动。坐在下首的那人急了,轻轻碰他:“张子,快,赏玉呀!”张仪回道:“玉还没来呢,叫在下如何赏?”神巫听得清楚,脸色微变,急问:“玉呢?”张仪缓缓说道:“巫女拿走了!”“巫女?”神巫惊问,“哪个巫女?”“就是——”张仪略顿一下,“就是端金盘的那个女子。”神巫急将端金盘的巫女召来,问道:“你可曾从这位客人手中拿走宝玉?”那女子摇头,大声说道:“小巫不曾拿。”神巫一怔,转对张仪:“先生,可是这位女子?”张仪定睛一看,微微摇头:“不是这位,是个紫衣女子。”所有神巫皆着白衣,张仪却说是个紫衣女子,众人皆惊,无数道目光齐射过来。昭阳也似觉出问题大了,急站起来,走到张仪跟前,哭丧着脸,揖道:“今日之事,在下……在下已够难心,张子,您……您就莫开玩笑了!”张仪这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急站起来,回揖道:“回禀柱国大人,在下没开玩笑,方才……方才在下真的将那宝玉交与一个紫衣女子,起身救火去了!”“天哪——”昭阳一个转身,对邢才大声叫道,“邢才,可有紫衣女子?”“回禀主公,”邢才叩地禀道,“今日礼玉,犯紫,因而小人昨日已下通告,场上禁紫。”昭阳复将目光转向神巫,神巫点头道:“紫气上冲,与罡气相抵,是以小巫禁紫,所有巫女皆须衣白,不曾有紫衣女子。”昭阳阴下脸去,缓缓转向张仪,再揖道:“张子,求你了!莫说在下,就请张子看在家母薄面上,快点拿出宝玉吧!在下——”张仪一时懵了,脸色煞白,舌头也不灵了,语不成声道:“柱……柱国大人,在下真的是将宝玉交……交与一个紫……紫衣女子了。”昭阳面对张仪缓缓跪下,泪水流出:“张子,在下求你了!”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昭阳的恳求感动了,纷纷谴责张仪。此时此刻,张仪纵使浑身是嘴,也是说不清楚,气结道:“你……你们……在下……在下真的没拿宝玉……真的没拿呀!”昭阳忽地起身,换了一副嘴脸,厉声喝道:“张仪,在下敬你是个饱学之士,服你是个大才,今日特别邀你,也是看得起你!不想你……你却以怨报德,生此下作手段迫害在下!”转对邢才,“来人!将偷玉贼拿下!”外面立时冲进几人,不由分说,将张仪牢牢拿住。直到此时,张仪方才恍然明白过来,仰天长笑一声,冲昭阳叫道:“昭阳,你……你出身名门,身为柱国,在楚也算堂堂丈夫,竟然生此小人之计陷害在下!你——”昭阳转身朝诸位宾客连连揖手:“诸位客人,在下一向敬重此人。今日之事,前后经过诸位也都亲眼看到了,在下是否陷害此人,恳请诸位做个见证!”众客无不抱拳应道:“回禀大人,我等全看到了,愿为大人作证!”张仪知是进了圈套,再说也是枉然,闭目不再言语。昭阳也不动粗,挥手让仆从将张仪暂时看押,将前后经过详细写毕,众宾客逐一签字画押,拟成一道奏章,驱车载着众宾客、神巫等一应证人,赶赴章华台。威王正在观赏白姬的肚皮舞,听闻和氏璧有失,惊得呆了,挥退白姬等人,召见昭阳,匆匆阅过奏章,又听他和泪讲过备细,思忖有顷,召在场证人悉数上台。众客七嘴八舌,所述与昭阳所奏一般无二,且无不信誓旦旦。威王审视众人,见他们并不全是昭氏宗亲,其中有几人还与昭氏有隙,不太可能被昭阳买通,又想昭阳是个孝子,又为生母驱魔镇邪,涉及鬼神家庙,想必不是诬陷,当即龙颜大怒,下旨削去张仪职爵,抄没全部家财,发刑狱严审,务必查出和氏璧下落。香女在家,左等右等,直到天黑,仍然不见张仪回府。香女素知张仪爱酒,猜他许是在昭阳府上喝多了,因而也没放在心上。候至深夜二更,仍然不见张仪回来,也无任何音讯,香女开始着急,使一个腿快的家仆前往昭阳府中打探,一个时辰后,家仆返回,报说昭阳府中大门关闭,一切静寂,想是皆入睡了。见家仆两眼犯困,香女打发他去睡了,自己又在房中呆坐一时,听到雄鸡报晓,知他回不来了,方才嘀咕一句:“这个酒鬼,见酒就没魂了。”起身走入内室,在榻上和衣睡了。天色大亮,旭日东出。香女睡得正熟,街道上陡然传来急快的脚步声,一队甲士奔至张仪府宅,一名军尉一脚踹开大门,众甲士挺枪冲入,在院中站定。军尉扯起嗓子,大声喝道:“府中所有人丁,全站出来!”众臣仆大是惊愕,纷纷走出来,在院中站定。香女的贴身使女急入内室,对香女道:“夫人,不好了,官兵来了!”“官兵?”香女打个惊愣,从榻上起来,“官兵来做什么?”使女手指外面:“奴婢不知,他们凶——”话音未落,中尉的声音又传进来,“府中所有人丁,全站出来听旨!”听到“听旨”二字,香女又是一怔,略一思忖,将西施剑挂在身上,走至镜前,理过云鬓,缓缓走出内室,站在门口,望着众甲士,轻启朱唇,冷冷说道:“诸位军士,你们为何至此?”看到香女一身英气,军尉微微一凛,抱拳道:“在下奉旨,特来查抄罪臣张仪府中一切财产,请夫人宽谅!”“罪臣张仪?”香女陡吃一惊,“请问军尉,夫君所犯何罪?”“在下不知!在下只是奉旨查抄,请夫人让开!”香女略一思忖,冷冷说道:“查抄可以,请军尉出示御旨。”“御旨在此!”香女的话音刚落,门外走进一人,是楚国司败项雷。司败是楚国特有官职,等同于中原列国的司寇或司刑,专司揖盗拿贼、作奸犯科诸事。香女在楚地长大,自知此情。今日司败亲自出马,可见事态甚是严重,上前揖道:“请问大人,小女子夫君所犯何罪?”项雷走前一步,扫视香女一眼,从袖中摸出一道御旨,亦不回礼,冷冷说道:“夫人,你家夫君张仪在上柱国昭阳大人府中做客时,趁府中失火纷乱之机,盗走镇邪之宝和氏璧,证据确凿。陛下震怒,特旨削去张仪所有职爵,抄没一切财产,这是御旨,请夫人审看!”在会稽之时,香女不止一次从威王亲发的诏书中看到过威王印玺,因而识得真伪。香女细细审看,见确是御旨,真正急了,叩地求道:“小女子求大人转奏陛下,夫君张仪不是盗贼,必是被人冤枉了,请陛下明察!”项雷嘿嘿冷笑几声:“你家夫君是否冤枉,不久即知!在下此来奉旨查抄家产,请夫人让开!”香女知道求他无用,缓缓起身,揖道:“大人既是奉旨查抄,小女子自不敢阻。家中所有财产尽在府中,请大人查抄!大人若无别的事,小女子先行一步!”司败没有想到香女要走,急道:“夫人不能走!”香女将手中御旨递还司败:“大人请看,御旨上只说抄没家财,并没说扣押小女子。小女子为何不能走?”司败怔了下,细看御旨,不好再讲什么,拱手道:“按照御旨,夫人是可以走,但家财须得留下。”香女缓缓说道:“回禀大人,小女子身上之剑,乃防身之物;小女子身上衣饰,乃遮羞之物,均不属于家财。”从头上拔出一根金钗,“家财皆在府中,小女子身上之财,唯此一根金钗,请大人查收!”一个兵士上前一步,接过金钗。项雷办案无数,却未遇到如此难对付之人,一时竟也愣了,既不说准,又不说不准,只拿眼睛盯牢香女。香女微微抬起双手:“大人若是不信,可以搜身。”见香女把话说至此处,项雷再无话说,揖道:“夫人遇乱不惊,真乃奇女子也,在下佩服!夫人,你可以走了!”香女谢过,款款穿越众甲士让开的过道,留下一路幽香。看到众军士无不在吸鼻子嗅香,项雷怒道:“嗅个屁呀,抄家!”香女走出家门,心儿如同炸裂的栗子,沿大街狂奔一阵,直到一个小湖边,方才放缓脚步。眼泪是没有用的。香女沿着湖岸一边游走,一边恢复心绪,思忖这场飞来横祸。显然,张仪不可能做贼,更不可能去偷和氏璧。一定是有人栽赃,且栽赃之人就是昭阳,目的也很明确,争令尹之位。香女知道,张仪回来,为的也是这个。令尹之位对张仪来说也许重要,但对香女来说,更重要的是张仪这个人。公孙蛭、荆生均已远走,在此世上,眼下的她唯有这一个亲人了。若是张仪有个三长两短,她实在没有理由再活下去。香女开足脑筋,苦苦思索。昭阳是楚国重臣,和氏璧更是楚国重宝,这且不说,楚王既下御旨,就是钦案,想翻此案几乎是不可能的。景翠?景舍亡故,景氏落势,景翠纵想帮忙,怕也是爱莫能助。再说,景府上下正在举丧,此时找他,岂不是让他为难?香女思来想去,竟是无人可施援手。绝望之中,香女脑海里灵光一闪,豁然亮堂。靳尚!只要找到此人,就可找到殿下。张仪此番回来,奉的本是殿下旨意,出此大事,殿下想必不会坐视不理。而且,就眼下情势,唯有殿下,或可搭救。此前张仪曾对香女提及靳尚的府宅,说是在宫前街。香女不消再想,打个转身,直直朝那儿奔去。赶到街前,香女却是傻眼了。这条大街住着许多达官显贵,声名显赫的昭阳府也在附近。香女不知哪一个府门是靳尚的,又不敢乱问。正自着急,见前面有个当街晨练的老人,上前询问。老人指给她一个府门,香女寻去,果是靳府。香女报出名姓,门人让她稍候,飞身进去通报。不一会儿,靳尚大步迎出,揖道:“嫂夫人,在下知你要来,哪儿也不曾去,只在寒舍守候。”听闻此话,香女断定靳尚早已知情,回过一揖,也不说话,放任两行泪水哗哗流出。靳尚急道:“嫂夫人莫哭,此处不是说话之处,快进府去。”香女点点头,抹把泪水,跟他走进府中。靳尚引香女七弯八拐,走进一处十分雅致的密舍,在厅中坐下,指着客位道:“嫂夫人请坐。”香女扑通一声跪下,泣不成声:“靳大人,小女子求……求你了!”见香女这样,靳尚的两眼现出欲光,如火一样紧盯着她,许久,起身走来,轻轻扶起她,柔声道:“嫂夫人,来,我们有话慢慢说。”香女起身,在客位坐下,圆睁泪眼望向靳尚,拱手求道:“靳大人,夫君受人陷害,陛下……陛下将他下入大狱了!”“唉,”靳尚眼珠儿一转,轻叹一声,“在下查问了,是昭阳干的!在下刚从宫中回来,听殿下说,昭阳前日向陛下晋献一个异域白姬,讨求和氏璧为母驱邪。陛下龙颜大喜,将璧予他。不想他讨此璧不是用来驱邪,而是用来陷害张子!此人用心险毒,设下圈套,前后环节滴水不漏,张大人不曾设防,成为套中猎物。眼下昭阳人证、物证俱在,张子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和氏璧是天下至宝,更是陛下心肝,一朝不见踪影,陛下自然震怒,唉,殿下也是——”顿住话头,两眼直勾勾地盯住香女。“靳大人,”香女听出话音,脸色煞白,“你是说……殿下他——他——”“不瞒嫂夫人,”靳尚重重点头,“事儿太大了,只怕殿下也无能为力!”“天哪!”香女惨叫一声,眼前一黑,歪倒于地。靳尚既惊且喜,上前一步,将她抱在怀中,捏按人中。香女陡然醒来,见自己躺在靳尚怀中,脸色绯红,又羞又急,猛力挣脱,一个鲤鱼打挺避到一侧,复跪于地,连连叩首,泪如雨下:“靳大人……”靳尚没想到香女会如此刚烈,略怔一下,悻悻起身,坐回自己位上,轻咳一声,叹道:“唉,嫂夫人,说吧,你要在下如何帮你?”香女擦去泪水,抬头坚定地说道:“小女子欲见殿下,求靳大人帮忙!”靳尚眼珠儿又是几转,面现难色,复叹一声:“唉,不瞒嫂夫人,殿下早已推知嫂夫人会来,特让在下守在家中,为的就是告诉嫂夫人,殿下眼下……不愿见你。”“为什么?”“因为此事棘手。昭阳铁证如山,陛下深信不疑,正在震怒之中,殿下——”靳尚再次将话顿住。香女垂下头去,又过一时,目光如箭般射向靳尚:“靳大人,小女子……再求一次,你肯不肯帮忙?”靳尚打个怔,不敢与她对视,摇头叹道:“唉,在下当然愿意帮忙,只是——”香女拢下头发,似也看透他的心思,语态平缓下来:“说吧,你要小女子如何报答?”香女的直率让靳尚吃惊,愣怔半晌,方才点头:“好吧,既然嫂夫人将话说至此处,在下这也豁出面皮了。”“说吧。”香女收回目光,微微闭眼,声音越发平静。“是这样,”靳尚尴尬一笑,“自知嫂夫人天生异香,在下心痒难忍,梦中也想察看嫂夫人身上的奇香之源。嫂夫人若肯——”略顿一下,似是在集市上与小商贩讨价还价,“若肯宽衣解带,让在下一偿夙愿,在下——”“大人还想什么?”香女冷冷地截住他的话头。“就……就这些吧。”靳尚一怔,不好再说下去。香女再无二话,将宝剑解下,放在几案上,起身走过来,在靳尚面前站定,缓缓宽衣,直将身上脱得一丝不挂,语调仍如方才一样平静:“小女子宽衣了,请靳大人察香。”在这样一个女子面前,靳尚竟是呆了,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靳大人,小女子已经如约宽衣,大人若是不察,小女子也就穿衣了。”“察察察!”靳尚这也缓过神来,连说几声,半跪半蹲在地上。因前面有话,靳尚倒也不敢造次,绕她连转数圈,装模作样地将她浑身上下嗅了一遍,就如猎狗一般。香女两眼紧闭,泪水顺颊流下,滴落在清冷的地板上。靳尚嗅有一阵,香女冷着声音问道:“靳大人,你可察过了?”靳尚早就知晓香女武功高超,本以为她会委屈就范,不想她竟这样刚烈,虽然裸身于他,却又凛然不可侵犯。在此女子面前,靳尚妄念顿失,退后一步,缓缓坐于席上。“靳大人,你可察过了?”香女不依不饶,追问一句。“察过了。”靳尚完全慑服。“靳大人既已察过,小女子这就穿衣了。”香女说完,退后一步,将衣饰一件一件拾起,穿上,复坐于席,一双大眼目不转睛地盯向靳尚,“靳大人夙愿已偿,如何帮忙,小女子拭目以待。”靳尚微微拱手,点头叹道:“嫂夫人真是千古一遇的奇女子,张子得之,实乃张子福分。在下自幼好奇,偏爱女香,今日之事,有所冒犯,也望嫂夫人宽谅。嫂夫人放心,在下既已承诺,必尽全力,这就前去恳求殿下搭救张子。”略顿一下,“不瞒嫂夫人,张子是死是活,眼前怕也只有这条路了。”香女微微抱拳:“小女子知道。小女子谢大人了!”天色昏黑,在宫前街昭阳府斜对面陈轸宅院的密室里,一个黑衣女子跪在地上,面前放着一个包袱。陈轸伸手打开包袱,里面现出一套紫衣,紫衣里面包着那只失踪的金盘和天下至宝——和氏璧。陈轸压住激动,两手捧璧,细细观赏,反复抚摸,由衷赞道:“啧啧啧,真是天下至玉啊!”又赏一时,复叹一声,“如此瑰宝,却被楚王深锁宫中,用以镇邪,实在可惜了!”陈轸欣赏半个时辰,见黑衣女子仍旧跪在地上,似也想起她来,冲她点头道:“阿娇,此事还有何人知道?”“回禀主公,”名叫阿娇的黑衣女子道,“除奴婢之外,再无他人知道。奴婢依照主公吩咐,拿走此玉后,在一家客栈躲藏一日,见天色黑定,方才悄悄回来向主公复命。”“你做得很好!”陈轸不无赞赏地冲她微微一笑,拿出两只酒爵,斟满酒,递予她一爵,“来,主公为你贺喜!”言讫,自己首先端起一爵。“奴婢谢主公赐酒。”阿娇端起酒爵,一饮而尽。见她饮完,陈轸缓缓放下酒爵,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阿娇略显惊讶,轻声问道:“主公,您怎么不喝?”“唉,”陈轸复叹一声,“阿娇啊,你走之后,不要恨我。”“走?”阿娇惊道,“走哪儿?奴婢哪儿也不去,只跟主——”话未说完,陡然手捂腹部,不一会儿,疼得在地上打滚,大叫,“主——主公——”陈轸不忍看她来回翻滚,背过脸去,送她一句:“唉,阿娇呀,不是主公心狠,是这一条路,你必须得走!”阿娇两手捂住肚子,疼得顾不上说话,在地上翻滚一阵,嘴角流出污血,再也不动了。陈轸扭过头,收起宝玉,将阿娇穿过的紫衣丢在火盆里烧了,又召来两个男仆,将她用草席匆匆卷了,抬至后花园早已挖好的土坑里,掩土埋过。陈轸刚刚送走阿娇,家宰进来禀道:“主公,柱国大人到!”陈轸拍拍手道:“走,迎接柱国大人。”家宰趋前一步,小声禀道:“柱国大人似是有事,不待迎接,自行进府,这阵儿已在客厅候着主公呢。”陈轸与家宰走出密室,急步来到前厅,见昭阳果然候在那儿,正在厅中焦急地踱步。听到脚步,昭阳迎出,揖道:“上卿大人,你总算来了!”陈轸回一揖道:“在下正在忙于琐事,不知大人光临,迎迟一步,还望大人海量。”昭阳如同在自己府中一样,上前携住他手,走回客厅,呵呵一笑:“不说这些了。来来来,坐坐坐!”自己坐在主位,倒让陈轸去坐客位。陈轸笑道:“柱国大人,您这是反客为主了。”昭阳一看,赶忙起身,尴尬地笑笑:“嗨,在下心里一急,竟是失礼了!”陈轸亦笑一声,在主位坐下,拱手道:“大人请坐!”见昭阳亦坐下,再次拱手,“看大人这样子,似有急事,可否说与在下?”昭阳看一眼陈轸的家宰。陈轸努下嘴,家宰退出。昭阳见无他人,急不可待地问:“上卿大人,那物什呢?”“敢问大人,是何物什?”昭阳怔了下,压低声音:“玉呀!”陈轸释然一笑:“哦,是那玩意呀,丢了。”“丢了?”昭阳大惊,“你……丢哪儿了?”“云梦泽里。”昭阳脸色灰白,手指陈轸,气结:“你……你……你怎能将它扔进泽里?”陈轸拱拱手,压低声音:“柱国大人,依你之见,在下该当如何处置此物?”昭阳急道:“此为在下之物,当然要交还在下!”“柱国大人,”陈轸不急不缓,“为了这块玉,莫说是令尹之位,难道大人连命也不顾惜?”昭阳不解地望着陈轸:“此话何解?”“唉,”陈轸轻叹一声,“大人真是财迷心窍,竟然连这个弯儿也转不过来。大人试想,大人为得令尹之位,以此物设陷,上欺陛下、宗庙、老夫人,下害友人张子,于忠于孝于友皆是大逆。此事若是为人所知,大人何存于世?敢问大人,此物还敢藏于府中吗?”昭阳怔了下,急急应道:“在下藏之密室,永不为人所知,岂不成了?”“唉,”陈轸复叹一声,“大人真是固执!在这世上,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人藏宝于室,就等于藏瘤于腹。这么说吧,大人眼下或可不讲,难保日后永远不讲;醒时或可不讲,难保梦中永远不讲;酒前可以不讲,难保酒后永远不讲。纵使大人什么也不讲,张子一案,也经不住盘腾。他日陛下若是醒悟,万一再问此事,大人心中有鬼,口中难免吞吐。万一露出马脚,岂不是前功尽弃?”陈轸一番话说完,昭阳冷汗直出,拿袖子抹了把额头,小声说道:“即使这样,如此宝物,被上卿扔进大泽之中,也是可惜!”“唉,”陈轸吁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在下也是爱财之人,如何不知可惜?在下这么做,委实不得已之举。在下左思右想,唯有这么做,才是各得其所!”“何为各得其所?”“在玉,本为天地灵物,复归于天地,得其所;在大人,因无此物,心中无鬼,假也是真,真也是假,大人只能义无反顾,再无退路,只将此物视为张仪偷了;在张仪,永远是无头案,纵使他变为厉鬼,也查无实证;在陛下,此物永不复返,永远不会认为是他自己失去明断,错怪好人;之于在下,自也坦坦荡荡,不会为此物受到牵累。”陈轸讲得头头是道,句句是理,昭阳由不得不服,亦叹一声:“唉,扔也扔了,再说何益?”思忖有顷,“那……抛物之人呢?”“抛物之人,也即取宝之人,在下方才已经打发她上路了。大人尽可放心,此事了了,永远了了。自今日始,天下至宝和氏璧将如那柄轩辕剑一样,成为史话!”“好了,”昭阳转过话头,“不说这个了。在下此来,还有一事与上卿相商。”“可是张仪?”“是的。”昭阳点头,“此人一日活着,在下一日不得安宁。在下在想,趁此当口,结果了他,彻底断绝后患。”陈轸连连摇头。“哦?”昭阳大惑不解,“此又为何?”“柱国大人,”陈轸缓缓说道,“张仪盗走和氏璧,楚国上下,尤其是殿下,多有疑心。大人若是不明不白地处死张仪,就叫欲盖弥彰,非但无益,反添疑心,殿下必以为大人是杀人灭口。陛下已近暮年,一旦山陵崩,殿下承继大统,君臣生疑,柱国大人何以自处?”“可——张仪活着,一定会反咬在下!”“和氏璧是传至张仪手中失踪的。依张仪为人,必一口咬定自己没拿,将玉交与一个紫衣女子,而此世上,那个紫衣女子已不复存在。张仪越坚持,众人越认定他在说谎,纵使他长了一百张口,也难解释清楚。和氏璧名满天下,张仪盗宝一事,必也传扬列国。一个窃贼,无论走到哪儿,都是过街之鼠,此人活着,也就等于死了。再说,柱国大人一旦登上令尹之位,大权在握,难道还惧怕一个流离失所、失魂落魄的过街之鼠不成?”昭阳连连点头,拱手道:“听上卿之言,如开茅塞,在下受教了!”缓缓起身,“上卿安歇,在下告辞!”送走昭阳,陈轸复回密室,重新拿出和氏璧,越看越爱,抚摸有顷,喃喃说道:“好宝贝,好宝贝,好一个宝贝啊,此生得你,陈轸也是值了!”小心翼翼地捧至唇边,轻轻亲吻。(第六部)第一章苏秦用计激张仪赴秦楚宫东宫的正殿里,太子槐不无焦躁地来回踱步。靳尚站在一边,哈腰低头,两只漂亮的眼珠儿紧紧盯住太子槐的脚后跟,随着他踱步的幅度滴溜溜地来回转动。太子槐的脚步放缓下来,渐渐顿住,转向靳尚:“陛下正在气头上,你叫本宫如何为他说话?”“回禀殿下,”靳尚仍旧低垂着头,嘴唇却在微微启动,“无论如何说话,殿下都必须说话,眼下也或许只有殿下能够说话了。”“本宫为何必须说话?”“因为昭阳这么陷害张子,只能有两个解释,要么是出于无知,要么是别有用心。”昭阳显然不是无知之辈,太子槐不假思索,直盯靳尚:“说吧,他是何用心?”“明里是为令尹之位,暗里是在挑衅殿下。”靳尚直入死穴。“挑衅本宫?”太子槐走前一步,逼视靳尚。“正是。”靳尚稍稍抬头,语气肯定,“张子是殿下请回来的,昭阳心知肚明,仍要设套,臣以为,这就是目无殿下,公然挑衅。”“他为何要挑衅本宫?”“为昭氏一门。张子之才高出昭阳不止十倍,这一点不消微臣评说。殿下向与屈氏、景氏族人过往甚密,独与昭氏有隙。昭阳心知肚明,是以怂恿陛下,远遣张子治理越国。景舍过世,令尹之位空缺,昭阳正自得意,却闻张子回来,奉的又是殿下旨意,当作何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