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局-105

太子苏越发忙乱,颤声问道:“不是说只……只有两万人吗?”“回禀殿下,”褚敏转对太子苏,“叛军原有二万众,近日又将武阳周边数邑可征男丁强行征调,因而多出万余。”姬雪心头微震,目视苏秦,见他两眼微闭,似听非听,似乎这些不过是数字而已。南门外传来更紧的鼓声和冲杀声。太子苏本能地一颤,望向姬雪:“母后,叛军是……是……是否已经打进来了?”姬雪没有理睬他,将视线转向褚敏。褚敏应道:“回殿下的话,微臣已经摸清,叛军擂鼓并非真要攻城,不过是虚张声势,惊扰军心。”姬雪怔道:“此是为何?”“回夫人的话,据微臣探明,蓟城之内尚有叛军数百,约于午夜三更袭击东门,与城外叛军里应外合。眼下叛军佯攻南、北、西三门,唯独不攻东门,其意在此。”姬雪一惊,目视苏秦,见他仍旧安然自若。姬雪轻声问道:“苏子?”苏秦睁开眼睛,望向褚敏:“请问将军,城内共有多少守军?”“回苏子的话,”褚敏拱手道,“城中原有守军两万,月前因防御赵人,子之将军抽走一万有余,现有守军不足八千。另有宫卫三千,不属末将调度。”苏秦点头道:“假若调拨两千宫卫交由将军,将军能否守城三日?”褚敏显然未弄明白,迟疑有顷:“这——”苏秦略显惊疑:“听将军之意,难道守不住三日?”“不不不,”褚敏急道,“若守三十日,末将不敢担保。若是只守三日,末将敢立军令状!”“苏子,”太子苏神色惊恐,“可……三日之后,我们……我们又该如何?”苏秦冲他微微抱拳:“殿下放心,苏秦断定,三日之内,叛军必溃!”此言一出,在场诸人无不面面相觑,目光不约而同地射向苏秦。褚敏半信半疑,直盯苏秦:“苏子是说,三日之内,叛军必溃?”“正是!”苏秦的语气异常肯定。太子苏急问:“叛军为何必溃?”不及苏秦回答,门口传来一个声音:“因为有寡人的六万大军!”众人皆吃一惊,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见燕文公在宫正搀扶下,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如一棵千年老松一般傲然挺立。众人急急起身,叩拜于地。燕文公此时病态全无,甩开宫正,大步走来,在主位上坐下,摊开手道:“夫人,诸位爱卿,请坐。”众人谢过,各自起身落座。燕文公看一眼太子苏、褚敏,缓缓说道:“太子,褚爱卿,你们去吧,蓟城守备,都在等着你们呢!诏告将士们,就说寡人有旨,谁也不许后退一步!”二人领命,起身告退。看到他们走远,文公转过身子,冲苏秦拱手道:“你是苏子吧?寡人本与夫人讲妥,约苏子榻前求教,”苦笑一下,“不想事情起了变化。”“草民谢君上厚爱!”苏秦拱手还礼,“《易》有六十四卦,卦卦离不开一个变字,此所谓‘刚柔相推,变在其中’也!”“苏子所言甚是。”文公点头道,“听闻苏子至燕,寡人之病一下子好了大半,这也算是‘变在其中’了。”“草民贱躯能为君上祈福,是草民之幸。”姬雪心里窝了一事,插言道:“本宫有一事不明,想请教苏子。”苏秦转向姬雪,拱手道:“夫人请讲。”“苏子并不知晓君上欲调子之将军的六万大军,为何却说叛军三日之内必溃?”苏秦微微一笑:“因为苏秦料定,三日之内赵军必撤。赵军若撤,子之大军有何理由空守边地?”苏秦此言一出,莫说是姬雪,纵使燕文公也是一惊:“苏子为何判断赵军必撤?”“回禀君上,”苏秦侃侃言道,“苏秦刚从赵地来,自是知赵。君上之忧,赵室亦然。奉阳君赵成位轻权重,阴结武成君,欲助子鱼执掌燕宫,再借燕人之力逼宫赵侯。为达此目的,奉阳君以制约中山为由请调赵军入代,致使晋阳空虚,予秦以可乘之机。苏秦料定,秦人必伐晋阳,赵侯亦必借此机去除奉阳君,赵军亦必撤离代郡,驰援晋阳。没有赵军作盾,武阳叛军就如无本之木,失渊之鱼,不战自溃。”姬雪、燕文公互望一眼。姬雪似是不可置信:“苏子,这个推断不会有误吧?”“回夫人的话,三日之内,当见分晓。”苏秦的话音尚未落定,老内臣手持军报急步趋入:“禀报君上,子之将军急报!”燕文公接过急报,匆匆阅过,神色大悦,冲苏秦道:“苏子果是神算,赵国已起变故。昨夜子时,赵军主将公子范被廷尉肥义擒拿,赵军连夜开拔,驰援晋阳。子之大军现已兵分两路,一路袭取武阳,一路驰援蓟城。”姬雪长长吁出一气,不无钦佩地望向苏秦。二人的目光一碰,姬雪陡然间意识到什么,旋即低下头去,起身揖道:“君上,苏子,你们商谈国事,臣妾告退。”言讫,款款退去。夜幕降临,南城门外的叛军大帐里火烛齐明。武成君端坐于席,手持一束令箭,十几位将军正在听令。季青匆匆走进,在武成君耳边低语一阵。武成君大惊,手中令箭“啪”的一声掉落于地。众将不知发生何事,面面相觑。季青抬头,朝众将摆摆手道:“诸位将军,你们先到帐外候命!”见众将退出大帐,季青长叹一声:“唉,主公,武阳被抄,子之大军回援,我们……没有退路了!”武成君愣怔有顷,抬头望着季青:“季……季子,本公全无主意了,你快想个万全之策!”季青轻叹一声:“唉,叛乱名分已定,主公进退无路,依微臣之计,眼下只有一路:鱼死网破!”武成君的脸色由白变青,再由青变紫,终于点头道:“说吧,如何鱼死网破?”“赶在子之大军之前攻进蓟城。只要控制蓟城,拿住君上,子之大军就会乖乖听命于主公!”“好!”武成君把心一横,震几道,“既然横竖是死,就依季子之计,鱼死网破!”季青朝外击掌,众将军急趋进来。季青轻轻咳嗽一声,缓缓说道:“诸位将军,经过一日攻战,蓟城军心已涣,斗志已溃,成功就在今夜!在下方才与主公议定,今夜三更,以东门鼓声为号,强攻蓟城。南、西、北三方诸门,原来拟定的佯攻方案,改为实攻!”武成君忽地站起,字字有力:“诸位将军,谁先攻入宫城,拿住奸贼,本公记他首功,赏千金,封大将军!”众将互望一眼,单膝跪地,齐道:“末将领命!”是夜,将近三更时分,东城门外的旷野上,大批叛军在夜幕掩护下黑压压地逼向城门,距一箭之地顿住。梆声响过三更,所有叛军的目光无不紧紧盯住城门。忽然,城门上下火烛齐明,杀声震天,惨叫连连。不用再问,武成君知道里应外合之事已泄,脸色陡变,眼中冒出火来,夺过鼓槌,亲自擂鼓。俄顷之间,鼓声贯耳,众叛军发声喊,各持登城器械,冲向城门。城墙上灯火通明,乱箭齐发。众叛军冒着箭雨冲过护城河,攻至城下,搭起云梯,争先恐后地向城墙上攀爬。数百人马挤在城门外,抬起一根早已备好的巨木撞向城门。城上滚木礌石齐下,叛军死伤满地,号叫连连。与此同时,西、北、南诸门叛军听到东城门的鼓声,也向城门发起猛攻。甘棠宫本为宫闱之地,外人不宜擅入,更不必说在此论政了。此前姬雪召诸人入宫议政,皆因情势所逼。燕公问政,自然不宜再待在此处,遂邀苏秦前往明光宫,在书房里分宾主坐下,继续攀谈。宫外传来战鼓声和呐喊声,一阵紧似一阵。二人刚刚坐下,太子苏不无惶恐地急走进来,叩拜于地:“君父,叛军就……就要打进来了!”看到他的那副惶恐样,燕文公眉头微皱,冷冷说道:“不是还没有打进来吗?”苏秦要来笔墨,伏案疾书一阵,呈与燕文公。文公看过,点点头,递还过来。苏秦将书信递予太子苏,拱手道:“殿下,速将此书转呈蓟城令,或可遏止叛军攻势。”燕文公补充一句:“你可转告蓟城令,就说这是寡人旨意!”目送太子苏走远,苏秦转过身来,对文公道:“君上打算如何处置长公子?”燕文公眉头紧皱,半晌,从牙缝里挤道:“绳之以法!”“君上,”苏秦缓缓说道,“长公子虽说犯下不赦之罪,可……君上真要弑子吗?”“唉,”燕文公不无痛苦地闭上眼睛,长叹一声,“自大周始立,列国宫祸屡起不绝,唯燕室秩序井然,不想竟在寡人这里出此逆子。若不严惩,后世必会起而效尤,遗患无穷!”苏秦思虑有顷,跪地求道:“长公子走到这条路上,自是死罪。不过,方才夫人讲出一言,倒让草民甚是叹喟。夫人说:‘燕国不能乱!’燕有此乱,已伤根本,君上若是诛杀长公子,长公子党徒必然惊惧,或畏诛潜逃,或聚众相抗,燕国再度流血不说,武阳臣民之中,又有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再说,虎毒尚不食子,君上向以仁德为本,难道不能做出别种选择吗?”听闻苏秦一番话,燕文公倒吸一口凉气,连连点头道:“苏子所虑甚是。依苏子之见,寡人该当如何?”“君上可发一道明旨,赦免长公子之罪,让他面壁思过,重新做人。长公子的所有属众,既往不咎。”燕文公沉思良久,点头道:“就依苏子!”苏秦再拜,叩道:“草民代长公子、代武阳燕人叩谢君上不罪之恩!”太子苏领过旨,急步走出,召来袁豹,要他火速将苏秦手书呈与褚敏。袁豹得令,叫上十几名甲士,跃马挺枪,驰往东门。因叛军主力集中于东城门处,这里的战斗最是惨烈。城上城下火烛齐明,武成君亲自督阵,蚂蚁般的叛军沿城墙竖起无数云梯。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老丈与壮士各自把守一个城垛。一个叛军从城垛后面探出头来,老丈挺枪搠去,那人眼快,将头闪过,伸手抓牢枪头。老丈年迈,且又战斗多时,体力显然不支,与那叛军僵持不下。跟着上来几名叛军,其中一人挺枪直刺老丈。老丈不及躲闪,被那人一枪刺透胸口,大叫一声,口吐鲜血,当即倒地。那叛军未及拔出枪来,正在另一城垛后面搏杀的壮士看得分明,猛喝一声,扬手甩出一柄飞刀,正中那人咽喉。紧接着,嗖嗖几把飞刀连出,刀刀中喉,冲上城来的叛军皆被壮汉飞刀射杀。壮汉急冲过来,抱起老丈,见他已是气绝。更多叛军从垛口处冒出来。壮汉的飞刀用完,从死去的叛军手中夺过老丈宝枪,抖了几抖,转身走向垛口,迎向众叛军。与此同时,袁豹匆匆登上城门楼,见褚敏正在城头上擂鼓,叫道:“褚将军,君上急旨!”褚敏将鼓槌递给候在一侧的鼓手,接过书信,拆开看过,递给袁豹:“速抄此书,传令全城守军,依书中所言向城下喊话!”袁豹正在抄写,抬头望见不远处叛军登上城头,正自着急,褚敏提枪冲上。袁豹赶忙抄写数份,交与手下亲兵,让他们速下城楼,驰向其他城门,自己也拿一份,伏在城垛后面,扯开嗓子向城下喊道:“城下的将士们,赵国大军撤走,子之将军已经袭占武阳,不出一个时辰就可抵达此地,你们无路可走了,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城下的将士们,你们受骗上当了!趁时间来得及,赶快逃命去吧!……君上有旨,武阳燕人听旨,尽管你们听信蛊惑,谋逆作乱,寡人仍然原谅你们,因为你们是燕人,是寡人的子民!燕人不打燕人,你们只要放下武器,诚意悔过,寡人既往不咎……”他这一喊,其他将士也都放下兵器,跟着叫喊起来。正在攻城的叛军纷纷停住,开始倾听。有顷,众叛军七嘴八舌:“君上说的对,我们都是燕人,燕人不能杀燕人啊!”“娘的,上当了!”“弟兄们,君上大军来了,快逃命吧……”众叛军纷纷扔下武器,朝黑暗里四散奔去。黎明时分,数百名不愿舍弃武成君的军士聚集在大帐周围。帐中,武成君端坐几前,两手抱起一坛老酒仰脖狂饮,季青与五个将军齐齐跪在地上。季青叩道:“主公,求求你,不要喝了!”众将军一齐叩道:“主公,快走吧,再不走就迟了!”武成君似是没有听见,依旧抱着酒坛,扬脖猛灌。季青起身,一把夺过酒坛,摔在地上:“主公,你难道真要在此等死?”武成君看他一眼,苦笑一声,摇头道:“季子,武阳已失,你说,本公能走哪儿?”眯起醉眼扫向众将军,提高声音,“诸位将军,你们说,本公还能走往哪儿?”季青应道:“齐王一向待公子不薄,主公不妨往投临淄!”五位将军齐道:“我等誓死保护主公,杀奔临淄!”武成君正待说话,帐外传来脚步声,参军禀道:“报,君上使臣到!”季青忽地起身,朝几位将军略一示意。众人起身,退至两侧,手按剑柄,如临大敌。武成君朝季青点点头,季青朝参军道:“宣他进来!”老内臣昂首走进,身后跟着袁豹。进帐之后,袁豹手按剑柄,冷眼环视一周,立于老内臣一侧。老内臣顿住步子,朗声说道:“君上口谕,武成君听旨!”武成君愣怔一下,猛然起身,叩拜于地:“儿臣接旨!”老内臣轻轻咳嗽一下,朗声说道:“君上口谕,鱼儿,你好糊涂!你和苏儿是寡人骨血,又是同胞兄弟,眼下闹成这样,真让寡人痛心!鱼儿,阴云过去了,一切也都过去了。你的过失,寡人予以宽恕。你的从属皆是寡人子民,寡人也予以宽恕。鱼儿,寡人老了,寡人……寡人什么也不想,只想看看你。昨儿晚上,寡人……寡人迷迷糊糊中又看到了你们的母后,她就站在寡人榻边,泪水汪汪,对寡人说,鱼儿呢,臣妾的鱼儿哪儿去了?鱼儿,明日是你母后的祭日,不要再闹了,回来吧,寡人在明光宫里候你!你的父亲,姬闵。”老内臣传完旨,拿袖子抹泪。武成君恸哭失声,将头死命地朝地上猛磕,号哭道:“公父……母后……儿臣来了!儿臣这就来了!”老内臣哽咽道:“公子,跟老奴走吧,君上龙体尚未康复,今又一宵未睡,拖病候着你呢!”武成君止住哭声,拭把泪水,起身朝老内臣深揖一礼:“内宰稍候片刻。”言讫,转身走进帐后内室。不一会儿,内室传出“咚”的一声闷响。季青陡然明白,急步冲入内室,见武成君已经倒在地上,伏剑自尽。季青从武成君手中取过宝剑,大叫一声:“主公,季子来也!”亦朝脖子抹去。刚过卯时,太子苏一脸喜气地大步跨入甘棠宫,人尚未到门口,声音就飘进来:“母后!母后——”守在宫门的春梅打个手势,轻嘘一声,示意他不可声张。太子苏顿住步子,小声问道:“母后呢?”春梅小声应道:“夫人一宵未睡,正在榻上休息。殿下可有要事?”太子苏急道:“快去禀报母后,就说儿臣有要事求见!”春梅扫他一眼,走进宫门,不一会儿,走出来道:“夫人有旨,问殿下有何急事?”太子苏喜形于色,声音发颤:“禀报母后,就说特大喜讯,逆贼子鱼负罪自杀!”春梅复走进去,不一会儿,从门内传来春梅冷冷的声音:“夫人有旨,喜讯是殿下一个人的,与夫人无关。殿下可以走了。”太子苏大是尴尬,转身悻悻走去。一身甲衣的燕军主将子之大步趋入明光宫正殿,至燕文公前倒地叩道:“末将叩见君上!”燕文公摆手:“将军免礼!”子之起身,在右首席前坐下。燕文公手指坐在他对面席位上的苏秦:“子之将军,寡人向你引见一人,天下名士苏秦。”子之朝苏秦拱手道:“苏子大名,在下久仰了。”苏秦亦拱手道:“谢将军美言!”殿外传来脚步声,老内臣踉跄走入,倒地泣道:“君上,长公子他——”无需再问,燕文公已知发生何事了,缓缓闭上眼睛。老内臣泣不成声:“他走了!”殿中死一般沉寂,只有老内臣的抽泣声。许久,燕文公缓缓睁开眼睛:“这个逆子,走了也好!”又顿一时,“他没说什么吧?”“长公子说,公父……母后……儿臣来了!儿臣这就来了——”两行老泪滚出燕文公的眼睑,许久,摆摆手,哑着嗓子道:“葬了他吧。葬在赵妃身边,让他们娘儿俩好好唠唠。还有,在赵妃旧宫的灵堂里,为他设个牌位。”“老奴遵旨!”望着老内臣渐退渐远,燕文公抬起头来,以袖拭泪:“苏子,子之,这桩事情算是结了,我们君臣,说说后面的事吧。”子之、苏秦互望一眼,一齐拱手道:“谨听君上吩咐。”燕文公转向苏子:“听夫人说,苏子曾言‘寡人无疾,有疾者燕也’。寡人之疾只在武阳,苏子却说寡人无疾,想必燕国之疾指的必不是武阳之祸。子之是燕国栋梁,也是寡人贤侄,此处再无他人,燕国之疾何在,苏子可否明言?”“君上圣明!”苏秦拱手道,“在苏秦看来,燕国之疾,不在武阳之乱,在于国无长策。”燕文公身子前倾:“寡人愿闻其详。”“人之疾,无非寒热失调;国之疾,无非内忧外患。燕国内有大忧,外有大患,却无长策应对,苏秦是以判断燕有大疾。”“请问苏子,内忧何在?”“中原列国皆在任贤用能,变法改制,唯有燕国因循守旧,任人唯亲,致使朝纲不治,廷无能臣。苏秦以为,燕之大疾在此。”苏秦所言,子之深有感触,抱拳附和道:“君上,苏子所言甚是。末将以为,祖宗成法皆是旧制,早已不合燕国实情,是该变一变了。”苏秦出口即要变法改制,倒是大出燕文公意料。燕国偏居东北,自入列国以来,一直未受三晋、齐、楚、秦变法影响,例行祖宗成法,以贵族治国,以宗法断事,致使燕国平庸者当朝,贤能者在野,远远落后于他国。关于如何变法,燕文公前些年曾经想过,一来因为此事涉及面过广,一旦改制,恐生内乱,二来因为身边缺少如公孙鞅、申不害之类鼎力推动之人,是以迟迟未能行施。今有苏秦、子之,人力虽是备了,可自己——想到此处,燕文公扫视二人一眼,苦笑一声:“燕国是要改制,只是,寡人老了,这件大事,还是留待后人吧。”有顷,垂头叹道,“唉,老了,寡人老了!”苏秦、子之面面相觑,谁也不再说话。又过一时,燕文公抬起头来,转向苏秦:“内忧暂不说了。苏子,你再说说外患。”苏秦却将眼睛望向子之,拱手推托道:“若论外患,子之将军最是清楚了。”子之见文公亦望过来,拱手应道:“回禀君上,我东有蛮胡,北有戎狄,西、南有赵与中山,南有强齐。除此之外,并无他患!”燕文公转向苏秦:“燕国外患,可如子之将军所言?”苏秦点头:“正是。”转向子之,“方才所言诸患中,将军可惧胡人或戎狄?”子之坚定地摇头:“胡人、戎狄不过是野毛子,虽有骚扰,不足为惧。”“将军可患中山?”“中山一向惧赵亲燕,并无大患。”“将军可患赵人?”“也不惧他。”“将军可惧齐人?”子之沉思有顷,低首不语。“如此看来,”苏秦又是一笑,“外来诸患中,将军这是一无所惧了。”“不不不,”子之连连摇头,“就眼下而言,齐人尚不足惧,但就长远来说,齐人是我大敌。”“子之所言甚是!”燕文公连连点头。“将军,”苏秦话锋微转,“暂不说齐国,单说赵人来攻,将军该当如何?”“引军拒之。”子之不假思索地回答。苏秦再次点头:“嗯,将军这是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再问将军,假使将军引军拒赵,胡人趁机袭后,又该如何?”“分兵拒之。”“狄人再来呢?”“这……这不可能!”子之显然急了。“子之将军,”苏秦微微一笑,“常言道,祸不单行,天底下没有不可能之事。治国也好,将兵也罢,上上之策是防患于未然,不排除任何可能。”苏秦所言是世间常理,子之垂头不语了。燕文公沉思有顷,抬头问道:“苏子方才所说的国无长策,可在此处?”“正是。”苏秦转向文公,“方今天下,唯势唯力。自古迄今,小不欺大,弱不凌强。燕国不惧东胡、北狄、中山诸国,皆因诸国势小力弱。燕国不惧赵人,因赵、燕势均力敌,抗兵相若。燕国暂时也不惧齐人,因齐西有三晋,北有强楚,眼下尚无余力北图。然而,这些皆是暂时之象,非未来远景。圣君治国不求近安,求的是长策远略。”“苏子所言甚是,”燕文公听得兴起,连连拱手,“苏子有何长策,恭请赐教。”“赐教不敢。”苏秦亦还一礼,动情道,“草民以为,自春秋以降,天下列国,唯以势论。势弱者图存,势强者争雄。天下有大国者七,燕势最弱。堪与燕势比肩者,唯有赵、韩二国。除此二国,燕或与齐战,或与魏战,或与秦战,或与楚战,皆无胜率。燕国独惧齐人,不惧秦、魏、楚三国者,是有赵国挡在前面,得方位之利。”听至此处,燕文公似有所悟,点头道:“听苏子之言,燕之长策当是结赵抗齐?”苏秦轻轻摇头:“结赵抗齐是近策,不是远策。”燕文公略现惊异:“请苏子教我。”“结赵抗齐或能解除近患,也即齐患,却不能解除远患,也就是秦、魏、楚之患。因而,苏秦认为,燕之长策,在于合纵。”“合纵?”燕文公捋须沉思,“如何合之?”“结盟赵国、韩国。”苏秦沉声应道,“燕、赵、韩三国势力相当,若是单独对外,必遭欺凌;若是三国合纵,拧成一股绳,结成铁板一块,试问君上,哪个大国胆敢轻举妄动?”苏秦意在合纵三晋,此时故意不提魏国,是因为在燕文公眼里,魏国仍是强势大国,是不可能与他燕国站在一块儿的。燕文公、子之显然听进去了,互看一眼,点头认同。“然而,”苏秦话锋一转,“燕国偏安无虞虽是长策,却又非苏秦远图。”燕文公一怔,趋身问道:“敢问苏子远图?”“苏秦远图,是寻觅一条强弱并存、天下长治久安之道。”“这倒新鲜,”燕文公大感兴趣,“苏子细细讲来。”“君上请看,”苏秦侃侃而谈,“燕人不惧东胡,不惧戎狄,不惧中山,因为比起燕来,这些邦国处于弱势。然而,如果东胡、戎狄、中山结成纵亲,形成铁板一块,燕敢不惧吗?换言之,燕、赵、韩三国若是结成纵亲,齐、楚、秦、魏诸强焉能不惧?四强皆惧,还敢轻启战端吗?自古迄今,弱不惹强。强国不启战端,天下何来战事?天下皆无战事,燕国何来外患?因而,苏秦认为,合纵既是燕国长策,也是天下长治久安之道。”燕文公沉思良久,朝苏秦拱手道:“苏子大志,寡人敬服。天下长治久安,原是寡人梦中所想。今听苏子之言,或不是梦了。寡人有一恳请,不知苏子意下如何?”“苏秦恭听。”“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燕国邦小势微,苏子若不嫌弃,就从这里走起吧!”老燕公此言甚是实在,苏秦深为感动,起身叩道:“苏秦叩谢君上器重!”燕文公正欲回话,陡然看到老内臣在门外守候,示意他进来。老内臣走进,禀道:“启禀君上,殿下求见。”“哦,苏儿来了,”燕文公略略点头,“今日是他母后祭日,你可引他先去赵妃宫中。”见老内臣领旨而去,对苏秦、子之苦笑一声,“今日是先夫人赵妃祭日,寡人与她夫妻一场,得去望一望她,我们君臣之间,只好改个时辰再叙了。”望向子之,“子之,苏子所议长策甚合寡人之意,如何去做,你与苏子可先议议。”子之叩道:“末将领旨。”赵妃生前住在锦华宫,离明光宫尚有一些距离。太子苏兴冲冲地跟着老内臣左拐右转,不一会儿就已走至锦华宫前。太子苏见是母后生前所居之处,心头一震,正欲发问,老内臣已先一步拱手道:“殿下,请!”太子苏望他一眼,不无犹疑地跨进宫门。走入正殿,太子苏的心头又是一震,因为映入眼帘的不是别物,竟是生母赵妃的牌位。让他更为吃惊的是,赵妃的牌位旁边竖着另外一个牌位,上面赫然写着姬鱼的名字。太子苏脸色一沉,转向老内臣道:“这是怎么回事?”老内臣揖道:“回禀殿下,今日是先夫人十周年祭日。”太子苏手指另一个牌位,震怒道:“本宫是问,何人敢将逆贼的牌位摆在这儿!”“是寡人。”身后传来燕文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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