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局-101

安阳君微微一笑:“为虎添翼,首先也得是个虎呀。”“大人是说,”楼缓似是仍不明白,两眼望着安阳君,“相国不是只虎?”“要是只虎,他还能活到今日?”楼缓两眼大睁,愣怔半晌,点头道:“既然他不是虎,君上为何听任他胡作非为?”“君上在等时机。”“时机?”“是的,”安阳君点头,“君上在等他变成一只虎。”楼缓若有所悟:“经大人这么一说,君上将苏秦荐与奉阳君,是另有深意了。”安阳君微微一笑,问道:“你能说说君上有何深意?”“骄其心志!”楼缓应道,“君上是想告诉他,君上身边既无人,也不敢擅自用人!”安阳君又是一笑,不再吱声。“大人,”楼缓又道,“奉阳君他……会起用苏子吗?”“要是起用,他就真的是只虎了。”安阳君说完,转过身去,缓步走向后侧的书房。奉阳君正在听雨阁外面的草坪上舞剑,申孙急走过来,见主人兴致正浓,哈腰候立于侧。奉阳君又舞一时,收住步子,扭头望向申孙:“何事?”“洛阳士子苏秦求见。”申孙双手呈上苏秦的拜帖。“洛阳士子?苏秦?”奉阳君连皱眉头,“此人所为何事?”申孙跨前一步,在奉阳君跟前低语数句,奉阳君打个惊怔,问道:“如此说来,此人是君上所荐?”“正是。”申孙点头,“据楼缓说,殿下已与肥义私底下会过苏秦,以大贤之才荐与君上。君上未加考问,当即传旨安阳君,要安阳君荐与主公,让主公量器而用。”“量器而用?”奉阳君陷入沉思,“依你之见,此人可是大器?”“据小人所知,苏秦师从云梦山的鬼谷子,习游说之术,去岁入秦,以帝策游说秦公,欲助秦公一统天下,秦公弃而未用。”“一统天下?”奉阳君嘿然笑道,“怪道赵语不用,似此狂妄之语只能骗骗赵雍那样的毛头娃娃。”“主公,”申孙似已看出奉阳君心思,“那厮已在厅中等候多时,主公若是不见,小人打发他去就是。”奉阳君略想一下,摆手止住:“既是君上所荐,不见也得有个说辞。这样吧,你去对他说,这些日来,本公因为国务烦心,厌恶人事。无论何人,但凡来言人事,一概不见,看他如何说话?”申孙应声喏,转身离去,不一会儿,来到前厅,一进门就拱手致歉:“让苏子久等了,实在抱歉。”苏秦亦忙起身还礼:“有劳家老了。”申孙将拜帖递还给苏秦,略带歉意道:“在下将苏子求见之事禀报主公,主公说,如果苏子是为谈论人事而来,就请另择时日。”苏秦一怔:“此是为何?”申孙低声解释:“是这样,近来君上龙体欠安,国中大小事体全由主公一人操持,主公从早至晚为国事烦心,是以厌倦谈论人事。”苏秦沉思片刻,抬头道:“烦请家老再去禀报相国,就说在下不言人事,可否?”申孙大是惊奇:“不言人事,却言何事?”“鬼事。”申孙迟疑有顷:“苏子稍候。”拔腿走出,不一会儿,再至厅中,拱手让道,“苏子,主公有请。”苏秦亦拱手还礼:“家老先请。”二人一前一后,步出前厅,沿林荫小径走入后花园,趋入听雨阁中。苏秦叩道:“洛阳士子苏秦叩见相国。”奉阳君略略欠下身子,伸手让道:“苏子免礼,请坐。”苏秦谢过,起身坐于客位。申孙示意,一个奴婢端上茶水,退去。奉阳君将苏秦上下打量一番,甚是好奇地说:“听闻苏子欲言鬼事,赵成愿闻其详。”“是这样,”苏秦侃侃言道,“旬日之前,草民自周赴赵,将近邯郸时,天色向晚,放眼四顾,方圆竟无人家。草民正自惶惑,看到路旁有一土庙,遂踅进去栖身。睡至夜半,草民忽闻人语,乍然惊醒。”奉阳君乍然惊问:“荒野之地,何人说话?”“是啊,”苏秦接道,“草民也觉奇怪,侧耳细听,出人语者原是庙中所供的两尊偶像,一尊是木偶,另一尊是土偶。”奉阳君松下一气,点头应道:“哦,原是此物,倒也成趣。你且说说,他们所言何事?”“他们似在争执什么,草民听那话音,已辩许久了,该到木偶说话。木偶长笑一声,语气里不无讥讽,‘土兄,你扯远了。你瞧我,要多威风有多威风,要多神气有多神气,哪儿像你,横看竖看不过一个土疙瘩,只需一场大水,就得变成一摊烂泥。’”“嗯,”奉阳君再次点头,“此话在理。土偶如何作答?”“土偶也笑一声,沉声应道,‘木兄此言差矣。纵使大水冲坏我身,我仍将是此地的一堆黄土。木兄却是无本之木,大水一来,别无他途,唯有随波逐流,茫然不知所终。况且世事无常,如果不是大水,而是一场烈焰,木兄处境,实在不堪设想啊!’”听到此处,奉阳君打个惊怔,恍然明白过来,抬眼望向申孙,申孙的嘴巴掀动几下,竟无一语出口。苏秦看在眼里,拱手问道:“草民斗胆请问相国大人,木偶与土偶之言,孰长孰短?”奉阳君沉思有顷:“苏子意下如何?”“苏秦以为,土偶之言更合情理。无本之木,不能久长啊!”奉阳君又是一阵思忖,拱手说道:“苏子所言鬼事,甚是精妙,赵成开眼界了。赵成今日起得早了,甚觉困顿。苏子若有闲暇,可于明日此时复来,赵成愿听宏论。”苏秦起身拜道:“草民告退。”申孙送走苏秦后急急返回,见奉阳君仍然坐在那儿,似入冥思,遂哈腰垂首,立于一侧。奉阳君头也不抬,似是自语,也似是在对他说:“‘无本之木,不能久长’,苏秦此话,是喻本公无中枢之位,却拥权自重,未来命运,就如这木偶呢!”申孙急道:“狂生妄言,主公不可轻信!”奉阳君斜他一眼:“你且说说,苏子如何妄言?”“主公本是先君骨血,德才兼具,深得人心,绝非无本之木。苏秦在此危言耸听,无非是想借此博取主公器重,谋求锦衣玉食而已。”奉阳君又思一时,点头道:“嗯,这话也还在理。不过,苏秦眨眼之间竟能想出以鬼事求见,还能拿木偶、土偶之事暗喻本公,也算是个奇才。”申孙眼珠儿一转:“依小人观之,苏子言辞甚是犀利,主公若用此人,或会受他蛊惑,动摇心志,尽弃前功。”奉阳君略显迟疑:“只是,本公许他明日复来,原是想用他的。若不用他,就不会要他来了。眼下百事待举,本公哪有闲心听他瞎扯鬼事?”“主公若是不愿听他瞎扯,明日待他来时,小人自有打发。”奉阳君沉思良久,摇头道:“不妥。本公允诺见他,他又守约而来,本公若是不见,就是食言,这事儿张扬出去,让外人如何看我?”申孙眼珠儿又是一转:“小人有一计,可使主公既不食言,又可不听他的蛊惑。”“你且说来。”申孙凑前一步,附耳低语有顷,奉阳君面上渐现笑意,点头道:“嗯,这倒好玩。明日之事,就依你所言。”翌日午后,苏秦如约前来,早有申孙候着,引他直入后花园的听雨阁里。奉阳君依旧如昨日般坐在主位,苏秦见过礼,于客位坐下,申孙坐于对面席位,侍女依例端上香茶。苏秦品一口香茶,放下茶具,抱拳直抒胸臆:“相国大人,昨日尽言鬼事,今日草民斗胆言人事,可否?”奉阳君双目微闭,面带微笑,点头道:“请讲。”苏秦咳嗽一声,侃侃言道:“相国在赵,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中大事皆由大人裁决,可谓是一呼百应,春风得意。不过——”话锋一转,目视奉阳君,打住不说了。奉阳君的脸上依旧挂着方才的微笑:“请讲。”苏秦再次咳嗽一声:“苏秦以为,月盈则亏,物极必反,此为万物之理。相国大人虽然位极人臣,却有大患在侧。”再次打住话头,目视奉阳君。奉阳君双目微闭,微笑依然:“请讲。”苏秦略显诧异,转望申孙。申孙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有何大患,请苏子明言。”苏秦收回目光,再次转向奉阳君:“眼下赵之大患,不在中山,不在强魏,更不在戎狄,而在虎狼之秦。秦得河西,必谋河东。秦谋河东,必谋晋阳。晋阳若是有失,大人必危。”再度停下,观察奉阳君。奉阳君竟是丝毫儿未为所动,依旧面带微笑,两眼微闭。苏秦甚是惶惑,回视申孙,申孙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反问他道:“请问苏子,晋阳即使有失,如何又能危及主公?”苏秦哂笑道:“依家老见识,不会连这个也看不出来吧!”申孙面现尴尬,干笑一声,抱拳道:“在下愚笨,还望苏子明言。”“眼下君上不理朝政,赵国大事尽决于相国大人。相国无视秦人野心,不仅将大军屯于代郡,更将精兵两万调离晋阳。相国此番调动,必为秦人所知。秦人若于此时乘虚而入,晋阳或将不保。赵国臣民视晋阳为立国根脉,晋阳若是有失,国人必会怪罪相国大人。举国怪罪大人,若是再无君上袒护,大人何能安枕?”苏秦一席话,申孙听得冷汗直出,抬头急望奉阳君,见他仍与方才一样,方长吁出一口长气,轻声问道:“敢问苏子,可有应策?”苏秦却不睬他,依旧望着奉阳君:“依眼下赵之国力,西不足以抗秦,东不足以御齐。因而,苏秦以为,赵之上策,不在图谋中山,而在合纵,首合燕国,次合韩、魏。三晋若合,西可图秦,东可御齐,南可抵楚。有此大势,赵可高枕无忧。相国大人若能成此大功,将君上推入合纵主盟之位,上可保赵室万世基业,下可保黎民安居乐业,中可化解君臣猜疑,近可自身无虞,远可流芳百世……”苏秦侃侃而谈,讲得动容,奉阳君却如一根木头般毫无触动,依旧是双目微闭,面呈微笑,表情木讷地望着苏秦。苏秦虽觉奇怪,但仍说道:“如果相国大人有此愿心,苏秦不才,愿助大人成此大功。”言讫,目光不无期待地直射奉阳君。候有一时,大出苏秦意料的是,奉阳君口中吐出的依旧是不痛不痒的两个字:“请讲。”苏秦眉头大皱,甚是狐疑,拱手道:“相国保重,苏秦告辞。”径自起身。奉阳君却是无动于衷,依然端坐于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申孙急了,伸手触下奉阳君的衣袖,奉阳君打个惊愣,急急睁眼,见苏秦作势欲走,拱手揖道:“苏子所言,如雷贯耳,赵成受教了。”苏秦还过一揖:“谢相国香茶。”奉阳君却是答非所问:“请讲!”苏秦一下子蒙了,眼睛转向申孙。申孙做出送客的动作,拱手笑道:“苏子实意要走,我家主公就不留客了。”苏秦退出,转身离去,申孙略怔一下,急追上来,一直送至门口。苏秦埋头走出府门,停下脚步,回身揖道:“在下有一事不解,请家老明示。”申孙心知肚明,只好将话头挑开:“苏子是指方才之事?”“正是。”苏秦纳闷道,“昨日在下言鬼事,相国尚且动容,今日在下言及家国安危,相国却无动于衷,家老可知其中原委?”“苏子有所不知,”申孙略显抱歉地拱手道,“主公胸有大疾,不宜动心。昨日听闻苏子言辞,在下以为过于犀利,恐主公听之,一则有伤主公贵体,二则恐于苏子不利,因而力劝主公以棉绒塞耳。此计实为在下所出,不关主公之事,不敬之处,还望苏子见谅。”苏秦听毕,如雷贯耳,一时竟是呆在那儿,好半晌,方才明白过来,仰天一声长笑,朝申孙略略拱手,昂首阔步而去。迎黑时分,一个黑衣人匆匆走入列国驿馆,对秦使樗里疾耳语有顷。樗里疾大是惊疑,抬头急问:“他几时来的?”“回大人的话,”黑衣人禀道,“已来半月了。”“半月?”樗里疾脸上一沉,横眉责问,“你们是做什么吃的,此人已来半月,为何现在才报?”“小人知罪。”黑衣人跪地叩道,“这些日来,众弟兄将心思全都用在赵宫及奉阳君府、安阳君府里了,不曾注意此人。昨日见他突然前去奉阳君府,今日复去,小人急查,方知他是苏秦,急来禀报。”樗里疾面色稍懈:“起来吧。这么说,也不能怪你。苏秦住在何处?”“丰云客栈。与他同住的还有一人。”“何人?”“听小二说,那人姓贾,也是从外地来的,比苏秦早到几日。”“莫非是贾先生?”樗里疾思忖一时,点头对黑衣人道,“嗯,定是他了。备车,丰云客栈!”车子备好,樗里疾刚欲出门,一个赵人匆匆赶至,嚷着要见特使大人。守卫禀过,樗里疾传他进来。那人一身便服,大步走进客堂,见到樗里疾,躬身问道:“您是秦国特使樗里大人吗?”樗里疾道:“正是在下。壮士是——”那人跪地叩道:“小人是申将军门下,奉将军之命求见大人,有密信呈报。”从袖中摸出一信,双手呈上。樗里疾匆匆阅毕,对那人道:“因事关机密,本使不再复信了。你回去转呈申将军,就说一切依他所言,下月初二五更时分,在晋阳西门,举火为号,风雨无阻。”“小人领命!”樗里疾走到一处,拿出十金,递给那人:“一路辛苦了,这个算是酒钱。俟大功成日,另有厚赏。”那人叩地谢过,接过十金,匆匆离去。樗里疾见那人走远,迅速走至案前,写就一封密函,拿蜡封好,递给黑衣人:“大事成矣,你速回咸阳,将此密函转呈君上。”黑衣人将信揣好,略一点头,径出门去。樗里疾也走出馆门,跳上轺车,催马径朝丰云客栈驰去。使樗里疾始料不及的是,赵人不是魏人,在列国馆驿里早有肃侯安置的眼线。樗里疾刚一出门,就有人飞身前往洪波台,将所见所闻报知巩泽。巩泽草拟一道密奏,面陈肃侯。肃侯读过,思忖有顷,吩咐他将此密奏转呈安阳君。安阳君看到密奏,当即召来楼缓,将情势大致说了,吩咐他道:“你速使人告知赵豹,要他留意申宝,依计行事!”楼缓应过,也从袖中摸出一封奏报,双手呈上:“司徒府奏报,代郡兵马陡增,公子范奏请加拨军粮一万五千石。”安阳君看也不看,摆手道:“拖它两个月,你处理去吧。”安阳君转身就要离去,楼缓抬头笑道:“启禀主公,还有一件趣事。”安阳君扭过头来:“是何趣事?”“是苏秦的事!”“哦?”安阳君饶有趣味地问,“苏秦怎么了?”“昨日后晌,苏秦递拜帖求见,奉阳君本欲不见,又恐落下话柄,传话说,若言人事不见。苏秦称他只言鬼事,得以见面。苏秦以木偶、土偶之事比喻奉阳君眼前的尴尬处境,奉阳君听出话音,以疲累为由,约他今日复见。今日后晌,苏秦再去,奉阳君甚是热情,约他面谈半个时辰。苏秦向他大谈合纵方略,认为这是改变他眼前处境的上上之策。”“他听进去了吗?”楼缓摇头道:“奉阳君根本没有听见。”“哦?”安阳君一怔,“苏秦与他面对面谈有半个时辰,他怎么可能听不见呢?”“因为奉阳君的两只耳朵全被棉球塞上了。”安阳君又怔一时,方才反应过来,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塞耳去听大贤,也亏他想出这等馊主意。”“下官已经查明,是他的家宰申孙的计谋。”“唉,”安阳君又叹一声,“身边净是小人,心却比天高,赵成简直是昏头了。”“主公,奉阳君不用苏秦,苏秦必生去意。依下官观之,此人堪为大才,对赵有用。三晋合纵,对赵更是有利无害,我们得设法留住此人才是。”安阳君沉思良久,摇头道:“不必惊动他。就眼下情势观之,苏子要想合纵三晋,绝不可能离开赵国。不过,也不能大意,你可告知客栈掌柜,苏子若有异动,即刻来报。”“下官遵命。”樗里疾驱车来到丰云客栈,从小二口中得知苏秦尚未回来。贾舍人闻报迎出,见是樗里疾,拱手见礼。樗里疾还过礼,二人走入堂中,分宾主坐下。樗里疾拱手致歉:“在下来邯郸多日,却是刚刚得知贾先生在此,是以来迟了,望贾先生见谅。”贾舍人亦拱手道:“上大夫客气了。在下一来邯郸,就知上大夫在此。在下忖知上大夫国事在身,又无大事禀报,是以没有登门相扰。在下失礼在先,要说抱歉,该当在下才是。”樗里疾笑道:“是贾先生客气了。在下听说贾先生寻到苏子,且他就住此处,此来也想见见苏子。”“两个时辰前,苏子前往相国府会晤,尚未回来。上大夫欲见苏子,看来还得小候一时。”贾舍人摆开茶具,沏好茶,在樗里疾几上放上一杯。樗里疾谢过,端起茶杯,揭开盖子小啜一口,赞道:“贾先生的茶真是与众不同,已是人在邯郸了,喝起来竟然还有一股终南山的味。”贾舍人微微一笑:“谢上大夫褒扬。”樗里疾又啜一口,话入正题:“贾先生既然寻到苏子,何时能够带他回去?君上可是切切盼着他呢。”贾舍人轻叹一声:“唉,苏子怕是回不去了。”“哦?”樗里疾惊道,“此又为何?”贾舍人将苏秦的三晋合纵方略大约讲述一遍。樗里疾听毕,脸色大变,急道:“三晋若是合纵,秦国岂不大难临头了?贾先生,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让苏子改变主意,回咸阳去。”贾舍人摇头道:“恐怕苏子是不会去的。”樗里疾显得甚有自信:“这倒未必。公孙衍原也铁心为魏室效忠,到后来还不是前往秦国去了?”“那是公孙衍,不是苏秦。”贾舍人的语气毋庸置疑。樗里疾想了想,对贾舍人道:“贾先生,他愿不愿去是一回事,我们努力让他去是另一回事。您看这样好吧,待会儿苏子回来,我们一道劝他,说服苏子前往咸阳。苏子若是不去,我们再生其他办法。”贾舍人不及应答,外面已传来苏秦与小二的对话声。不一会儿,脚步声已至门口,苏秦推门进来。樗里疾起身,拱手致礼:“在下木雨亏见过苏子。”苏秦一怔,迅即想起二人在咸阳见面的事,抱拳还礼:“在下苏秦见过木先生。”略顿一下,又补半句,“也见过上大夫大人。”樗里疾笑道:“听闻苏子在此,在下不请自来,冒昧打扰了。”苏秦亦笑一声:“上大夫是贵客,在下请还请不到呢。上大夫大人,请坐!”二人坐定,樗里疾开门见山:“苏子前番至秦,秦公正欲大用苏子,不想苏子先行别去。秦公听说苏子离去,特使公子华一路寻至函谷关,因大雪纷飞,竟是未能寻到苏子。秦公又使在下追访,在下访至小秦村,得知苏子已出函谷了。”苏秦问道:“上大夫可是去了独臂兄家?”“正是。”樗里疾笑道,“在下还见到了秋果姑娘。据独臂兄说,秋果姑娘与苏子甚是有缘,苏子亲口答应三年后上门迎娶,可有此事?”“确有此事。”苏秦脸色微红,点头道,“不过,在下答应的是三年之后前来迎她,不是娶她。在下赴秦,两番遭遇不济,若不是秋果姑娘出手相救,在下恐怕活不到今日。秋果救命大恩,在下当有回报。在下有心认秋果姑娘为义女,只是眼下处境尴尬,自身尚难保全,何能顾及他人?在下允诺三年之后前去接她,怕也把话说大了,听起来倒像是个托辞。”“原来如此。”樗里疾似是一怔,敛住笑,微微点头,“苏子为人,实令在下钦敬。只是,老秦人处事实诚,既与苏子有诺在先,必也会恭候苏子光临。说到此处,在下倒是有个想法。”说罢止住话头,目视苏秦。“上大夫有话请讲。”樗里疾侃侃言道:“纵观天下,可栖大鹏者,秦也;胸怀天下者,秦公也。苏子不远千里赶赴赵地,无非是想成就人生伟业。秦公既有诚意重用苏子,苏子何不顺势与在下返回咸阳,成就一生辉煌?”苏秦苦笑一声,抱拳谢道:“苏秦与秋果姑娘有缘,与秦公却是无缘,烦请上大夫回奏秦公,就说苏秦在此谢过秦公器重。”“不瞒苏子,”樗里疾有点急了,“在下此番出使赵国只是名义,寻访苏子才是实务。临行之时,秦公特别叮嘱在下,要在下不惜代价访到苏子。秦公承诺,只要苏子愿去咸阳,秦公必以国事相托。”苏秦微微一笑:“恐怕上大夫此行,寻访苏秦只是名义,谋取晋阳方是实务吧。”樗里疾目瞪口呆:“苏子,你……此话从何说起?”苏秦又是一笑,抱拳道:“上大夫休要惊慌,在下戏言,随口说说而已。”樗里疾望一眼贾舍人,正色道:“在下恳请苏子,既是戏言,且莫外传。倘若赵人听信苏子之言,与秦交恶,由此引发一场刀兵之灾,可就不是戏言了。”“唉,”苏秦长叹一声,“在下纵使有意告知赵人,赵人无耳,何以听之?”樗里疾奇道:“赵人无耳,此是何意?”苏秦摇头苦笑道:“方才在下如约去见相国大人,将个三寸不烂之舌搅得天花乱坠,相国大人却如一段木头,面上无一丝表情。苏秦惊奇,询问方知,相国大人早将两只耳朵里塞满棉绒了。”樗里疾闻言大怔,待回过神来,与贾舍人互望一眼,脱口笑道:“哈哈哈哈,苏子真是奇人有奇遇啊!自春秋以降,游士四方奔走,建言献策,趣闻轶事不知多少,但这塞耳听贤之事,却是苏子独遇了。”“是啊,”苏秦又是一声苦笑,“千古奇事竟让在下遇上,真也是造化弄人了。”话及此处,樗里疾不失时机道:“在下有一言,还望苏子垂听。方才听贾先生说,苏子大志是合纵三晋。三晋之中,赵人无耳,魏人也未必有聪。公孙鞅在魏一无所施,在秦却建盖世奇功;公孙衍一心为魏效力,魏王却将他视作反贼,颁布诏书四处缉拿。至于韩国,无论是内治外务,皆非建功之地。反观秦国,东得函谷、河西,南得商於谷地,四塞皆险,进可攻,退可守,当是英雄用武之地。秦公英年继位,内整吏治,外谋邦交,天下人皆以为明主。依苏子智慧,当能看出。苏子是当今大才,大才唯遇明主方可施展,因而,在下窃以为——”顿住话头,拿眼扫视贾舍人。“上大夫所言有理。”贾舍人接道,“秦公诚意重用苏子,苏子当可考虑重返秦地,一展抱负。”苏秦朝二人连连抱拳,断然说道:“在下不才,唯有脾气倔强,一旦认准大道,即使走到绝境,断不回头。两位仁兄盛情相邀,在下除去感激之情,别无话语。”樗里疾愣怔良久,方才长叹一声:“唉,人各有志,苏子执意如此,在下只能引以为憾了。”起身拱手,“时辰不早了,在下另有杂务,这就告辞。”苏秦、贾舍人起身,将樗里疾送至门外,拱手作别,复回堂中。二人闷坐一时,贾舍人道:“观眼下情势,苏子若以赵国首倡合纵,恐怕得再候一些时日了。”苏秦点头道:“贾兄所言甚是。不过,依在下观之,这个日子不会久远。”“苏子何以知之?”“奉阳君身轻权重,此番又趁赵侯病重,欲谋大位。谋事在阴不在阳,今日赵人皆知奉阳君有谋位之心,他的大祸也就到了!眼见已是大祸临头,偏这傻子看不出来,在下好意劝他,他竟以棉塞耳,真叫人——唉!”苏秦又是一声嗟叹。贾舍人迟疑有顷,缓缓说道:“赵侯大病,太子年幼,奉阳君在朝又大权独揽,谋位不是没有可能。依在下观之,即使赵侯知他谋位,怕也拿他没有办法。”“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时机未到。”听苏秦的语气,显然已是十足把握。“敢问苏子,是何时机?”“贾兄可知郑庄公与公叔段之事否?”苏秦望着贾舍人,“庄公继位,其胞弟公叔段不服,欲夺大位。几番请制,庄公皆许之。段以为庄公软弱可欺,开始明目张胆地招兵买马,张扬谋反。庄公见段谋反之心国人皆知,认为时机成熟,兴兵伐之,果然克段于鄢!”“苏子是说,赵侯也在等待时机?”“这个时机就是晋阳。”“晋阳?”“是的,秦人早已觊觎晋阳,若是不出在下所料,樗里疾使赵,必为此事。奉阳君识不出玄妙,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将两万大军调往代郡。晋阳是赵根基,万一有失,赵侯也就找到借口,奉阳君纵有百口,也难辩白了。”贾舍人大是惶惑:“赵侯若想除掉奉阳君,只需唤他进宫,暗伏刀兵,有多少也斩杀了,何必这么麻烦?”苏秦摇头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当年赵语得立,奉阳君功不可没。自任相国之后,奉阳君内外操劳,东征西战,有功于国,这是赵人谁都看得见的。这且不说,赵成更是赵语的胞弟,若是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兄弟相残之事,叫史官如何记载?”“即使如此,赵侯总也不至于拿晋阳去作赌注吧?”“这就难说了。”苏秦应道,“按照常理,赵侯既然识破此谋,当有准备。”略顿一下,“不过,在下仍有一点未看明白,就是奉阳君为何要将晋阳守军调往代郡?虽说中山坐大,成为赵国腹中肌瘤,但奉阳君的眼下大事,并不是中山国啊。”“苏子若问这个,舍人倒知一二。”“贾兄快讲。”“在下方才在店中遇到两个士子,与他们闲谈,得知燕宫内讧,公子鱼为争太子大位,在武阳招兵买马,欲举大事。奉阳君调大兵于代郡,或与此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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