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局-100

贾舍人愈加迷茫:“苏子志在一统天下,秦公之志亦在一统天下,缘何却说志不同、道不合呢?”“贾兄有所不知,”苏秦缓缓说道,“秦公之志只在一统,苏秦之志,一统不过是个开启。”“此话怎解?”“不瞒贾兄,”苏秦小啜一口,眼光从贾舍人身上移开,转向户外,“说秦失利之后,在下冥思数月,总算悟出一条治乱正道。”贾舍人两眼大睁:“请问苏子正道何在?”苏秦收回目光,转望贾舍人:“贾兄可否先答在下几问?”“苏子请问。”“百家之学,皆为治乱。敢问贾兄,诸子皆欲治乱,目的何在?”贾舍人思忖片刻:“使天下相安,回归太平圣道。”苏秦点头:“再问贾兄,如何可使天下相安?”贾舍人略略一怔:“苏子在咸阳时不是讲过这个吗?天下相安之道,唯有两途,一是诸侯相安,二是天下一统。”“是的!”苏秦再次点头,“在下还说过,诸侯各怀私欲,难以相安,若要治乱,天下唯有一统。”“苏子之论,舍人深以为是。”“谢贾兄支持。再问贾兄,天下七强,终将归于谁家?”“以苏子在咸阳所论,天下或归于秦!”“正是!”苏秦侃侃言道,“在下的确说过,未来天下,必将是齐、楚、秦三国鼎足而立,逐鹿中原,而最终得鹿者必将是秦。假使在下不幸言中,列国归秦,四海一统,请问贾兄,这个天下真能相安吗?太平圣道真能普施人间吗?”“这——”贾舍人答不上来,垂下头去。显然,数月不见,苏秦的思考又进一步了。“唉,”苏秦眼望舍人,长叹一声,“现在想来,在下在咸阳时所论,实在天真。所上帝策即使成功,也是治标而不治本。标治而本不治,天下纵使一统,又有何益?”“敢问苏子,可否悟出治本之道?”贾舍人抬头问道。苏秦凝视面前的几案,声音低沉而坚定:“天下不治,在于人心不治。人心不治,在于欲念横溢。欲治天下,首治人心;欲治人心,首治乱象。治乱不过是个手段,治心才是务本正道。若是我等只为治乱而治乱,只以强力统一天下,纵使成功,天下非但不治,只会更乱。”“苏子所言甚是,”贾舍人沉思有顷,点头道,“天下若是只以强弱论之,这个世界真也是永无宁日。”“是的,”苏秦附和道,“眼下诸侯逞强纷争,互不相让,天下若要一统,必恃强力。以在下眼界观天下大势,有此强力一统天下者非秦莫属。在下若助秦公,或成此功。然而,秦人本就崇尚武力,今又推行商君之法。在咸阳数月,在下细研商君之法,感到可怕。商君之法不行教化,毫无悲悯,唯以强力服人。假使秦人真的以此统一天下,亦必以此治理天下。如此恃强之国,毫无悲悯之人,如何能行天道?天道不行,如何能服人心?天下一统而人心不服,一统又有何益?”贾舍人垂头再入冥思,过了一会儿,抬头望向苏秦:“看来,苏子是要摒弃一统帝策,走诸侯相安之路了。”苏秦点头。“只是,”贾舍人稍加迟疑,接道,“一如苏子所言,诸侯各怀私欲,难以相安,苏子如何才能去除他们的欲心,让他们彼此妥协、和解,和睦相处呢?”“合纵。”“合纵?”贾舍人一怔,“何为合纵?”“贾兄请看,”苏秦抬眼一抡,将几案上的碗碟尽数收起,在几案一端的两侧各摆一只大碗,边摆边说,“这是齐国,在东面,背后是海;这是秦国,在西面,背后是戎狄,”搬起酒坛摆在几案的另一端,“这一大片是楚国,在南面,有这么大,占去大半江山,”拿起四盏小碟,依序摆在酒坛的北面,夹在两个大碗之间,又在其中间隙散布些许泡枣,指着它们,“从这儿到这儿,依次是韩、魏、赵三晋,这盏碟子是燕,越国本在这儿,现在都在这只坛里;北方诸胡、西方诸戎、南方诸夷、泗上诸侯、中山、义渠等,皆小而软弱,难成气候。”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案上的阵势,好久方才抬头,“贾兄可否看出名堂?”贾舍人睁大眼睛,凑前一阵,又仰后一阵,仍是不得其解,摇头道:“这是天下势图,舍人愚笨,看不出玄妙。何为合纵,还请苏子指点。”“既然贾兄谦让,在下只好班门弄斧了。”苏秦望着几案又审一时,侃侃说道,“方今天下,成败只以强弱论之。强大则盛,盛必欺人;弱小则怯,怯必受欺。自春秋以降,天下攻伐数以千计,没有一例是以弱欺强、以小凌大的。”苏秦手指几案:“贾兄看这天下大势,齐、秦、楚三国,就如三只猛虎,各抱地势,伏卧于东、西、南三方;三只猛虎中间是韩、赵、魏三晋,三晋犹如三只饿狼,犬牙交错,你撕我咬;唯独燕国偏安于东北一隅。”贾舍人又看一阵,仍是一头雾水地望向苏秦。苏秦又是一笑,缓缓说道:“天下若要长治久安,首治人心;欲治人心,首要治乱。治乱之道唯有两途,一是一统,二是诸侯相安。一统可谓是以暴治暴,以乱治乱,虽易成功,却是治表,不能持久。诸侯相安虽难实现,却是治本,一旦实现,或可长治久安。”贾舍人显然是更想知道答案:“这与合纵何干?”“贾兄若是细审此图,”苏秦望着势图,指点三晋,“不难看出天下枢纽所在。天下枢纽何在?在于三晋。贾兄细想,近百年来,天下纷争虽频,多在中原,所谓中原逐鹿是也。何为中原?中原也即三晋,也就是这三盏小碟子,或这三只饿狼。三晋或与秦争,或与齐争,或与楚争,或窝里斗,自与自争——”“苏子是说,”贾舍人恍然开悟,急不可待地接道,“合纵就是三晋合一。”“正是。”苏秦重重点头,“天下如局,纵横皆为局路。古来规制,东西为横,南北为纵。韩、魏、赵三晋横贯南北,区分东西,堪为天下枢纽。三晋三分,就如一只只孤狼,任由周边三虎欺凌。三晋纵亲,三狼成群,纵使恶虎也奈何它不得。”“妙哉!”贾舍人油然洞明,喜不自禁道,“一旦三晋纵亲,秦不敢东犯,齐不敢西趋,楚不敢北向,秦、齐远隔三晋,欲争不能。楚地虽大,然北是三晋,东北是齐,西北是秦,亦不敢擅动刀兵。大国皆息刀兵,可无争矣。”“合纵还应包括燕国。”苏秦补充道,“三晋合一,外加燕国,其势天下无敌,秦、楚、齐必不妄动。大国不妄动,小国不起争,天下纷乱可解,虽分实合。天下合,可无争,天下无争,人心可以始治矣。”“如何治心,苏子可有考虑?”“是的,”苏秦缓缓说道,“自周至赵,在下一路上都在思索这个难题。在下在想,人心不古,私欲横溢,若让天下人皆如先圣老聃所言的绝欲弃智,回至远古三圣的真人时代,已无可能;依在下之见,仲尼的仁义礼制,墨翟的天下兼爱,杨朱的人人为我,皆是治心之道,虽说途径不一,却是同归一处,大可起而用之。人心向善不向恶,自古迄今,天下百姓不喜欢杀戮,智者不喜欢杀戮,即使诸侯,也没有几人真心愿意杀戮;喜欢杀戮的只有禽兽,禽兽杀戮是因为禽兽要交配,要猎食。人不是禽兽,因为人有良知,有良能,更有良心。人知羞耻,人要穿衣裳,人不会当众媾合。人有畏惧之心,人畏惧天,畏惧孤独。畏惧天,就会遵循天道;畏惧孤独,就会善待他人。人人善待他人,世上就无征伐,就无杀戮,就无争执,久而久之,欲心也就自然去除了。”说至此处顿下,有顷,苦笑一声,“在下胡说这些,贾兄是否觉得可笑,是否觉得在下是异想天开呢?”贾舍人沉思良久,改坐为跪,冲苏秦行三拜大礼:“苏子在上,请受舍人三拜!”苏秦惊道:“贾兄,你……这是为何?”贾舍人拜过三拜,方才说道:“非舍人拜苏子,是舍人代天下苍生诚拜苏子。无论苏子能否成此大业,这颗赤心,亦足以感天地、泣鬼神了。”苏秦起身,绕过几案,朝贾舍人对拜三拜,不无感动道:“有贾兄鼎持,苏秦一定勇往直前,死不旋踵!”贾舍人起身,坐下,朝苏秦打一揖:“非舍人鼎持。苏子善念,但凡天下良心,皆会鼎持!”略顿一顿,“苏子既来邯郸,舍人敢问,合纵大业,可是从赵始起?”“正是。”苏秦回一揖道,“魏自文侯以来,一向恃强,今有庞涓、惠施诸贤,国势复盛,不宜首倡。韩处楚、秦、魏、齐四强之间,形势尴尬,无力首倡,三晋之中,唯赵合宜,在下是以首赴邯郸。”“嗯,”贾舍人点头道,“苏子能够把握大势,从高处着眼,小处入手,合纵或能成功。敢问苏子,舍人不才,可有帮忙之处?”“谢贾兄了。”苏秦拱手揖道,“在下正愁孤掌难鸣呢!在下初来乍到,途中听闻赵侯病了,可有此事?”贾舍人将赵宫形势及近日听闻悉数讲予苏秦。苏秦冥思有顷,抬头笑道:“真是说来就来,在下今日就要麻烦贾兄了。”“苏子但讲无妨。”“依眼下情势,贾兄可知何人能够接近赵侯?”贾舍人不假思索:“安阳君。”“好。”苏秦拱手道,“烦请贾兄设法将在下已到邯郸之事透与安阳君。”洪波台上,太子雍走进宫门,屏退左右,趋至肃侯病榻,叩道:“儿臣叩见君父。”赵肃侯一忽身从榻上坐起,望他一眼,微微笑道:“雍儿,来,坐在榻边。”太子雍谢过,起身坐在榻前。“雍儿,”肃侯不无慈爱地抚摸着太子雍的头,“见过三叔公了?”太子雍仰脸望着肃侯,轻轻“嗯”出一声。“他的病情如何?”“果如君父所言,他是装病。儿臣求问朝政之事,说秦公派使臣约盟伐魏,儿臣不敢擅专,请他定夺。”“他怎么说?”“三叔公说,秦人不可信,眼下之急不在魏人,在中山,因而请调晋阳守军两万驻防代郡,并讨要虎符。儿臣已按君父所嘱,准允他了。”“他还说些什么?”“三叔公拿出一个清单,上面净是吏员的职缺升降,要儿臣审准。儿臣大体上扫了一眼,凡是去他府上探过病的,全都升了。那日上朝的,除四叔公、御史等外,能降的他全都降了。既没有上朝也没有去探望他的,不升不降。儿臣二话没说,也按君父所嘱,照准他了。”赵肃侯微微点头。“不过,”太子雍想了一会儿,小声说道,“名单上最后一人是河间令申宝,三叔公突然越级升任他为晋阳都尉,儿臣甚感诧异,询问肥义,得知申宝原为肥义手下参军,去年升任河间令,此番又升晋阳都尉,连跃数级,简直就是青云直上。”赵肃侯闭上眼去,浓眉紧锁,有顷,睁眼望着太子雍,笑问:“你如何看待此事?”“儿臣心中嘀咕,觉得其中或有隐情,安排肥义将军暗查。”“哦,他可查出什么?”太子雍从袖中摸出一个密折,递予肃侯。肃侯看过,轻轻拍了拍太子雍的脑袋,赞道:“好雍儿,只几日不见,你就长高了。冲你这个头,寡人在这榻上,也能安睡一时呢。”“谢君父褒奖。”“寡人听说,洛阳有个叫苏秦的士子已来我邦,眼下就在邯郸。雍儿可知此人?”连如此细微之事父王也能知情,太子雍大是吃惊,同时也由衷敬服,微微点头:“嗯,儿臣年前曾听肥义提过此人,说他是个狂生,去年赴秦,向秦公晋献帝策,欲扫平列国,一统天下,所幸未为秦公所用。”“你可寻空会一会他,看看他是何等狂法。”“儿臣领旨。”丰云客栈里,苏秦正在与贾舍人叙谈赵宫情势,店家走来,揖道:“有扰二位了。请问,哪一位是苏先生?”苏秦起身回揖:“在下就是。”“有位客官寻你。”苏秦在邯郸并无熟人,此时有人来寻,不用问就知何事。苏秦瞟贾舍人一眼,舍人笑道:“苏兄快去,好事这就上门了。”苏秦抱拳道:“贾兄稍候,在下去去就来。”贾舍人亦抱拳道:“舍人恭候佳音。”苏秦随店家走至门口,一身贵族打扮的肥义趋前问道:“先生可是洛阳苏子?”苏秦回道:“正是在下。”肥义眯起眼睛,将苏秦上下打量一番,点头道:“嗯,果是有些气度。”略一抱拳,“在下肥义见过苏子。”苏秦早已摸清赵宫内情,自然知道肥义是谁,却也不去点破,抱拳回道:“洛阳苏秦见过肥子。”肥义避至一边,侧身指向街上的车驾:“我家主公久闻苏子大名,欲请苏子前去品茗,请苏子赏光。”苏秦再次抱拳:“恭敬不如从命!”苏秦跳上车,肥义扬鞭,车马急驰而去。不一会儿,车驾停在一扇朱门前面。苏秦细看门上匾额,上面写着“风雅园”三字。听见声响,有人迎出,赶走车马。肥义引领苏秦直入大门,走进一进小院,推开一扇红门,回身朝苏秦道:“苏子稍候片刻。”言讫进门,不一会儿,复至门口,“苏子,主公有请。”苏秦趋入,见厅中端坐一个半大少年,观其衣着,知是太子了,急拜于地,叩道:“洛阳士子苏秦叩见殿下!”太子雍亦如肥义一般,圆睁大眼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微微颔首,指着旁边席位:“苏子免礼,请坐。”“谢殿下赐坐!”苏秦谢过,起身坐下,抬眼打量太子,见他虽然年幼,仪态却是非凡,断非寻常孩童可比。太子雍抱拳道:“赵雍久闻苏子大名,得知苏子光临邯郸,特使肥义将军冒昧相邀,有扰苏子,还望苏子宽谅。”苏秦抱拳还礼:“殿下为草民劳动贵体,草民不胜惶恐。”“赵雍不才,欲就天下之事求问苏子。”“殿下请讲,草民知无不言。”“敢问苏子,天下列国,何国最强?”“赵国。”苏秦几乎是不假思索,顺口答道。“痛快!”肥义一拍大腿,大声接道,“此话肥义爱听!”太子雍却是眉头微皱,略略一顿,抬头又问:“再问苏子,天下列国,何国最弱?”“赵国。”苏秦依旧是不假思索,回答得干脆利落。肥义不解,勃然变色道:“请问苏子,赵国既然最强,为何又是最弱?”“回将军的话,”苏秦冲他微微抱拳,“强有强的道理,弱有弱的解释。”太子雍却是兴味盎然,身躯前倾:“赵雍愿闻其详。”“回禀殿下,”苏秦抱拳,侃侃说道,“赵方圆两千里,人口四百万,君上振臂一呼,旦夕之间,可集甲士数十万众,更有良马强弩、善技勇士无数。国势如此之强,假使赵人同仇,将士乐死,列国谁可御之?苏秦据此使用最强一词,当不为过。”肥义连连点头:“嗯,此为实情。”“然而,”苏秦话锋一转,“赵土贫瘠,既无齐、楚渔盐之利,又无燕、韩铜铁之藏,更无秦国关中沃野之富,庶民生活尚且艰难,何谈国库积蓄?国无积蓄,何能久战?这且不说,赵四塞无险可守,四邻无友皆敌,腹中更有中山巨瘤,图存尚且乏力,何谈开疆拓土?在下据此使用最弱一词,当不——”不及苏秦说完,肥义愤然打断他道:“照苏子说来,赵国岂不是连那老燕国也不如了,简直是信口雌——”见太子雍瞪他,强力憋住,将脸埋向一边,不看苏秦。太子雍回望苏秦:“苏子,说下去。”“在下方才所述尚是外伤,赵国之痛更在内伤。”太子雍两眼放光:“请问苏子,赵之内伤何在?”“三军之中,冲锋陷阵者众,智勇之将鲜有;朝堂之上,采禄食邑者众,大贤之才难觅;宫墙之内,终年碌碌忙忙,治国长策不见——”苏秦陡然打住不说,目视太子雍、肥义。苏秦所言,句句属实,直击赵国要害,纵使肥义,也听得傻了,愣在那儿,再无一句反驳话语,睁大两眼直盯苏秦。“殿下,”苏秦见时机已至,直抒胸臆,“方今天下,成败存亡唯以强弱论之。赵国如此之弱,情势如此之危,倘若君臣仍不自知,甚或如眼前所见之臣重君轻,上下不同欲,同舟不共济,赵国前景,苏秦不堪展望。”太子雍似从惊悚中醒来,趋身问道:“苏子既已诊出赵之大伤,可有救治良方?”苏秦满怀信心地点头:“回殿下的话,有伤自然有治。”“苏子请讲。”“合纵。”“合纵?”太子雍一怔,沉思有顷,探身再道,“赵雍稚嫩,还请苏子细细讲来。”这日午后,一场沙尘暴悄然袭向赵国陪都、位于汾水河畔的西北重镇晋阳。一眼望去,风裹尘埃,不见天日。公子范一行十余辆车马在漫天飞尘中缓缓驶入晋阳东门。太原郡守兼晋阳守丞赵豹闻讯迎出府门,接到公子范等,见过礼,携手入府。公子范从袖中摸出虎符,摆于几上。赵豹亦取出自己的虎符,与之并排。两块虎符完美地合为一体。赵豹见到毫无破绽,跪地拜过虎符,起身揖道:“末将谨听公子!”公子范从袖中摸出一道诏书,朗声宣道:“赵豹听旨:殿下有谕,擢升河间令申宝为晋阳都尉,协防晋阳守备。调拨晋阳步骑两万,星夜赶赴代郡。”赵豹再拜道:“末将遵旨!”公子范召申宝上前见过赵豹,赵豹亦使人召来将军韩举,吩咐他道:“韩将军,你点兵两万,随公子远征代郡!”两个时辰过后,韩举引领晋阳精锐步骑两万,在暮霭中兵出东门,连夜进发。第二日晨起,东门刚开,又有几骑飞马入城,直驰郡守府求见赵豹,为首一人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呈予赵豹。赵豹看过,脸色微变,有顷,冷冷一笑,安排来人歇息,尔后使人召来申宝,引他视察城防。赵豹引申宝沿晋阳城墙巡视一周,走至西门,指着厚实而高大的城墙、深深的壕沟及各类防御工事,颇有感慨地对申宝道:“申将军,三十年来,秦人可是三打晋阳啊!”申宝恭维道:“将军神勇,秦人望而生畏,何敢再来?”“唉,”赵豹缓缓摇头,“不瞒申将军,晋阳四县八邑,方圆数百里,仅有步骑五万,殿下一举调走两万,本将心里,上下扑腾啊!”“哦?”申宝奇问,“赵将军有何担忧?”“唉,”赵豹又是一声长叹,意味深长地望着申宝,“申将军有所不知,在下镇守晋阳多年,深知秦人无时不在觊觎此城。晋阳为河东第一坚城,城高池深,是赵之根基所系,万一有失,赵豹有何颜面再见赵人?”“将军放心,”申宝笑道,“在下临行之时,相国大人亲口交代,秦人已与我盟誓伐魏,绝不会攻打晋阳。”“哦?”赵豹假作惊讶,继而点头道,“相国既有此话,本将略有安慰。不过,无论秦人盟誓与否,城防卫戍必须加强。申将军,你看这样如何,你初来乍到,形势不熟,暂时接管西门城防,其余各门,由本将督查。”申宝面现不快,本欲发作,又想起申孙要他不可生事之语,也就不好再说什么,点头应道:“末将遵令!”回到都尉府,申宝思忖有顷,伏案写就一封密函,召来亲随仆从,吩咐他道:“你速回邯郸,将此密函呈送樗里大人!”亲随收起密函,朗声应道:“小人遵命!”洪波台中,太子雍缓缓奏道:“雍儿已奉旨会过苏子了。”“哦!”赵肃侯从榻上微微欠身,笑道,“此人可是狂狷之徒?”“是的,”太子雍点头,“雍儿见过不少狂人,从未见过似他这般狂的。”“他是如何狂的?”赵肃侯的笑容渐渐敛起。“雍儿以为,只怕吴起、商鞅在世,也不及他。”“雍儿何出此言?”“吴起、商鞅之才,不过强一国而已。苏子之才,却可平息天下纷争。”“是吗?”赵肃侯想是受到震动,身子前倾,“他能平息天下纷争,倒是够狂的。你问没问他,天下纷争,如何平息?”“合纵。”“何为合纵?”“照苏子的话说,叫做合纵制衡,也就是说,众弱相合,与大国抗衡。具体来说,就是三晋结盟合一,东御齐,西抗秦,南制楚,使三国皆有所忌,不敢妄动刀兵。三国不动,强不凌弱,天下纷争可解也。”赵肃侯陷入深思,有顷,眉头微动,点头道:“嗯,能够悟出此道,是个大才,可堪一用。传旨安阳君,请他荐苏子予奉阳君,就说是寡人举荐,要他量器而用。”太子雍略一迟疑,点头道:“儿臣遵旨!”奉阳君府中,申孙引领司徒沿小径匆匆走进听雨阁。听雨阁里早已坐满朝臣,有司空、御史、内史、左师及附近郡县的府尹等,奉阳君端坐于厅中主位。申孙进门禀过,司徒趋前叩道:“下官叩见大人!”奉阳君指着身边一个空席:“坐吧。”见他坐下,微笑着责道,“丁大人,今日怎的迟了?”司徒抱拳道:“大人有召,下官哪敢迟到半步。只是下官临出门时,刚巧碰到从代郡一路驰回的军尉,听他禀报军务,耽搁一刻,是以迟了。”“哦?”奉阳君急问,“是何军务,这也说说。”“回禀相国,前日辰时,晋阳的两万军马已至代郡。眼下代郡兵马骤多,粮草吃紧,公子范使他回来催拨粮草。”“嗯,你可直接上报安阳君,要他加拨军粮一万五千石。”“下官遵命。”“燕人那儿可有音讯?”“公子鱼正在武阳招兵买马,待机起事。”“嗯,”奉阳君点头道,“如此甚好。公子鱼若能成功,我可得燕。得燕,大事可定矣。”闻听此言,御史不无惶惑地望着奉阳君:“下官有一事不明。君上久卧病榻,殿下乳臭未干,大人在朝一言九鼎,百官敬服,正是举事良机。依下官愚见,只要大人登高一呼,百官必会群起响应,大人承继大统当如探囊取物一般,为何却在这里舍近求远,绕如此之大的弯路?”“是啊,”司徒亦道,“大人,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啊!”“唉,”奉阳君看一眼御史,长叹一声,“这桩事体真要如你等所说的囊中取物,本公五年前早就举事了,何待今日?”轻轻咳嗽一声,“别的不说,单是君上一人,你们就没吃透。”“什么君上?”御史争辩,“当年若不是大人帮他,君上何能坐上龙位?这些年来,若不是大人鼎力扶持,南征北战,君上的龙位何能坐稳?再观君上,每逢上朝,唯唯诺诺,大小事体全无主张,皆求助于大人决断,哪里像是高高在上的君上?”御史此言一出,众臣尽皆附和,一片喧哗。奉阳君重重咳嗽一声,压住众人,摇头叹道:“唉,你们这是只看表相,不明内中啊!别看赵语唯唯诺诺,行事却是柔中带刺,绵里藏针。朝中诸事,你们也都看到了,别的不说,单说这几年,赵语肯听本公的都是何事?无非是些芝麻蒜皮,但凡大事,诸如邯郸卫戍、宫城禁军、粮草辎重、田亩赋税,他何时听过本公的?他将琐事交予本公,却将要害或交予安阳君,或握在自己手里,所有这些,你们哪里知道?”经他这么一说,众臣也都低下头去。奉阳君抬眼缓缓扫过众人,目光落在御史身上:“安阳君那儿可有动静?”“回禀大人,”御史奏道,“微臣前日专程拜访中大夫楼缓,听他口气,安阳君似是倾向于大人。”“哦?”奉阳君眼睛大睁,“楼缓怎么说?”“楼缓对下官说,有一日,他与安阳君论及时局,安阳君闭目有顷,只说四个字,‘老马识途’。”“老马识途?”奉阳君思忖有顷,点头道,“嗯,有意思!”司徒却是一头雾水,抬头问道:“敢问大人,‘老马识途’有何深意?”奉阳君微微一笑:“你等有所不知,当年先君驾崩,赵语是太子,刚好出巡晋阳,长兄赵渫阴结几位诸臣,矫诏谋位,其中有赵范、赵豹、安阳君和本公。赵渫本为太子,因其为人歹毒,举止轻浮,心狠手辣,被先君废去太子之位,改立赵语。本公知其为人,也知其不足以成事,决定不跟他趟这一趟浑水。本公虽然这么想,心里却不踏实,去找安阳君谋议,安阳君即以‘老马识途’作答!”司徒仍旧不解,挠挠头皮:“下官愚笨,请大人详解。”“你是够笨的!”奉阳君望着他呵呵笑道,“‘老马识途’就是知时识势。那年,安阳君既知公子渫难成大事,又见本公不从,当然是跟着本公转了。他心里这么想,话却不能明说,本公听了,心中自是有数。果如其然,在本公设法稳住公子渫,暗请赵语回宫之后,安阳君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太子,然后才是赵豹。公子渫见大家都不支持他,方知大势已去,仓皇逃出邯郸,潜往郑地去了。”听奉阳君讲出这段往事,众臣皆是一惊。御史大夫接道:“大人解的是,楼缓本是安阳君的门人,此前对微臣颇有微词,近日却是亲近起来。微臣认为,里面定有深意!”“嗯,”奉阳君微微点头,“安阳君真要这么说过,倒有意思。”转向申孙,“申孙,你速备车,本公望望他去。”奉阳君驱车驰至,安阳君躬身迎出府门,寒暄过后,携其手直入后堂。二人分宾主坐定,奉阳君抬头望向安阳君额角的白发,似吃一惊:“几日不见,四弟的额角就有白发了。”安阳君笑道:“额角前年就泛白了,三哥是个大忙人,不曾在意就是。”“是啊,是啊,”奉阳君亦笑一声,“国事家事一大堆儿,忙得我晕头转向,找不到北。这一阵儿刚说要歇口气,君兄却又躺倒了,你说这……唉,真是急死人哪!”“是啊,”安阳君顺口应道,“国事家事打总儿压在三哥头上,真也难为三哥了!”“嗨,说这些干啥!”奉阳君苦笑一声,抬头道,“说起君兄,这些日子我也不舒服,竟是没有进宫看他。听说四弟前日去过洪波台,可知君兄龙体如何?”“不瞒三哥,”安阳君轻轻摇头,“君兄龙体时好时坏。听御医说,伤寒虽有好转,痨病却是重了。百病之中,唯有痨病难治。”略顿一下,长叹一声,“唉,君兄也是,身子壮得原本就跟铁打一般,谁想这……前后没有几日,说垮也就垮了。君兄一见小弟,甚是伤感,再三叮嘱小弟,要小弟多加保养。”意味隽永地又叹一声,“唉,人生啊——”“四弟,”奉阳君敛神正色,“保重身体固然要紧,江山社稷更是重要。愚兄此来,就是想与四弟讲讲此事的。”“三兄请讲。”“听四弟这么说来,君兄之病恐怕撑不了多久。愚兄在想,万一君兄……愚兄是说,万一山陵崩,四弟可有考虑?”安阳君沉思良久,反问他道:“三哥意下如何?”“唉,”奉阳君轻叹一声,“雍儿年幼不说,又生性懦弱,优柔寡断,不足以处当今乱世。四弟德高望重,甚得臣民之心,”两眼直盯安阳君,“愚兄这里存下一念,万一山陵崩,为赵室社稷计,愚兄决定辅佐四弟承继大统之位!”“三哥!”安阳君赶忙拱起双手推拒,“此事万万不可!”“四弟不必过谦!”奉阳君加重语气,“我等兄弟皆是先君骨血,君兄可以承继大统,四弟德才兼具,有何不可?再说,弟承兄位,也不是僭越,是古来惯制!”“三兄抬爱,愚弟感激涕零。”安阳君再次推拒,“只是三哥有所不知,愚弟虽然不才,却有自知之明。若论才识,莫说是君兄,我们兄弟中,无论哪一个亦胜愚弟多矣!”奉阳君身子趋前:“三弟之意是——”“万一山陵崩,四弟唯听三兄吩咐。”“谢四弟抬爱!”奉阳君面现喜色,连连作揖,“四弟之言,愚兄记牢了。四弟先忙,愚兄告辞。”起身揖别。安阳君送到府外,返身回至后堂,刚要坐下,楼缓急急走进,在他耳边如此这般低语一阵。安阳君眉头略皱,思忖有顷,点头道:“既是君上之意,你就安排去吧。”“大人,”楼缓不解地问,“君上这么做,岂不是为虎添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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