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人退出后,惠文公又在御书房中呆坐一会儿,轻叹一声,叫道:“来人。”内臣急至:“臣在!”“怡情殿!”终南山的山坳里,那眼寒泉仍在“汩汩汩”地朝外涌水。因天气转冷,泉中涌出的已不是寒水,而是暖水。泉眼下面的水潭里,水汽蒸腾。水潭旁边是耳房,林仙姑正与几个年轻师弟、师妹房中静坐。耳房后面是寒泉子的草堂。寒泉子端坐堂中,竹远跪叩道:“弟子修长叩见先生。”寒泉子微微颔首:“修长,坐吧!”竹远谢过,改跪为坐,将列国情势约略讲述一遍,末了说道:“近两年来,天下局势有此大变,皆因庞涓、孙膑、张仪三人。弟子探知,此三人均师从云梦山的鬼谷子师伯。”寒泉子闭目有顷,点头道:“师兄若动悲悯之心,天下或可有救了!”“先生,”竹远不无疑惑地望着寒泉子,“鬼谷子师伯之前为何不管天下?”“唉,”寒泉子轻叹一声,“说来话长。先师关尹子追随师祖老聃进终南山之后,苦寻师祖未果,只好在此结草为庐,参悟道境。然而,先师参悟一生,终未得道。仙去那日,先师深以为憾,招来你鬼谷子师伯和为师,谆谆叮嘱,‘人生之至,莫过于得道,为师苦修数十载,虽有所悟,却未能得之。常语云,功到自成,果熟蒂落。为师功力未到,果未熟,蒂已落,与道失之交臂。天地绵长,人生苦短。你二人时日尚多,当日日参悟,不可稍懈。俟有所成,方不负为师一片苦心矣。别不赘述,你二人好自为之,为师去也!’言讫,就在我们师兄弟的眼皮底下,先师闭目凝神,身形越缩越小,于瞬间化作一团气雾,飘然散去,看得我二人瞠目结舌,好半日方才意识到先师已化气而去,这才悲从中来,葬先师衣冠于后山之上,也就是你们每年祭拜之处。”先生讲完祖师化气的往事,竹远听得惊心动魄,好半日方才回过神来,若有所悟:“弟子明白了,鬼谷子师伯必是谨遵师嘱,一心用在参悟大道上,没有心思过问天下。”“你说的是,”寒泉子接着他的话头,继续讲述,“你师伯的修为远胜为师,因而更能悟出先祖所憾。先师去后,你师伯与为师共同守护衣冠冢,守满三年,你师伯突然告别为师,说是云游天下,自此一去不返。后来,为师从仙友列子口中得知,你师伯远去云梦山中,在石洞里苦修,已有大悟。先师说的是,天地绵长,人生苦短,你师伯深感时日苦短,数十年来,一意孤修,从不授徒。前些年列子又来,说是你师伯身边多一童子,为师已知你师伯仍未得道,这是在择徒接力。至于你师伯忽然过问世间疾苦,又收授世俗弟子,实出为师意料,想是你师伯受到什么触动,这才发心问苦救世。”“师伯问世,果是不同凡俗,”竹远不无叹服地说,“就弟子眼下所知,师伯的几个弟子一个更比一个强,出山仅只几年,天下列国已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了。”寒泉子没有应答,闭目思虑有顷,抬头问道:“你方才提到庞涓、孙膑和张仪,这才三人,照说当是五人才是!”竹远惊道:“先生如何判知他们是五人?”“道生一,一生阴阳,阴阳生五行,五行相克相成,化生天下。师兄若是问世,必收五人,使五人互有磨砺,相克相生,相辅相成。”“先生神算。”竹远愈加叹服,“据弟子探访,除童子之外,师伯果然另收五人,至于余下二人是谁,是否出山,出山之后又在何处,眼下不得而知。”寒泉子闭目凝神,进入神游,许久,睁眼道:“其中一人,就要来到咸阳了。”“来到咸阳?”竹远眼睛大睁。“是的。”寒泉子微微点头,“你可探访此人。秦公若得此人相助,大业或可成就。”“弟子谨遵师嘱。”惠文公在贴身内臣的陪伴下缓步走向先君孝公的寝宫——怡情殿。自孝公走后,这个宫殿就由孝公的贴身老内臣看管,除惠文公外,平素少有人来。两人尚未走到,远远竟见孝公的老内臣跪在外面。惠文公甚是纳闷,近前正欲问他,老内臣叩道:“老奴叩见君上!”惠文公急前一步,亲手将他搀起:“老人家为何跪在这儿?”“老奴在恭候君上。”“恭候寡人?”惠文公大吃一惊,“你如何知晓寡人要来?”“回禀君上,”老内臣禀道,“凌晨时分,老奴在朦朦胧胧中看到先君,先君要老奴守在门外,说是君上要来。老奴不敢违命,一直守在这儿,君上果然来了。”“你从早上一直守到这阵儿?”“正是。”惠文公大是惊奇,将老内臣搀进宫中,面对正堂上的孝公灵位跪下,拜过几拜,让众人退下,只留下老内臣。“老人家,”惠文公望着老内臣,“先君还对你说过什么?”“先君还说,‘你对驷儿说,寡人交待之事,莫要忘了!’”“还有什么?”惠文公急问。老内臣摇头。惠文公思忖有顷,吩咐老内臣:“请老人家守在门外,寡人只想静一会儿。”老内臣起身退出,走至门口,将宫门反手掩上,守在门口。惠文公对灵位再拜三拜,起身走至孝公的榻前,闭上双眼,两手抚床,似乎孝公仍在床上。跪有一时,惠文公起身走至密室,打开密室之门,从中拿出石匣,摆于几案上,轻轻打开,两眼怔怔地望着石匣上的几行文字:“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老聃。”与此同时,惠文公的耳边响起孝公的声音:“周数八百,是说周室当有八百年气运。赤尽黑出,是说周室气运当尽,大秦当兴……商为木德,国色为青;周为火德,国色为赤;秦为水德,国色为黑。上天造物,使五行相克,克木者必火,克火者必水,是以商为周代,周也终将为秦所代。此所谓‘赤尽黑出’。周数八百,今已七百有余。也就是说,不出百年,周室气数当尽。天下列国,能够取代周室的唯我大秦。此非我愿,实乃天意啊……驷儿,如此王业,寡人已是无能为力,只能指靠你了。列祖列宗,也只能指靠你了……”惠文公面对石匣,亦是三拜,自语道:“君父所嘱,儿臣不敢有一日忘却。天命所托,儿臣不敢有一日相违,只是——”潸然泪出,“儿臣……儿臣虽然有心,却是德微力弱,孤掌难鸣,恳请先君,恳请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护佑儿臣得遇大贤之才,儿臣必鞠躬尽瘁,以应天命。”言讫,惠文公朝石匣再拜几拜,将石匣合起,重新放回密室,锁好密室房门,走至厅中几前坐下,轻声叫道:“来人!”老内臣、内臣双双走进:“臣在!”惠文公将目光转向内臣:“请竹先生御书房觐见!”内臣禀道:“竹先生不在咸阳。”“哦?”惠文公一怔,“你怎么知道他不在咸阳?”“昨日臣有小事求教先生,贾先生说,竹先生暂时不在,要臣过两日再来,臣是以知道竹先生不在咸阳。”惠文公沉思有顷:“传旨,竹先生何时回来,就让他何时觐见!”“臣领旨!”三日之后,竹远从终南山回来,早有宫人候在这里,宣旨请他入宫。竹远洗漱一毕,换过衣冠,随宫人进宫,被内臣引入御书房中,叩道:“修长叩见君上!”“先生不必拘礼!”惠文公扶他坐于客位席前,自己也于主席坐下,拱手道,“这几日嬴驷心中烦闷,特请先生过来聊聊。”竹远拱手还礼道:“君上可为何事烦闷?”“唉,”惠文公轻叹一声,“不瞒先生,君父有商君,方成大业。嬴驷不才,甚想仿效君父,有所成就,然环视左右,竟无一人堪比商君之才。朝无大贤,真叫嬴驷孤掌难鸣啊!”竹远两眼凝视惠文公,面呈微笑:“大良造难道不是大才吗?”“公孙爱卿是个人才,”惠文公回以一笑,“却不是大才。嬴驷原以为公孙爱卿可代商君,不想几年下来,甚失寡人所望!”竹远点头道:“时过境迁,才人辈出,群英荟萃,时下莫说是大良造,即使商君再世,怕也落伍了。”“先生所言甚是,”惠文公附和道,“如果没有庞涓、孙膑,公孙爱卿之才,或可震撼列国。”略顿一下,“请问先生,士子街上可有新人?”“君上招贤令一出,列国士子纷至沓来,仅只几年,咸阳士子街已是名满天下,堪比齐国稷下。据草民所知,街头所有客栈均已住满,每日仍有新人赶至,客房供不应求。”惠文公乐不可支,抱拳谢道:“这都得力于先生的运筹,嬴驷谢过了!”竹远还一礼道:“君上思贤如渴,用贤得当,这是自然之果。”“请问先生,近日可有堪用之才?”“小用或可,不堪大用。”“不瞒先生,”惠文公和盘托出真意,“列国情势万变,人才纷出,嬴驷有点急了。此番请来先生,是求先生睁大慧眼,速为寡人物色一个堪用大才。”“修长鼎力而为。”“听说先生近日回寒泉去了,可有此事?”“修长刚从山中归来,立时觐见君上来了。”“哦!”惠文公面呈喜色,“先生此去,想必见到寒泉前辈了?”“家师托修长问候君上。”“前辈可有点拨赢驷之处?”“家师让修长转呈君上,”竹远抱拳道,“家师近日夜观天象,紫气东来,当有大贤赴秦,或可为君上驱用。”“太好了!”惠文公两眼放光,起身朝终南山方向长揖至地,“寒泉前辈,赢驷这厢有礼了!”自出小秦村后,苏秦一路西行,不消数日,就已赶到咸阳。苏秦一路所见,无论民风、民俗,皆与山东诸国不同,虽说尚未达到齐人管仲治下的路不拾遗,但人民殷实、夜不闭户却是实情。苏秦早知秦法苛刻,因而在路过武成时,特地买来数卷《秦法》,一路读至咸阳,再结合所见所闻,对秦国大有了解,自信此番赴秦,是走对棋了。苏秦的轺车缓缓驶进咸阳城门时,天色已近黄昏。入门不久,苏秦望到一个正在路边收拾小摊位的老者,吆住车子,跳下打一揖道:“请问老丈,士子街如何走法?”老者还过一礼:“官人可一直向前,走过三箭地,向左拐,再向右拐,看到一条大马路,走下去就是宫城。士子街就在宫城左侧。”苏秦谢过老者,驱车离去。望着渐去渐远的车马,老者摇摇头,轻叹道:“唉,又是一个。富贵使人狂哟!”按照老者的指点,苏秦不费多少周折,果然来到士子街。天色昏黑,寒风凛冽。大街两旁净是客栈,无不是灯红酒绿,人影绰绰。苏秦大喜,从最边上一家开始,连问十余家,均已住满。苏秦倒吸一口凉气。他早就听闻列国士子赴秦者甚众,但多至这种程度,却是令他震惊。稷下学宫虽有学子数千,但多是慕名前往求学的年轻人,真正学有所成的士子不过数百,而学有大成,堪称稷下先生的不过十几人而已。这条士子街却是不同,凡赴秦者,无不是饱学之士,或至少身怀一技之长,远行千里至此,都是谋业来的。苏秦又问十余家,眼见走至大街尽头,竟无一家容他。苏秦真正急了。天色已晚,若是寻不下住处,在这咸阳城里,一无朋友,二无熟人,他这么高车大马,裘衣锦裳,若是混得露宿街头,岂不成为天下笑柄?苏秦正自着急,前面又见一处门楣,抬头一看,上面写着“运来客栈”。门面甚是气派,前后占去二十余丈街道,不用多问即知是一家大店。眼下正是晚膳时分,苏秦驱车过去,看到店中人员众多,已知也住满了。苏秦轻叹一声,毋须再问,正欲前往下一家,小二迎出来,看他一眼,小声问道:“官人可是来住店的?”“正是!”苏秦连连点头,揖道,“请问小二,贵店可有空房?”“客官赶巧了,”小二再次打量一番苏秦的车马和衣着,还礼道,“本店昨日刚刚腾出一套空房,还算齐整,不知官人愿意住否?”苏秦喜出望外,连连点头:“愿意,愿意!”小二喊过一个小厮,将车马牵至后院,领苏秦径入店中,对柜台后面的店家道:“空出的那套房子,这位官人愿住!”店家打量一眼苏秦,点点头,抱拳道:“官人愿住,请随我来!”苏秦还过一礼,随他走至后院,绕过几个弯,走至一进小院:“就这儿了!”推开房门,“客官请看,这是厅堂,可会见客人。这是书房,可读书写字。这是卧室,隔间有洗浴的地方,早晚有热水供应。房内一切摆设,虽不算最好,但在咸阳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了。”苏秦打眼一看,果是奢华。想到自己出身寒微,前程未卜,却住这么大、这么好的地方,心中微颤,随口问道:“费用如何?”“客官是长住呢,还是短住?”苏秦迟疑一下:“这个却是难说。”“嗯,”店家点头应道,“这倒也是,凡到此处的士子,有住月儿四十的,有住年儿半载的,也有住三年五年的,真还没个准儿。客官贵姓?”“免贵,在下姓苏名秦,洛阳人氏。”“不瞒苏子,一般来说,本店是按月结算。不足一月,算是满月。这一进院子是本店里最好的一套,包月四个足金,膳食另计。我观客官是个大才,将来必定飞黄腾达,特别减去一金,算是交个朋友,今后也好有个仰仗。”苏秦打个惊愣,但想到一旦见用,这几金也不算什么,再说除此之外,真还无处可住,心里一横,打个揖道:“谢店家了。就这么定下。”店家还过一揖:“请客官预付五金。”苏秦从袋中摸出五金,递予店家。店家验过,见是大周足金,又在手中掂掂,冲外面叫道:“来人!”刚好小二提着苏秦的包裹走过来,应道:“小人在此!”“侍候官爷住下,看官爷有何需求,一并办了。”小二应声喏,放下包裹,冲苏秦揖道:“官爷,请!”一切安顿好之后,苏秦随小二兴致勃勃地走到前厅,寻个席位坐下。厅中约有二十几人,不用再问,就知是列国士子。然而,苏秦刚一坐下,就感到气氛有异。整个饭厅鸦雀无声,多数士子的目光中流露出哀伤。这且不说,几乎所有目光不无惊诧地射在苏秦身上,好像他是一个怪物。这个气氛使苏秦极不自在。苏秦想了下,猛然意识到自己穿戴不对。外面寒冷,裘衣锦裳自是没个说的。人都进屋了,他依然是这身穿戴,显然不妥。还真别说,屋中暖和,刚进来时显不出来,这阵子身上倒是热乎起来,苏秦感觉汗都出来了。苏秦寻到原因,起身进房,脱去身上裘衣,换了一套薄的穿上,又到镜前看过,确信并无异样,再度回到厅中。然而,诸位士子并未因他换过装束而改变态度,依旧跟方才一样,满脸哀伤、目光诧异地盯住他看。苏秦怔了。显然,士子们的态度与他的装饰无关。苏秦略想片刻,决定以动制静,遂正襟危坐,大声叫道:“小二,来两个菜,一荤一素。再来一壶热酒,加上姜葱!”小二应声“好咧”,转身而去。不一会儿,小二端来两盘菜,一壶热酒,两只酒爵,摆在几案上。苏秦用酒洗过酒爵,提壶倒酒。苏秦做这一切时,动作非常缓慢,一举手一投足,均显出他所特有的定力。果然,没过多久,一个三十来岁的士子踱过来,并膝坐在苏秦对面,冲小二叫道:“也来两个小菜,一壶热酒!”苏秦冲他一笑,将几上另外一爵倒满,抱拳道:“这位仁兄,若是看得起在下,与苏秦同饮如何?”那士子亦抱拳还礼:“恭敬不如从命。在下姓贾,名舍人,打卫国来的。请问苏兄来自何地?”苏秦端起酒爵:“在下是周人,打洛阳来。贾兄,请!”贾舍人端起酒爵,与苏秦轻碰一下:“苏兄,请!”两人同时仰脖,一饮而尽。然而,周围的气氛没有因此而稍有改变。坐在厅中的二十几个士子仍像方才一样,以哀伤而奇异的目光望着苏秦,看得他心里发毛。苏秦扫一眼众士子,小声问道:“请问贾兄,他们这是怎么了?”“唉,”贾舍人轻叹一声,“苏兄有所不知,这儿刚刚发生一件大事!”“哦?”苏秦惊道,“是何大事?”“前日夜间,”贾舍人缓缓说道,“有位仁兄一时想不明白,寻无常去了,上吊走的,就吊在他住的那进院子里,挂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上。昨儿大家为他送行,今儿都还没有缓过神来呢。”“哦,原来如此!”苏秦长出一口气,“敢问贾兄,那位仁兄所为何事?”贾舍人苦笑一声:“没为什么,一时想不开而已。”苏秦忽然意识到什么,倒抽一口凉气:“这么说,在下住的那进院子……原是他的?”“正是,”贾舍人点头,“那位仁兄姓吴,名秦,来自宋国,住的就是苏兄的院子。吴仁兄是去年冬日来的,住店那日,就跟今日一样,也是个冷天,也是在黄昏,也是高车大马,裘衣锦裳。据说吴兄自信胸中所学,将家中田产悉数变卖,一意赴秦,志在必得。”顿有一时,轻叹一声,“唉,一年过去了,吴仁兄一时想不开,拍拍屁股走了。看到苏兄方才的样子,简直就跟吴兄初来那日一模一样,大家因而呆了。”再次苦笑一声,“苏兄,世间总有许多巧合,是吗?”贾舍人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特别说予苏秦听的。苏秦心头一震,迅即镇定下来,微微一笑,举爵道:“贾兄,世间不仅有巧合,也还有奇迹呢!来,这一爵算是为那位一时想不开的仁兄饯行!”贾舍人亦举爵道:“苏兄果是不同凡俗!好,为吴仁兄饯行!”秦宫,御书房中,樗里疾急急走入,叩道:“微臣叩见君上!”惠文公伸手让道:“爱卿免礼,看座!”樗里疾起身坐下,抬头望着惠文公:“君上紧急召臣,有何吩咐?”惠文公微微一笑:“士子街上可有传闻?”“微臣正欲禀报君上,”樗里疾凝起眉头,“前日子夜时分,有个从宋地来的士子上吊自杀了!”“哦?”惠文公敛起笑容,神色黯然,“说说此事!”“此人姓吴名秦,虽然满腹经纶,但见解迂腐,不堪实用,是个典型的书虫。莫说贾先生那里,纵使初评,也未获通过。”“既是这样,那就安排他做个文案。此人不能做大事,抄抄写写总该行吧,好歹让他有口饭吃才是!”“贾先生也是这么说的。微臣安排他去学馆抄书,谁知他仅去一日,再也不去了。后来听说,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天生大才,不肯做这抄抄写写一类小事。”“唉,”惠文公轻叹一声,“读书读到这个地步,就是读死了。后事办没?”“微臣已使人出钱厚葬。至于此人拖欠客栈的店钱,也由官费支了。”“如此甚好。秦地偏僻,士子肯来,即是有恩于秦,无论可用不可用,断不可伤了他们的心志。”“君上宽仁之心,可感天地!”“寡人今召你来,”惠文公言归正传,“是另有一事。今日晨起,寡人偶做一梦,梦到鸿鹄从东飞来。寡人请人解析,说有高士赴秦。真有高士赴秦,当是我大秦之幸。樗里爱卿,此事甚是重大,寡人托予你了!”“君上放心,微臣全力寻访!”出得“运来客栈”,贾舍人沿士子街走有一箭地,拐进一处高大而又典雅的客栈,跨进一进院子。客厅中,竹远席地而坐,双目微闭。贾舍人走来,在对面的席位上并膝坐下,缓缓说道:“启禀师兄,新来的这个人,名唤苏秦,似乎不俗。”“哦,”竹远眼皮未抬,“如何不俗?”“身稳,气稳,心稳。近他身边,可觉出一股凛然正气。”竹远凝思有顷,抬头望向贾舍人:“既如此说,当是此人了。”“不过——”贾舍人欲言又止。“说吧!”“此人高车大马,裘衣锦裳,却又让人生疑。若是大贤,行为不该如此俗气。”竹远眉头微皱,闭目有顷,再次抬头:“这样吧,你可再去会他。此人若是俗气,也就罢了。若是不俗,可为他摆设一坛,有无本事,坛上自见分晓。”有顷,长叹一声,“唉,但愿此人就是先生所说之人。若此,我们就可了却一桩大事,回山继续修持了。”贾舍人点头。与贾舍人告别之后,苏秦与小二结过账,回到房中。许是太累了,苏秦没有洗漱,就在榻上躺下,早早睡了。躺有一时,苏秦辗转反侧,脑子里一直想着贾舍人的话,根本无法入睡。折腾有顷,苏秦干脆起床,披上裘衣,走至客厅,在几案前并膝坐下。坐有一时,苏秦无意识地抬头望向窗外,陡然打个寒战。苏秦起身,快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窗外,月光澄明。院中阴冷处还留有几日前的那场残雪。雪映月光,院中显得分外明朗。院子正中稍偏一点,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悄无声息地挺立在寒风里。一根足以承受一人重量的粗杈横在腰上。毫无疑问,那位名叫吴奏的仁兄,必是挂在那根枝上走上不归路的。望着那根树杈,苏秦身上顿出一层鸡皮疙瘩,眉头拧起,在厅中不停踱步,耳边响起贾舍人的声音:“……看到苏兄刚才的样子,简直跟吴兄初来时一模一样,大家因而呆了……苏兄,世间总有许多巧合,是吗?”苏秦再次踱到窗前,望那槐树凝思一阵,自语道:“贾兄说的是,此事当真巧了。他吴秦前脚刚走,我苏秦后脚即到,就跟事先商量好似的;我连寻数十家客栈,偌大一条士子街,却只能住进他曾经住过的房间,就像是命定似的;吴秦来时也是冬天,也是高车大马,也是裘衣锦裳,也是变卖田产、孤注一掷,跟我就像是一个人似的;他叫吴秦,我叫苏秦;‘吴’与‘无’谐音,‘苏’与‘疏’谐音,一个是‘无秦’,一个是‘疏秦’,都有与‘秦’无缘之意……”想到此处,苏秦心头陡然一凛,自语道:“如此之多的巧合,难道是上天予我的警示?”苏秦慢慢冷静下来,回至几前,正襟端坐,微闭双目,进入冥思。翌日晨起,苏秦已是气沉心定。听到外面人声渐多,苏秦慢慢睁开眼睛,站起来,再次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槐树和那根吊死吴秦的枝杈,眉头完全舒展,脸上现出刚毅和自信。苏秦洗漱完毕,有人敲门。见是贾舍人,苏秦揖道:“在下见过贾兄。”贾舍人回一礼:“舍人不请自来,有扰苏兄了。”“贾兄客气了。”苏秦笑道,“在下初来乍到,人地两生,得遇贾兄,当是福气,何谈打扰二字?”伸手礼让,“贾兄,请!”“苏兄先请!”二人并肩走进厅中,分宾主坐定。贾舍人目视苏秦,别有深意地说:“苏兄,昨夜睡得可好?”苏秦微微一笑,算是应了。“嗯,”贾舍人环顾四周,笑道,“吴仁兄在时,也是这般模样,苏兄何不稍加改变,也好驱驱晦气。”“此处唯有正气,在下不曾见到晦气。”苏秦又是一笑,手指外面的槐树,“请问贾兄,取走吴仁兄性命的,可是那个枝杈?”贾舍人顺着他的手势望去,果然看到那个粗枝。回视苏秦,见他周身上下,非但寻不出任何沮丧,反倒洋溢出一股洋洋洒洒的浩然正气,肃然起敬,抱拳说道:“苏兄所言不错,在下也感受到了一股正气。吴仁兄若有苏兄这般胸襟,断不会有此结局。”苏秦亦抱一拳:“谢贾兄褒奖!敢问贾兄,来此几时了?”贾舍人长叹一声:“唉,算起来,竟是两年有余!”“哦?”苏秦怔了,“观贾兄谈吐,当是有才之人,缘何未得重用?”贾舍人苦笑一声:“凡来此地之人,皆说自己有才,在下也是。在下怀才而来,谁想时运不济,迄今未被君上见用。两年下来,求仕之心,已是死了。”苏秦又是一怔:“天下如此之大,此处不被见用,贾兄何不投奔他处?”“哪儿还不是一样?再说,”贾舍人嘿然一笑,“在下在此还有一点营生!”“哦?”苏秦甚觉新奇,“敢问贾兄,是何营生?”贾舍人笑道:“一点小生意,不值一提。”略顿一下,“不过,这桩生意或与苏兄有关,不知苏兄感兴趣否?”苏秦亦笑一声:“既与在下有关,在下自然感兴趣!”贾舍人拱手:“苏兄既感兴趣,可随舍人前往一处地方。”苏秦亦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了!贾兄请!”“苏兄,请!”二人出门,沿士子街走有一程,在一扇大门前面停下。贾舍人指门道:“苏兄,就这儿了。”苏秦抬头,见门楣上写着“英雄居”三个金字,赞道:“好名字!”转对贾舍人,“贾兄的营生原在这儿。”贾舍人伸手礼让:“苏兄请进!”二人走进院门,见里面空空荡荡,并无一个“英雄”。苏秦正自惊异,贾舍人引他走至一进院子,院门上写着“论政坛”三字。苏秦望着三字:“贾兄,此为何意?”“苏兄进去一看,一切就都清楚了。”苏秦微微一笑,迈腿跨入。里面是个大厅。厅甚大,可容数百人,正对门处是个讲坛,正对讲坛处是四个席位,席前各摆一案。再后铺了多排席位,并无一张几案。看那样子,似是看古戏用的。看有一会儿,苏秦若有所悟,点头道:“这就是院门上的三个字了。去年在下在齐国稷下,见过这种摆设,但论的不是政,是天下学问。想必此坛是让士子论政用的。”“正是。”贾舍人应道,“这就是闻名士子街的论政坛,天下士子皆可在此畅所欲言,谈论天下政治。”“听这语气,此坛是贾兄开的?”“苏兄高抬在下了。”贾舍人笑道,“你看在下这副模样,像是能开坛的人吗?”“真人不露相嘛。”苏秦回以一笑,“此坛既非贾兄所开,方才为何却说是自己的营生?”“说来话长,”贾舍人苦笑一声,“秦公继位之后,广开言路,纳士求贤,列国士子纷至沓来。然而,秦地褊狭,职爵有限,并非所有士子都得驱用。再说,赴秦士子中,更有许多滥竽充数之辈,一时也是良莠难辨。于是,一些久留此地、未受驱用的士子,因熟悉秦国政坛,就在士子中间四处游走,专为那些新来的士子提供方便,久而久之,竟然形成生意。这家客栈本是接待士子用的,掌柜看到这桩生意不错,就停止接客,将店整个改过,设置此坛,做了坛主,果是生意红火。在下不才,被坛主看上,特别聘为评判,顺便招揽客人。”“怪道此人这么热情,原来如此!”苏秦在心中嘀咕一句,眉头一拧,抬头问道:“敢问贾兄,你们这桩生意是如何做的?”贾舍人指着前面的木坛:“苏兄请看,那是讲坛。新来之人皆可开坛。开坛之时,就站在那儿论述为政主张,答疑解惑。”指着坛下的四个席位,“这是评判席,无论是谁,一旦开坛,他的为政主张能否说中秦公心意,如果中意,他能得到多大的职爵,全由这几人评判。不瞒苏兄,设坛至今,他们的评判很少失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