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局-81

“老爱卿所言甚是。”楚威王连连点头,“如何御敌,老爱卿可有良策?”“依老臣之见,”景舍将早已想好的思路和盘托出,“我可迁徙都城,远离云梦大泽,暂避越人舟师,以免当年吴祸重演。”楚威王眉头微皱:“迁都可避越人舟师,越人陆师又当如何?”“回禀陛下,”景舍缓缓说道,“自勾践以来,楚、越之间虽说互有侵扰,却无大争。越王无疆继位之后,更是以齐人为敌,以争锋中原为国策,与我井河两不相犯。此番越人竟于一夜之间掉转矛头,转而攻我,实令老臣费解。陛下,有果必有因,老臣以为,我可避其锐芒,遣使至越,寻出其中蹊跷,与越人和谈,或可化干戈为玉帛,以四两拨千斤。”“老爱卿之意是与越人和谈!那……魏人呢?”“亦可和谈。”楚威王的脸色渐渐阴沉,末了嘿出一声:“我大楚世代征战,扩土数千里,及至寡人,先失商於,后失陉山,丧师辱国,四面受敌,老爱卿却是东也和谈,西也和谈,南也和谈,北也和谈,叫寡人百年之后,如何去见列祖列宗?”“回禀陛下,”景舍却是不急不躁,“老臣未曾说过西也和谈。”楚威王一怔,身子微微趋前:“老爱卿是说,西图巴、蜀?”“陛下圣明。”景舍点头,“巴、蜀纵横两千里,多奇珍异宝,盛产粟米,更为我西部屏障,我若趁其内争,分兵夺之,既除西顾之忧,又得沃野千里,岂不是好?”楚威王闭目沉思有顷,起身道:“老爱卿所言甚是,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待寡人斟酌一二,再行定夺。爱卿年岁大了,走这几十里路,想也累了,可到偏殿安歇。”景舍起身,缓缓跪下,叩道:“陛下万安,老臣告退。”颤巍巍拄杖退出。两位宦人看到,赶忙上前搀扶。景舍甩开二人,径自走下三休台。三休台的台阶共有二百四十级,每八十级为一休,设一平台。景舍下不到四十级,竟是累了,坐在台阶上大口喘气。喘有一阵,起身欲走,远远看到太子槐领着张仪健步上台。景舍候立台上,见太子走到跟前,躬身揖道:“老臣见过殿下。”太子槐还一揖:“爱卿免礼!”景舍斜睨张仪一眼,朝太子槐道:“老臣告退。”不及太子回礼,拄杖径下台阶,拐杖落在石阶上,发出“得得”声响。张仪站在台阶上,久久地望着景舍的背影,见他又下四十级,坐在二休台上喘气,这才回过头来,对太子槐道:“敢问殿下,此人可是令尹大人?”太子槐亦收回目光,点头道:“正是景爱卿。”张仪赞道:“令尹大人手中的那根拐杖不错,想是楠木做的。”太子槐笑道:“张子搞错了,在楚地,楠木是做寿材用的,不好用做拐杖。景爱卿的拐杖是紫檀木。”“哦?”张仪亦笑一声,“是张仪看走眼了!方才怎么看它,都觉得是楠木做的。”太子槐似也明白了张仪的话外之音,轻叹一声:“唉,景爱卿是三朝元老,年逾古稀,的确老了!张子,台上请!”二人大步上台,径直走至前殿。早有宦者入报,内宰迎出。太子槐止步,转对张子道:“张子在此稍候,待本宫奏过父王,即请张子。”张仪拱手道:“有劳殿下了!”太子槐跟着内宰步入殿中。张仪在殿外候有一刻,内宰复出,在门口大声宣道:“陛下有旨,宣中原士子张仪觐见!”张仪整整衣襟,跟在内宰身后,大步趋入前殿。殿中,楚威王正襟端坐,太子槐侍坐于左首下方。威王面前的几案上摆着一个棋枰,枰上放着黑白两盒棋子,对面空置一个席位,显然是留给张仪的。张仪急步趋前,距威王五步跪下,连拜三拜,叩道:“中原士子张仪叩见陛下!”楚威王将他细细打探一番,微微笑道:“寡人颇爱纵横之道。听太子讲,张子棋艺高超,天下莫敌,寡人心向神往,特此设下棋局,还望张子不吝赐教!”张仪再拜道:“是殿下错爱。陛下褒奖,仪愧不敢当!”楚威王又笑一声:“张子莫要自谦。”手指对面空席,“张子平身,看座!”张仪谢过,起身坐于威王对面。楚威王拿过白子,将装有黑子的檀木盒子推给张仪:“张子是客,请执先!”张仪谢过,接过盒子,摸出一子,拿在手中,只将两眼紧盯棋枰。威王候有一时,见张仪迟迟不落子,抬头望向张仪:“张子为何不落子?”“回禀陛下,”张仪应道,“仪在观这棋局。”威王奇道:“子尚未落,不过是个空枰,何来棋局?”“陛下请看,”张仪手指空枰,“此处虽为空枰,却是纵横纠结,纵有纵道,横有横道,棋局无处不在。”威王凝视棋枰,有顷,缓缓放下手中白子,抬头望向张仪:“寡人愚痴,请张子详解。”“仪敢问陛下,既要对弈,可知棋道?”“哦?”威王惊道,“棋也有道?”“万物皆有道,”张仪侃侃说道,“棋法天象地,传为上古圣人摩天地之道得之,自然有道。天圆棋圆,地方局方。万物从一而起,一即天元之位。棋路三百六十,以象周天之数。三百六十分而为四,以法四季。隅各九十路,以应一季三月之日数;子分黑白,以别阴阳。局方而静,棋圆而动。自古迄今,弈无同局,与《易》相合,喻天道变化。”张仪将鬼谷子的临别棋喻添油加醋地倒手贩卖,楚威王听得目瞪口呆,抱拳敬道:“传闻弈秋善弈,天下无敌,听张子此论,堪比弈秋了!张子不远千里而来,能以一局教寡人乎?”张仪抱拳还礼道:“仪谢陛下褒奖!”拿出一子,抬眼望着威王,“敢问陛下,是弈大,还是弈小?”楚威王又是一怔,沉思一时,问道:“弈小何讲?”张仪将子镇于一角:“弈小可守一隅,筑连城作无忧之角,修长城成金刚之边,陶陶乎乐在其中,巍巍乎不可侵犯。”楚威王似有所悟,点头问道:“那……何为弈大?”张仪收起布于角落之子,“啪”的一声将其镇于棋局中心的天元之位:“弈大可据天元,上应天道,下顺地理,中和民意,守一而抚四隅!”此言一出,楚威王全身一震,目不转睛地凝视张仪,似要看穿这个年轻士子的内心深处究竟在想什么。张仪亦凝视注目,与他对视。有顷,楚威王放下手中棋子,身子后仰,语调放缓:“张子大才,寡人敬服。张子是弈大棋之人,寡人棋艺平庸,只能弈小,不可弈大,只能令张子失望了!”眼见楚威王摆出拒绝架势,张仪急了,拱手陈辞:“能守一而抚四隅者,必有大德大力。仪遍观天下,能据天元之位者,非陛下莫属啊!”楚威王微微摇头:“天元之位早为周室所据。楚人虽不服周,却是历代尊周,寡人怎能雀占鸠巢呢?”“陛下有失偏颇,”张仪力辩,“天元之位虽属周室,然周室式微,力不胜逮,致使四隅不抚,乱势混生,天下失道,乐坏礼崩,魏、齐蕞尔小邦,早已起而代之,宋公偃居弹丸之地,也敢称王,陛下——”张仪顿住不说,目视威王。“唉,”楚威王略顿一下,摇头叹道,“张子所言虽是,却是过博过大,寡人德微力薄,心有余,力却不足!”听到“心有余”三字,张仪旋即一笑,再次拱手:“陛下,天道在一,唯有一以贯之,方达和谐。方今天下,失道缺德,由一而生多,由多而生乱,致使乱象纷呈,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天道既生于一,必归于一。天下一统,乃大势所趋,民心所向。陛下德、力兼具,自当顺天应命,施大爱于民,救百姓出水火之苦,不可过谦。”楚威王趋身问道:“寡人德、力,见于何处?”张仪拱手道:“陛下有大力而不发,以存周室,足见大德。至于陛下之力,更非列国所及。陛下属地,东西五千里,南北五千里,中原诸国加在一起,不及荆楚一半,此其一也。楚稻米之丰,鱼肉之富,五金之出,珠宝之产,中原列国无一可及,此其二也。楚民逾千万,勇而好战,忠而死国,中原列国无可争锋,此其三也。陛下正大光明,殿下果敢神勇,众臣贤而不佞,众将武而善谋,此其四也。陛下有此四利,自是天下第一有力之人。”“哈哈哈哈,”楚威王陡然身子后仰,爆出一声长笑,“听说中原多出善舌之人,今日看来,张子应算其中之一了。善舌并无过错,只是张子不谙楚地实情,一味信口开河,却是过了!”“敢问陛下,”张仪微微一笑,“张仪所言,不知哪一句为信口开河?”“其他姑且不论,单是你所说的第一利,就是空洞。楚地西到黔中,东到昭关,不过三千七百里,何来东西五千里之说?”张仪又是一笑,朗声禀道:“陛下,若是东至甬东(今舟山群岛)呢?”楚威王又爆一笑:“张子虽然善弈,却是不知楚、越。甬东历来就是越人之地,如何突然就成了寡人的属地呢?”张仪敛神,极其认真地凝视威王:“陛下所言,只是昨日与今日。张仪所指,当是明日。”楚威王心中一动,敛住笑容,身子趋前:“请问张子,此话怎解?”张仪正襟端坐,缓缓说道:“在张仪眼中,甬东今日属于越国,不出一年,必将成为陛下属地。”楚威王愣怔片刻,方才深吸一气,向张子深打一揖:“张子教我!”张仪微微一笑,话外有音:“越人成群结队,前来送死,陛下早已心知肚明,何必装作不知呢?”楚威王又是一怔,沉思良久,恍然大悟,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哈哈连笑几声:“哈哈哈哈,张子这局大棋,寡人下定了!”转对太子,“槐儿,你去安排膳食,在观波亭中摆好棋局,寡人在那儿与张子对弈!”太子槐起身,朗声应道:“儿臣领旨!”郢都大街上,迎黑时分,全身披挂的上柱国昭阳威风凛凛地站在战车上。御手挥鞭吆马,战车风驰电掣般驰过几条街道,在昭阳府前停下。昭阳下车,大步走入府门,家宰邢才闻声,急率众仆迎出。昭阳顿住步子,对邢才道:“去,速召陈上卿来!”邢才应声喏,转身急去。为交往方便起见,陈轸购置的房舍就在昭阳府斜对面。不消一刻,邢才已经领着陈轸快步进府,赶至客厅。候有一时,昭阳洗漱一新,换身便装疾步出来。陈轸站起,揖道:“陈轸见过上柱国大人!”昭阳竟不还礼,黑沉着脸走至主位,并膝坐下,伸手指着客位,冷冷说道:“坐吧,不要讲这虚礼了!”陈轸略一踌躇,起身至客位坐下。“哼,”昭阳不无怨恨地白他一眼,“什么大礼?什么令尹之位?昭某算是瞎了眼,聋了耳,竟就鬼使神差地听信上卿之言,举兵伐宋,折兵六万不说,这又失去陉山一十三城,昭某的脸皮算是丢尽了!”“柱国大人息怒,”陈轸拱手道,“陉山之败,过不在大人,只在景将军一人!”“哦?”昭阳一怔,“此言何解?”“据轸所知,”陈轸侃侃言道,“柱国大人兵分两路,使景将军隐兵陉山,避实捣虚,远袭大梁,当是上策。可惜景将军未听柱国大人命令,中途擅自回军,这才陷入庞涓圈套,致使全军覆没,陉山丢失!”“是是是,”昭阳连连称是,“上卿所言极是。如果景合奔袭大梁,庞涓必回师救援,昭某回师夹击,庞涓必将陷入苦战,结局截然不同!”“唉,”陈轸叹道,“看这样子,许是柱国大人命中该有此败了!不过——”欲言又止。昭阳急道:“上卿大人请讲!”陈轸拖长声音,缓缓说道:“此战虽败,于大人却未必不是好事。”“此话怎讲?”“楚地虽大,不过景、屈、昭三氏而已。这些年来,楚地虽说三氏鼎足而立,独领风骚的却是景氏。今景将军兵败身死,令尹大人年老体衰,今又白发葬黑发,景氏必将一蹶不振。景氏不立,屈氏无大才,未来数年,能在楚国振臂一呼的,舍大人其谁?”“这……”昭阳眼睛连眨数眨,压低声音,拱手道,“上卿大人此言,只可在此说说,若是他人知了,昭阳纵有十个舌头,怕也解说不清。”“大人放心,”陈轸亦拱手道,“在下虽是不才,却知好歹。柱国大人待在下亲如手足,在下焉能不识长短?”“识长短就好!”昭阳笑了,“不瞒上卿,此战虽是兵败陉山,从长远来看,昭某的确利大于弊!眼下项城未失,景合又死,昭某未添一兵一卒,仍与庞涓那厮鼎力对峙数月,在陛下面前也算有了解说。如若不然,此番面见陛下,昭某唯有饮剑服罪的命了!”陈轸呵呵亦笑两声:“老聃云,‘祸兮,福之所倚,’说的就是大人了!不过,柱国大人若要完全化祸为福,还需行施一计。”“哦。”昭阳急问,“是何妙计?”“你们荆人若是自行请罪,该行何方?”“视罪大小而定,轻者赔礼道歉,重者肉袒膝行,背负荆棘。”“若是这样,柱国大人最好要受一番苦楚,来一个肉袒膝行,负荆请罪。”昭阳似是豁然开朗,朝陈轸拱手道:“嗯,是了!”又思一阵,连连点头,“是了,是了!在下早将景合违命一事表奏陛下,同时奏明在下战果,破宋人关隘一处,破宋城二十余座,斩首宋人数万,后又回兵力保项城,重挫魏军,数月以来,使魏人不敢逾前半步,功莫大焉!此番面君,在下居大功而不表,反而肉袒膝行,负荆请罪,陛下还不——”想到美处,哈哈大笑起来。陈轸贺道:“柱国大人以退为进,前程无量!”昭阳拱手谢道:“若有进取,也是上卿之功啊!”略略一顿,敛起笑容,“上卿大人,莫说这个了。在下回来,所以急召上卿,是另有大事相商。”“可为越人袭境之事?”陈轸直点主题。“正是此事。”昭阳点头,“上卿想必看到了,眼下局势甚是危急。越人兵分两路杀来,气势汹汹,陉山那边又被魏人缠上,一时三刻难以脱身,陛下这又紧急召我,在下是首尾难顾,左右支绌了!”陈轸微微一笑:“区区越兵,何足挂齿?”“哦!”昭阳眼睛大睁,身子前倾,“敢问上卿,可有良策教我?”陈轸俯身向前,昭阳会意,亦倾身相凑。陈轸耳语有顷,昭阳频频点头,脸上渐渐浮出笑意。第二日晨起,天刚放亮,昭阳就梳洗已毕,驾车直驱章华宫。辰时刚过,昭阳赶至三休台下,依陈轸之计,脱去上衣,露出裸背,吩咐下人将自己双手反绑,裤角挽起,裸出两个膝盖,背上又插数根荆棘,缓步登上三休台。早有宦人报入,内宰闻报迎出,将他引入观波亭。距亭三十步远,昭阳两腿一曲,肉袒膝行,一步步跪至观波亭上,在威王前面三拜九叩,泣道:“罪臣昭阳叩见陛下!”“昭爱卿,”楚威王盯住他,显然有些惊讶,“你这是怎么了?”“陛下,”昭阳泣道,“陉山失利,损兵折将,皆是罪臣之过,请陛下发落!”楚威王缓缓起身,走到昭阳面前,亲手解去绳索,扔掉荆棘,扶他坐下,自己也于主位缓缓坐定,长叹一声:“唉,陉山失利,若是追究起来,当是寡人之过。爱卿已经尽力了,这又何苦肉袒膝行?”“陛下,”昭阳擦把泪水,“六万将士,十三座城邑,全都失在罪臣手中,罪臣万死难辞其咎。罪臣死罪,陛下可以不责,罪臣却是不可自恕啊!”楚威王大是感动,感叹道:“爱卿啊,陉山之事,其中曲折,寡人都已知了。爱卿力挽危局,功大于过,这又引咎自责,丝毫没有文过饰非,实属难得!”“陛下——”昭阳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此事儿算是过去了,”楚威王递过来一块丝巾,“来,擦一擦,寡人今召你来,是有要事相商。”昭阳接过丝巾,却是舍不得用,将之细心叠起,纳入袖中,然后以袖拭去泪水,改坐姿为跪姿:“微臣谢陛下隆恩!”“唉,”威王叹道,“爱卿啊,眼下局势你也看到了,寡人不再多说,只想听听你的看法。”“回禀陛下,”昭阳拱手道,“微臣以为,越人只可和,不可战。魏人只可战,不可和。”“哦?”楚威王大是惊讶,抬头望向昭阳,“请爱卿详解!”“楚、越百年来互无纠葛,更未结怨。此番突然掉头伐我,或有原因。我当派使者前往越营,探明实情,晓以利害,许以实利,越王或肯退兵。魏人却是不同。魏人伐我疆土,取我陉山十余城池,占我疆土一百余里,杀我将士五万余众,掠我粮食、辎重无数,此仇不共戴天哪,陛下!”除战魏之外,昭阳与令尹景舍的意见竟然如出一辙,大出楚威王意料。威王沉思许久,抬头问道:“即使越人愿退,魏有能将庞涓,爱卿如何胜他?”“陛下放心,微臣已有克魏之计!”“哦,”楚威王身子前趋,“是何妙计?”“秦、魏久争河西,不共戴天。我若结盟秦人,就可解除西北边患,调出屈武大军。微臣若与屈将军合兵一处,能战之士可有二十万,莫说一个庞涓,就是两个庞涓,微臣也可将其一并擒来!”“与秦人结盟?”楚威王眉头微皱,“秦人夺我商於谷地六百里,这笔旧账寡人尚未清算呢,谈何结盟?”“陛下,”昭阳应道,“结盟只是权宜之计。待我破魏之后,再与秦人计较不迟。”“那……”楚威王眉头皱紧,“秦人若是不肯呢?”“陛下放心,”昭阳身子凑前,“秦人与我远隔大山,纵想图我,也是鞭长莫及。魏人却是不同。秦人欲通山东,魏人首当其冲,因而,秦人的真正对手不是我们,而是魏人。微臣已经会过秦国上卿陈轸,他承诺说,秦公甚愿与陛下结盟,共同对魏。只要陛下有意,秦公可率先兵出河西,袭奔安邑、崤山。魏王闻讯,必调庞涓大军迎战秦人。待庞涓赶往河西,我即趁虚直捣大梁,使庞涓首尾不能两顾。”楚威王陷入深思,许久,抬头道:“嗯,爱卿所言,事关重大,待寡人细加斟酌,再行定夺。”昭阳起身拜道:“微臣告退!”看到昭阳渐去渐远,楚威王轻敲几案:“来人,召张子!”不消一刻,在附近偏殿候旨的张仪匆匆赶至。礼毕,威王开门见山:“有人奏请寡人与秦人结盟,和越争魏;又有人奏请寡人和越、和魏、和秦,西争巴、蜀。寡人甚想听听张子之见。”“回禀陛下,”张仪拱手道,“在仪看来,和越争魏,当是下策;三国皆和,西争巴、蜀,当是中策。”“请张子详解!”“和越争魏,是弃唇边肥肉,而去与人争抢一块必不到手的骨头,仪以为下策;与三国皆和,西争巴、蜀,是弃手边坚果,而去探取囊中软柿,仪以为中策。”“张子是说,”威王沉思有顷,探身问道,“即使寡人与秦公联手谋魏,两面夹攻,也不能胜过魏人?”“陛下,”张仪点头,“若要谋魏,首要知魏。据仪所知,陛下若在三年前谋魏,将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今日谋之,却是所谋非时。”“哦?”威王惊道,“张子何说此话?”“因为人才,”张仪侃侃言道,“魏文侯仅得吴起一人,就已左右腾挪,拓地千里,列国无人可敌。今日魏王得庞涓不说,更得孙膑,纵使吴起再世,也未必能敌。”“哦?”威王趋身问道,“黄池一战,庞涓成名,寡人对他已有所知。请问张子,这个孙膑,难道比庞涓还强?”“回禀陛下,”张仪语气肯定,“据仪所知,孙膑之才,可胜庞涓十倍。”威王目瞪口呆,愣怔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张子何以知之?”张仪微微一笑:“此二人与仪同门,皆从云梦山鬼谷先生为师,仪是以知之。”威王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呼出,点头道:“寡人信了!”沉思有顷,再次趋身,“请问张子,西争巴、蜀,为何是中策?”“请问陛下,”张仪又是一笑,“树上有坚果,今有一人,伸手即可摘而取之,碎而啖之,却弃之不顾,而去伸手探囊,摸出囊中所藏之软柿食之,能称此人为智者吗?”威王沉思有顷,摇头。张仪接道:“巴、蜀内争,势竭力穷,可谓陛下囊中软柿,早晚可以取之。越人不识时务,自己送上门来,就如树上坚果,此时若不摘取,越人调头,岂不悔之晚矣!”“张子所言甚是!”楚威王擂几叫道,“寡人再无疑虑,和魏灭越!”郢都大街上,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在陈轸宅院前停下,一黑衣人从马上跳下,匆匆走进院门,交给陈轸一封帛书,又对他耳语有顷,转身离去。陈轸撕开帛书,神色大惊,眉头急皱。不一会儿,门外又有人来,家宰禀道:“启禀大人,邢家老来了,说是柱国大人有请。看那样子,像有急事。”“知道了。”陈轸眼皮未抬,“告诉家老一声,让他稍候片刻,我马上就到。”陈轸闭目又想一时,将帛书缓缓塞入袖中,起身走到门外,果见邢才急得在院中团团乱转,陈轸的家宰小心翼翼地陪在身边。见陈轸出来,邢才急鞠一躬:“上卿大人,快,主公有请!”陈轸亦还一躬:“家老,请!”陈轸跟着邢才匆匆走出宅门,不消一刻钟,已到昭阳府中。昭阳闷声坐在厅中,面前摆着一道谕旨。见昭阳仍没抬头,陈轸拱手揖道:“陈轸见过柱国大人!”昭阳这才回过神来,抬头道:“上卿请坐!”陈轸走至客位坐下,见昭阳仍旧一脸木然,小声问道:“柱国大人,是何急事?”昭阳手指几案上的谕旨:“上卿请看!”陈轸拿起来,匆匆扫过几眼,眉头凝起,有顷,放下谕旨,抬头望向昭阳。“和魏灭越?”昭阳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陈轸,“怎么可能呢?陛下向来对我言听计从,难道——”身子陡然一颤,抬眼望向陈轸。“难道什么?”“难道陛下——陛下仍在记挂陉山之败,不再信任在下了?”陈轸一笑,不紧不慢地将头从左边摇到右边,再从右边摇到左边。昭阳急道:“上卿可知其中玄妙?”陈轸又是一笑:“越人屯兵琅琊,本欲伐齐,却在关键时刻掉头转向,难道柱国大人一点儿也不觉得蹊跷吗?”昭阳眉头一拧:“请上卿教我!”“越人狂悍,性情却直,一旦做出决断,定不会中途而废,更不可能改变初衷,转而伐我。”“嗯,在下正为此事着迷。几年来无疆一直嚷嚷伐齐,不想这却突然转向,上卿可知其中因由?”陈轸点头:“越王突然转向,是受一个中原士子的蛊惑。”“哦?”昭阳惊道,“他是何人?”陈轸一字一顿:“张仪。”“张仪?”昭阳两眼圆睁,“在下未曾听说此人!”“中原人才济济,”陈轸缓缓说道,“柱国大人未曾听说的可就多了。譬如说,此番魏人救宋,大军不去宋地,直取项城,攻大人所必救,大人可知是何人所谋?”昭阳怔道:“不是庞涓吗?”“不不不,”陈轸连连摇头,“若是庞涓,必至宋地与大人决战。”“难道是孙膑?”昭阳惊道,“在下探知他是监军!”“正是此人!”陈轸不无肯定,“据在下所知,孙膑与庞涓俱师从鬼谷子,庞涓是师弟,孙膑是师兄,其才远胜庞涓。”“乖乖,”昭阳倒抽一口冷气,“幸亏在下按兵不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陈轸接道,“不瞒大人,陈轸在郢,不知为大人捏过几把汗呢?”昭阳怪道:“上卿既知,当初为何不说?”陈轸意识到失言,眼珠儿一转,轻声叹道:“唉,不瞒柱国大人,这些细情,陈轸也是刚刚访知,正欲禀报大人呢。”从袖中摸出帛书,“大人请看。”昭阳接过帛书,匆匆看过,不可思议地望着陈轸:“张仪竟称自己是天下第一剑士,到琅琊台与越王比剑?”“是的,”陈轸点头道,“此人是个怪才。”“难道是他剑术高超,越王败给他,方才调头伐我的?”“不不不,”陈轸又是一番摇头,“据在下所知,张仪并不善剑,若是真要比剑,无疆可在一招之内取他性命。”昭阳大是惶惑,抬头望向陈轸:“请上卿教我!”“唉,”陈轸轻叹一声,“据在下所知,庞涓之才,已是天下无敌,孙膑之才,远胜庞涓,这个张仪,才华更在孙膑之上。此番越王陡然转向,想是受到此人蛊惑。”昭阳惊得张口结舌,好半日方才问道:“请问上卿,此人现在何处?”“就在郢都。”“郢都?”昭阳愈加震惊。“不仅在郢都,而且就在陛下身边。”昭阳恍然大悟:“难怪陛下——”陡然打住话头,略怔片刻,将头扭向陈轸,“请问上卿,此人既然引狼入室,为何还要涉身至郢?难道是来邀功不成?”陈轸阴阴一笑:“若是不出在下所料,此人至郢,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蛊惑陛下与魏和谈,对越开战。”“哦?”昭阳惊问,“这又为何?”“请问大人,”陈轸身子凑前,“如果楚国对越开战,对谁有利?”昭阳脱口而出:“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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