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息怒,容微臣一言。”“爱卿请讲。”“陛下,上述诸事怨不得赵侯。据微臣所知,赵国实权尽在奉阳君赵成手中,赵成与秦人关联甚密,此番兵犯朝歌,必系奉阳君之意!微臣恳请陛下仔细斟酌。”魏惠王沉思有顷,转对毗人:“宣淳于髡书房觐见!”惠施叩道:“微臣告退!”送走惠施,魏惠王转身行至不远处的御书房,屁股刚落塌,转念一想不妥,旋即起身,到铜镜前面正了正衣襟和王冠,走出大门,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抬头望向门前的花径。没过多久,望见毗人领着淳于髡穿过一片林子,径直走来。看到淳于髡的鲜亮光头,魏惠王心里一乐,呵呵笑着步下台阶。淳于髡见惠王降阶相迎,赶忙止住脚步,跪地叩道:“草民淳于髡叩见陛下!”魏惠王急步上前,扶起他道:“淳于子请起!”淳于髡拱手谢道:“草民贱躯,何劳陛下远迎。”魏惠王拱手还礼:“淳于子大名,寡人久闻。淳于子光临,寡人闻报已迟,仓促之间,未及远迎,还望淳于子海涵!淳于子,请!”“陛下先请!”魏惠王二话不说,上前携住淳于髡之手,二人并肩走上台阶,步入书房,分宾主坐定。毗人沏茶后退出。魏惠王让道:“淳于子,请用茶。”“谢陛下香茗。”淳于髡端茶杯轻啜一口,抬头惊道,“敢问陛下,此谓何茶?”魏惠王亦啜一口,缓缓说道:“此茶产于王屋山断肠崖,每年清明时节,由寡人亲使玉女百名,启朱唇含之,是谓玉女茶。”淳于髡忙将鼻孔凑近茶杯,连嗅数下,啧啧叹道:“如此香艳之茶,草民一气牛饮,岂不是暴殄天物了。”魏惠王呵呵一笑:“骏马当配金鞍,名士当喝香茗。淳于子乃天下名士,非此茶不能般配呐!”“陛下羞杀草民了!”魏惠王直奔主题:“听闻淳于子学识渊博,智慧过人,这些年来游走列国,救急解难,美名播扬天下。此番淳于子不辞劳苦,奔波至魏,可是受人所托,解人所难来了?”淳于髡缓缓应道:“草民两条贱腿,一日不走路脚底就会发痒,是以草民要不断游走;草民这张笨嘴,一日不说话舌根就会发僵,是以草民要不停说话;至于有人传扬草民救急解难,纯属溢美之词,草民因要仗之混口饭吃,也就听凭他们说去。”淳于子将这几句说完,魏惠王哈哈大笑,连声说道:“好好好,好说辞!早闻淳于子言辞幽默,是滑稽游士,实非虚传呐!”淳于髡又啜一口茶,抬头说道:“是草民口无遮拦,让陛下见笑了。”“呵呵呵,”魏惠王笑道,“还是口无遮拦的好!寡人耳边不缺唯唯诺诺,缺的就是先生这口无遮拦。淳于子,你还没回寡人的话呢。此番使魏,可是受人所托,解人所难来了?”淳于髡连连摇头:“天下眼前并无战事,各家宫廷莺歌燕舞,何人有难?不过,草民来此,受人所托却是真实。”“噢,淳于子受何人所托?”“赵侯。”“寡人早就料到了。”魏惠王不无得意地扬下手,“说吧,既然不为求情而来,赵语还有何事劳动淳于子?”“赵侯感激陛下大恩,特托草民向陛下致谢!”“致谢?”魏惠王怔了,“寡人败他于朝歌,斩他甲士近万,俘他数千,他不来复仇,倒还致谢?”“对对对,”淳于子连连点头,“赵侯正为此事致谢。唉,陛下有所不知,当初奉阳君请旨出兵,赵侯本不愿意。可奉阳君一意孤行,咆哮朝廷,赵侯无奈之下,这才准他。陛下大败奉阳君于朝歌,差点擒他于马下。奉阳君灰头土脸,一路逃回邯郸,连续数日不敢上朝,赵侯心中窃喜,又不敢表露,只好暗托草民向陛下致谢。”魏惠王听完此说,好一阵大笑:“好好好,是寡人错看赵语了。淳于子何时回去,就请转告赵侯,就说寡人说了,前面旧账一笔勾销,他那几千残兵败将,也请淳于子一并捎回。”淳于髡当即起身,行三拜大礼:“草民代这些被俘的赵人妻女,叩谢陛下体恤之德!”魏惠王正正衣襟:“好吧,你这几拜寡人收下。淳于子起来,寡人还有大事请教。”淳于髡再拜后起身,重回几前坐下,抱拳道:“陛下有何大事,尽可告知草民,草民知无不言。”魏惠王抱拳还礼,正襟危坐,缓缓说道:“魏国地处中原,西有强秦,东有富齐,北有悍赵,南有蛮楚,更有韩、燕、中山、卫、宋环伺于侧,处境尴尬。寡人自承大统以来,食不甘味,夜不安寝,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有所闪失,辱及列祖列宗。淳于子是大贤之才,定有良策兴我大魏,寡人恳请淳于子赐教!”“赐教不敢。草民以为,陛下所虑,无非两个字而已。”魏惠王身子趋前:“两个什么字?”“人才!”魏惠王微微点头:“请淳于子详解!”“自古迄今,得人才者,得天下。治国安邦,首在人才。昔日文候之时,文用翟璜、魏成子,武用吴起、乐羊,更拜卜子夏、段干木、田子方为国师,朝堂之上,名士济济,数年而有大治,独霸天下数十载,列国无与争锋。”淳于子这席话讲得魏惠王连连点头:“是是是,先生所言极是!不瞒先生,徐州相王之时,田因齐羞辱寡人国无贤才,后又引兵犯境,也是欺寡人朝中无人。不想寡人身边也有二人,一是惠子,一是庞子,反倒令他田因齐引火烧身,自取其辱。先生游历列国,所见甚广,不知寡人身边这两位爱卿,可算人才?”淳于髡爆出一声长笑。“哦?”魏惠王颇是惊异,“淳于子何故大笑?”“草民非笑二人,是笑陛下!”魏惠王心头一沉,面上依旧挂着微笑,只将身子略向后仰:“寡人有何好笑之处?”“陛下久居深宫,不知外面变化。如此二子也算人才,天下岂不是人才泛滥了吗?”听淳于髡如此蔑视他的两位大贤,魏惠王立时敛起笑容,咳嗽一声,语气严厉许多:“听闻淳于子是天下名士,寡人这才洗耳以听。不想淳于子并无名士风范,满口乱语,辱我朝中大贤,却是可叹!请问淳于子,天下学问过惠子者,可有几人?”淳于髡侃侃言道:“回陛下的话,据草民所知,天下士子贤过惠子者,比比皆是。惠子持名实之论扬名于外,但他在游历稷下时,竟被一个叫公孙龙的年轻后生驳了个哑口无言。在稷下学宫,学问如公孙龙者数以百计。纵观天下,大贤之才并不在稷下,而在乡野僻壤之中。宋有庄周,邹有孟轲,齐有随巢子,此三子,皆饱学之士,各有建树,可称天下大贤。名山大川之中更有隐士、高人不计其数。别的不说,单是终南山的寒泉子,云梦山的鬼谷子,皆有扭转乾坤之才,比惠施不知高出多少!”听淳于髡讲出这些,魏惠王在心头冷冷一笑,暗自忖道:“哼,天下之才,若论学问,胜过惠子者,自有许多。可这老滑稽有所不知的是,公孙龙之流,只会夸夸其谈,孟轲、随巢子学问虽大,志向却远,所论也过于空泛,于寡人并无实用。庄子潇洒飘逸,好高骛远,养生也许用得着,治国却是无益。至于高人、隐士,无不以修仙炼道为毕生追求,纵有才识,也只想付诸山林,不肯予我。唯有眼前这个惠子,既能讲学问,又能切中时弊,颇称我心。也罢,此话且不点破,看这秃头还有何语?”想到此处,抬头再问,“天下善战过庞子者,又有几人?”淳于髡再爆一声长笑,身子前趋:“草民敢问陛下,庞涓师从何人?”“云梦山鬼谷子!”“陛下可知鬼谷子身边尚有多少学生?”这倒是魏惠王未曾想过的,当即摇头:“寡人不知。”“这就是了。”淳于髡笑道,“别的不说,单是修习兵学的亦非庞涓一人。据草民所知,庞涓师从鬼谷子仅只三年,所学不过皮毛而已。”魏惠王倒吸一口凉气:“听淳于子之言,云梦山中难道还有胜过庞爱卿的?”“这个自然。别的不说,天下兵圣孙武子的六世玄孙孙宾,此时就在山中,与那庞涓一道修习兵学。据草民所知,谷中诸人,唯有孙宾得到鬼谷子绝学,当为横扫千军之才。”魏惠王朝淳于髡拱手揖道:“闻先生之言,魏罃眼界大开。魏罃孤陋寡闻,适才冒犯先生之处,望先生海涵!”淳于髡还一揖道:“是草民妄言犯上,陛下不加责罚,草民已知足了。”“先生也是大贤,如蒙不弃,魏罃愿拜先生为国师,早晚聆听教诲!”“草民身贱,只爱游玩,不习衣冠,还望陛下成全!”魏惠王略想一下:“来人!”毗人走进:“老奴在。”“赏淳于子黄金一百,锦缎二十匹,轺车一辆。”淳于髡起身叩道:“草民谢陛下重赏。”自淳于髡来过之后,魏惠王像是换了个人,一连几日,茶饭不思不说,连正常的上朝日也免了。膳食房中,几案上摆着一荤一素两个菜肴,是毗人在传旨节俭时特意吩咐厨师定做的。一荤是熊掌、豹心,作一盘,一素是百菇山珍,亦作一盘。旁边摆着一碗羹汤,是燕窝炖山参。魏惠王在几前端坐,拿起箸子,夹起一块熊掌,放进口中,咬嚼几下,吐出来,转夹一块豹心,放到唇边,既不吃进去,也不弃掉,而是僵在那儿,心底里仍在回荡淳于髡的声音:“据草民所知,庞涓师从鬼谷子仅只三年,所学不过皮毛……谷中诸人,唯孙宾得鬼谷子绝学,当为横扫千军之才。”魏惠王暗自忖道:“淳于髡名噪列国,所言一定不虚,想必孙宾之才,真在庞涓之上。我有庞涓,已是天下无敌,若是再得孙宾——”想到这里,魏惠王“啪”地扔掉箸子,吓得在一侧侍奉进膳的几个宫人扑扑通通地全都跪在地上,花容失色,瑟瑟发抖。毗人早已看出端倪,走上前来,轻声问道:“陛下有何吩咐?”“召武安君!”“老奴领旨!”张猛从三军之中挑选出三千虎贲之士,将名单呈报庞涓。庞涓正在审看,毗人使人宣他入宫。庞涓见宫人催得甚急,不知发生何事,急急赶往宫中。毗人正在门外守望,看到庞涓,急迎上去,揖礼道:“在下见过武安君!”庞涓压低声音:“请问内宰,这么晚了,陛下急召在下,所为何事?”“在下不知。武安君请,陛下正在书房候您呢!”庞涓懵懵懂懂地跟着毗人径至书房,叩道:“儿臣庞涓叩见父王!”“贤婿平身。”“谢父王!”见魏惠王态度和蔼,言语可亲,庞涓略略放下心来,起身席地坐下,抬头问道:“父王急召儿臣,可有要事?”“听说孙武子后人孙宾与爱卿同在鬼谷修习兵学,可有此事?”庞涓未曾料到魏惠王问出此事,略怔一下,点头禀道:“回父王的话,确有此事。孙宾与儿臣于同一天进谷,同随鬼谷先生修习兵学。”顿了一时,魏惠王又问:“爱卿出山,孙宾为何仍在谷中?”庞涓心头又是一怔,眼珠儿一转,顺口答道:“孙宾年长于庞涓,虽肯用功,记忆却差,在学业上稍逊儿臣一筹。同一篇文章,儿臣咏读三遍即可熟记,孙宾却要咏读十遍,是以先生准允儿臣下山,独将他留于谷中。”庞涓此说与淳于髡所言相去甚远,魏惠王眉头微皱,略顿一下,直言道:“可寡人听说,孙宾已得鬼谷子绝学,是横扫千军之才。”庞涓心头收紧,眼睛一眨,从容应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儿臣下山已满一年,孙宾是否长进神速,儿臣委实不知。”魏惠王脸色稍缓,点头道:“嗯,爱卿所言也是。”又顿一时,抬头望着庞涓,“寡人欲得孙宾,爱卿意下如何?”“儿臣与孙宾早有八拜之交,亲如兄弟;儿臣下山之时,曾与孙宾有约,如果儿臣得意,即去邀请孙宾下山,共事陛下。”魏惠王面色大悦,急问:“既有此说,爱卿为何没有奏报?”庞涓缓缓回道:“儿臣迄今未奏,原因有二,一是儿臣刚刚用事,贸然举荐,恐人议论儿臣是在结党营私;二是孙宾本为齐人,家庙皆立于齐。在鬼谷之时,孙宾曾多次对儿臣提及此事,说他有朝一日学有所成,当回齐国效力。如今齐、魏交恶,儿臣担心他身在魏地,心念齐国,于国家或有不利……”本欲再说孙门与魏有血仇之事,话至口边,又吞回去,“儿臣是以未敢进言。”“嗯,”惠王点头道,“爱卿所虑甚是。只是——国家正值用人之际,如果孙宾能助爱卿一臂之力,当是国家大幸。至于孙宾心念齐国,也是常情。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孙宾若来,寡人待以诚心,想必他也不负寡人。”“父王宽仁纳贤之心,儿臣今日始知。儿臣明日即别大梁,赶赴鬼谷,邀请孙宾共谋大业。”惠王沉思有顷,摇头道:“眼下国事繁多,朝中不可没有爱卿。再说,爱卿与莲儿新婚燕尔,尚有许多俗礼不可省却,眼下不宜远行。这样吧,爱卿可以修书一封,由寡人使申儿前去鬼谷,一是迎聘孙宾,二是代寡人答谢鬼谷先生!他为寡人培育两位贤才,寡人当以国师之礼待之。”庞涓起身叩道:“儿臣代恩师鬼谷先生、师兄孙宾叩谢父王隆恩!”惠王摆摆手,呵呵笑道:“去吧。若有空闲,叫莲儿回宫看看。几日不见,寡人甚是念她!”庞涓再拜道:“儿臣代内子叩谢父王记挂!”庞涓辞别惠王,回至府中,也如魏王一般茶饭不思,独坐于书房,思虑甚久,越想越是烦闷,干脆起身,在厅中踱来踱去,自语道:“真是蹊跷!鬼谷子择徒授艺之事,天下鲜有人知。我虽说过师从于鬼谷子,可从未提及另外三人,陛下如何知道孙宾?这且不说,陛下非但知道,且十分肯定孙宾已得鬼谷子绝学,是横扫千军之才。细听话音,陛下深信孙宾之才优秀于我。这就怪了,孙宾所学,比我庞涓相差甚远,料定他再学三年,也不及我。难道先生另有绝学,只在我走之后独传孙宾,使他顿悟……”庞涓沉浸于思虑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悄悄走来的瑞莲公主。公主新婚燕尔,蜜月初度,一时也离不开夫君。前面见他突然被召,这又见他心情郁闷,眉头不展,以为发生大事,急走上来,不无关切地望着庞涓:“夫君?”庞涓打个惊愣:“夫人!”瑞莲公主将纤手搭在庞涓身上,柔声问道:“夫君在此走来走去,自言自语,有何心事,能否说予臣妾?”庞涓微微笑道:“涓谢夫人挂记。其实也无大事。适才父王召涓,问及鬼谷之事,涓向父王推荐师兄孙宾。父王爱才心切,要涓礼聘孙宾下山,共创大业。此为涓之心愿,涓内心激动,是以自语。”听闻此事,瑞莲放下心来,顺口说道:“这是喜事,值得庆贺。”庞涓心不在焉,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是件喜事,值得大贺。”瑞莲像个淘气的孩子,缠住这个话题不放:“你们师兄弟,也有一年没有见面了吧?”庞涓随口应道:“是啊是啊,是有一年了。”话一出口,陡然意识到他所面对的是大魏公主,旋即轻叹一声,“唉,不瞒夫人,涓自离鬼谷,便如一个迷途的稚子。所幸得遇父王和夫人,才算有所依傍。”瑞莲听得感动,将头轻埋于庞涓怀中:“夫君——”庞涓又叹一声:“唉,若得孙兄在此,涓就多了一个手足兄弟。不瞒夫人,得此佳音,庞涓真是喜不自禁哪!”瑞莲抬起头来,扑哧笑道:“夫君跟旁人就是不一样!”庞涓一愣:“哦,有何不一样?”瑞莲笑道:“别人遇到喜事,总是眉开眼笑;夫君遇此喜事,却是眉头紧皱,连声叹气,似有浩茫心事。”庞涓也笑起来:“夫人真会说笑。常言道,物极必反,涓是喜极而叹了。”二人又笑一阵,瑞莲转换话题:“方才夫君叩见父王,父王没说别的?”“父王说,他和母后甚是念你,要你得空回宫一趟。”瑞莲当即泣下:“几日不见父王和母后,臣妾也是挂念。明日臣妾回宫,夫君意下如何?”“好好好!涓与夫人同去。涓早就想去后宫探望母后,叩谢她的大恩大德呢!”瑞莲不无诧异:“咦,母后有何恩德于你?”庞涓眼望瑞莲,微微笑道:“母后为涓生出如此贤惠、娇美的夫人,恩德当比天大,比海深!”瑞莲将头埋进庞涓胸上,娇羞道:“夫君——”庞涓轻轻将她搂紧。二人正欲缠绵,庞涓忽然想起一事,推开瑞莲:“夫人,有点小事,涓去去就来。”瑞莲点点头,从他身边移开,微抬一双妙目:“夫君只管忙去,臣妾候你回来就是。”庞涓走出书房,急步来到前堂客厅,召来庞葱,小声问道:“葱弟,方才想起一事,大婚那日,说是有人上门闹事,似听白虎说是淳于髡。那日大哥喝多了,不及细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庞葱回道:“此事小弟早想告诉大哥,总也找不到合适机会。是这样,那日下午,小弟得门人急报,说有人在门口闹事。小弟急急赶去,果见一个光头,后来才知道他是淳于子。小弟观他相貌,知他断非寻常人士,邀他赴宴,他却不肯,只说有人托他捎话给大哥。那日是大哥的大喜之日,小弟不能扫兴,就把此话压下了。”庞涓心头一沉:“是何人捎话?所捎何话?”“是我们的仇家陈轸,他捎话说,‘早晚若打喷嚏,便是陈轸惦念着你呢。’”庞涓牙关咬起,拳头捏成一团,然后又慢慢地松开,陡然爆出一声冷笑:“嗯,这个奸贼敢说此话,还算一个男人!”“大哥,让这个奸贼溜掉,是个大祸害,我们早晚得防他一些!”庞涓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溜掉也好!人生在世,若无对手,活着也甚是无趣。只是与他相斗,脏了大哥的拳头,却是可惜!”略顿一下,话锋一转,“那个秃头哪里去了?”“近些日来,小弟一直使人盯着他,得知他于前日觐见陛下,听说陛下还赏他黄金一百,丝帛许多,另有一辆驷马轺车。”庞涓一下子明白原委,将拳头砸于几上:“这就是了!”庞葱诧异地问:“就是什么?”庞涓冷笑一声:“陈轸让大哥打的喷嚏!”翌日,魏宫早朝,众臣上殿,见过君臣之礼,各就其位,候立于朝堂两侧。魏惠王将目光落在庞涓身上:“庞爱卿,礼聘孙宾之书,可否修好?”庞涓跨前一步:“回禀陛下,微臣已经修好,请陛下御览。”从袖中取出竹简,呈给惠王。惠王细阅一遍,甚是满意,转头望向太子申:“申儿。”太子申出列奏道:“儿臣在。”“鬼谷先生虽居荒山野岭,却为寡人教出庞爱卿、孙爱卿这样的大贤之才,甚是难得。寡人本欲亲往谢之,却因国事繁冗,无法脱身。寡人今赐鬼谷先生黄金五百,礼聘孙宾,拜谢鬼谷先生的育英之恩。”太子申稍稍一怔,旋即叩道:“儿臣领旨!”退朝之后,太子申叫住惠施,拱手道:“先生留步!”惠施顿住步子,抱拳还礼:“微臣见过殿下!”“魏申觉得此事怪异,特向先生求教。”惠施问道:“何处怪异?”“父王用士,向来没有如此主动,为何独对孙宾行此大礼?”“陛下自比文侯,毕生之愿是称霸列国,南面而王。河西一战使陛下此梦几乎破灭≮m 奇书网电子书≯,今得庞涓,陛下雄心再起。听闻孙宾之才更胜庞涓,自然心向往之。”“这个倒是。”太子申点头道,“魏申还有一事不明。孙宾为庞涓师兄,礼聘孙宾,当由庞涓前去才是,父王为何不差庞涓,反使魏申躬身前往呢?”“这正是陛下的高明之处。”太子申一怔:“高明之处?”“庞涓一战成名,封侯拜将,权倾朝野,贵为国戚,又与公子卬结在一起,在朝形成势力,必对殿下不利。而未来继承大统的,又只能是殿下。陛下不善识人,却善权术,此举正是给殿下机会。假使孙宾才具胜过庞涓,陛下自会重用。孙宾是殿下礼聘来的,于殿下就有知遇之恩,其中利害,不言而喻。”太子申再度拱手:“先生一语道破玄机,魏申茅塞顿开!”太子申一行车马逾百,浩浩荡荡,径投云梦山而去。一路上晓行夜宿,三日之后,抵达宿胥口,早有地方官员安排客栈住下。歇过一日,太子申随带亲信数人,弃车换马,渡河前往鬼谷。因有向导领路,不消多时,太子申一行就已赶至鬼谷。行至谷口,太子申吩咐众人停下,让他们守在谷外,仅带四个抬谢礼的随员,毕恭毕敬地走进谷中。这些热闹早被童子发现。看到太子申数人走近草堂,童子迎上前去,拦在路中。太子申停住步子,揖礼道:“请问童子,鬼谷先生可在?”童子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还一礼道:“请问客官,为何欲见家师?”“请童子转告鬼谷先生,就说太子魏申求见。”“请太子稍候。”童子返回草堂,将情况讲给玉蝉儿。玉蝉儿听到魏国太子求见,思忖有顷,走入洞中,在鬼谷子身边席地跪下:“先生。”“蝉儿,有事吗?”“魏国太子来了。抬着礼箱,说是求见先生。”“此人非来求见老朽,而是来求聘孙宾的。”“先生之意如何?”“这是孙宾之事,让他与孙宾谈吧。”“蝉儿知了。”玉蝉儿款款走出草堂,距太子申五步远停下,打一揖道:“小女子见过魏国太子殿下。”太子申未曾料到深山野谷里竟然走出一位绝世美女,一下子愣了,痴痴地傻在那儿。玉蝉儿再次揖礼:“小女子见过太子殿下!”太子申醒过神来,赶忙还礼:“魏申见过姑娘。请问姑娘,鬼谷先生可在?”“先生闭关潜修,恕不见客。”“这……”“殿下一路辛苦,如蒙不弃,请至草堂喝杯清茶。”“魏申谢姑娘款待。”“殿下,请。”“姑娘,请!”两人一前一后步入草堂,童子沏好茶,摆上几案,候立于侧。太子申抱拳道:“魏申敢问姑娘芳名?”玉蝉儿回揖:“小女子叫玉蝉儿。殿下,请用茶。”太子申略品一口,两眼紧紧盯住玉蝉儿,出口赞道:“青山绿水,佳人香茗,好一处洞天福地!”玉蝉儿脸色一沉,起身说道:“殿下若为游山玩水而来,茶后可登前面山巅,那里风景更佳。小女子有事先行一步,恕不奉陪。”略揖一礼,转身欲走。太子申自觉失言,起身急道:“姑娘留步!”玉蝉儿停步,转过身来:“殿下有何吩咐?”太子申揖礼道:“前些时日,魏四面受敌,情势垂危。先生爱徒庞涓力挽狂澜,使魏转危为安。父王感念先生教化之恩,特使魏申进谷面谢!”朝外击掌,几位随员抬着两只装满黄金等物的礼箱进来,置于地上,打开箱盖后退出。太子申指着两只箱子:“父王赐鬼谷先生黄金五百,玉璧两双,夜明珠一颗,珍珠十串,锦缎二十匹。些微薄礼,不成敬意,望姑娘笑纳!”玉蝉儿看也不看两只礼箱,敛神正色道:“小女子代先生谢过你家父王美意。鬼谷本是清净之地,盛不下这等贵重物品。先生有言,庞涓既已出山,就与鬼谷无涉。请殿下带上这些宝贝,回去转呈你家父王。”太子申见玉蝉儿一口回绝,急道:“此为父王心意,姑娘执意不收,倒叫魏申为难!”玉蝉儿冷然道:“请殿下转告你家父王,为君之道,当与民相安。财物取之于民,亦当用之于民。这些金子,这些珠宝,皆为民脂民膏,来之不易,自当用于该用之处,莫要随意抛洒。”太子申肃然起敬:“姑娘玉言,震聋发聩,魏申一定转禀父王。魏申还有一事恳请姑娘!”“殿下请说。”太子申从袖中摸出魏惠王的诏书和庞涓的书信:“此为父王亲写诏书,烦请姑娘转呈先生。此为庞将军捎予孙宾的书信,烦请姑娘转呈孙宾。庞将军还有一些叮嘱,魏申须当亲口转告孙宾。”玉蝉儿点头道:“你家父王写给先生之信,小女子代收了。至于庞涓之信,殿下还是当面交给孙宾吧。”转对童子,“童子,带殿下去见孙宾。”“好咧!”童子应过,转对太子申微微一揖,“殿下请!”太子申还一揖:“童子请!”童子领着太子申走到四子草舍前面,大声叫道:“孙师弟,有人寻你!”孙宾应声从屋中走出,见到太子申等,愣在那儿。太子申揖道:“魏申见过孙子!”孙宾还礼道:“孙宾见过魏子!”手指草地上的几只石凳,“魏子请!”“孙子请!”两人分别坐下。太子申取出庞涓的书信,双手呈给孙宾:“庞将军托魏申捎给孙子书信一封,请孙子惠阅!”孙宾双手接过:“有劳魏子了!”孙宾展开庞涓书信,见信中写道:〖孙兄,涓仓促下山,步履艰难,幸蒙陛下厚爱,终得驱用。弟时刻未忘临别之言,今立足已稳,特荐兄于陛下。陛下闻兄之贤,食不甘味,寝不安枕,特使殿下奉诏入谷,邀兄共赴大业。此等恩宠,堪比太公渭水之遇。望兄莫失良机,即刻奉诏下山,与弟并肩齐驱,共辅明主。弟涓拜上〗孙宾读毕,方知对面而坐的是魏国殿下,当即叩拜于地:“孙宾不知殿下光临,失礼之处,还望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