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你若出山,是要辅佐秦公了。”庞涓摇头。“你欲辅佐何国君上?”“弟子欲去辅佐魏王。”“良禽择木而栖,名士择主而仕。魏侯先弃公孙鞅,后弃公孙衍,可知其不会用人;秦谋河西,魏侯不知是计,却妄自称王,四邻皆战,结果丧师丢土,可知其不会审时度势。既不会用人,又不会审时度势,可知其不为明主。”“先生所言甚是。”“既然你知其不为明主,为何还要辅之?”“弟子生为魏人,当为魏室尽忠。”“此非你真意。”“先生圣明。弟子愿佐魏王,原因有三。魏王不会用人,魏必无人,弟子必有驰骋之地,此其一也;魏国雄踞中原,四邻皆战,与庞涓秉性相合,此其二也;魏王先失公孙鞅,后失公孙衍,必生追悔之心,此时若得弟子,必全心全意,不生疑心,此其三也。”庞涓一口气说出三个理由,可见谋算之精。众人听了,无不吃惊,纵使鬼谷子,也似未曾料到,沉思有顷,方才点头道:“嗯,此言也算在理。”抬头望向空中,看到月入中天,起身道,“时辰不早了,你们歇息吧。”竟自走去。玉蝉儿、童子也纷纷起身,跟在鬼谷子后面,走向草堂方向。张仪怔了,用肘顶了一下苏秦:“苏兄,你我尚未述志呢,先生这就走了?”苏秦长舒一气:“走了倒好。说实在的,真叫在下述志,在下都不知该说什么。”“太可惜了!”张仪挑一眼庞涓,“在下倒是想好了,就等先生来问,谁知先生屁股一拍,竟是走人了。”庞涓笑起来:“张兄既已想好,何不说来大家听听?”“说予庞兄想也无妨。”张仪亦笑一声,“在下之志是:统领明主一人,指挥无敌将军,战必胜,攻必克,服列国,王天下。”听到张仪要指挥无敌将军,庞涓愣怔半晌,方才寻到说辞,哈哈笑道:“张兄之志,果然气势如虹。只是这君主一人与张兄,究竟是谁统领谁呀?”“嘿嘿,”张仪冷冷一笑,沉声应道,“庞兄是明白人,何须在下说二遍?你们赏月吧,在下睡觉去了。”站起身子,拍拍屁股上的草叶子,转身径去。庞涓又是一怔,望着张仪的背影叫道:“纵使张兄能够统领君主,无敌将军也绝不会甘心听你。”张仪此时已经走到自己的草舍门口,听到此言,回过头来,再次嘿嘿冷笑两声,跨进屋中,将门“嘭”的一声关上。庞涓略略一想,冲着张仪的草舍哈哈笑道:“在下明白了,想那君主必是个女流之辈。那无敌将军,便是张兄了。”庞涓这话显然带有挑衅性质,好在这日张仪的肚量出奇之大,并未冲出房门与他较真。苏秦、孙宾相视一眼,各自起身。快要走到门口时,孙宾扭头,不无关切地对庞涓道:“小半夜了,贤弟还不睡觉?”庞涓答应一声,起身回到屋中,在榻上躺下,辗转反侧,折腾约有小半个时辰,仍难入眠。庞涓索性起身下榻,推开房门,走到户外。时已子夜,月过中天多时了。庞涓在草坪上盘腿坐下,闭目养神,本欲将近日的纷乱思绪整理一番,不想却是越理越乱。坐有一时,庞涓忽地爬起,沿门前小道缓缓走去。不知不觉中,庞涓竟然走到鬼谷子的草堂前面。也是机缘所至,庞涓蓦然抬头,看到远处草地上竟也盘腿坐着一人。月光下面,那人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石塑。庞涓紧走几步,看到在月光下面端坐的不是别人,竟是鬼谷子。庞涓大奇,因为先生打坐,从来是在洞中,似今日这般在月光下打坐,不仅他未见过,且也未听童子提说。在离鬼谷子约十步远处,庞涓似是担心影响鬼谷子入定,陡然止步,正欲转身离去,鬼谷子开口道:“是庞涓吗?”庞涓一怔,赶忙近前,在鬼谷子前面跪下,叩道:“弟子庞涓叩见先生。”“坐吧。”庞涓盘腿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鬼谷子。鬼谷子依旧是两眼微闭,根本没有看他。坐有一时,见鬼谷子仍不说话,庞涓试探道:“弟子敢问先生,为何在此打坐?”“老朽是在等你。”庞涓大怔:“等我?”“你不是来了吗?”“我——我——弟子——”庞涓说不下去,竟自哽咽起来。“庞涓,我知道你有心事,说吧。”“先生,”庞涓泣道,“弟子是——是想——”“你想下山,是吗?”庞涓改坐为跪,叩道:“弟子不孝,不该生出这般念想。”“是聚是散,皆是缘分。你想下山,下山就是了。”庞涓再拜于地,泣道:“先生——”“听你所言,可是想去魏国?”“先生圣明。前几日弟子前往宿胥口,意外得知,魏王迁都大梁,在大梁设立招贤馆,正向天下招贤纳士。”“是啊,眼下秦、赵、韩三国谋魏,魏国正值用人之机。”庞涓暗忖道:“此生得遇先生,是天赐机缘。今日看来,先生学问,依然高深莫测。一旦别去,就等于断了求学之路。万一先生还有宝物,我若错过,岂不是抱憾终生吗?”想至此处,庞涓眼珠儿一转:“先生,弟子虽然有意下山,可又感到学业未就,下山之后万一狼狈,岂不有辱师门?弟子是以前思后想,是去是留,难有主见,还望先生点拨。”“你已得了吴起的用兵精要,若善用之,山外当是无人可敌,怎会有辱师门呢?”听出鬼谷子话中有话,庞涓心中一惊,赶忙问道:“先生是说,山外无人可敌,在这谷内却有胜过弟子的?”“是否有人胜过,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庞涓忖道:“弟子当然清楚。在此谷里,能够与我交手的唯有孙宾。就眼下而言,他所知的,我无所不知。我所知的,他却一丝儿不知,我们两个,谁高谁下,已是摆明了的。”忖至此处,庞涓信心十足,再次叩道:“谢先生栽培。先生教诲之恩,弟子万死不足以报。弟子父母双亡,自进鬼谷,即视先生为父。弟子忧心的是,出山之后,山外驱驰不胜繁重,弟子若想再见先生,恐怕艰难。弟子——弟子真的舍不下先生哪!”竟自哽咽起来。“你有此心,老朽已知足了。”庞涓擦拭一把泪水:“弟子谨听先生之言,近日便下山去。”“下山之后,这第一步棋该如何下,你可心中有数?”“弟子欲去大梁求见魏王。”鬼谷子摇头。庞涓一怔,急急说道:“弟子恳请先生点拨。”“先圣曰,‘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你将此言颠倒过来,或可成功。”庞涓一怔,急将老聃之言颠倒过来,喃喃有声:“‘将欲张之,必故歙之;将欲强之,必故弱之。’”鬼谷子缓缓问道:“其中道理,你可明白?”庞涓沉思片刻,眼珠儿连转几转,豁然开朗:“弟子明白了,谢先生指点。”“明白就好。”鬼谷子缓缓起身,正欲走开,庞涓急道:“先生,弟子还有一请。”鬼谷子复坐下来:“说吧。”庞涓不无忐忑地小声问道:“弟子下山,前路渺茫,能否得意,还求先生点拨。”“此系命数,”鬼谷子应道,“你既有求,老朽可以点拨。明日晨起,你到山中摘取山花一枝,老朽为你占上一卦。”庞涓叩道:“谢先生。”庞涓许是过于兴奋,许是睡得太晚,翌日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庞涓睡眼惺忪地在榻上发会儿怔,猛地想起先生所嘱,不及洗漱,拔腿就朝山中走去。“先生要我晨起摘花,日头已出东山,快要照进这谷里了,我该抓得紧些才是。”庞涓一边想着,一边加快脚步。时已季秋,百花早已开过,又因山中高寒,野菊刚好含苞,不能算花。庞涓四处寻觅,急切之间,竟是看不到一支。庞涓离开山路,向丛林深处走去。又觅一时,庞涓眼前一亮。一块石壁的僻阴处,一株草花开得正艳。庞涓大喜,急前几步,方才看清是株马兜铃,上面花开两簇。“倒是怪了,”庞涓自语,“此花夏华秋实,眼下已是季秋,当是结果辰光,如何这才开花?也罢,我且折它下来,看先生如何判决。”这样想定,庞涓伸手从花簇下面折断,拿在手中细细观赏。赏有一时,庞涓自语道:“此花开得虽艳,却是寻常花草,位卑身贱,不为大器,待我再寻一株名贵之花。”遂将草花扔在地上,复又向前寻去。又寻多时,竟然看不到一株。庞涓原本不信命相,这又寻得气恼,遂将一脚踩在石上,自忖道:“先生什么都灵,只此故弄玄虚,却是可叹。大丈夫凭本领吃饭,小女人凭脸蛋得宠,天下之事,都是人为的,哪有什么命相?此花便不去找,又能如何?”想到这里,庞涓干脆一屁股坐在石上。坐有一时,见太阳越升越高,庞涓这才直起身子,按原路折回。经过原先弃花之处,庞涓不由得停下步子,盯住地上的马兜铃花又看一阵,弯腰捡起。经过如此折腾,又经阳光照射,加之庞涓又是拦腰折断,没有连根拔起,两簇草花尽皆萎了。“也罢,”庞涓将草花又是一番端详,摇头纳入袖中,“我且将此花拿回,先生万一问起,也好是个搪塞。”回到山下,庞涓来到溪边,洗漱一番,这才整好衣冠,走向草堂。草堂里并无他人,只有鬼谷子盘腿端坐,显然早在候他。看到先生这般认真,庞涓倒是踌躇了,欲再寻花,又觉不妥,只得硬起头皮走进,在鬼谷子面前伏地叩道:“弟子叩见先生。”鬼谷子劈头问道:“你的山花呢?”“回禀先生,时值季秋,百花开过,弟子寻有多时,竟是看不到一株山花。”“看不到山花,你的袖中却是何物?”庞涓大吃一惊,心道:“真是神了,连此袖中之物,先生也能看出。”迟疑一下,从袖中摸出那株已是半萎的山花,双手呈上,顺口解释,“这株草花不为大器,弟子本来不屑摘它,后来实在寻不到其他山花,方才带它回来。只因此花非弟子所愿,是以未曾示予先生,还请先生见谅。”鬼谷子接过山花,端详一阵,递还庞涓。庞涓接过,见鬼谷子闭目端坐,似在运神冥思,顺手将花放在一边,叩首于地,静候先生卦辞。鬼谷子冥思有顷,睁眼说道:“此花共开一十二朵,昭示你荣盛一十二载。此花采于鬼谷,见日而萎,鬼旁著委,喻你成功之地当在魏国。”庞涓心中忖道:“昨晚我已讲明去魏应聘,成功之地自然是在魏国,此事何劳再说?”庞涓正自思忖,鬼谷子话锋一转:“不过,你拔后弃之,弃后复拾,心怀二志,又在老朽面前藏而不露,昭示你日后必将欺人,亦终将受欺。”庞涓再次忖道:“常言道,兵不厌诈。这个世道,我不欺人,人便欺我,此话又是哄人。”鬼谷子似已猜出庞涓心中所想,略顿一顿,轻声叹道:“再容老朽饶舌一句,此花名叫马兜铃,马喜食之,羊却不喜,因而,老朽送你一句偈语:‘遇羊而荣,遇马而绝。’”庞涓再三拜道:“先生所判,弟子谨记于心。”鬼谷子追问一句:“你谨记什么?”“遇羊而荣,遇马而绝。”鬼谷子轻叹一声,起身说道:“记住就好,你可以下山了。”庞涓冲着鬼谷子的背影再拜三拜,见鬼谷子已进洞中,这才起身,正欲出去,忽又看到地上的山花,弯腰捡起,一边端详,一边走出草堂。走有一时,庞涓将那半枯的山花“啪”地甩到路边:“什么荣盛一十二载?什么马喜食之,羊却不喜?如果猪也喜食,又该如何?想必是先生见我执意下山,心中不快,这才拿话唬我。抑或是先生故弄玄虚,断不可信。”庞涓回到自己的草舍,开始收拾行装。他翻找衣物,拿出两件像样的放进包袱,又从床底取出一只布包,打开来,正是那捆他凭记忆抄写出来的《吴子》。庞涓翻看一阵,轻声叹道:“唉,可惜只有六篇。要是一部完整的《吴子》,该有多好!”庞涓将这捆竹简小心翼翼地包进衣服,放进包袱,复将包袱放好,出门拐进孙宾的房门。房间里空无一人。庞涓略略一想,顺路而去,走到一处僻静山坳,果见孙宾正在闭目冥想,身边并无竹简。“孙兄。”庞涓直走过去。“贤弟?”孙宾见是庞涓,又见他一脸沉郁,颇觉惊讶。庞涓扑地跪下:“师兄在上,请受师弟一拜。”“贤弟,你——”孙宾忽地站起,一把扯起他道,“你这是怎么了?”“孙兄,”庞涓缓缓说道,“在下是来欲别孙兄,这要下山去了。”“啊?”孙宾猝不及防,怔在那里,半晌方道,“贤弟,这……这么大的事情,你——你该早点告诉愚兄才是。”“在下也是临时决定的。”“怪道这几日贤弟心神恍惚,原来是为此事。”“是的,”庞涓点头承认,“在下心神恍惚,是因为主意未定,这一定下,谁都没说,第一个就来告诉孙兄。”“谢贤弟看重。此事先生知道不?”“在下已经别过先生了。”“哦?”孙宾又是一怔,“贤弟何时动身?”“明日鸡鸣时分。在下也想知道,孙兄打算何时下山?”“唉,”孙宾长叹一声,“似我这般呆笨之人,虽然进山三年,却是处处懵懂,哪里能及贤弟,仅此三年,就已学有大成。至于出山之日,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孙兄不必自谦。”庞涓安慰道,“孙兄为人为学,一丝不苟,在下愧不能及。在下急于出山,无非是山外热闹,在下浮躁之心无法按捺,蠢蠢欲动而已。不像孙兄,沉稳若定,大器晚成。”“贤弟说外话了。就用兵而言,列国之中,贤弟无人可及,建功立业必是早晚之事。”“谢孙兄吉言。在下临别,还有一事相求。”“请贤弟直言。”“先生学问,高不可测,纵学一世,也是学不完的。在下急于求成,仓促下山,心中却是忐忑。在下走后,先生若有绝学秘笈传予孙兄,万望孙兄看在你我结义的情分上,教知愚弟一二。”“贤弟客气了。贤弟放心,愚兄若有所学,一定诉予贤弟。”庞涓复叩于地:“就孙兄此言,请受庞涓三拜。”孙宾再次将他扶起:“贤弟——”庞涓却推开他,连拜三拜,起身握住孙宾之手,泪如雨下。二人伤感有顷,孙宾道:“贤弟在此稍候,在下这就告诉大家,今晚为贤弟饯行。”“这就不必了。”庞涓摇头道,“鬼谷之中,在下割舍不下的唯有二人,一是孙兄你,二是师姐。其他人,就不惊动了。”“这样不好吧。我们几人好歹也是共学三年,贤弟要走,无论如何也该打声招呼才是。”庞涓再次摇头:“自古迄今,成者王侯败者寇。庞涓此番出山,是成是败,尚未可知,有什么可以惊动的?再说,张仪那厮,不见也罢。”“好吧,”孙宾见庞涓执意不肯,只好说道,“在下就听贤弟的。”这日晚间,玉兔初升。玉蝉儿在草地上摆好琴架,面月而坐,凭记忆弹奏鬼谷子昨夜弹过的《月光》曲。一曲弹完,身后响起击掌声。玉蝉儿一惊,回首视之,是庞涓。庞涓深揖一礼:“师姐,庞涓有扰了。”玉蝉儿还过一礼:“小女子不知庞士子在此,丢丑了。”庞涓叹道:“师姐仅听一遍,就能弹得出神入化,庞涓是个粗人,心中唯有敬服。”“谢庞士子夸奖。夜已深了,庞士子有何指教?”庞涓听出玉蝉儿是在逐客,轻叹一声:“唉,庞涓不敢。庞涓此来,只是想看师姐一眼。”玉蝉儿想起昔日溪中之事,心中一凛,乍然变色,冷冷说道:“小女子依旧是小女子,一丝儿未变,庞士子不是早就看过了吗?”庞涓沉声应道:“师姐依旧是师姐,庞涓却不是庞涓了。”玉蝉儿倒是惊讶了:“庞士子何出此语?”“庞涓来此,”庞涓再揖道,“除看望师姐之外,也是诚心告诉师姐一言:此前的庞涓虽有冒犯师姐之处,却无冒犯师姐之心。今后的庞涓纵有冒犯师姐之心,再无冒犯师姐之处了。”“庞士子,此言何解?”“庞涓已经拜别先生,将于明日鸡鸣时分下山谋生,此来是向师姐作别的。”玉蝉儿又怔一下,缓缓起身,朝他拱手道:“小女子恭祝庞士子一路顺风,心想事成!”“谢师姐吉言。”庞涓亦还一礼,“师姐,庞涓内藏一言,今日不吐,怕是再无机缘了。”“庞士子有话,直说就是。”“今对明月起誓,庞涓此生若爱一个女人,就是师姐。”庞涓表白得如此大胆,玉蝉儿猝不及防,一时窘在那儿,脸红半晌,方才定下心来,再揖道:“小女子谢庞士子厚爱。”庞涓再次还礼:“庞涓本是龌龊之人,不配师姐高洁之躯,但天地日月可鉴,庞涓挚爱师姐之心,真真切切。自今而后,庞涓无论身居何处,师姐但有驱使,庞涓唯命是从。若有背逆,天地不容!师姐,请保重!”话音落处,庞涓弯腰鞠个大躬。由于弯得过低,他的头几乎就要触到地面了。大躬鞠完,庞涓再无二话,扭转身子,大踏步远去。望着庞涓渐去渐远的身影,玉蝉儿竟是呆了,心中扑通乱跳一阵,方才长出一气,定下心神,喃喃说道:“庞士子,你也保重!”翌日凌晨,远处的雄鸡刚刚啼完第一轮,庞涓就背起包袱,悄悄拉开房门。打开房门时,庞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门外的草地上,赫然站着孙宾、苏秦、张仪、玉蝉儿和童子。远处,鬼谷子则站在一块巨石上,似一尊沐浴在晨曦里的雕像。孙宾悄然无声地走前几步,从他手中接过包袱,挎在背上。庞涓本是血性汉子,看到此情此景,禁不住流下泪来。他拿起衣袖抹把泪水,径直走向鬼谷子,跪地叩道:“弟子不孝,不能服侍先生了。弟子下山,若有得意,必来鬼谷探望先生。”鬼谷子微微一笑,扬手道:“去吧。”庞涓拜过三拜,起身走向苏秦,揖道:“苏兄,庞涓先行一步了。”苏秦深揖还礼:“在下恭候庞兄佳音。”“谢苏兄吉言。”庞涓转向张仪,也是一揖,“张兄,鬼谷三年,庞涓有所得罪之处,还望海涵。”张仪跨前一步,一把抓过庞涓的大手,狠劲一捏,哈哈笑道:“庞兄这一走,张仪在这谷中,也就落寞无趣了。”听到这句调侃,众人皆笑起来。庞涓收住笑,转向童子,盯住他看有一时,慢慢跪下:“大师兄在上,请受师弟庞涓一拜。”庞涓正欲拜下,童子一把扯起他道:“庞师弟,你这大礼,大师兄承受不起。”庞涓起身,揽过童子,将他拉到胸前,将手摸向他的头顶,比划一下道:“大师兄,只此三年,你就蹿到师弟的下巴上了。”童子笑道:“再过三年,你我谁高谁低,可就难说了。”“好好好,”庞涓亦笑起来,“三年之后,师弟一定再来谷中,与大师兄一比高低。”“师兄恭候了。”庞涓转过头去,将目光聚在玉蝉儿身上。好一会儿,庞涓竟是一语未发,直将目光死死盯着她,看得玉蝉儿心中发毛,正自不知所措,庞涓一句话未说,毅然转身,快步离去。孙宾背了包袱,快步跟在身后。二人别过鬼谷,径投宿胥口方向。眼看就要走到宿胥口,庞涓停住脚步,拦住孙宾道:“孙兄,你我终有一别,不必再送了。”“贤弟,”孙宾顿住步子,迟疑一下,诚挚说道,“出山之后,万一遇到难处,可到卫国去找楚丘守丞栗平将军。只要你说是在下的朋友,他一定帮忙。”“哈哈哈哈,”庞涓爆出一声长笑,“孙兄多虑了。庞涓纵使不才,断也不会到蕞尔小邦乞食。”孙宾脸上一阵发烫,干着脸僵在那儿。庞涓顿觉失言,赔笑揖礼:“孙兄盛情,在下心领。孙兄与涓义结金兰,亲如手足。此行在下若是晋身有门,有所施展,必在魏王面前举荐孙兄,你我二人共扶魏室,同立功业,敢问孙兄意下如何?”孙宾这也得了台阶,缓过神来,还一揖道:“贤弟厚情,宾感激涕零。魏是大国,在下才疏学浅,不敢有此奢望。”“此言差矣。你我师出同门,在下若有驰骋之地,孙兄必有用武之所。”“纵使如此,在下也怕难以从命。”“此是为何?”“贤弟生长于魏,魏是贤弟根本。在下若到魏国,却是无本之木,随水浮萍了。”“听孙兄之言,难道欲回卫国?”“先祖本是齐人,将来若有机缘,在下或会前往齐国。”“孙兄此言差矣。”庞涓连连摇头,“凤凰当栖高枝,蛟龙当入深渊。方今天下,士子早为列国共有,何分国籍故土?齐背海而踞,欲进不能,欲退无路,形如死地。魏国地处中原,为天下中枢,正是你我腾挪之所。若有孙兄与涓并驾齐驱,天下何人能敌?”孙宾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应道:“在下既愚且拙,只怕非但帮不上忙,反会拖累贤弟。”“孙兄说出此话,便是外人。这事我们说定了,只要庞涓得意,必然进山相请孙兄。”“贤弟厚情,孙宾先领了。”庞涓朝孙宾深揖一礼:“孙兄,保重!”孙宾将包袱取下,扣在庞涓背上,回揖一礼道:“贤弟一路顺风!”庞涓且走且远,时时扭头。孙宾且追且止,心有牵绊。二人依依不舍,一直走到河渡头,孙宾直送庞涓踏上渡船,看着渡船驶入河心,变成一个小点,方才长叹一声,返身回谷。这日晚间,四子宿舍前面的草坪上,孙宾、苏秦、张仪百无聊赖地仰躺着,遥望东山迟迟升起的月亮。三人谁也没有说话,草地上死一般静寂。张仪憋不住了,翻身坐起,大声叫道:“我说两位,你们说句话行不?不就是少了一个庞涓吗?”谁也没有理他。张仪急了,将苏秦硬扳起来:“你给我起来!”苏秦被他强拉起来,两眼大睁地望着他:“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