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局-50

“微臣不敢!”陈轸再叩,“陛下所赐,虽一羽毛,微臣不敢以为少,何况如此厚赏?微臣乞请陛下容臣一言!”“爱卿请讲!”“孝公、公孙鞅尽皆归天,陛下光复河西在即,一金一铜,一布一丝,皆当用于光复大业,微臣尺寸之功,不敢受赏!”闻听此言,魏惠王不无感慨,沉思良久,再度起身,亲手将其扶起,叹道:“陈爱卿,说得好哇!自白相国走后,如此忠良之言,寡人久未听闻了!”听到魏惠王将自己与白相国相提并论,陈轸涕泪横流,哽咽道:“陛下——”魏惠王搀起陈轸,将他让到昔日白相国所坐之处:“陈爱卿,来,向寡人细细说说秦宫之事。”“微臣遵旨!”陈轸自不怠慢,将一路上编好的秦宫故事一五一十地讲予惠王,先说自己如何向甘龙献计栽赃公孙鞅,后说自己如何使甘龙、公孙贾、杜挚等秦国老臣刑场伏诛,最后才说自己如何设计,再使嬴虔、车英、景监等重臣相继离职,使惠文公成为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无奈之中,只好提升一大群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等。陈轸移花接木,巧舌如簧,绘声绘色地将秦宫发生的系列惊变完全说成是他一人全力运筹的结果,听得魏惠王瞠目结舌,时不时地拍案叫绝。君臣叙得正热,毗人再度走进:“启禀陛下,秦国上大夫樗里疾来朝!”“嘿,”魏惠王略略一怔,看向陈轸,“真正邪门,说谁谁到!”转对毗人,“安排他们馆驿安歇!”“领旨!”毗人趋步退出。“呵呵呵,”魏惠王转向陈轸,“听爱卿讲话,甚是酣畅。爱卿前脚回来,秦人后脚追上,动作倒是快。爱卿可去会会此人,观他此番来使,意欲何为?”“微臣领旨!”陈轸精心设计的这步棋走得极妙,显然也收到了奇效。回府途中,陈轸眼前再次浮出惠王两番将他扶起的场面,越想越是得意,情不自禁地哼起家乡小调来。陈轸是泗下宋人,与惠子同乡,哼出的曲子既有南方蛮楚风味,又有齐鲁之韵,甚是好听。驾车的戚光见主子这般高兴,心中也就舒畅,扬鞭催马,正欲疾驰,陈轸忽又摆手止住。戚光勒住马,扭头道:“主公——”“转回去!”戚光惊道:“还去宫城?”“不,去驿馆。”戚光寻到宽阔处,转过车头,朝王宫附近的驿馆驰去。赶至驿馆,陈轸下车,缓缓步入秦使樗里疾下榻的馆驿。早有人报知樗里疾,陈轸尚未走到门口,樗里疾已经迎出,远远揖道:“樗里疾见过陈兄!”陈轸还礼:“陈轸见过樗里兄!”“在下刚刚安顿下来,这正打算去府上拜望,不想陈兄先行一步,实令在下汗颜。”“呵呵呵,”陈轸笑道,“在下到咸阳,樗里兄是主,在下是客。樗里兄到安邑,在下是主,樗里兄是客。贵客光临,在下自当先来拜望,聊尽地主薄义呀!”“陈兄客套了!”樗里疾伸手握住陈轸的手,“陈兄,请!”二人携手步入客厅,分宾主坐下。公子华走进,沏上茶水。陈轸眼生,转望樗里疾:“这位是——”“哦,”樗里疾伸手介绍,“在下正欲引见呢。他就是公子华,在下副使。”公子华很少抛头露面,因而陈轸在秦多日,虽说多次听闻杜挚等提及这个名字,也晓得他是惠文公的亲信手足,却是无缘谋面,不想在此不期而遇了。“公子大名,在下如雷贯耳!”陈轸不敢怠慢,起身长揖。“嬴华见过上大夫。”公子华还过一礼,凑前一步,嘻嘻笑道,“上大夫,听说安邑甚是好玩,能否介绍一个去处?”陈轸早从杜挚口中得知公子华生性风流,堆出笑道:“呵呵呵,公子爱玩,到这安邑当是找对地方了。不知公子爱玩何物?”“都有何物好玩?”“安邑可玩之处多不胜数,”陈轸应道,“就看公子有何喜好了。若是喜欢田猎,公子可到翠山;若是喜欢赌钱,公子可到元亨楼;若是喜欢女人,公子可到眠香楼。”“嘻嘻,”公子华直奔主题,“要是此说,在下想请上大夫讲讲这个眠香楼。”“好好好,”陈轸竖拇指道,“公子果是风雅!眠香楼里,列国美女,应有尽有,少至豆蔻佳人,长至半老徐娘;瘦有弱不胜衣的细腰,膄有珠圆玉润的雪肤!”“可有国色天香?”“有有有,”陈轸呵呵又是一笑,“若是无香,还叫什么眠香楼?不瞒公子,里面真还有位姑娘,就叫天香,那可真是国色天香,貌美不说,琴棋诗画更是无所不精。公子若得此女春宵一度,不枉此生哟!”“听上大夫此话,难道此女——”“不瞒公子,”陈轸神秘一笑,“此女向不接客,是以公子——”故意打住话头。“咦,”公子华一怔,“这倒奇了,本公子走遍天下,不曾见过香楼女子不接客的。上大夫这请讲讲,那天香姑娘何以不接客?”“这……”陈轸故意迟疑一下,“在下不方便多说。”“哈哈哈,”公子华朗笑几声,朝陈轸打个揖道,“嬴华谢上大夫提示了!两位在此细聊,嬴华这就出去瞧瞧热闹!”“公子慢走!”陈轸起身,见公子华人已出门,只好长揖一下,目送他远去,冲樗里疾笑道,“没想到公子这般风风火火,是个性情之人呐!听闻公子与秦公相处甚笃,樗里兄能得公子作副使,面子不小哟!”“什么面子不面子的?”樗里疾扑哧笑道,“君上要在下朝见陛下,公子听说安邑好玩,定要在下带他前来。在下知他玩心太重,怕他误事,不肯带他。公子急了,直接求到君上,君上缠不过他,只好发话。在下别无选择,也就带他来了。”听到秦公如此治政,陈轸窃喜,转过话题,冲樗里疾抱拳贺道:“樗里兄鸿运高照,从地方郡守一跃三级,在下早欲贺喜,却是无缘。今日见面,在下就此道贺了!”“惹陈兄见笑了。”樗里疾抱拳回礼,“不瞒陈兄,眼下秦国山中无虎,只能让在下这只猴子暂时蹦跶几日。”“唉!”陈轸长叹一声,模样甚凄。“敢问陈兄,何以出此长叹?”“无论如何,”陈轸不无伤感道,“樗里兄还有地方蹦跶,不似在下,在这上大夫位上,一坐竟是七八年,挪不动窝了。”“呵呵呵,”樗里疾笑出几声,“上大夫这是在说反话吧!在下听说,相国这个位子,陛下是一直为大人留着的。”“唉,”陈轸又是一声长叹,“什么留不留的,白圭故去,这都两年了。”“哦?”樗里疾敛住笑容,“听陈兄此话,难道另有隐情?”“既然樗里兄问及,在下也就不瞒了。”陈轸忖准时机,直言以告,“就在近日,有人再向陛下举荐公孙衍为相。”“哈哈哈,”樗里疾爆出几声长笑,“我道是何人向陈兄叫板呢,却是公孙衍。在下听说,此人不过是个相府家奴,如何能成?”“不瞒樗里兄,”陈轸压低声音,“此人倒没什么,关键是那个朱威,陛下偏听他的。”“这个好办,”樗里疾笑道,“陈兄若有此意,在下可助陈兄一臂之力,除去此人!”“樗里兄是说……”陈轸大睁两眼,“朱威?”“不不不,”樗里疾连连摆手,“朱大人是王亲,在下岂敢?在下指的是那个公孙衍。”“此话当真?”陈轸急不可待了。“咦,陈兄这是信不过在下吗?”“哪里,哪里。”陈轸抱拳道,“在下谢过樗里兄。请问樗里兄,此事若成,叫在下何以回报?”“此等小事,在下安敢奢求回报?”“有来无往非礼也,樗里兄不必客气,若有所求,但讲无妨。”“上大夫有此美意,在下也就直言以告了。”樗里疾拱手揖道,“不瞒陈兄,君上新立,欲与陛下重修旧好,睦邻而居。在下奉诏来使,唯有此意,陈兄若能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让在下不负使命,在下也就心满意足了。”“若是此事,”陈轸松下一气,回揖道,“在下一定鼎力相助。”“多谢陈兄!”听完陈轸详细讲过秦宫内情,魏惠王甚是兴奋,大半夜未能睡去,一直在琢磨如何利用这千载难逢之机光复河西。魏惠王知道,眼下时机虽好,作为君王,他却急切不得。一则他要观望一下惠文公,看他是否真如陈轸所说,是个诛杀异己、不会用人、独断专行之人;二则他要在开战之前,做好充分准备。这个准备不是财力,不是人力,而是人才。秦孝公能得河西,因为他有公孙鞅。而他手中,眼下除去陈轸之外,真还划拉不出一个大才。公子卬不必说了,朱威的忠诚是没说的,干点实务也是没说的,但要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真还差公孙鞅一大段距离。即使陈轸,也是让他头疼。说实在的,他观察陈轸有些年头了。此人用起来顺手,且似乎总能摸透他的心思,知道他何处痒痒,但在大事上屡犯糊涂,指靠不住。前番听他几次,哪一次都让他心有余悸。先是称王,后是伐秦,再后是结秦伐卫,再后又是……魏惠王实在不敢再想下去。更让他头疼的是太子申。若论年龄,太子申已逾而立之年,被正式立为太子也有十几个年头了。然而,十几年来,太子申似乎一直没有长大,什么国事都不愿管,什么心都不愿操,比秦国新君嬴驷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秦国将来真的断送在嬴驷手中,那么,魏国也就可能断送在太子申之手,而这一点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的。虽说眼下自己身体尚好,但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秦孝公的突然驾崩让他真切感受了这种可能。魏惠王越想越是睡不着。次日晨起,魏惠王早早起床,二话不说,使毗人传来太子,说要与他共进早膳。这是前所未有之事。太子申忐忑不安地走进御膳厅,远远望到魏惠王已经候在那儿,趋前叩道:“儿臣叩见父王。”魏惠王一反常态,不无慈爱地望着他,微微一笑,指着对面的席位:“申儿,坐吧。”因有前面钓鱼之事,太子申本以为要挨父王一顿臭骂,却未料到父王竟然这般慈眉善目地待他,真还有点受宠若惊,迟疑有顷,方才坐下,却不敢擅自提箸。魏惠王见他迟迟不动,亲自动手,夹起一只蛋卷,放到太子申碗中:“申儿,尝尝这个。”太子申急起箸,将蛋卷塞进口中,嚼也不嚼就一口吞下。也是咽得急了,蛋卷竟然卡在嗓眼里,噎得太子申直伸脖子。毗人看见,赶忙端过一杯清水,太子接过喝下,方将蛋卷强压下去。望着太子申的狼狈样儿,惠王扑哧笑道:“申儿,你平日也是这般吃饭的?”太子申缓过一气,回个笑道:“回父王的话,儿臣吃得有些急了。”“申儿,自今日始,你就与寡人一道用膳吧。”太子申又是一怔,不可置信地望着惠王。“哦,你不乐意?”太子申赶忙以指叩案:“儿臣叩谢父王厚爱。”惠王再向他的碗中夹些菜肴,不无慈爱地盯住他道:“申儿,吃吧。”看到父王毫无责备之意,太子申这才宽下心来,腼腆一笑,大起胆子夹起一只鸽蛋,轻轻放在惠王面前:“父王,您也请。”惠王接过鸽蛋,呵呵笑道:“申儿,你这只鸽蛋,父王吃了。”话音落处,将鸽蛋一口吞下,竟也没有咀嚼,直接咽下肚去。太子申心里一酸,眼中盈出泪花。“申儿,”惠王递过一只丝绢,“来,擦擦,吃饭要紧。”太子申点头,接过手绢,擦干泪花,埋头吃饭。父子二人笑语晏晏地用过早膳,又沿后花园的石径信步漫游。毗人远远跟在后面。走有一程,惠王问道:“申儿,这些日里你都忙活什么?”“回禀父王,儿臣遇到一个奇人,相谈甚笃。”“哦,”惠王笑了,“是何奇人,你说予父王听听。”“我这说了,只怕父王笑掉牙。”太子申笑道,“此人言论惊世骇俗,譬如什么‘飞矢不动’‘万物皆同’‘连环可解’诸类,儿臣初时甚不明白,与他论辩,可辩来争去,此人竟然自圆其说,且讲得头头是道,让儿臣不得不服呢!”“呵呵呵,”惠王乐了,“你说的这人,可是宋国惠子?”太子申惊愕:“父王也知此人?”“听说过他。”惠王微微点头,“去年此人在齐国稷下学宫与一个名叫公孙龙的人辩证名实,将对方驳得哑口无言。公孙龙也算是闻名列国的铁嘴,这桩公案自然也就不胫而走,传遍天下了。”太子申不可置信地看着惠王:“父王日理万机,竟还熟知百家学问,实让儿臣叹服!”“唉,申儿,”惠王长叹一声,“这个家不容易当呀!坐到那把椅子上,寡人不仅要知道柴米油盐,更要熟知百家学问。”又走几步,猛地想起什么,“说起此事,倒是提醒了寡人。惠子经此一辩,也算是天下名士了,此番他来我邦,寡人不能不见一面。申儿,何时见到惠子,你可打声招呼,就说寡人这几日里一定抽个时间,向他讨教名实之论。”“儿臣一定转告惠子。”“还有一事,”惠王停住步子,望着太子申,“寡人也想听听你的看法。”“儿臣恭听。”“白相国辞世将近两年,相国之位一直空悬,百官无人节制,内政、外交诸事繁冗,寡人手忙脚乱,深感力不从心。常言说,‘国中不可一日无相’,看来,此言非虚。”“父王欲置相国,选出一人就是了。”“对于一国来说,选相拜将不是寻常之事,马虎不得啊!”“父王想必有了合意人选?”“唉,”惠王摇头轻叹,“白相国在时,寡人倒没觉出什么。白相国一走,寡人真还找不到可以替他之人。卬儿屡次推举上大夫陈轸,朱爱卿坚决反对。朱爱卿屡次举荐一个叫公孙衍的,卬儿也是看不顺眼。朱爱卿与卬儿都是寡人倚重之人,如此这般,让寡人难以决断,这想听听你的举荐。”“儿臣也曾听人说起这个公孙衍来,据说白相国生前也曾举荐过他,想必此人有些才具吧。”“他跟白相国多年,白相国举荐他,自是在所难免。你还听何人提起过他?”“一些朝臣。”“都是哪些朝臣?”“这……”太子申迟疑一下,“儿臣记不清了。不过,儿臣以为,百闻不如一见,公孙衍有无才具,父王何不召来面试?”惠王沉思有顷,转身向毗人招手。毗人急走几步,赶上来:“陛下有何吩咐?”“你可抽空访察一下公孙衍,试试此人才具。”“老奴遵旨!”毗人走有几步,太子申喊住他,从袖中摸出那片竹简,递予毗人:“本宫拣到这片竹简,听说是这个公孙衍的。若是见到此人,你可顺手还他。”毗人接过一看,陡然一震,点点头,纳入袖中。第二章耍心机,庞涓毁兵书眠香楼离元亨楼不远,大概只有两箭地,是近两年新立起来的,据说后台很硬,有说是某位公子,有说是当红国戚。一身富家公子打扮的公子华摇着羽扇直进大门。鸨母远远瞄见,满脸堆笑地起身迎上:“这位爷看起来面生,是第一次来哟!”公子华四下瞄几眼,又摇几下羽扇:“听说贵处芬芳满园,本少爷这想饱个眼福,一睹芳菲呢!”“爷算是寻对地方了。”鸨母引他走至赏花台,让他坐在一张几案前,击掌道,“姑娘们,迎客!”音乐响起。不一会儿,一个白衣女子在前,二十几个花枝招展的标致姑娘在后,从一个方向徐徐走向花台,沿着二楼正面一段挖入式弧形走廊,沿雕栏一溜儿排开,搔首弄姿,各展媚态,眼神儿一道道直勾下来。“士子爷,”鸨母指着她们,不无得意道,“这些花花草草,可有哪枝入眼的?”公子华瞄去一眼,把手中羽扇“啪”地合起,两眼闭合。鸨母摆手,众女子礼貌地弯腰鞠躬,唱声喏,在音乐声中依序退场。“这位爷果是眼高!”鸨母朝公子华竖个拇指,再次击掌,朗声道,“有请四香出场!”音乐再次响起,四个更加漂亮的妙龄女子踏着节拍,在一个紫衣女子的引领下,从另一个方向徐徐登场。四女皆是素衣淡妆,怀抱琴瑟笛箫,在弧形花台上依序站定,各摆姿势,不无腼腆地看向公子华。“士子爷,”鸨母指着四人,“这四位乃春夏秋冬四香,色艺俱佳,名闻安邑,堪称眠香楼里的招牌呢!”公子华放眼过去,仔细审视四人,良久,仍无表态。“士子爷,”鸨母直看过来,“这四香可有中眼的?”“听说还有一香,可否一睹芳容?”鸨母摆手,音乐声中,四香回转。“看这位爷的眼界,真是行家!”鸨母凑近公子华,压低声音,“我就为爷直点地香了。”不待公子华回话,鸨母击掌,朗声吩咐:“爷点名地香,有请地香薰香接客!”音乐声再起。“这位爷,雅室请!”鸨母笑吟吟地伸手礼让。公子华微微点头,起身跟在鸨母后面,缓缓走向二楼,沿走廊步入一处宽敞、奢华的雅室。“这位爷请坐!”鸨母礼让公子华坐下,不无殷勤地介绍,“不瞒爷,地香姑娘原是龙门山的里氏公主,数十年前,里氏本为望门,后来家门不幸,日渐破败。公主父母早逝,跟她兄长过活。兄长携带家产离开龙门山投奔安邑,本欲托个熟人谋份差事,不料差事未能谋上,却又欠下元亨楼一屁股赌债。兄长无奈,只好将她高价卖予本楼。地香姑娘品性高洁,寻常男子概不接待,似爷这般人品,奴家看上去觉得有缘,这才喊她!”话音落处,外面传来脚步声,一位貌美女子款款进门。公子华抬眼望去,果见此女不同凡俗,身材婀娜,面容娇俏,举止端庄,衣着得体,怀抱一把凤头古琴,一对清澈的大眼分外惹人。此女两膝微弯,朝鸨母唱了个喏:“地香见过母亲。”“地香,”鸨母指公子华道,“这位爷远道而来,你可好生侍奉!”地香姑娘偷眼望去,见公子华果是一表人才,芳心大动,深鞠一躬,声如莺啼:“奴家见过士子爷!”此声此香,公子华怦然心动。然而,公子华此来非为赏花,而是另有大事,强压心头欲火,转对鸨母道:“地香姑娘果是标致,爷算是开眼界了!”看到公子华合上扇子,转过脸去,地香姑娘颇为尴尬,脸色红红地对鸨母道:“母亲,若无他事,地香回房去了。”一个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款款出门去了。鸨母目瞪口呆,对公子华嗔道:“我的爷呀,连这样的妙人儿,您也相不中?”“听说贵楼还有一香,可有此事?”“爷是说天香姑娘?”“呵呵呵,”公子华连晃几下扇子,“在你这儿,总也不该藏着掖着吧?”“爷果是高雅之人,”鸨母赞叹一句,长叹一声,“唉,只是天香姑娘——”公子华脸色微沉:“她怎么了?”“不瞒爷,”鸨母迟疑有顷,凑近公子华耳边,压低声音,“天香姑娘是太子爷的人,概不接客。”公子华摸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摆在几上:“这点小钱,本少爷买她两个时辰,只要看她几眼,听她说话,总该可以吧!”鸨母打开钱袋,见到全是小金块,当下眼珠儿一转,收起钱袋,朗声笑道:“爷就是爷!您在这儿候着,老身亲去请她下来!”“不用了。”公子华起身,摆动扇子,“爷正想一睹天香姑娘的闺房,也算不虚此行吧!”“是哩!是哩!”鸨母连声笑道,“老身这就引爷上楼,这边请!”见过秦使樗里疾,陈轸心中一块大石头总算放下,结结实实地睡了一场好觉。翌日晨起,陈轸久久坐在榻上,又将昨日之事重温一遍,尤其是与魏惠王的见面,将每一个细节又琢磨一番,这才结结实实地伸个懒腰,信步走到院中。“主公,您这歇过来了吧?”戚光远远看到,急赶过来,哈腰道。“歇过来了。”陈轸又伸一个懒腰,活动一下拳脚,“老戚呀,我正想寻你呢。”“小人谨听吩咐!”“不瞒你说,眼下这到关键辰光了。此番若是再顶不上,我这一生怕也就到此为止了。”“主公一定成功!”戚光的语气坚定。“咦,你为何这般肯定?”“这还有啥讲的?陛下躬身两次扶主公上坐,且让主公坐在白相国的位置上,这意思不是明摆着的吗?”“呵呵,”陈轸笑道,“话虽这么说,但雨滴不落到头上,只打雷不算下雨。”“听主公话音,是否还有变数?”戚光问道。“是啊。”陈轸微微点头,“就是那个公孙衍,你得给我盯牢他,看看都有啥人朝他家的房门里钻。”“主公,”戚光眉头一横,“真要是这小子挡道,依小人之见,将他做掉不就得了!”“你呀,”陈轸白他一眼,“其他都好,就是整日里想着做掉这个做掉那个,这就过了!常言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为人处世,都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你想想看,公孙衍不是孤身一人,有多少人都在守着他,巴望着他。尤其是那朱威,去年就恨不得让他坐到相位上。在这节骨眼上,我们稍出差错,就会鸡飞蛋打,前功尽弃。再说了,连个庞涓你们都做不掉,莫说这个公孙衍了。你还不晓得此人厉害,别的不说,单是他手中的那柄吴钩,也足以把你们震住。那是老白圭赠他的,据说当年伍子胥也曾用过,削铁如泥哩!”戚光巴咂下嘴巴,不敢再说什么。“去吧,告诉丁三他们,无论看到什么,只需记在心里,莫要给我多事!”“小人遵命!”戚光随即安排丁三与一帮伶俐的泼皮,或扮作鞋匠,或扮作小贩,游荡在公孙衍宅院附近,自早至晚,一刻不停地守着那扇破旧不堪的柴扉。错午时分,一个眉清目秀的陌生男子径自走来。瞧那样子,似是第一次来到此地,观望许久,又问过一个路人,才在柴扉前面停下,连敲几下柴扉,见无人应声,才哑起嗓子,朝里喊话:“有人在吗?”公孙衍拖拉着一双木屐走出院门,将他打量一番,也似不认识他。来人深揖:“是公孙先生吗?”公孙衍点头:“仁兄是——”来人从袖中摸出一物:“在下无意中得到这片竹简,听说是先生的,特来奉还。”公孙衍接过一看,正是自己交予朱威的那片,心头一震,目不转睛地将来人一番打量,还过一礼:“是在下不小心丢的,谢仁兄了。”来人正是易过装的毗人。毗人再次拱手:“公孙先生,在下有个不当之请,请先生成全。”“仁兄请讲!”“在下读了这片竹简上的文字,甚感兴趣。可这一片前后不搭,让在下心痒难耐。在下甚想看看其他竹简,不知先生意下如何?”“这些竹片不过是在下信手所写,”公孙衍应道,“仁兄若有雅趣,可进寒舍惠阅。”毗人谢过,跟从公孙衍走进院子,径入正堂。看到地上成捆的竹简,毗人傻了,连公孙衍请他就坐的声音都没听到,情不自禁地蹲在地上,拿起就读。毗人读过一片又一片,读完一捆又一捆,完全沉浸在公孙衍的《兴魏十策》里。公孙衍坐在一边,眼角时不时瞄他一眼。毗人一气读了一个时辰,许是蹲得累了,干脆一屁股坐下。公孙衍缓缓站起,从一个壶里倒出一碗白开水,摆在几上,拱手道:“在下旁无他物,只能拿白水招待仁兄了。”毗人接过开水,咕咕一气喝下,放下水碗,朝公孙衍揖道:“谢先生的白水!”指着地上的竹简,“先生写得实在精彩,可惜在下记性不好,难以将之全记下来。在下还有一请,还望先生成全。”“仁兄请讲!”“在下想将这些竹简拿回寒舍细细赏读,不知先生意下如何?”“这——”公孙衍面呈难色。“此为先生心血,在下理解。”毗人微微一笑,“您看这样如何?在下先拿一捆赏读,读毕即行奉还,另换一捆。”从腰上解下一只玉佩,摆在几上,“这只玉佩权作抵押之物,望先生成全。”公孙衍扫一眼玉佩,已知他是何人,遂拿起玉佩,递还予他,笑道:“仁兄客气了!在下随手涂抹,仁兄愿读,在下谢犹不及,何能再收押物?”公孙衍用绳子包扎两大捆,共是五策,交予毗人:“本欲让仁兄全都拿去,只是这物什儿太重,在下担心仁兄不方便带,只好先送仁兄一半。待仁兄读完,若是仍旧有心品读,使人来取即可。”毗人拱手谢过,告辞出门。公孙衍送至门口,望着毗人一手提一捆竹简,渐去渐远。公孙衍正欲回门,一辆马车急驶而来,离他二十步左右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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