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鞅点头道:“景兄,请转奏君上,罪臣身不由己,无法叩谢了。”“下官一定转奏。”公孙鞅接过御酒:“另外,你再转呈君上,就说罪臣公孙鞅送他一句:立威于军,立信于民,欲成大业,强国固本!”景监泣拜:“商君——”“唉,”公孙鞅长叹一声,“想我公孙鞅,一生鞠躬尽瘁,换来的却是个四分五裂之身!老聃曰,‘功遂身退!’在下功成名就,却不识进退,也是该呀!景兄,你可转告车将军,你们二人,当以鞅为鉴,好自珍重!”景监泣道:“下官听到了!”“景兄,鞅走之后,君上若要复查此案,你可推与太傅!”景监点头。公孙鞅双手捧碗,一饮而尽,然后将碗一摔,对景监微微抱拳:“在下先走一步,景兄保重!”景监连拜三拜,泣不成声:“商君,一路走好哇!”景监话音刚落,公孙鞅已是两眼一黑,一个踉跄,栽倒于地,嘴角流出污血。刽子手急走过来,见公孙鞅倒在地上,拭探鼻孔,已无气息,忙至公孙贾处:“禀报大人,酒中有剧毒,逆贼公孙鞅已经中毒身亡!”甘龙惊道:“这这这——这怎么可能呢?”公孙贾气急败坏,匆匆扔出令箭,吼道:“快,行刑!”(第三部)第一章新君继位,惠文公的一石三鸟之计打更的梆子已敲二更。在安邑魏宫的后花园里,毗人领着公子卬沿着一条花径,左拐右转,急急走着。走了一时,公子卬放慢脚步,扯住毗人的衣襟,小声问道:“这个时辰了,父王召我进宫,可有大事?”毗人应道:“老奴不知,安国君,请!”公子卬一头雾水,跟毗人又走一时,来到魏惠王消夏的凉亭。亭中灯火通明。毗人顿住步子,小声吩咐:“公子留步,老奴这就禀报陛下!”撩腿走上台阶。不一会儿,毗人站在亭上朗声宣道:“陛下口谕,宣安国君觐见!”公子卬缓缓走上台阶,远远看到魏惠王端坐几前,几个宫人侍立于侧,对面几案上正襟端坐司徒朱威。一见朱威,公子卬心里咯噔一沉。河西之战后,公子卬最怕魏惠王提及此战,自然也最不愿看到三个人,第一个是龙贾,第二个是公孙衍,第三个是朱威。三人之中,龙贾赋闲在家,公孙衍无非一介落寞士子,让公子卬真正发憷的就是这个朱威。公子卬断定,朱威必知河西之战内幕,但他知而不言,不温不火,知进知退,却让他捉摸不透,更让他睡不安稳。早晚见到朱威,公子卬内心深处就起一种莫名的惊惧。公子卬正自踌躇,陡然瞥见几案上摆有美酒佳肴,远处还有几名乐师,这才长出一口气,趋前几步,叩拜于地:“儿臣叩见陛下!”魏惠王呵呵笑道:“卬儿免礼,坐吧!”公子卬谢过,起身坐到朱威旁边为他备下的几前,上面也摆了各色酒肴。见他落座,魏惠王眉飞色舞地对侍酒道:“给两位爱卿上酒。”侍酒倒过酒,退到一边。魏惠王端起酒爵,乐不可支道:“两位爱卿,寡人这么晚请你们来此饮酒,是想为一个人饯行。”公子卬不无惶惑地问:“谁?”“公孙鞅!”朱威也是一怔,小声问道:“陛下,微臣听说公孙鞅受诬陷,被关入大狱,难道——”“不错!”魏惠王点头道,“爱卿请看!”从几案上拿过一封书信。毗人接过,呈予朱威。魏惠王笑吟吟地望着朱威:“朱爱卿,你念出声来,让大家都听听!”朱威朗声念道:“启奏陛下,秦宫大戏总算演完一出,公孙鞅今日伏法,被新君车裂于渭水河滩。微臣欲在咸阳多住几日,为陛下再演一出好戏,乞请恩准!陈轸叩首。”待朱威念完,魏惠王呵呵一笑,点头赞道:“这个陈爱卿,真还有一手,是个能臣呐!”听到是为公孙鞅送行,公子卬怒火中烧,“啪”地将酒爵置于几上,爵中酒全部溅出:“父王,若是为公孙鞅这厮饯行,恕儿臣不饮!”魏惠王笑道:“卬儿,你为何不喝?”“此贼出尔反尔,死有余辜,我们为何为他饯行?”魏惠王对侍酒道:“为安国君斟酒。”侍酒上前,将公子卬的酒爵重新倒满。“安国君,请端起来。”公子卬看一眼朱威,见他已端起来,只好犹豫地端起酒爵。魏惠王缓缓说道:“公孙鞅赤心为秦,立下盖世奇功。秦人不加报答不说,反而以怨报德,使用极刑戕害忠臣。公孙鞅虽为大魏公敌,但就人才而论,确是大才,秦人不惜,寡人惜之。两位爱卿,来,满饮此爵,为公孙鞅冤魂饯行!”三人同饮。“唉,”朱威长叹一声,“公孙鞅若在九泉之下听到陛下有此公论,不知该作何想?”公子卬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哼,他能想什么?必是在那儿追悔当年自己为何有眼无珠、弃明投暗哩!”见他说出此等肤浅之论,朱威不好再讲什么,呵呵一笑,别过脸去。魏惠王重重咳嗽一声,缓缓说道:“两位爱卿,常言道,敌变我变。孝公暴毙,新君登基,旧党东山再起,公孙鞅无端被害,数月之间,秦宫连遭大变,你们说,寡人该当如何应对才是?”公子卬奏道:“父王,秦人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儿臣奏请起兵伐秦,夺回河西,报仇雪耻!”魏惠王将头转向朱威:“朱爱卿以为如何?”“微臣以为不妥。”“为何不妥?”“秦人眼下正举国丧,我若伐之,秦人反而同仇敌忾,于我不利。”“爱卿是说,我当静观其变,坐等其乱?”“陛下圣明!”“嗯,”魏惠王连连点头,“爱卿所言,甚合寡人心意。秦孝公磨剑十八年,方得河西。寡人也要学一学他,再忍几时,看看这个毛头小子有何能耐。两位爱卿,眼下之急,不是伐秦,而是选贤任能。当年寡人错失公孙鞅,秦人得之,致使河西易手。今日秦人诛杀贤能,寡人则要反其道而行之,用贤任能。”朱威起身,重重叩道:“陛下果能如此,我光复河西指日可待矣。”“呵呵呵,”魏惠王心里美极,抬手示意,“朱爱卿请起。”朱威再拜谢过,起身坐下。“二位爱卿,”魏惠王逐个看向二人,缓缓说道,“寡人反复思忖,相国之位不能长久虚空。你二人都是寡人亲近之人,寡人要你们细细访查,但得大贤之才,寡人即以此位举国相托。”“父王,”公子卬不失时机,拱手荐道,“儿臣眼下就有一个合适人选。”“哦,”魏惠王身子前倾,“他是何人?”“就是陛下方才所赞之能臣,上大夫陈轸。”“嗯,”魏惠王微微点头,“陈爱卿倒是一个人选。”秦宫,御书房里,景监伏首于地。惠文公拿袖子擦把泪水,缓缓问道:“景爱卿,国父他——走了?”景监泣不成声:“回——回禀君上,商君饮下御酒,就——就这么走了!”惠文公再次垂泪:“商君他——他可有交代?”“商君要微臣转奏君上,‘立威于军,立信于民;欲成大业,强国固本。’”“你再讲一遍!”惠文公声音发颤。“立威于军,立信于民;欲成大业,强国固本。”惠文公涕泪交流,喃声说道:“本即农,农即民,民即法,法即秦!听商君之言,哪里像是谋逆之人?”又擦几把泪水,抬头看向景监,“景爱卿!”“微臣在。”“不瞒你说,”惠文公声音微颤,“寡人心里一直嘀咕,商君谋逆之事有点蹊跷。方才听你讲述商君临终之言,寡人愈发不安了。照理说,商君若要谋逆,应当谋杀寡人才是,为何却去谋杀公叔?还有那个朱佗,寡人刚刚听说,他到商君身边不足半年,商君对他并不信任。此等大事,以商君为人,该当托付亲信才是,何能轻托呢?景爱卿,寡人问你,会不会有人栽赃于他?”景监心知肚明,却又不能讲明,跪地叩道:“君上圣明!是否有人栽赃,臣不敢臆测。不过,臣可禀明君上,凡谋逆者,必有私欲。商君是卫人,年已五旬,在秦并无嫡亲。臣素知商君,自入秦之后,十数年如一日,一心只为变法强秦,既未成家,也未立室,更无子嗣家庙。如果谋逆,他为何人而谋?”“嗯,此言甚是,”惠文公重重点头,“寡人有意重审此案。如果商君真的是受人陷害,寡人绝不轻饶!景爱卿,寡人想将此案交由爱卿核查,可有难处?”想到商君的临终之言,景监奏道:“谢君上器重!不过,此案涉及世族元老、权贵国戚,微臣身轻言微,恐难复命!”“那……依爱卿之见,何人可当此任?”“太傅!”惠文公思忖良久,看向内臣:“传谕,宣太傅、公子华书房觐见!”内臣躬身应道:“臣遵旨!”太师府中,一片喜庆。偌大的客厅里,甘龙端坐几前,陈轸陪坐。旧党成员,各按职爵坐于两侧,每人面前的几案上摆满美酒佳肴。众嘉宾无不笑逐颜开,把爵畅饮。酒过三巡,甘龙扫视众人一圈,重重咳嗽一声。喧闹的大厅立时鸦雀无声,所有目光尽皆投向老太师。甘龙倒满一爵,递予陈轸,自己也倒一爵,举起来,缓缓说道:“今日我等去除逆贼公孙鞅,上大夫功不可没!诸位大人,老朽提议,先敬上大夫一爵!”众宾客纷纷举爵,异口同声道:“老秦人敬上大夫一爵!”陈轸举爵,环视众人:“公孙鞅倒行逆施,上天怒而罚之,陈轸不敢冒功!陈轸建议,我们谨以此爵敬祭上天,诸位大人意下如何?”众宾客齐声曰善,纷纷将爵中酒洒向空中。杜挚不无兴奋道:“上大夫此言说到下官心坎上了!想当年,公孙鞅在渭水河边处斩七百贤士、血流成河之时,恐怕不会想到他自己也有今日。这叫做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上天终归是公平的。”“唉,”公孙贾捋一把胡须,轻叹一声,“可惜的是,五马分尸之时,下官未能听到公孙鞅的惨叫,终是憾事。老太师,下官真不明白,公孙鞅既然罪有应得,君上为何赐他毒酒呢?”“诸位大人,”甘龙捋一下飘然而下的长须,缓缓说道,“老朽以为,这正是君上的圣明之处。君上跟先君不同。先君视民为仇寇,动辄施以酷刑,株连九族。君上则以仁爱为治国根本,此举足以昭示君上的宽厚之心,当是大秦福音啊!”“老太师所言极是。”杜挚叹服道,“现在想来,君上当年之所以率先反对变法,也是出于爱民之心。”“是以老朽以为,祸秦之首,不在公孙鞅,而在新法。”甘龙的话音刚落,陈轸随即点头应和:“老太师言及此处,陈轸也有一语,若是不妥,还望太师和诸位大人海涵。”甘龙微微拱手:“上大夫但说无妨。”“若是陈轸没有猜错的话,处死公孙鞅,并非君上远谋。”“听上大夫语气,”杜挚略一迟疑,“君上远谋,难道是废除新法?”“杜大人一语中的。”陈轸朝他竖起拇指,“不过,君上眼下也有难处,因为新法是先君孝公的既定国策,君上新立,不好擅自变更啊!”众人纷纷点头。“然而,”陈轸话锋一转,“在下以为,此事并非难办。如果诸位大人敢想君上所想,发动朝野臣民一齐上书,共同奏请废除新法,就可形成民意。若是形成民意,这——情势就另当别论了。”这是个大胆的提议。众宾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太师甘龙。“嗯,”甘龙捋须良久,微微点头,“上大夫所言,并非不可行。君上看到民意如此,正可顺水推舟,恢复我大秦祖制。”“诸位大人,”杜挚忽地站起,抱拳一圈,“既然老太师发话了,我等这就行动起来,发动臣民,各上奏本,吁请君上废除新法,恢复祖制。”众皆雀跃。泰和殿里,惠文公的几案上再次码起一堆堆折子,上面无一不写“废除新法,恢复穆公祖制”等字样。惠文公面色阴沉,随手翻过几个折子,眉头渐渐横成一道。内臣走进:“太傅、国尉、上大夫、公子华求见。”“让他们进来。”嬴虔、车英、景监、公子华趋进,跪地叩道:“微臣叩见君上!”“众卿平身。”惠文公指指两边的几案,“请坐。”几人落座,彼此点下头,嬴虔拱手奏道:“启禀君上,微臣已经查明,公孙鞅谋逆一事不实,为甘龙、杜挚等人栽赃陷害所致。”“哦?”惠文公故作惊愕,“爱卿可有证据?”嬴虔朝公子华努一努嘴,公子华拿出朱佗的供词和画押:“此为天牢司刑在朱佗身上寻到的悔过书,上有朱佗画押。”这份悔过书是惠文公亲自审讯之后,公子华让朱佗画押的。惠文公早知端底,但仍旧装模作样地细细审过,拳头击于案上:“大胆奸贼,竟趁寡人新立之际,结成朋党,欺骗寡人,陷害国家栋梁,图谋颠覆先君新法,实乃秦贼!车国尉!”车英跨前一步:“微臣在!”惠文公指指堆在案上的奏折:“你将这堆折子拿去,凡是折上署名的,皆是奸贼一党,尽数缉拿归案,押入死牢,听候处置!”“微臣遵旨!”惠文公转对内臣:“再有,传河西郡守司马错、商於郡守樗里疾即刻进宫!”“老奴遵旨!”渭水河滩上,人山人海。“诛杀国贼”“变法强国”“为商君报仇”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在车裂公孙鞅的同一个地方,甘龙、杜挚、公孙贾等世族元老及其株连人员数百人皆被国尉府的甲士押上刑场。监斩台上,行刑官车英端坐于主位,监斩官嬴虔、景监分坐两侧。秦宫中大夫以上官员全部列席,列国使臣依旧坐在第二排,陈轸赫然其中,不过面色尴尬,气色远没有车裂商鞅那日和悦。三通鼓毕,车英正欲下令行刑,一骑飞至,远远高呼:“君上驾到!”车英等急忙跪拜于地。甘龙等色如死灰的脸上,重新现出一丝生机。惠文公健步下车,走至监斩台。自登基以后,这是惠文公首次直接面对秦国臣民。台上台下,万众望向惠文公。万众静寂,万众期待。“大秦的臣民们,”惠文公在台中站定,挥拳有力,声如洪钟,“今天,上天震怒,诛杀国贼,万民欢呼,举国同庆。寡人也欲借此良机,向国人一诉衷肠!”略顿一下,挥动拳头,“十八年前,卫人公孙鞅离魏赴秦,辅佐先君,变法强秦。大秦推行新法十余年,民富国强,一战光复河西,二战轻取商於,威服列国。秦国能有今日,皆商君之功。先君驾崩,寡人以国父之礼善待商君。然而,奸贼甘龙、杜挚、公孙贾等世族贵胄,一向视新法为敌,视商君为眼中钉,肉中刺,借寡人新立、举国大丧之时,串联朋党,栽赃陷害商君,又置国家大利于不顾,暗结他国使臣——”目光扫过监刑台,在陈轸身上略略一顿,“联络戎狄,内外施压,强逼寡人诛杀商君。及至商君遇难,奸党更加肆无忌惮,频繁密谋,屡次上奏,欲再胁迫寡人废除先君新法,恢复旧制!是可忍,孰不可忍?大秦臣民们,你们愿意废除新法、恢复旧制吗?”众人山呼:“不愿意!”惠文公朗声说道:“新法乃强秦根本,是由先君、商君及大秦的所有子民十数年心血铸造,怎能在寡人手中断送?大秦的臣民们,难道你们愿意走回头路,愿意看着大秦再度国弱民贫,如羔羊般任人宰割吗?”众人山呼:“不愿意!”“好!”惠文公再度挥拳,“寡人在此,对商君的英灵起誓,对上天宣誓:先君之法,永不改变!”万头攒动,万臂齐举,万口齐呼:“君上万岁!新法万岁!诛杀奸贼!为商君报仇!”行刑台上,背后各插一只写有“斩”字号牌的杜挚、公孙贾等面如死灰,绝望的两眼不服地看向甘龙。“老太师,”杜挚眼中射出恨,“你且听听,我们何时联络戎狄了?”“唉,”甘龙闭上眼睛,长叹一声,“是老朽看走眼了。老朽以为此子是我等一手调教出来的,万未料到,此子竟比其父还狠毒三分!”“是呀!”公孙贾不无沮丧,“此所谓蛇生蛇,蝎生蝎,有其父必有其子!”“二位大人,”甘龙睁开眼睛,“想必你们还记得那几只黄鸟吧?直到今日,老朽方才明白过来。此子远胜其父,不动声色,一石三鸟啊!”“一石三鸟?”公孙贾惊问,“太师是说,您也是先君笼中的其中一鸟?”“是的,”甘龙应道,“跟那公孙鞅一样,老朽本就是先君的笼中之鸟。”公孙贾怔了一时,抬头又问:“请问太师,另外一只鸟呢?难道是……下官?”甘龙苦笑一声:“公孙大人,你高估自己了。”“那——”公孙贾的眼睛扫向台上,“他是谁呢?”甘龙没有回答,却朝台上努努嘴:“看,有人记挂老朽,要为老朽送行来了。”公孙贾抬眼望去,果见嬴虔正向惠文公嘀咕什么,惠文公点头。不一会儿,嬴虔手拿酒爵,另一人提着酒坛,二人一步一步地走下监斩台,走上行刑台。嬴虔径直走到被反绑双手、跪在地上的甘龙面前,倒满一爵,双手捧至甘龙口边:“老太师,嬴虔为您饯行来了。”甘龙缓缓说道:“老朽谢过太傅。”张口,一气饮完。“老太师,”嬴虔略顿一下,“您有什么未了之事,交予嬴虔就是。”甘龙望向刑场,望着与自己一道受刑的几个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十几个孙子和几房妻妾,惨然说道:“老朽一门全在这儿,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不过,老朽倒有一句话说予太傅。”“太师请讲。”“记得先君灵前的三只小鸟吗?”嬴虔点头。“两只小鸟已经死了,该第三只了。”“太师多虑了。”嬴虔转向公孙贾、杜挚二人,各倒一爵,分别让他们喝过,转过身去,步履沉重地走回监斩台。望着他的背影,公孙贾惊道:“太师,您是说,第三只小鸟,会是太傅?”甘龙却不作答,缓缓闭上眼去。“这不可能!”公孙贾急辨,“此子再毒,总不能连他亲叔也——”“唉,”甘龙长叹一声,“能与不能,你我反正看不到了!”甘龙的话音刚落,鼓声再起,车英大手一挥,掷下令箭:“时辰已到,斩立决!”一排刽子手快步跨上行刑台,走至甘龙等身后,在更加紧密的鼓点声中挥刀砍下。是夜,嬴虔回到府中,心中久久未能平静,耳中一直鸣响着甘龙临终前的那句话:“两只小鸟已经死了,该第三只了。”说实话,自嬴驷旨令他重审商君一案开始,他也渐渐明白过来。一朝天子一朝臣,商君、太师,还有他,皆是前朝老臣,哪一人手下都有一大股子势力。有他们几人在朝,君上必会有所顾忌,也必放不开手脚。此前他一直觉得嬴驷不操心国事,现在看来,是他错看了。嬴虔在厅中闷坐许久,心中灵光一闪,驱车径去景监府中。嬴虔口头变法,心却念及旧党,因而一直是公孙鞅对头,素不与景监等新党联络。此番光临,又是深夜,景监大是惊异,略想一下,换过官服,迎出府门,揖道:“下官不知太傅大人光临,有失远迎。”嬴虔却是一身便装,回揖道:“上大夫不必客气。嬴虔不期而至,算是不速之客了。”“太傅大人是贵客,下官请还请不到呢。大人请!”二人进厅,分宾主坐了。仆女上过茶,二人各品一口,景监开门见山:“太傅大人百务缠身,此番光临下官寒舍,必有大事指教。”“嬴虔想让上大夫知道,商君之事,嬴虔甚是追悔。”“商君之事与太傅无关,太傅不必自责。”“唉,”嬴虔长叹一声,“嬴虔是粗人,未问青红皂白,竟是听信甘龙等人。幸亏君上圣明,终使真相大白于天下。嬴虔今日思之,悔恨莫及啊!”“若不是太傅大人,商君何能沉冤得雪?”“上大夫说到这儿,嬴虔更是惭愧。嬴虔此来,就是想问一事。”“太傅请问,下官知无不言。”“听说,君上要嬴虔重审商君一案,原是上大夫之意,可有此事?”“非下官之意,是商君之意!”“商君之意?”嬴虔吃一大惊,“商君怎么说?”“商君临终之际,下官前去饯行,商君对下官说,如果君上重审此案,可让太傅去审。”“哦?”嬴虔目瞪口呆,半晌方道,“商君还说什么没?”“商君还说,‘在下功成名就,却不识进退,也是该呀!景兄,转告车将军,你们二人,当以鞅为鉴,好自珍重。’”嬴虔沉思有顷,重重点头,抬头又问:“请问上大夫,今后可有打算?”“唉,”景监长叹一声,“还能有何打算?下官年过半百,真也老了。下官跟车将军这都想好了,明日上朝,就要奏请君上告老还乡,找个地方养养鸟、种种花什么的,寻个乐子,也算是打发残年吧!”嬴虔赶忙拱手:“养鸟种花也是嬴虔所爱。两位若是不计前嫌,可否与嬴虔同乐?”景监拱手还过一揖:“能与太傅大人同乐,是下官的福分。”“好好好!”嬴虔连声说道,“你转告车将军一声,我们这就说定了!”咸阳东郊的驿道上,司马错引领随从纵马疾驰,远远望见前面还有一队人马,看旗号猜知是从商郡星夜赶回的樗里疾一行,加鞭追上。司马错揖礼道:“樗里兄,没想到能在此地看到你。”“在下也是。”樗里疾拱手还礼,“司马将军,你在河西,怎么跑这儿来了?”“君上急召末将进宫,不知所为何事?樗里兄呢?”“在下也是。”“听说君上在渭水河边宰了甘龙那帮狗崽子,共是二十余家,数百口子,真是大快人心哪!要是末将也在,非亲手砍下几颗狗头不可!”“唉,”樗里疾仰天叹道,“君上圣明,商君在天之灵,也算有个告慰了!”二人合为一处,驶进城门,直朝宫中赶去。这日是小朝,上朝的只有十来个朝臣,皆是禀事的。惠文公将众臣奏议一一回过,见无人言语,正欲散朝,景监看一眼车英,出班奏道:“微臣有奏。”“爱卿请讲!”“君上,”景监双手呈上辞职奏折,“微臣年事渐高,体弱多病,本欲为君上鞠躬尽瘁,可心有余而力不足,恐误朝廷大事。微臣请求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乞求君上恩准!”众臣面面相觑,尚未回过味来,车英也跨前一步,跟着呈上奏折:“微臣也请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求君上恩准!”惠文公略一沉思,点头允道:“准允两位爱卿所奏!”转对内臣,“拟旨,两位爱卿忠君爱民,维护新法,劳苦功高,各赏黄金五百,丝帛五十匹,隶农百户,府宅一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