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偏爱什么?”苏秦愈发迟疑:“弟——弟子——”鬼谷子见苏秦支吾不出,换个方式问道:“你可有愿望?”苏秦又憋一时,终于吟道:“弟子口拙,若能做到口若悬河,于愿足矣。”鬼谷子点头道:“嗯,这也是愿,你可习口舌之学,由口舌之学入道。”“弟子遵命。”鬼谷子的眼睛望向张仪。不待先生发问,张仪先自问道:“请问先生,何为口舌之学?”“口舌之学就是开口闭口的学问。”张仪眼睛大睁:“开口闭口也有学问?”“当然。”张仪略一沉思:“先生,弟子自幼嘴贫,愿从苏兄,由口舌之学入道!”鬼谷子点过头,转向孙宾:“孙宾,你欲由何入道?”“兵学可否?”“兵学亦是学,当然可以。”庞涓大喜,亦忙说道:“先生,弟子亦从孙兄,由兵学入道!”鬼谷子点了头,扫众弟子一眼,朗声说道:“好,你们各抒己志,选定入道之门,老朽心中已是有数。天下学问各有偏倚,学到极处,俱与道通,此所谓殊途同归。学问为术,万术同归于道。医学、兵学、口舌之学,内中既有机巧之术,也有统御之道。术为道御,亦为道用。换言之,术是利器,道是根本。若是只学其中之术,不悟其中之道,终将祸及自身。”庞涓听得愣了,不解地问:“先生是说,兵学里也有术、道之分?”“当然。任何学问都有术道之分。就兵学而言,用兵之术在于战胜,用兵之道在于息争。故善用兵者,并不好战,用兵之道,在于不战而屈人之兵,在于化干戈为玉帛,以四两拨千钧。”张仪听得愣了,赶忙问道:“请问先生,口舌之学呢?”“口舌之学也是有术有道。口舌之术在于制人,口舌之道在于服心!”“如何做到服心?”“口为心之门户,心为神之门户,若能做到善言,就能直通心神,做到服心。”“先生是说,只要能说会道,就能服心?”“非也,能说会道不为善言!”“何为善言?”“善言者,言则口若悬河,旁征博引,可使人想所不欲想,行所不欲行;不言则神定如山,势若引弓之矢,可使人心神不安,如坠五里云雾中。此所谓不言即言,无声胜有声。”苏秦插上一句:“弟子明白了,所谓善言,就是知晓何时言,何时不言!”“正是!”张仪又问:“如何方能做到何时言,何时不言呢?”“悟道。唯有悟道,才能控制口舌,做到何时言,何时不言!”“乖乖,口舌里面,竟有这么大的学问,张仪服了!”听到张仪再次说出他的名句,众人皆笑起来。师徒几人有问有答,又谈一时,鬼谷子扫众人一眼:“时辰不早了,你们各去歇息吧。老朽洞中有一书库,尚有少许存书,皆为先圣、先贤悟道体验,自明日始,你们可去自行选读,慢慢参悟。”五人俱起身叩道:“弟子遵命!”无数次的失望绝望,三个月的艰难煎熬,四人绕来转去,陡然间苦尽甘来,不仅成了鬼谷子的正式学徒,且又各遂心愿,整个过程就像是在做梦一般。从草堂里出来,尽管各自喜出望外,四人却是一反常态,一路无话,径直走向他们的草舍。连庞涓、张仪也是各自低了头,不像往常那样喜形于色。他们的耳边充满了鬼谷子的声音,也都在各自嚼咬鬼谷子说出的每一个字。回到草舍,四人各进各的屋子。约过一时,张仪走进苏秦的屋子,见苏秦闷声不响地躺在榻上,略顿一顿,寻了地方坐下。苏秦没有理他,似乎依然在想事儿。张仪忍不住了,咳嗽一声:“苏兄——”苏秦扭头望着他。张仪轻叹一声:“唉,今日之事,张仪真正服了!”苏秦以为他要说出惊人之语,听到又是此话,扭过头去。张仪走到榻上,扳过苏秦:“我说苏兄,你听见没?”“听到了。”张仪不无叹服道:“你说,先生这人有多深?”苏秦从榻上坐起来,抬头望着他。张仪连啧几声:“啧啧啧,在下方才总算想明白了,先生他——嘴上赶我们下山,其实在心里早就收下了,他这么做,是在故意折腾我们。如今想来,这番折腾,其实就是在教训我们,琢磨我们成器呢。”“是哩。”苏秦也是叹服。“值了!张仪此生竟能拜到此等先生,值了,值了!张仪值了!”第七章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山里的冬天,说来就来。接后几日,朔风呼呼刮来,天气说冷就冷了。四人搭建的草舍果如童子预言,户大招风,屋内寒冷刺骨,存不住一丝儿暖气。几人经过商议,请来大师兄童子参谋,重新选址,先后忙活数日,将草舍重新搭过,实用多了。安居之后,四人一道下山,至宿胥口置办粮、油、盐等过冬用的一应物什,肩挑背扛,运入谷中。自此之后,四人再无旁骛,安下心来,开始正式的“修道”生活,将一日时光切割成若干时段,或练拳,或打坐,或读书,或习琴,或对弈,或采集,或为炊,具体做什么,依旧由大师兄童子安排,以阴阳之道调养生息,日出即起,日落而息,甚是规律。鬼谷洞深不可测,里面七绕八拐,如同迷宫。迷宫里有许多大小洞府,被鬼谷子派了不同用场,其中有三洞是鬼谷子、玉蝉儿、童子的修炼及安歇之处,各距十余步,洞门上均有布帘。再往里走,离玉蝉儿的洞穴二十余步远处,有一个几丈见方的大洞,里面摆满竹简。拜师过后,鬼谷子特意吩咐童子在洞口装了柴扉。柴扉虽未上锁,却无疑将此处隔为禁区。这且不说,鬼谷子接着吩咐,藏书洞由玉蝉儿经管,无论何人,即使童子,也不能随便出入。玉蝉儿真也管起事来,上任当日就定下规矩,每日晨起借书,每次许借一册,且日落之前必须归还。即使选书,玉蝉儿也限定在一炷香之内,不得有任何拖延。洞中藏书甚是丰富,沿洞壁摆了许多木架,木架上放置了各式各样的竹简。若是将它们装进牛车,只怕十车八车也拉不完。要想读完它们,莫说是三年五年,纵使十年二十年,只怕也难。因而,四人特别看重每日晨起的选书时间,都想在这时间内寻出特别适合自己的书。只有在此时,苏秦、张仪、孙宾、庞涓四人的差别才显现出来。苏秦没有读过多少书,那模样就如一个走进宝库的穷人,望着琳琅满目的各式珠宝,一下子晕了头,随便哪一本都是好书。张仪却是东挑西拣,似乎哪一本都不中意。庞涓一头扎进书堆里,只选有关兵法战阵的竹简,寻到一本即如获至宝,揣进怀中就走。孙宾读书则另有选择,所选大多与兵或道有关。对张仪而言,借书、还书的这一刻另有意义,那就是接近玉蝉儿。每逢此时,玉蝉儿总是尽职地站在门口,与他们见礼,看他们或选书或还书。只要这一刻过去,无论是谁待在洞里,她就二话不说,虎起脸来将他赶走。张仪总是第一个进来,最后一个出去,且多数情况下是被玉蝉儿赶出去的。然而,莫说赶了,即使被她骂上几句,张仪也会感到全身舒泰,干什么都有劲儿。时间过得甚快,四人每日借书,读书,还书,冬去春来夏至,不知不觉,已是半年有余。这日晚间,又是还书时分,张仪第一个赶回草堂,如往常一样兴冲冲地正要进洞,眼前忽地一亮,因为他发现一身白衣的玉蝉儿正襟危坐于草堂里。再仔细一看,一身褐装的鬼谷子也在这儿端坐,鬼谷子的另一边站着童子。几个月来,鬼谷子依旧是深居简出,今日突然出来,倒让张仪吃了一惊,跪下叩道:“弟子张仪叩见先生!”鬼谷子不无慈爱地笑了笑:“坐吧。”张仪眼睛一瞄,瞧见玉蝉儿身边有个空位,本想挨她坐下,又怕她发作起来,让他在先生面前下不来台。犹豫一时,张仪挪到离玉蝉儿一步远的地方盘腿坐了。不一会儿,苏秦、孙宾跟着回来,分别见过礼,选了位置坐下。庞涓回来时,眼前只有两个空位,一个在玉蝉儿和张仪之间,另一个在苏秦和孙宾之间。庞涓想也未想,径直走到玉蝉儿身边,紧挨她盘腿坐了。庞涓块头大,张仪就坐时又刻意没有留够一个足位,此时从张仪这边望过去,庞涓的左腿几乎压在玉蝉儿的右腿上。张仪看在眼里,后悔已是迟了,白他一眼,急朝苏秦身边挪了挪,为庞涓腾出地方。庞涓见状,朝他微微一笑,亦挪了挪,正襟坐定。鬼谷子扫他们一眼,微微笑道:“能让老朽看看你们所读何书吗?”四人相顾一眼,各将手中竹简摆在前面。鬼谷子扫一眼张仪:“张仪,你所读何书?”“回先生的话,弟子所读,是一篇叫《说剑》的!”“嗯,”鬼谷子点头道,“你倒是会选书。此书是一年前老友列御寇造访老朽时带来的,说是宋人庄子新著。能说说有何感悟吗?”张仪受到肯定,神采飞扬,侃侃说道:“弟子以为,庄子所言之三剑,可称三种治世之方。天子之剑,讲求顺应天道,诸侯之剑讲求顺应世道,庶人之剑讲求以力服人。”“你能悟到此处,甚是难得。如果要你选择,你欲持何剑治世?”“弟子当选诸侯之剑!”“为何不选天子之剑?”“天子之剑讲求天道,天道无非是顺应自然,不可力为,是无为而治。无为而治适用于三圣时代,不适用于当今乱世!”“诸侯之剑为何适用于当今乱世?”“此剑上应天道,下顺四时,中和人民,若掌握之,可兴王业!”鬼谷子肯定他道:“嗯,说得不错。周武王拿的就是此剑!”将头扭向庞涓,“庞涓,你所读何书?”庞涓见彩头已被张仪夺去,正自难忍,听到鬼谷子发问,赶忙说道:“回先生的话,弟子所读,乃是吕公望的《六韬》!”鬼谷子亦点头道:“你欲以兵法入道,此书不可不读。你且说说,《六韬》之中,你最偏重于哪一韬?”“每一韬都很精彩,不过,弟子更偏重于后面四韬,就是《龙韬》《虎韬》《豹韬》和《犬韬》!”“你为何不重前面二韬?”庞涓不假思索,率尔应道:“《文韬》讲究治国之术,与弟子所学有所偏差。《武韬》所讲甚好,只是仍旧没有后面四韬精彩!”“后面四韬精彩于何处?”“弟子可从中悟出如何去战及如何战胜!”鬼谷子沉思有顷:“嗯,所言不错,这四韬的确是教战之术。老朽问你,如果你是一国主将,有邻国来攻,你将如何战胜?”庞涓略想一下:“回先生的话,没有这种可能!”鬼谷子惊道:“哦,此是为何?”“如果弟子是一国主将,只会进攻他国,断不会被他国所攻!”听他言语如此托大,众人皆吃一惊。张仪扑哧笑道:“对对对,有庞将军在,谁敢送死?”庞涓却不理他,只是坐得更端,以此表明自己所说并非戏言。“好吧,”鬼谷子微微一笑,“就算是征伐他国,你将如何战胜?”“兵强将猛;三军齐心;出其不意。”“假定你已三者俱备,麾下大军也已围定他国都城,你正要一鼓而下之,忽然接到国君班师之命,此时,你又该如何?”“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可以不受君命,不过,君上不依不饶,一道接一道地连发班师诏书,你还敢不受君命吗?”“这——国君为何定要班师?”鬼谷子摇头道:“老朽不知,你该去问国君才是!”庞涓想了一会儿:“弟子明白了。”“你明白何事?”“弟子舍本求末了,这就细读前面二韬!”鬼谷子见他有所领悟,就把目光转向孙宾:“孙宾,你所读何书?”孙宾腼腆地笑了,将面前竹简双手捧起。鬼谷子接过一看,是《管子》,点头赞道:“嗯,你从兵法入道,《管子》值得一读。管子相齐时,不以兵革之利九合诸侯,威震天下,可谓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典范!”孙宾问道:“先生,先祖父也对弟子屡次提起‘不战而屈人之兵’,弟子甚想知晓它典出何处?”“就典出于你的先祖孙武子。孙武子曰:‘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百战百胜亦为不善?”庞涓震惊,“请问先生,既然此言是典出,必有此书了!”“是的,”鬼谷子点头道,“孙武子的确著过一书,名唤《孙子》,又称《孙子兵法》,主要讲述用兵之道。”庞涓急道:“先生,既有此书,能否借弟子一阅?”鬼谷子摇头。“为什么?”“孙武子写完此书,将之呈送吴王阖闾,阖闾视为国宝,锁于姑苏台,从不示人。后来,越王勾践破吴,焚烧姑苏台,《孙子》一书也就化为灰烬了!”“勾践真是可恶!”庞涓恨恨地咒他一句,眼睛直望鬼谷子,“只是——弟子仍有一惑!”“说吧。”“《孙子》一书既已化为灰烬,先生何能脱口而出?”鬼谷子扫他一眼:“老朽不过拾人牙慧而已。”转向苏秦,“苏秦,你读何书?”众人谈论时,苏秦一直是勾头坐在那儿。见鬼谷子发问,苏秦之头非但没有抬起,反而垂得更低了。鬼谷子又问一句:“老朽能看一看你的书吗?”苏秦没有抬头,半晌方才嗫嚅一句:“弟——弟子——”张仪急了,从他前面拿起竹简,扫一眼,双手捧与鬼谷子:“苏兄读的是先圣的《道德五千言》,请先生验看!”鬼谷子接过书,却没有去看,而是放在一边,望苏秦微微一笑:“苏秦,老朽问你,读先圣此书,可有感悟?”苏秦依旧垂着头,结巴道:“弟——弟子没——没有感——感悟!”鬼谷子微微点头,缓缓说道:“甚好。先圣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亦即无中生有。你说没有,就是有了。你的感悟既不愿说,老朽也不勉强。”转向众人,“你们读了一日,想也累了,这就散去吧。”众人再次拜过,各将竹简在地上摆正,起身离去。玉蝉儿将地上的竹简收在一处,抱回来就要去藏书洞,鬼谷子缓缓说道:“蝉儿!”玉蝉儿放下竹简,在鬼谷子跟前坐下。“苏秦近来都在忙活何事?”“回先生的话,几个月来,苏秦好似换了个人,行为孤僻,极少说话,也很少与人合群,即使与张仪之间,也不如以前亲密,见我更是能躲则躲。唯见童子,感觉似乎好一些。”鬼谷子道:“此为心障!”玉蝉儿睁大眼睛,惊异地问:“怎么会是心障?”“孙宾为名门之后,张仪为贵胄之后,庞涓虽不富贵,却也在安邑城中长大,衣食无虞,也算半个富家公子,你就不必说了。你们五人中,唯苏秦出身卑微,叫他如何抬头?”“苏秦出身贱微,这一点他早清楚,可——”下面的话不言而喻,玉蝉儿也就打住话头。“身贱人轻尚在其次,紧要的是,你们四人进谷之前已有雄厚根基,六艺俱通,而苏秦缺少家学,根基几乎是零。这且不说,苏秦口吃嘴笨,却习口舌之术,更觉前路艰难。”“可拜师之前,苏秦似乎不是这样。”“你说得是,不过,”鬼谷子话锋一转,“在拜师之前,苏秦唯有张仪可比,尚有信心。拜师之后,可比之人陡然增多,苏秦自惭形秽,心上就如压了一块巨石。譬如他的口吃,半年前就已服完草药,照说早当痊愈,可你看,他方才先是拒不发言,后来逼得紧了,竟然又是出语结巴。”“先生,”玉蝉儿追住不放,“可有办法除其心障?”“他障易除,心障却是难除。”“这——我们总不能看着他一直这样吧!”“苏秦的心障在于无自信。人无自信,他人焉能使其信哉。”玉蝉儿豁然开朗道:“蝉儿明白了。”玉蝉儿将四人的竹简抱回洞里,信步走出草堂。天色已经昏黑,玉蝉儿一时也无睡意,就朝溪边走去。已是夏初时节,青草萋萋,山花烂漫。玉蝉儿一路嗅着花香,正信步游走,隐隐听到有人说话。玉蝉儿赶忙住脚,打眼望去,远远看到溪边巨石上有两个人形。也是出于好奇,玉蝉儿近前几步,隐于一棵树后。不一会儿,说话声再次传来,玉蝉儿仔细一听,竟是张仪。苏秦两手抱头,闷坐在石头上。张仪跳下巨石,在细碎的鹅卵石滩上围着那块巨石不停地兜着圈子。张仪兜了一会儿,停住脚步,长叹一声:“唉,苏兄,你叫我如何说呢?你叫我说什么呢?你我相识、相知,也不是三日五日了,你的心里是如何想的,在下怎能不知?你心里有悟,方才为何不说?”苏秦依旧是两手抱头,一声不响。张仪又兜一会儿圈子,住脚责道:“苏兄,不是吹的,就依你的感悟,随便说上几句,保准赛过庞涓那厮!瞧他那样子,算是什么东西?他的感悟,狗屁不是!先生早已说过,用兵之道在息争,用兵之术在战胜,他却充耳不闻,竟在先生面前大谈方术,不谈大道,这不是找啐吗?先生真是好脾气,若是我张仪,定要痛痛快快地损他一顿!”苏秦仍旧一言不发。话及庞涓,张仪越说越上劲了:“哼,就他那点见识,竟然也使足劲儿表现!你知那厮为何急于表现吗?他是在讨好师姐!哼,一个街头小混混,真还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呢?瞧他那副德性,早晚见到师姐,一双贼眼滴溜溜乱转,嘴巴就跟抹过蜜似的。师姐是谁?是冰清玉洁的大周公主!他是谁?是癞蛤蟆一只!可天下就有这等怪事,癞蛤蟆偏就想吃天鹅肉,什么玩意儿?苏兄,你评评看,孙宾身边,地方那么大,他却偏不去坐,硬要挤到我跟师姐中间,那只臭脚丫子差一点压在师姐的玉腿上,气得在下——”打住话头,恨恨地在鹅卵石滩上重又兜起圈子来。玉蝉儿听到话题扯在自己身上,脸上顿觉一热,又见张仪如此计较,差点没有笑出声来。张仪兜一会儿,抬头见苏秦依旧垂着脑袋,似是急了,走上石头,将他的头猛地扳起:“我说苏兄,你抬起头来好不?从前的那个你哪儿去了?记得那夜我们一道眺望星空吗?你选的是一颗不亮的星,你说,有一天,你的这颗星会亮起来的!你听听,这是何等气势!可眼下,瞧瞧你自己,总是勾着头,总是躲到一边。如果是这样,你的这颗星,只怕这辈子甭想亮起来!我告诉你,苏兄,从明儿起,你走路要——”一手扳头,一手顶住后背,“抬头,挺胸,就像这样!看到庞涓、孙宾,就像看到两根木头一样!你听见了吗?”苏秦此刻却恰如一段木头一样。张仪似也泄了气,放开苏秦的头,跺脚说道:“闷吧,闷吧,闷成死猪吧你!”跳下巨石,扬长而去。好一阵儿,苏秦终于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张仪渐去渐远的背影,望有一时,重新将头垂下,闷头坐在石头上。不远处的树影中,玉蝉儿在那儿又站一会儿,一双大眼忽闪几下,转身离去。翌日,太阳又从东方升起。四人络绎来到藏书洞,开始了新一天的选读。不知怎么的,这一日玉蝉儿竟是没来,开柴扉的是童子。看到玉蝉儿不在,四人心头一阵宽松,至少不必再去赶那要命的一炷香辰光了。尤其是庞涓与张仪,一下子没有师姐的约束,狂放的本性也就完全放开。走进洞中,四人如往常一样,直奔自己早已看中的书。庞涓找到《六韬》,张仪昨晚受到肯定,将庄子的另一卷书抱进怀中,孙宾找到一册《礼》,拿在手里。苏秦在一大堆竹简跟前停住脚步,默思许久,找了条绳子,将其全部捆扎起来,正要扛上肩去,眼睛一亮,赶忙放下,走到一边,依旧拿起那本这些日子来他几乎天天要看的《道德五千言》,一下子迟疑起来,似乎在权衡该选哪一本。庞涓拿着书走过来,见他一下子占住这么多书,惊道:“苏兄,你选了什么好书?”苏秦侧身挡住,口中嗫嚅道:“没——没选什么!”庞涓见苏秦躲躲闪闪,越发好奇,硬挤过去,强行扳过竹简,细细一看,呵呵笑道:“我说苏兄,我道是什么宝书,又是《道德五千言》!咦,这堆竹简不是《诗》吗?不瞒苏兄,这些东西是在下十岁之前就已熟记于心的!”苏秦大窘,面色涨红,埋下头去。张仪听得真切,缓缓走过来,挑战似的望着庞涓:“在下方才好像听到有人在这里显摆,在下耳背,没听清楚,有人在十岁之前将什么东西熟记于心了?”庞涓斜他一眼,哈哈笑道:“有人没听清楚,在下再说一遍。在下两岁识字,四岁知礼,六岁通《诗》,八岁诵读《道德》,十二岁读书破万卷!”张仪冷冷一笑:“在下还以为有人出生之前就会读书呢,原来技止此耳!在下一岁识字,三岁知礼,六岁通乐,九岁读书破万卷,十二岁时,在下已粗通六——”张仪的“艺”字尚未落下,舌头却是僵在那儿。庞涓感觉有异,扭头一看,玉蝉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脸上一热,赶忙背过身去。玉蝉儿冷冷说道:“张士子,说下去呀,你粗通六什么来着?”张仪面色大窘,支吾道:“师——师姐,我——我——”玉蝉儿的目光逼视张仪,鼻孔里哼出一声:“张士子一向伶牙俐齿,今儿怎么结巴了呢?是不是‘粗通六艺’呀?‘粗通’一词也太谦让了吧,应该是精通才是!”张仪涨红了脸,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玉蝉儿将脸转向孙宾:“听说孙士子是天下名将孙武子之后,六岁知书达理,十二岁精通六艺,二十四岁被封为帝丘守尉,率领卫国三军以弱抗强,以微弱之势固守帝丘二十余日,令五万魏卒望而却步,可孙公子却说自己并不知兵,这才痛下决心,历尽艰辛前来鬼谷。孙公子,蝉儿说得对否?”孙宾深揖一礼:“师姐所言甚是。孙宾从血中得知,孙宾并不知兵!”玉蝉儿从孙宾手中拿过一册书:“张士子,庞士子,你们请看,孙士子选的是《礼》,只怕是二位娘胎里就已熟记于心的了!”藏书洞里鸦雀无声。庞涓、张仪羞得满脸通红,低头不语,苏秦更是惴惴不安。玉蝉儿略顿一下,将目光转向庞涓:“庞士子,你怎么背脸去了?方才蝉儿听到,庞士子是六岁通《诗》,八岁诵读《道德》,十二岁读书破万卷。庞士子既已读书破万卷,蝉儿请问,‘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此语出自何典?”庞涓哪里还敢说出一字?“庞士子,怎么不说话呢?庞士子既然不肯说,蝉儿这就告诉你,此语典出于先圣的《道德五千言》,也就是苏士子手中这册!苏士子,你且说说,这册五千言,你读多少遍了?”苏秦依旧低垂了头:“我——我——”“好吧,苏士子既不肯说,蝉儿一并代劳。就蝉儿亲眼所见,一个月来,苏士子每日必选此书。依苏士子才智,此书内容早已烂熟于心。对一部书烂熟于心仍在不懈诵读之人,蝉儿真正佩服!”玉蝉儿的话音刚落,身后传出一个沉沉的声音:“说得好哇!”众人一愣,见鬼谷子站在门外,赶忙揖礼:“弟子见过先生!”玉蝉儿见是先生,赶忙让到一侧。鬼谷子走到洞口,朝玉蝉儿微微一笑,重复赞道:“蝉儿,说得好哇!”转对四人,“你们回去,好好想想蝉儿的话。山不在高,在仙;水不在深,在龙;读书不在多,在精,在领悟。先圣老聃之五千言,老朽一生不知读过千遍万遍,迄今仍未完全彻悟。认识几个字,读过几本书,有什么好夸耀的?自见者不明,自伐者无功,人生在世,岂可自作聪明?”四人再度揖礼:“弟子谨记先生教训!”“去吧!”四人各拿书本走出。苏秦走有几步,回望玉蝉儿,见玉蝉儿也在目送他。两人对视,玉蝉儿的目光中充满期望与鼓励。苏秦朝她深鞠一躬,快步离去。玉蝉儿转过身来,见鬼谷子正在笑眯眯地望着她,脸色一红,缓缓说道:“先生,蝉儿只想帮帮苏士子,去其心障!”“蝉儿,你帮的并不是苏秦一人哪!”玉蝉儿惊异地望着鬼谷子:“我——”“其实,你也在帮庞涓和张仪。这两个人,心障不在苏秦之下!”玉蝉儿惊异道:“他们也有心障?”鬼谷子脸色凝重:“目中无人,自吹自擂,不求甚解,好高骛远,争风吃醋,自作聪明,凡此种种,不为心障,更为何物?”玉蝉儿顿有领悟:“先生是说,苏秦的心障在于自卑,庞、张二人的心障在于自负。”“常言道,人无完人。此话是说,凡人皆有心障,或表现为此,或表现为彼。修道之本,就在于去除心障。去除心障,在于自觉,自觉之至,在于觉他。自觉不易,觉他也就更难了。蝉儿,你能帮助他们,既是在自觉,又是在觉他,这就是修道之路啊!”玉蝉儿细细思量,终于道:“先生——”苏秦最终拿出来的仍然是《道德五千言》。然而,今日他显得神清气爽,走路时挺着胸,昂着头,健步如飞,径直来到溪边,坐在那块他日日必坐的大石头上。是的,他们是人,他苏秦也是人。他们非富即贵,但那都是过去的事,在这鬼谷里,他们是一样的,都是从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