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局-35

庞涓嗔道:“少爷拜的是哪一出?若是叩拜,也该在下拜少爷才是!若无少爷,庞涓一命休矣!”“恩公万不可说出此话。没有恩公,白虎活得连畜生也不如啊!”“好了,不说这些了!”庞涓手指孙宾,“白少爷,这是孙兄,是在下在牢中结拜的义兄!”白虎揖礼:“白虎见过孙兄!孙将军大名,在下久仰了!”孙宾回揖道:“在下见过白少爷。白少爷,您这样放走我们,上面查出,就是死罪!”“孙兄放心,此事当由在下料理。事不宜迟,你们快走!”白虎说完,又从身上摸出一物,塞入庞涓手中,“恩公拿上这个,快快下城!”庞涓接过一看,沉甸甸的却是一只钱袋,也不推辞,握牢白虎之手:“好兄弟,后会有期!”朝白虎深揖一礼,转身缒下城去。孙宾拱手别过,亦缒下去。白虎与二人挥手作别,转过身,没入黑暗中。上大夫府中,陈轸正在书房里写字,戚光急急进来,不及见礼,哑着嗓音道:“主公,出——出大事了!”陈轸放下毛笔,斜他一眼:“什么大事?”“庞涓他们——逃了!”陈轸心头一沉,瞪大眼睛望着戚光,似是不肯相信:“死囚牢里如何能逃?”“说是昨日半夜,庞涓假作肚疼,骗来狱卒,杀死二人,用他们身上的钥匙打开锁链,穿了狱卒服饰,缒城逃走了!”陈轸眉头紧皱,抬头问道:“朱威知道不?”“小人探过了,朱威听闻此事,大发雷霆,当即发出追缉告示,撤了司刑之职,具表奏过陛下了!”“哦?”戚光凑前一步,小声说道:“主公,小人对此甚是起疑。大魏刑狱,壁垒重重,盘查极严,数十年来未曾发生过一起死囚越狱之事,偏是我府送去之人,仅过数日,就让逃了!”“依你之意,此事与司徒有关?”“小人只是猜度!那——那个庞涓还在墙上写下两行血书!”“血书?是何血书?”“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陈轸奸贼,候我三年!”陈轸心头一凛,半晌,长叹一声:“唉,看来你是对的,不该将他们送官!”脸上现出一股子恨劲,“朱威这厮,看起来温吞,做事却狠,竟敢——”“主公说得是,庞涓准是他有意放走的,主公可在陛下面前参他一本!”陈轸沉思许久,摇头道:“参他要有凭据。刑狱是他的地盘。他敢如此放人,必然早有应对。再说,元亨楼之事,公孙衍想必知情。他们二人早就串在一起了,我若告他,他必回头反咬于我。眼下元亨楼声名狼藉,陛下或有所闻,倘若借机追查,岂不坏我大事?再说,朱威既是国戚,又手握重权,陛下对他亦信任有加。眼下正是非常时期,我们何能为这小事自乱方寸?”“主公看得远,小人叹服!”陈轸冷冷说道:“至于姓庞这厮,量他一条小小泥鳅,还能掀起多大的浪涛?多放些人下去,查访得勤些,再得此人,先斩后奏!你可放出话去,无论是谁,只要拿到庞涓脑袋,本府悬赏百金!”“小人遵命!”庞涓、孙宾逃出安邑,不走大道,或走青纱帐,或走偏僻小路,晓宿夜行,不一日已到韩境。既至韩境,二人也就松下一口长气,信步走去。行有数里,赶至一个三岔道口,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庞涓走到前面,看过旁边的路标,对孙宾道:“这两条路,一条往南,可到宜阳,另一条往北,可到上党,孙兄,我们当去何处为好?”“贤弟欲至何处?”“在涓心中,唯有报仇雪耻四字,余皆不存!”孙宾沉思有顷:“贤弟心情,宾感同身受。只是眼下时机未到,贤弟若是勉力为之,或会欲速不达,大仇未报,自己反受其害!”“孙兄所言甚是!”庞涓点头道,“何去何从,在下真也没个谱儿。孙兄可有去处?”“在下此番出来,原是要去云梦山的。”“云梦山?去那儿何干?”“不瞒贤弟,在卫之时,宾有幸得遇墨家巨子。宾甚是敬服巨子,诚意拜他为师,不料巨子力荐在下前往云梦山学艺。据巨子所说,云梦山中有个得道高人,名唤鬼谷子,学识渊博,无所不知。在下深信巨子所言,特去求拜先生为师,本欲经宿胥口过河水,直去云梦山中,不料先遇小偷,后遇贤弟,生出许多曲折来!”庞涓笑道:“看来,我们兄弟是前生有缘,想躲也躲不去的。不知孙兄求拜鬼谷先生,欲学何艺?”孙宾亦笑一下:“在下天性愚痴,除兵学之外,并无其他喜好,因而欲拜先生,求学用兵之道!”庞涓眼睛大睁,不无兴奋:“用兵之道?这也正是在下心中夙愿!”“哦?贤弟既有此说,我们兄弟何不同往云梦山,共拜鬼谷先生为师?”“好!待在下学有所成,再来找那奸贼算账!”孙宾望着两条岔道:“贤弟,此去云梦山,哪一条路好走?”庞涓指指朝北方向:“就这一条!”云梦山的秋天,别是一番姿色。因是初秋,树叶尚未见黄,天气也未见凉,既没有秋风扫落叶般的悲凉,又不似夏天那般火热,真正是个宜人季节。沿着山谷一路走来的苏秦和张仪,沐浴着习习秋风,心情也如眼前的秋情秋景一样,四只脚更是越走越起劲儿。他们转过几道弯,走进一条山谷,看到谷口竖着一石,上面刻着“鬼谷”二字。二人在石旁肃立片刻,对石头各揖一礼,方才抬腿入谷,内心虔诚就如朝圣一般。二人沿着谷中小溪走有二里多,果见前面现出一个草庐,草庐前面坐着一个小孩。走近一看,他们认出是在洛阳见过的童子,心中大喜。童子盘腿闭眼,煞有介事地端坐在草坪上。张仪上前一步,揖道:“请问童子,此地可是鬼谷?”童子似是没有听见,依旧坐在那儿。其实,他们刚进谷中,童子就已看到了,这个动作是他特别为二人做出来的。张仪知他是在卖弄,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又揖一礼,提高声音:“请问童子,此地可是鬼谷?”童子睁开眼睛,斜眼打量他一番,学着长者的语气缓缓说道:“你们进来时,是否看到一块刻有大字的石头?”张仪点头道:“看到了!”童子再次闭上眼去:“既然看到了,你还问个什么?”张仪一拍脑袋,对苏秦苦笑一声:“唉,一进谷里,人就整个傻了。”转对童子,“请问童子,鬼谷先生在吗?”童子缓缓起身,朝草舍里喊道:“蝉儿姐,有客人到!”一不会儿,一身山民打扮的玉蝉儿走出屋子,见是张仪、苏秦,陡地一怔,旋即镇定下来,款款走来。一眼看到玉蝉儿,张仪的心就咚咚狂跳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整个就如呆了一般。苏秦亦吃一惊,小声冲张仪吟道:“是雨公主。”张仪仍旧愣在那儿,似是没有听见。玉蝉儿走到童子身边,停住脚步。童子见他们仍在发愣,大声叫道:“蝉儿姐来了,有话快说!”苏秦拿手肘碰碰张仪,张仪打个惊怔,陡然醒来,趋前一步,揖道:“在下张仪见过雨公主!”玉蝉儿冷冷说道:“张士子认错人了,此地没有雨公主!”张仪一愣,又打一揖:“在下张仪见过仙姑!”玉蝉儿依旧冷冷说道:“此地也没有仙姑,小女子名叫玉蝉儿!”张仪只好再打一揖:“在下张仪见过玉蝉儿姑娘!”玉蝉儿回揖一礼:“两位士子到此幽谷,有何贵干?”“回姑娘的话,我们特来拜见鬼谷先生!”“请问二位,拜见先生所为何事?”“这——”张仪不好再说,转望苏秦。苏秦跨前一步,深揖一礼,拉开腔调唱道:“在下洛阳苏秦,苏秦见过姑娘!王城路遇琴师,琴师予我锦囊,锦囊约我来此,还请姑娘帮忙!”玉蝉儿见他不再结巴,反倒唱得有趣,加之在宫中也已发生过锦囊之事,脸色顿时晴朗起来,回揖一礼:“玉蝉儿见过苏士子,请问士子锦囊何在?”苏秦从怀中掏出锦囊,双手呈上。玉蝉儿示意,童子上前接过,转交给她。玉蝉儿拆开锦囊,略看一遍,还与苏秦道:“士子有此锦囊,想必与先生有缘。只是先生云游未归,玉蝉儿无法容留士子。请士子暂下山去,待先生归来之日,你们再来如何?”张仪急问:“姑娘可知先生何时归来?”不待玉蝉儿说话,童子接道:“先生出游,向无定期,可能十天半月,可能一年半载,也可能三年五年!”张仪惊愕,望向苏秦:“苏兄,这——”苏秦再次长揖,唱道:“恳求蝉儿姑娘,再帮一个大忙;可否容留我等,谷中恭候先生?”玉蝉儿应道:“两位士子愿留谷中恭候先生,小女子并无异议。只是草庐狭小,并无多余房舍,两位公子何以栖身?”张仪一听有门儿,赶忙说道:“姑娘放心,这儿山美水美,处处可歇,我们绝不打扰姑娘!”童子应声接道:“白天山美水美,自是好过,可这长夜漫漫,你们哪儿蹲去?”张仪眼睛一眨:“小兄弟,告诉你吧,到了晚上,我们就学有巢氏,寻棵大树爬上去,将树枝这么一扳,将树叶编个窝窝,往那窝窝里一钻,既遮风,又挡雨!”童子斜一眼张仪,嘻嘻笑道:“树上倒是好去处,只是这道山沟里有花豹,特会爬树,专喜夜间觅食。还有蟒蛇,若是夜半子时有一条嗅到美味,爬上树去,士子可就——”张仪吃他一吓,正自心惊,苏秦唱道:“姑娘好心容留,苏秦谢过姑娘。至于何处栖身,我们自有主张!”“既然两位士子执意留下,就请自便吧!”玉蝉儿说完,一个转身,款款走回草庐。苏秦看看日头,示意张仪,自己率先走到草庐前面,放下包裹。张仪跟上,与苏秦一道登上一处高坡。苏秦放眼四望一番,下坡走到离草庐二百步开外的一个山窝子里,左审右看,步量数次,甚为满意,朝张仪点了点头。张仪不明就里,不无奇怪地望着他:“苏兄,你——这是干啥?”苏秦唱道:“此处适宜读书,可以起房造屋!”“起房造屋?如何起房造屋?”“贤弟请取斧锯,随我进林伐树!”张仪走到草庐前,向童子讨借斧锯。童子拿出一把斧子,说是只有斧子,没有锯子。张仪看看斧子,还算锋利,拱手谢过,别在腰间,与苏秦一道走到山上,不多一时,两人已是各扛一根碗口粗的木头,吭哧吭哧走下山来。二人埋头干到天黑,山窝子里已经堆起十余根木头。是日夜间,天气甚好,童子借与二人两条草席和一床薄被,他们就在草地上躺下。许是太累了,二人话也未及多说,不一会儿入了梦乡。黎明时分,秋露甚大,天气骤凉,二人身上尽皆潮湿,硬被冻醒了。苏秦忖知无法再睡,就与张仪一道又上山去,干到天黑,大小树林再次扛回数十根。至第三日,苏秦借来镰刀,二人割回一捆接一捆的山茅草,将之铺在地上。再后是搬运石头,割藤条,一连忙活数日,备妥了建房用的各种料材。接着又干数日,二人依靠双手,在这个小山窝子里搭起两间简易草屋。到第十日黄昏,苏秦爬在房顶,开始铺缮最后一捆茅草。张仪出身于富家公子,从未干过粗活。此番亲手搭出两间草屋,心中自是欣喜,像个孩子似的走出这个门,串入那个门,而后“噌噌”几步离开草舍,走到二十步开外处,站在那儿,眯缝两眼凝望自己的杰作,美得合不拢口。苏秦环顾左右,见彻底完工了,这也爬下木梯,朝张仪扬了扬手。张仪飞跑过来,嘻嘻笑个不住,在苏秦肩头连拍数拍:“行啊苏兄,看不出来你有这个手段!哈哈哈,要是把在下一人搁在这儿,真得学那有巢氏哩!”正在此时,远处传来童子的叫声:“两位士子,蝉儿姐叫你们吃饭哩!”听到玉蝉儿赏饭,两人皆是一怔。张仪喜道:“苏兄,快,二公主必是瞧见我们这些日来辛苦,犒赏我们哩!”苏秦搓搓两手,拍打几下身上,抖去衣服上的草屑子,腼腆地笑了。草庐外的草地上,童子已在一条石几上放着一盆粟米粥和两只空碗,盆中放有一勺。玉蝉儿盘腿坐在草地上,看二人一眼,笑道:“这些日里,你们一定累坏了,喝碗稀粥吧!”朝童子丢了个眼色。童子拿起碗、勺,舀满两碗,一人面前各摆一碗。张仪端起来,见已不烫了,呼呼啦啦连扒几口,咂咂嘴道:“好香啊!”转向玉蝉儿,“是姑娘烧的?”童子接道:“当然是蝉儿姐烧的!”张仪有心巴结,脱口赞道:“啧啧啧,张仪从未喝过如此醇美的香粥!”玉蝉儿扑哧一笑:“张士子此话,怕是饿出来的。”张仪扭头朝向苏秦:“是不是饿出来的,苏兄你说!”亦在喝粥的苏秦咽下一口,略想一下,放声唱道:“苏秦诚心褒奖,碗中粥美味香!”张仪朝玉蝉儿笑道:“怎么样,非在下一人之见吧。”玉蝉儿未及说话,童子转向苏秦:“蝉儿姐的粥煮得再好,也不及苏士子唱得好!”玉蝉儿“噗”地又是一笑。童子却没有笑,好奇地盯着苏秦:“童子甚想知道,苏士子为何总要唱歌呢?”童子显然是在明知故问。苏秦脸色涨红,窘有半晌,方才唱道:“苏秦生来舌根僵,不能说话只能唱!”童子故作思考一下,点头道:“嗯,童子明白了。苏士子如果说话,就会结巴,而唱起歌来,就不会结巴了,是不?”苏秦点头。童子又想一会儿:“苏士子,唱歌虽好,总得先编词儿。唱上三日五日,词儿倒是好编。若是唱上一生一世,苏士子总不能一直编那许多词儿吧?”此话点到了苏秦的死处,他长叹一声,垂下头去。童子同情起来,看着苏秦,轻叹一声:“唉,说话结巴真不方便,苏士子,您想没想过治好它?”苏秦将头垂得更低。玉蝉儿笑了,转对童子:“你放心吧,此病先生能治。先生留与苏士子锦囊,约他来此谷中,不为别事,只为治疗他的口吃。只是士子来得不巧,刚巧遇到先生云游,这才误了。”经玉蝉儿这一说,苏秦、张仪心头皆是一震。他们此来,治疗口吃倒在其次,拜师学艺才是真章。玉蝉儿此话,无异是断了他们的去路。然而,锦囊上写得明明白白,二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互看一眼,埋头自去喝粥。童子一拍脑门:“蝉儿姐,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事。先生临走出时,曾留给我一包药丸,说是可治舌病。先生别的没说什么,我这舌头又是好端端的,不需吃它,因而也就放在那儿,过这么些日子,竟是将它忘了。”玉蝉儿沉思有顷,点头道:“嗯,若是此说,这包药丸,想必是先生留与苏士子的。你去拿来看看。”童子应过,不一会儿,提着一只药包走出草堂。玉蝉儿拆开一看,高兴地说:“快看,正是先生留给苏士子的,还有话呢。”玉蝉儿拿出一片竹简,只见上面写着两行小字:“苏秦舌药,一日一丸;百日药尽,口吃可痊。以吟代唱,日常习练;以说代吟,舌根自软。”苏秦拿过看了,放下饭碗,“扑通”跪在地上,望空泣拜:“先生,苏秦——”许是过于激动了,苏秦连拜三拜,只是将头埋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张仪见他埋得久了,伸手拉他起来,呵呵笑道:“苏兄,你不要只顾高兴,忘了先生的话。先生说了,要你以吟代唱,日常习练。你唱这么久了,也该吟上一吟!来来来,先吟一首诗,就‘关关雎鸠’!”苏秦点点头,见玉蝉儿、童子都在拿眼睛望他,当下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苏秦一口气吟出来,果是不见结巴。张仪连声鼓掌:“真是绝妙主意,苏兄吟咏起来,哪里像个结巴?”苏秦腼腆一笑,朝玉蝉儿、童子各揖一礼,吟道:“苏秦谢过蝉儿姑娘!苏秦谢过童子!”玉蝉儿、童子各还一礼。童子咯咯笑道:“果是吟了好,不用编词儿,苏士子想说什么,尽可顺口吟出了。”苏秦朝童子也是一笑,正欲说话,却见玉蝉儿将那包药丸递过来,扫过苏秦、张仪一眼,话锋一转,缓缓说道:“苏士子,先生留与你的锦囊何在?”苏秦伸入袖中,将锦囊取出,双手呈上,吟道:“回禀姑娘,锦囊在此。”玉蝉儿接过锦囊,看也不看就纳入袖中,朝二人各揖一礼:“苏士子,先生在锦囊里答应你的,已经兑现了。两位士子再住下去,就是多余。”指着盆中的稀粥,“这锅稀粥,就算是小女子为两位饯行吧。两位士子吃饱喝足,就可下山去了!”此话一出,苏秦、张仪尽皆失色,尤其是张仪,简直是呆如木鸡,手中的木碗歪在一边,尚未喝完的稀粥从倾斜的碗里流出来,滴落在草地上,他竟是浑然不觉。童子急了,大声叫道:“张士子,快,你的粥,全都流到地上了!”张仪打个惊愣,低头扫稀粥一眼,再次抬头,两眼直勾勾地凝视玉蝉儿。玉蝉儿回望过来,冷冷说道:“张士子,你这样看着我,却是为何?”张仪似也回到现实中,将碗放回几上:“蝉儿姑娘,若是此说,这碗稀粥在下就不喝了!”童子拿过他的木碗,指着它扑哧笑道:“张士子,你这碗都快见底了,你却说不喝,如何能行?”张仪发起倔来:“流到地上的,仍然在地上;喝到肚里的,在下还出来就是!”说完,走到一边,伸手在嗓眼里抠了几抠,不一会儿,大半碗稀粥竟然全让他呕了出来。玉蝉儿冷冷地看着他,见他呕毕,才又说道:“张士子,这碗稀粥,只是小女子心意,公子喝了,是看得起小女子,公子不喝,小女子也无话说。”走到石几前面,拿起苏秦放下的木碗,将碗盛满,双手递与苏秦,“苏士子,你不会也不喝吧!”苏秦双手接过,弯腰朝玉蝉儿鞠一躬,吟道:“苏秦谢过蝉儿姑娘!”“苏士子只要喝下这碗稀粥,就算谢了!”苏秦二话不说,将一碗稀粥呼呼几口,就将大半碗喝下肚去。张仪见她这般,真正急了,话也说不成句:“上——上苍作证,在——在下不是此意,在下不是看不起姑娘,是——是——”玉蝉儿冷冷望他一眼,截住话头:“张士子,苏士子,你们看起也好,看不起也好,都是该的。小女子既不会感激,也不会伤情。只是这道谷中,两位士子不能住了,也没有理由再住下去!小女子恳请二位下山去吧,否则,先生若是回来,必会责怪小女子的!”苏秦已看出来,玉蝉儿铁了心要赶他们下山。此前他们早已议定进山学艺,还未见到先生,竟然就被赶下山去,确实出乎他的意料。苏秦放慢喝粥速度,勾头思忖对策。待一碗稀粥喝完,苏秦也似想好了,将空碗放回几上,朝玉蝉儿再鞠一躬,吟道:“苏秦再谢姑娘美粥!”“小女子的话,苏士子尚未回复呢?”苏秦拖长声音,半吟半唱:“苏秦这就回复姑娘!”捧起药丸,“先生留下药丸,只说能治在下之病,可药丸是否灵验,仍是未知。再说,此药服下,在下若有什么不适,却又如何是好?姑娘原本仁慈,在下恳请姑娘再生慈悲之心,容我二人谷中再留数日,一则观望此药疗郊,二则恭候先生。先生若是真的治愈在下口吃,于在下就有再生之恩,无论如何,在下也得见上先生一面,当面致谢才是!”苏秦的一番话入情入理,玉蝉儿倒也无话可说,硬要驱赶他们,显然已是不妥,遂将两眼望向童子。童子嘻嘻笑道:“蝉儿姐,苏士子既如此说,就让他们留下来算了。反正谷里也没外人,先生又不在,多两个会说话的,岂不热闹?”玉蝉儿白他一眼,转对苏秦:“苏士子既然还想再候几日,就请自便,小女子回屋去了!”看到玉蝉儿转过身去,款款走进屋中。张仪两步跨到石几跟前,将盆中稀粥尽数盛过,连喝数口,抿抿嘴由衷叹道:“乖乖,这个小女子真能整人!在下服了!”接下来是数日阴雨。因有两间草屋,苏秦、张仪的日子甚是好过。这日午后,苏秦拉上张仪,准备前往林中,采些野菇以改善生活。二人背起竹篓,走出房门,正欲拐上山去,童子从草堂那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远远喊住他们,及至走近,神秘兮兮地说:“两位士子,我来告诉你们,先生云游,方才回来了!”苏秦、张仪互望一眼,“啪”地扔下竹篓,赶回草舍,匆匆换过衣冠,走进鬼谷子的草堂。听到说话声,玉蝉儿迎出来。张仪揖道:“听说先生回来了,我们特来拜见,烦请姑娘禀报一声!”玉蝉儿指指刚刚挂起来的竹帘:“先生刚回,正在午休!”苏秦、张仪隔帘望去,果见先生帘后端坐,似已入定。张仪、苏秦二话不说,膝盖一软,对帘跪下,叩在地上恭候。一个时辰过去了,鬼谷子纹丝不动。又一个时辰过去了,鬼谷子仍是纹丝不动。张仪以肘碰一下苏秦,苏秦侧脸望他。张仪低声道:“不知怎么的,我这心里就跟猫抓似的,一揪一揪的!”苏秦吟道:“贤弟所为何事?”张仪朝竹帘里面努一下:“你说,先生他——该不会记恨洛阳之事,不容我吧?”话音未落,鬼谷子已张开两臂,前后左右舒缓几下,出声吟道:“萧萧兮谷风,幽幽兮山林。佳人兮有约,悠悠兮我心。”张仪一惊,吐下舌头,伏头于地。玉蝉儿听到声音,缓缓走入帘后,对鬼谷子禀道:“山外两位士子求见先生,已经恭候多时了!”鬼谷子道:“哦,有客人来,撤掉帘子吧!”玉蝉儿撤去竹帘,鬼谷子旋过身子,正对二人。苏秦、张仪连拜三拜,伏于地上。鬼谷子呵呵笑道:“老朽云游多日,今日方回,本欲稍歇片刻,不想一定竟是几个时辰,让客人久等了!”苏秦吟道:“晚辈冒昧来此谷中,有扰先生宁静,还请先生宽恕。”鬼谷子呵呵又是一笑:“老朽想起来了,你就是洛阳那位客官。是老朽请你来的,怎能说冒昧呢?老朽云游之前,已将配好的草药留于谷中,童子可否交与客官?”苏秦再拜,吟道:“晚辈已按前辈所嘱,每晚一丸,服过一些时日了!”鬼谷子点头道:“嗯,服了就好。对你来说,这些药丸虽能软舌,却不紧要!”“前辈是说,”苏秦急了,“晚辈之病,连这些药丸也不济事?”“是的。”鬼谷子应道,“你的口吃非先天所致,乃后天养成。你心气甚高,却无自信。于你而言,口吃并不是病,失去自信,才是真病。”苏秦沉思有顷,再拜于地:“晚辈谢先生指点迷津!”鬼谷子的目光转向张仪:“哦,这位客官,老朽也想起来了。你别是追进山来扯老朽的招幡么?”张仪打个惊愣,全身一寒,赶忙叩道:“晚生不敢!”“既然不是来扯招幡的,你来此处何事?”“我——”张仪眼珠儿一转,“晚生愿赌服输。先生神算,句句灵验,晚生输与先生三个响头,特来奉还!先生在上,请受张仪三个响头!”话音落处,张仪不由分说,重重叩下三个响头。“好了,”鬼谷子点头道,“三个响头老朽已经收下,你可以走了!”张仪急了,忙以臂肘碰碰苏秦。苏秦吟道:“晚辈还有一求,乞请前辈允准。”“是求卦否?”“晚生非为求卦。晚辈此来,疗治口吃倒在其次,首要是恳求先生允准一事。”“客官请讲。”“晚辈乞请先生容留我二人随侍左右,听先生教诲。”鬼谷子沉吟半晌,转向张仪:“这位客官,你也这么想么?”张仪赶忙拜道:“晚生不才,欲与苏士子一道,求拜先生为师!”鬼谷子点点头,缓缓说道:“好啊,你二人有心求学,可喜可贺。时下学者如林,大家鹊起,有孟轲之流治仲尼儒学,有庄周之流治老聃道学,有随巢子之流治墨翟墨学,有公孙鞅、申不害之流宣扬法学,有惠施、公孙龙之流开名实之宗,有淳于髡、邹忌之流以隐语取胜,有桓团之流以诡辩盗名,还有杨朱、彭蒙、田骈、慎到之辈,皆是大家,无不著书立说,开宗立派,列国更是学宫林立,学风骤起,老朽问你,你们缘何不去投奔他们,反而来此深山老林,求拜一个山野老叟呢?”听到鬼谷子一连说出这么多名字,张仪豪气陡来,出口应道:“晚生遍观百家学问,或宣扬大道,或彰显小技,多为矫饰之术,不堪实用!”鬼谷子点下头,态度和蔼:“为何不堪实用,客官能详言否?”张仪略一沉思,侃侃言道:“老庄之学远离尘嚣,提倡无为而治,而方今天下,若是无为,根本不治,是以大而失用;孔孟之道以仁义为本,以礼乐为准,而天下早已礼崩乐坏,不仁不义,也是难行;墨、杨之学修身有余,治世不足,是以诸侯弃之不用;刑名之学,只求以力服人,难以驰远;名实之争、诡辩之说,纯属矫饰做作,不堪取用;至于用兵之要、阴阳之术、商贾之道、农桑之论,凡此种种,虽说有用,无不过于褊狭,不足以救当今乱世!”鬼谷子缓缓说道:“所以你就跑到这道山沟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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