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朝榜文方向努嘴道:“看到天子榜文了吗?”苏秦看向榜文,点头。“只要大人揭下榜文,天子就会赏金三百,加官晋爵!三百金虽说不为大钱,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也可富足一生。加官晋爵,少说是个大夫,虽说不为卿相,却也是晋身之阶。”“公——公子,”苏秦连连摇头,“莫——莫开玩——玩笑,苏——苏秦不——不通医——医道,如何能——能成?”“此言差矣!”张仪呵呵一笑,“卿相大人,你看榜文上怎么说的?‘朝野无论何人,凡能医好王后玉体者,赏金三百,加官晋爵!’听见么?医好了,赏金加官!医不好呢?榜文上并无一个罚字,这就是说,卿相大人大可一碰运气。碰巧了,既富且贵,碰得不巧,想也少不了一根毫发!”苏秦再次摇头。张仪见他毫不动心,思忖有顷,眉头又动,凑前一步:“不瞒卿相大人,其实在下已知娘娘所患何症,也知如何救治!”苏秦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公——公子既知,何——何不自——自去揭——揭榜?”张仪轻叹一声:“唉,我虽能断出娘娘之病,也知如何根治,可治病之人,却是非卿相大人不可呢!”“此——此话怎——怎讲?”“这么说吧,娘娘深居宫闱,心情必是郁闷;郁闷日久,疾患自来。因而在下断言,娘娘所患之症,必是心病!”苏秦沉思有顷,缓缓点头。张仪侃侃言道:“心病非药石可治,不然的话,宫中御医个个皆是绝顶高手,陛下缘何还要贴出王榜?”张仪此话,自也言之成理。苏秦想了一会儿,望着他道:“这——这与苏——苏秦有——有何关联?”“有关联,有关联,”张仪迭声说道,“这可大有关联呢。常言道,对症下药,方能除根。娘娘既然久郁成疾,若要除根,自然需要散郁解闷。何能解闷?开心一笑!卿相大人饱览群书,想必知道幽王烽火戏诸侯之事。幽王为何要戏诸侯?为博娘娘一笑!眼下什么能博娘娘一笑呢?自然是天下最不寻常之人,也或是天下最不寻常之事!何人、何事最不寻常?依在下之见,就是卿相大人您!”苏秦震惊:“我?”张仪的语气极是认真:“卿相大人,你看,凡人挂的是铜铁之剑,卿相大人挂的却是木剑;凡人多是金剑正挂,卿相大人却是木剑倒挂;凡人言辞流利,却常常大言不惭,卿相大人言语迟钝,却往往语出惊人;凡人不思上进,安贫知命,卿相大人却胸有大志,不懈以求!大人想想看,天底下最不寻常之人,最不寻常之事,不是卿相大人您,又是何人呢?”苏秦满面羞红,沉声正色道:“苏——苏秦已——已是人——人轻身——身贱,士——士子莫——莫再取——取笑!”张仪抱拳深深一揖,语气不无恳切:“卿相大人说到哪儿去了?事关娘娘凤体,在下何敢取笑?再说,在下虽爱说笑,正事儿几曾含糊过?卿相大人身为周室子民,理当为周室解难。娘娘贵为国母,国母有病,大人明知有治而不动,当是不孝;陛下有忧,大人能够解忧而不施援手,当是不忠。卿相大人,即使您瞧不上眼前富贵,总也不能行此不忠不孝之事吧。卿相大人,在下所说,实非戏言,还望大人明察!”望着张仪一本正经的样子,苏秦当真犹豫起来。张仪瞧一眼鬼谷子,灵机又动,凑前一步,朝鬼谷子努一下嘴:“卿相大人,那位先生不是算出卿相大人一月之内必有大喜吗?说话间,一月期限也就到了,卿相之喜应该到来。可喜在哪儿呢?在下寻思,大喜也许就在眼下。此为命数,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哪!”苏秦越发迟疑:“这——”“卿相大人若是仍存疑虑,我们何不再去求他一卦?若是卦得凶,大人不去揭榜。若是卦得吉,大人不去,岂不是坐失良机?”苏秦觉得有理,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张仪拍胸脯道:“走走走,卦金在下来付!”不由分说,扯苏秦径到鬼谷子跟前。张仪摸出一金,朝鬼谷子跟前一摆,抱拳说道:“老先生,在下欲为这位卿相大人再卜一卦!”鬼谷子看他一眼:“客官欲占何事?”“就占今日吉凶!”鬼谷子眼也不抬:“不吉不凶!”张仪一怔,旋即转对苏秦,朗声笑道:“听见了吗,卿相大人?今日大人不吉不凶,还迟疑什么?”苏秦跪下来,连拜三拜:“先——先生,张——张士子定——定要晚——晚辈前——前去揭——揭榜,晚——晚辈请——请先生指——指点!”鬼谷子顺口应道:“既然这位士子让你揭榜,你去揭下就是!”苏秦打个惊愣:“晚——晚辈不——不通医——医术,如——如何救治娘——娘娘?”“这倒不难!”鬼谷子呵呵一笑,“老朽予你一只锦囊,你可呈与娘娘,或对其症!”从袖中掏出一只锦囊,递与苏秦。苏秦接过,三拜起身。张仪心中狐疑,却也想知究竟,又担心夜长梦多,苏秦变卦,不由分说,扯上苏秦径投王榜走去,边走边喊:“诸位闪开,有人揭榜来喽!”正在嚷叫的观众闻声扭头,见张仪扯着苏秦朝这边走来,顿时兴奋起来。所有目光齐射过来,众看客无不让路。在张仪的推搡之下,苏秦亦步亦趋地走至榜前。面对王榜,苏秦仍在迟疑。张仪一不做,二不休,猛力一推,苏秦已到王榜前面。众人齐声起哄,苏秦再无退路,眼睛一闭,将手伸向王榜。一切发生得过于陡然,几乎是一气呵成。几个观望的秦人尚未反应过来,苏秦已经揭下王榜,被几名甲士围在核心。一人飞也似的奔向茶肆:“报,有人揭榜了!”司马错大吃一惊:“这么快,茶还没凉呢!”樗里疾急问:“何人揭榜?”“就是方才撞上司马将军的那个土包子!”司马错、樗里疾皆是一怔,面面相觑,似是不可置信:“是他?”来人禀道:“这小子是个呆子,结巴不说,根本不通医道,是随他一道来的另一个小子硬将他推搡上去的。”樗里疾眉头微凝:“那人为何推他揭榜?”“那小子像是富家子,想必是拿这个土包子寻开心的!”司马错忽地站起:“走,看看去!”二人放下茶杯,急步走过来,远远望见王宫正门的朱漆大门已经洞开,四名甲士正簇拥着惶惑不安的苏秦走向宫门,一大群看热闹的人跟在身后。奇怪的是,原先的哄笑声听不到了,众人无不默默地跟在后面,似是在为一个走向断头台的英雄送行。苏秦一行走进大门,大门“咚”地关上。看到苏秦的衣着和惶恐的样子,再看到众人的惊愕和哀伤,樗里疾、司马错相视有顷,会心一笑,转身径投洛水而去。玩笑显然开大了!面对此情此景,目瞪口呆的小顺儿终于回过神来,蹭到张仪身边,悄声问道:“少爷,结巴他——还能出来吗?”张仪怔怔地盯住那扇朱漆大门,似乎没有听见。小顺儿又问一句,张仪这才瞪他一眼:“就你话多!”一扭头,大步走去。小顺儿跟在身后,没走几步,张仪转过身来,朝他吼道:“你小子瞎跑什么?给本少爷蹲在这儿,瞪大眼珠子,若有卿相大人音讯,即刻报我!”小顺儿刷地站定,朗声应道:“小人得令!”后宫里,四名甲士拿着榜文,拥着苏秦,一步一步地走向靖安宫。正在打探音讯的侍女远远看到,一个转身,急朝公主寝宫走去。不一会儿,众甲士已将苏秦押至靖安宫门外。周显王闻报,早已候在这里。太医、宫正、内宰等,也都侍候在侧。内宰禀道:“禀报陛下,揭榜之人候见!”周显王望一眼王后,见王后点头,朗声说道:“有请仙医!”内宰示意,宫女放下珠帘,不一会儿,内宰领着苏秦趋入宫中。苏秦哪里见过此等奢华场面,竟是傻了,刚进宫门,尚未走到地方,就两腿一软,不无笨拙地跪拜于地,屁股挺起老高:“草——草民苏——苏秦叩——叩见陛——陛——陛——陛——陛下,叩见娘——娘——娘——娘娘!”看到苏秦的憨样和结巴状,众宫人欲笑不敢,欲忍不住,个个捂嘴,不敢再看他,只好将脸扭开。周显王眉头大皱,缓缓说道:“仙医平身!”苏秦却如没有听见,依旧撅着屁股跪在那儿。内宰小声道:“陛下请仙医平身,仙医还不快快谢恩?”苏秦这才醒悟过来:“草——草——草——草民谢——谢——谢恩!”周显王迟疑有顷,拱手道:“请仙医为娘娘诊病!”苏秦依旧将头叩在地上:“草——草民不——不——不会诊——诊病!”周显王大为惊异,再看王后一眼,大声问道:“既然不会诊病,为何去揭榜文?”“草——草民原——原——原不敢揭,是别——别人硬——硬让草民揭——揭的!”周显王愈是诧异:“是何人要你揭榜?”“张——张——张子!”“张子?”周显王看一眼王后,见她也是一脸惑然,又问,“他是何人?”“是草——草——草民朋——朋友!”“张子为何让你去揭榜文?”“让——让草民为娘——娘——娘娘诊——诊病!”周显王松下一口气:“如此说来,你会诊病?”“草——草民不——不会!”见苏秦前言不搭后语,根本是语无伦次,周显王面色愠怒,看一眼王后,王后似也未曾料到这个结局,眉头紧皱。周显王甚是不耐地摆一下手,朝外叫道:“押下去!”苏秦尚未明白怎么回事,早有几个甲士将他一把架起,押出宫门。没走几步,内宰急跟出来,吩咐军尉:“将此人押入大牢,候陛下降罪!”军尉应声“喏”,麻利地将苏秦戴上枷具,押他走向设在宫城一角的天牢。看到上枷,苏秦方才急了,边走边喊:“陛——陛下——草——草——草——草——”越急越是结巴,只在“草”字上卡住,不一会儿,就被甲士们拖远了。侍女见过姬雨,将揭榜之人细说一遍。姬雨一听,既不是白眉老人,也不是童子,当即眉头大皱,起身朝靖安宫急走,远远望到军尉及众甲士押着的竟是她见过两面的那个结巴,飞步拦住军尉:“怎么回事?”军尉禀道:“回禀公主,此人揭下王榜,却不会诊病,陛下震怒,诏命下官押入天牢!”姬雨将目光缓缓望向苏秦:“苏秦,你可知罪?”听到此女直呼其名,苏秦大是震惊,抬眼见是那日在学宫里责骂众泼皮、将他救出的姑娘,知她是二公主,两膝跪地,颤声禀道:“苏——苏秦不——不知!”“你犯下的是欺天之罪,依律当斩!”苏秦大是震骇,急急禀道:“苏——苏秦没——没——没有欺——欺——欺天,公——公——公主救——救我!”姬雨皱眉问道:“我且问你,既然不会看病,为何揭榜?”直到此时,苏秦才算奔到主题:“有——有——有人将锦——锦囊托——托与草——草民,要草民呈——呈与娘娘,说——说是或——或可治娘——娘娘之病!”姬雨眼中亮光一闪:“锦囊何在?”“在草——草——草民身——身上!”姬雨瞄一眼军尉:“开枷!”军尉示意,卫士打开枷具,苏秦从袖中摸出鬼谷子的锦囊,递与姬雨。姬雨接过锦囊,心中已知端底,抬头问道:“此囊可是一位白眉老者所托?”苏秦惊道:“公——公主如——如何知道?”姬雨不予理睬,顾自问道:“方才为何不将此囊呈与陛下?”“未——未及呈——呈上,陛——陛——陛下就——就——”姬雨已听明白,当即截住话头,转对军尉:“不可屈待这位先生,我这就去求见陛下!”“谨遵公主吩咐。”军尉揖过,转对苏秦拱手,“苏先生,请!”姬雨拿上锦囊,急急走进靖安宫,见众人已经散去,显王也不在了。姬雨走至王后榻前,叩拜道:“雨儿叩见母后。”“雨儿,来,坐这儿。”姬雨起身,坐于榻沿,问道:“母后,父王呢?”“唉,方才有人揭榜,你父王满心高兴,以为来了仙医,不想来人是个呆子。你父王一时气闷,自回书房去了。”“方才雨儿路遇那个呆子,他拿出一只锦囊,要雨儿呈与母后。”王后不无惊喜:“锦囊?在哪儿?”姬雨掏出锦囊,双手呈与王后。王后拆开,里面现出一块丝绢。王后展开丝绢,打眼一看,脸上一阵惊喜。又看一时,喜色渐渐拢起,轻叹一声,将丝绢缓缓收起,闭目沉思。不知过有多久,王后终于抬起头来,不无慈爱地望向姬雨。姬雨的大眼一直眨也不眨地紧盯王后,见她一会儿喜,一会儿忧,却不知绢上所写何事,心头大急,见王后这样望她,小声问道:“母后,绢上写什么了?”王后将丝绢缓缓纳入袖中,微微一笑:“没什么。是鬼谷先生,他对母后说了治病的偏方儿。”姬雨不无惊喜:“哦,是何偏方儿?”“是个好方儿。”王后岔开话题,“雨儿,母后有话问你。”“母后请讲。”“雨儿,今日看来,秦公此番的确是诚心聘你为太子妃的,你对母后说句实话,你——你愿嫁与秦国太子吗?”姬雨脱口而出:“雨儿誓死不从!”王后一脸平静地望着女儿:“连秦国的太子妃你也不想,那你想做什么?”“雨儿只想陪伴母后,治愈母后之病!”王后慈爱地笑了,捉住她的小手:“傻孩子,你总不能一辈子伺候母后吧。母后问你,假设百年之后,母后崩天,你——又该如何?”“雨儿愿随鬼谷先生进山修道!”王后赞道:“嗯,雨儿比母后有主见多了!听说你又去拜见先生了?”“嗯!”姬雨点点头,惊异地望着王后,“咦,母后怎知此事?”“还不是你说的?”王后扑哧笑道,“若是没有见他,你怎知先生住在城东轩辕庙中?”姬雨亦笑起来:“雨儿听了母后之言,不信先生真有那么神,就去请他解字。”“哦?请他解了什么字?”姬雨摸出胸中的玉蝉儿:“就是这只玉蝉儿。”“先生怎么解?”“先生说,此蝉生于土,附于木,可得大自在于林。”“那——雨儿可否打算远离尘嚣,去得大自在呢?”“嗯嗯,”姬雨连连点头,有顷,忽又将头埋于王后怀中,哽咽起来,“可——雨儿舍不下母后!”王后将姬雨紧紧搂在怀里:“傻孩子,母后也舍不下雨儿啊。”“母后,”姬雨陡然抬起头来,不无坚定地凝视王后,“您……您也进山吧。雨儿看得出来,先生对母后甚是器重,先生此来,为的也必是接母后进山。您若同去,先生不知会有多高兴呢。”王后思忖有顷,点头道:“嗯,雨儿,你要真的这么想,就去准备行囊,待明晚人定,母后与你一道前往轩辕庙,投奔先生去。”“真的?”姬雨不可置信地望着王后。王后再次点头。姬雨喜极而泣,将头深深埋于王后怀里,呢喃道:“母后,母后——”有顷,猛然起身,“母后,雨儿这就收拾行囊去。”拔腿即朝宫外走去。“雨儿——”王后轻叫一声。姬雨顿住脚步,回过头来:“母后有何吩咐?”“去吧。”王后摆了摆手,“另外,可告诉你父王,就说母后说的,放走那个年轻人。”“雨儿遵旨。”第二章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苏秦出走后再无音讯。苏虎起初并未放在心上,因为苏秦经常出走,往往过不了几日,顶多也就十天半月,也就回来了。谁想此番连候二十余日,仍是踪影皆无。苏虎着急起来,再使苏代去王城找寻。苏代心中有数,直奔洛阳东郊轩辕庙,却只看到鬼谷子与童子。苏代又在洛阳访查数日,又壮起胆子闯了天子太学,仍是一无所获。苏代无奈,只好将实情禀过苏虎。苏虎闷头思想半日,吩咐苏姚氏再去抓来鸡鸭,一手提了,赶往麻姑家,托麻姑务必为苏秦寻个婆娘。麻姑自从心里窝下此事,也就每日里奔忙,只要听说哪家有姑娘待字闺中,必去敲门。没过多久,周围十里八村竟是被她串访一遍。唯一的麻烦在于苏秦名声极大,无论谁家,麻姑一提苏秦二字,对方劈头就是一句,“可是那个倒背木剑的老二?”麻姑无言以对,只能点头称是,紧接着,对方三言两语,就将话头堵死,连茶水也不给她喝。做媒做到这个份上,任谁也是窝火。偏巧麻姑生就一股不服输的倔脾气,越是难做之事,越是上劲。眼见苏秦之事儿越来越闹心,麻姑非但没有丝毫退缩,反倒较起劲儿来。听闻龙口村里尚有几家姑娘待字闺中,麻姑就又动起心思。这日晨起,麻姑起了个大早,沿伊水东堤向南走去,直走二十余里,方到伊阙。龙口村就在阙下。麻姑赶到阙下,从村子东头一直串到村子西头,凡有姑娘之家,她皆去串访,又是拉家常,又是说好话,忙活到天色向晚,凭她一张铁嘴,竟未说动一家。麻姑挂着一脸干笑走出最后一家柴扉,阴着脸走向村东的伊水河堤。快到河堤上时,麻姑看到附近有个土墩,也是累了,一屁股坐上去,取出别在腰后的芭蕉扇,扑扇几下,长叹一声:“唉,又是白忙一日!”话音刚落,眼前陡然一亮,一位姑娘出现在河堤上。麻姑仔细望去,姑娘的品相倒是端正,唯有腿脚不便,左脚甚跛,走路一摇一晃,动作夸张。姑娘右手提了只洗衣桶,一拐一拐地越过河堤,沿路而来。麻姑的两只眼珠儿眨也不眨地直盯着她。姑娘一瘸一拐地走到跟前,朝她点下头,甜甜一笑,一瘸一拐地又朝村里晃去。麻姑又盯一时,这才回过神来,急急起身,扬手叫道:“闺女留步!”姑娘停住步子,回眸又是一笑。“闺女可是这个村的?”麻姑赶前几步,笑盈盈地问道。姑娘点头。“闺女是谁家的,麻姑儿好似不曾见过。”姑娘不无憨厚地说:“俺叫朱小喜儿,俺大叫朱老喜儿。大娘是打哪儿来的?”“哎哟哟,是老喜儿家呀,”麻姑一拍脑门,又惊又乍道,“老熟人哩。小喜儿,麻姑儿打轩里来,走得渴了,想到你家寻口水喝。”姑娘不晓得麻姑是谁,见她寻水喝,呵呵笑道:“敢情好哩。”麻姑跟随姑娘走到村子南头,远远看到一家独院。院外翠竹绿松,院内干净整洁,麻姑打眼一看,心里一阵欢喜,刚近柴扉,就咧嘴笑道:“老喜哥儿,有稀客喽!”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应声迎出,见是麻姑,满脸堆笑:“哎哟哟,是老姐儿呀,真是稀客!来来来,小喜儿,到灶房里去,为大娘烧碗荷包蛋,打八个!”麻姑儿一听有八只蛋,心里乐了。在这儿,媒婆上门,主人若是端上八只荷包蛋,就表示有意让她提亲。见小喜儿拐进灶房,麻姑儿嘻嘻笑道:“老哥儿,妹子就是冲着你这碗荷包蛋来的!”老喜儿亦笑一声:“不瞒老姐儿,你今儿一进村子,老喜儿这双老眼就瞧到了,哪儿也未敢去,只在院子里候着。老喜儿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看看天色已不早了,老喜儿甚是焦急,却又不能厚着脸皮去请,正为难呢,老姐儿竟又露头了。”“老哥儿呀,这就叫好事多磨哩。”麻姑儿凑近一步,“闺女多大了?”“老大不小了!”老喜儿轻叹一声,“唉,小喜儿你也看到了,哪儿都好,就是左脚有点毛病,前年就及笄了,只是无一家上门提亲,看把我愁的。”“那——她娘呢?”“唉,”老喜儿又叹一声,“早就走了。小喜儿命苦,六岁时没了娘,家中也无兄弟姐妹,孤零零地一直跟着我过。不瞒老姐儿,小喜儿虽说脚跛,却是能干,里里外外,粗活细活,啥都能做。小喜儿说,她谁也不嫁,情愿守着老喜儿过一辈子。这哪成?她不嫁人,老喜儿的老脸往哪儿搁?再说,老喜儿巴望多年,也想早日抱上个小外孙呢!不瞒老姐儿,近处看来没指望了,老喜儿早就寻思去求老姐儿,不究远近,不究穷富,为她好歹寻户人家。不想尚未动身,老姐儿可就来了!”麻姑儿正欲接腔,小喜儿端着一只托盘跛出灶间,上面是两只陶碗,每只碗里盛着八只荷包蛋。麻姑儿接过一碗,盯住小喜儿又看一番,不由赞道:“啧啧啧,这两个人,真还是门当户对哩!”麻姑回到轩里时,已是人定时分,月上树梢。麻姑顾不上一身疲累,径直走到苏家院子,站在柴扉外面扯着嗓子大叫:“苏老哥儿!”天气炎热,苏虎早在院中自制的软榻上睡下,听出是麻姑声音,翻身下榻,披了件衣服,打开柴门。麻姑一脸喜气地推开柴扉,不待苏虎礼让,一屁股坐在石几旁边。苏姚氏也走出来,点了油灯,端出一碗薄荷凉茶放在石几上,对麻姑坐下。麻姑一手端过凉茶,品一口,觉得并不烫口,咕咕一气喝下,另一手伸到腰后,摸过那把扇子,连扇几下。苏虎蹲在地上,试探着问:“看老姐儿乐成这样子,这事儿——成了?”麻姑故意叹出一口长气:“唉,一言难尽呐!”“老姐儿快说,是成了,还是没成?”“当然成了!你听说过有麻姑做不成的媒么?”苏虎乐不可支:“好老姐儿,快说说,闺女是哪家儿的?”“龙口朱家,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庄户人哪。”“龙口朱家?”苏虎一怔,“龙口只有一户姓朱的,难道是朱老喜儿家?”麻姑嘻嘻笑道:“还能有谁?朱老喜儿家中并无他人,只此一个女儿,看得就如掌上明珠似的,一心欲寻一个聪明能干的女婿。这不,听说是你苏老哥儿的少爷,老喜儿二话没说,当即允准了。我说不急不急,先安排个日子相面,你猜老喜儿咋说?‘谁是谁呀,我信不过苏老哥儿咋的?你去告诉苏老哥儿,若是别家提亲,我倒要三访四查,只他苏老哥儿,老喜儿啥也不说,只要他不嫌弃我家小喜儿,我这闺女早晚都是他家的,叫他只管拣日子迎娶!’”苏虎心里感动,看着苏姚氏长叹一声:“唉,说起来,还真是缘分!朱老喜儿是我儿时故交,许多年不见,他倒养出一个小喜儿来!”苏姚氏忍不住插上一句:“他婶子,闺女咋样?”麻姑乐呵呵地说道:“老嫂子呀,小喜儿真正没个说的!年方十七,品端貌正,面若桃花,口若樱桃,语未出声笑先出,妹子我是越看越中意啊!”苏虎听得合不拢口儿:“我说老姐儿,咱庄户人家,会过日子才是紧要!”麻姑笑道:“妹子知道老哥儿想问啥,家务活儿样样俱精,养蚕织布更是一把好手。不瞒你说,朱老喜儿的大小家务,另有五亩桑园,全是闺女一人包揽的!”又凑近苏姚氏,比量一下奶子和屁股,“再说给老嫂子一句,闺女哪一处都惹人哩,麻姑只过一眼,就知是个能生养的。老嫂子,你就等好抱孙子吧!”苏虎、苏姚氏乐得个个合不拢嘴儿。苏虎突然抬头:“差点忘了,老姐儿,生辰八字如何?”“瞧你说的啥话?”麻姑嗔道,“妹子是吃啥饭的,方圆三十里,哪家姑娘的生辰八字不在妹子心里头搁着?若是八字不合,妹子连门都不会登的!”“嗯,是着哩。”苏虎点头道,“照你这么说,这门亲事儿可以定下来!哪天相亲,老哥儿听你的!”听到相亲二字,麻姑脸上堆笑:“我说老哥儿,人家朱老喜儿可是满心儿愿意。你看,相亲这事儿——”“不行不行,”苏虎连连摇头,“咱家虽是庄户人家,该走的礼数,还是要走的。老姐儿,你看这样行不?相亲日子、聘礼全由你定,老哥儿——都听你的!”麻姑眼珠子一转,笑道:“成,妹子就依老哥儿,明日就去老喜儿家安排相亲的事!”翌日中午,麻姑复来,满口堆笑道:“与老喜儿商定了,相亲之事,老喜儿说,全由你老哥儿定!”“这——依老姐儿看,哪日吉利?”“妹子早就算好了,明日就是好日子!”“明日?”苏虎思忖一下,“好,明日就明日!”“咱就说定了,妹子这就告诉老喜儿,让他准备酒菜!”话音落处,麻姑一口水未喝,就又风风火火地出门去了。苏虎、苏姚氏送到门口,目送麻姑走远。苏姚氏似是想起什么,转向苏虎:“他大,秦儿还没回来,明天咋能相亲呢?”“哼,”苏虎鼻孔里哼出一声,“即使在家,那小子也未必肯去。我寻思过了,明儿我去,一则跟老喜儿多年未见,叙叙旧,二则看一眼闺女。若是中眼,咱就安排结亲。若是不中眼,咱也好推在秦儿头上,有个退路!”苏姚氏听了,连连点头。次日,吃过早饭,苏虎备下鸡、鸭、鱼、羊四样彩礼,赶上牛车,载着麻姑儿径投龙口村,直到傍黑,方才乐滋滋地哼着小曲儿回到家里。在门外守望的苏姚氏急迎上来:“见到闺女了?”苏虎心里高兴,嘴上却道:“废话,不见闺女,能叫相亲?”“咋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