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局-24

这队轻骑如疾风般卷来,待到近处,淳于髡方才看清打的是秦国黑旗,上写“聘”“秦”“樗里”“司马”等字号。原来,是樗里疾、司马错带五千骑兵先一步赶到了。正是冤家路窄!淳于髡陡吃一惊,因无退路,只好喝令乐手敲打起来,硬着头皮一车当先,竟迎上去。两支队伍各距五十步停下。见是老对手樗里疾一马当先,淳于髡抱拳揖道:“燕国迎亲特使淳于髡见过樗里大夫!”樗里疾亦还一揖:“秦国五大夫见过燕国特使!”“燕公迎娶新人,樗里大夫别是特来贺喜的吧?”司马错怒气冲天,策马欲出,樗里疾摆手拦住,朗声回道:“正是!樗里疾贺喜燕公,贺喜燕国夫人!”转对司马错,“司马将军,为燕国夫人让路!”言讫,拨马避至道边。司马错急道:“樗里兄……”樗里疾却似毫无商量余地,果断吩咐:“让路!”司马错只好避向道旁,朝身后喝道:“传令,为燕国夫人让路!”秦国骑兵纷纷避向大道两侧。淳于髡朝樗里疾、司马错抱拳又是一揖:“燕国夫人、燕公特使谢樗里大夫、司马将军让路!”朝身后招招手,驱车率先驰去。鼓乐声再次响起,迎亲车马在五千秦国铁骑的夹道中缓缓驰过。眼见迎亲人马渐去渐远,司马错不无懊恼地“咦”出一声,大声问道:“樗里兄,你我奉旨聘亲,长公主却嫁与他人,我等如何向君上交待?”樗里疾似是自语,又似是对司马错道:“这个周王,动作倒是挺快!”司马错急插一句:“樗里大夫,动手吧,眼下抢回公主,来得及!”“司马将军,抢不得!”“为何抢不得?”“周室早已明诏天下,将公主嫁与燕公,燕公明媒正娶,堂堂正正,将军若是抢亲,就如强贼一般无二,只能在列国传为笑柄。再说,此举亦必引发邦交争端,有违君上聘亲初衷!”“什么邦交争端?”司马错怒道,“燕国弱而偏远,燕公老朽一个,敢奈我何?”樗里疾白他一眼:“燕国离我虽远,离齐、赵却近。我若制齐、赵,就须结好燕国!若是大良造在此,见事已至此,非但不会抢亲,不定还要重礼相赠呢!”司马错沉思有顷,也似明白过来:“嗯,此言有理。只是我们兴师动众,大张旗鼓,却是白跑一趟,如何收场呢?两手空空回去,又如何回禀君上?”樗里疾阴阴一笑:“司马将军放心,在下已有主张!”“哦,是何妙计?”“周天子只想嫁走雪公主了事,却忘记还有一个雨公主呢!我们此来聘娶雨公主,不但合情,而且合礼,看周天子还有何说?”司马错朗声喝彩:“妙哉!”朝身后的军尉大声喝叫,“传令,涉水过河,在洛水对岸安营下寨!”对王后来说,这日比她当年嫁往周室还要伤心。自辰时开始,王后就谁也不见,连姬雪进宫向她诀别,她也没有睁眼。姬雪剪下一绺头发,轻轻放在她的榻边,跪地三拜,又在她的额头上印一记深吻。王后始终未说一句话,只是呆着两眼,坐在榻上。姬雪不忍面对母后伤心欲绝的样子,毅然转身,两手捂脸,啜泣着退去。没过多久,宫门处传来爆竹声,再后是锣鼓声和丝竹声。王后依旧未动,竟如痴呆一般。所有的宫人都在送别姬雪,除她之外,偌大的宫室空无一人,连宫正也不在身边。王后就如一尊雕塑,面无血色地呆坐在榻上,听着锣鼓声渐去渐远,再听着宫人们陆续回返。起初,宫人们没有在意,以为她是伤心过度,待会儿就好了。及至中午,见王后仍是这般动也不动地坐在榻上,任谁喊她,她也不应,这才急了。宫正使人急禀陛下,不一会儿,周显王就在内宰搀扶下跌跌撞撞地急步过来。看到王后的可怕样子,显王大急,趋前捉住她的两手,柔声叫道:“子童,子童,你这是怎么了?你说话呀!子童,你——你说话呀!”经他这么一唤,王后总算有了反应,眼眶中盈出泪水。显王坐到榻上,轻轻搂住王后,像哄婴儿一般,又摇又拍。在显王的爱抚下,王后的泪水这才如山泉般涌出,结结实实地哭叫一声:“雪儿——”显王将王后又抱一会儿,感觉好些了,方才让她躺下,将她的头放在枕上,自己守在榻边,拿湿巾轻轻拂拭她的泪水,柔声劝道:“子童,不要再为雪儿伤心了。寡人也想明白了,燕国虽说偏远,却是少有战乱,雪儿或能一生平安!”王后凝视显王,信任地点点头,伸出纤手,紧紧握住显王。恰在此时,内宰惊慌趋入,正欲禀报,见此情景,赶忙打住。周显王缓缓问道:“又有何事?”内臣缓了一下心神,轻声奏道:“陛下,秦使求见!”周显王心中一凛:“知道了。安排他们暂住驿馆,明日上朝觐见!”“这——”周显王一怔:“怎么了?”内臣犹疑有顷,小声禀道:“西周公、颜太师、御史皆在候旨,陛下——”周显王似也感到情势严重,急走过来。内臣耳语有顷,周显王神色立变,看一眼王后,小声吩咐:“传旨,宣他们偏殿觐见!”“老奴领旨!”周显王慌慌张张地赶到偏殿时,西周公、颜太师、御史三人已与秦使樗里疾在偏厅守候。看到显王进殿,众人一齐叩迎。显王径直进殿,在龙椅上坐下。西周公、颜太师、御史各就其位,显王摆手:“宣秦使!”樗里疾趋进,叩道:“秦使樗里疾叩拜大周天子陛下,祝陛下万寿无疆,龙体健康!”周显王冷冷说道:“秦使免礼!”“谢陛下!”樗里疾起身,击掌,十几名秦国兵丁抬着聘礼鱼贯而入,将一长串礼箱放在殿中,缓缓退出。周显王莫名其妙,看着樗里疾道:“此为何故?”樗里疾再叩:“秦公实意攀亲陛下,再托微臣求聘周室,望陛下恩准!”周显王看一眼颜太师,颜太师缓缓说道:“秦使听好,长公主姬雪早已许配燕室,并于今日辰时远嫁燕邦了!”“颜太师误会了!”樗里疾冲颜太师微微抱拳,“陛下嫁走的是雪公主,秦公此次聘娶的是雨公主!”此言一出,众皆惊骇,无不面面相觑。即使西周公,也是始料不及,诧异的目光直望樗里疾。周显王面色惨白,半晌说不出话来。倒是颜太师历事多,还算沉着,缓缓应道:“请秦使回去,转奏秦公,秦公美意,周室领了。只是雨公主眼下尚幼,待及笄之后,再行婚聘不迟!”樗里疾朗声应道:“雨公主年逾十四,及笄在即。秦公旨意,鉴于前有几家争聘之事,此番先行纳彩,将公主载至秦室,待公主及笄之后,另择吉日成婚!”颜太师急道:“这——不合礼制!”“好,”樗里疾冷笑一声,两眼直逼颜太师,“老太师既然提及礼制,在下也就说一说礼制!据在下所知,淳于髡不过是个周游士子,既不是燕室大夫,也不是聘亲使臣。在下已经查明,此人其实早来洛阳,是奔了太师您来的,一直寄住在太师府中。然而,一个游说士子竟然摇身一变,成为聘亲使臣,大周礼数何在?这且不说,即使民女出嫁,也需挑选黄道吉日,雪公主出嫁,却是匆匆忙忙。按照习俗,今日不宜婚嫁,老太师却视天子嫁女为儿戏,硬是辩称辰时宜嫁,将雪公主匆匆打发!在下使人问过,直至前日,公主出嫁之日仍未定下,请问太师,公主如此草草出嫁,合的又是哪路礼制?”樗里疾一席话有理有据,颜太师哑口无言,老脸涨红,不无羞惭地垂下头去。樗里疾转对周显王,再次叩道:“秦公诚意求亲,望陛下成全!”周显王气结:“如此说来,秦公是执意为难寡人了!”樗里疾再拜,侃侃说道:“陛下言过了!据微臣所知,秦公从未为难陛下,也无意为难陛下,倒是陛下自设障篱,曲解秦公之意。孟津之会,秦公忖知魏侯居心莫测,执意不去赴会。果不其然,前后不出一月,魏侯贼心毕现,自于逢泽称王。就在天下震恐之时,秦公又以天下大义为重,不畏强敌,毅然起兵征讨魏贼,大破魏寇于河西。这桩桩件件,都说明秦公非但没有逆心,且又心念周室,诚恳结亲陛下,一意卫护周室社稷。秦公此心天地可知,日月可鉴,望陛下垂顾!”周显王驳道:“秦公既有卫护周室之心,为何又以大兵压境,胁迫寡人?”“陛下又曲解了!前番聘亲,未料魏人作梗,惊扰圣驾。秦公听闻此事,甚为不安。此番聘亲,秦公为防不测,亲点司马将军率兵三万护驾,两万步卒屯于宜阳之野,一万轻骑屯于洛水岸边。秦公别无他意,只为防备魏寇,安抚周室民心!秦公诚心如此,还望陛下三思!”强盗也有强理。樗里疾一张铁嘴左来左挡,右来右堵,解说得滴水不漏,似乎秦公对大周王室真还存着一副赤胆忠肠。周显王哪里肯信,思忖有顷,缓缓说道:“秦公好意,寡人领了。只是小女貌丑性倔,难配秦公虎子,还请樗里先生禀明秦公,请他另择贤惠之女!”周显王此话,无疑是断然拒绝。樗里疾一愣,旋即阴下脸来,再拜道:“秦国太子嬴驷年少英俊,风流倜傥,文功武略无所不知,无论何处均胜老迈的燕公!再说,秦公与王室同宗,七百年前就已血肉相连,两家姻亲,并未辱及王室血脉,望陛下莫再推三阻四!”言讫,再次顿首。面对如此强硬的聘亲,周显王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樗里疾目视西周公,连连示意。西周公长叹一声,劝慰道:“陛下,就依季叔,允准此事吧。秦室聘亲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若是没有一个结局,秦公的面子往哪儿搁?再说雨儿,老朽屈指算来,再过数月及笄,照理也该嫁——”西周公的“人”字尚未说出,一眼瞥见显王脸色煞白,全身颤抖,赶忙打住。“陛下——”樗里疾却是不依不饶。周显王双肩震颤,面容扭曲,两眼似要射出火来。御史目视颜太师,见老太师依旧勾头,似是仍未缓过神来,心中焦急,放缓语气,冲樗里疾抱拳说道:“秦使听在下一言!聘亲之事关乎社稷宗法,不宜速图。陛下今日刚嫁爱女,心绪尚未收回,此事改日再议如何?”樗里疾自也不能将话逼死了,沉思有顷,点头说道:“也好。”从袖中摸出聘书和礼单,“此为聘书和纳彩礼单,望陛下笑纳!樗里疾在洛水大营恭候佳音!”言讫,樗里疾陡然起身,将聘书和礼单“啪”地甩与御史,昂首走出大殿。诸侯大夫在天子殿中不是徐徐退下,而是昂首走出,这不是失礼,简直就是挑衅了。殿中数人面面相觑。周显王手指西周公、颜太师和御史,浑身打战:“你、你们、出去!”周显王匆匆离开后,王后甚觉困顿,沉沉睡去,不料刚合上眼,就被一阵噩梦惊醒。王后打个惊怔,一忽身坐起,欲待下榻,头却眩晕,只好重新躺下,转对身边的侍女道:“你这就去偏殿,望望陛下。我方才做个噩梦,醒来眼皮发跳,想是有事!”侍女应声喏,一路小跑领命去了。但她及至偏殿,内里却并无一人。侍女正兀自生疑,刚巧遇到一个宫人,说是陛下御书房去了。侍女转身折往书房,远远望见陛下的小侍从候在门外,正咬牙切齿地仰头盯视门前一棵大树的树顶。树顶上,一只知了不知躲于何处,正在起劲地“吱——吱——”嘶叫。小侍从听得憋气,又寻不到知了,甚是气恼,运足力气,朝树身猛踹一脚。大树微微震动一下,立刻又纹丝不动了。那只知了非但未飞走,叫声反倒愈加响彻。小侍从正恼怒,侍女已走过来,见他那副憨样儿,扑哧笑道:“书哥没事做了,踢树干啥?”小侍从气呼呼地手指树顶:“你听,那家伙吱吱吱吱,没个完似的!”侍女又是一笑:“好端端的,书哥跟只知了怄啥气呢?”“唉,”小侍从长叹一声,望着书房,“陛下正在难受,这只知了却不识趣,只在此处烦人,你说气人不?”“陛下何事难受?”侍女急问。小侍从在她耳边悄语一番,侍女大惊:“天哪!雨公主跟雪公主不一样,是烈性子,何况娘娘还在病中呢!”小侍从抹泪道:“唉,说的就是这个!陛下都要疯了,小人却、却帮不上,一点忙儿也帮不上。”侍女哪还有心再听他唠叨,又一路小跑急奔靖安宫。及至门口,侍女猛地意识到不妥,赶忙顿下步子,倚在门框上喘了会儿粗气,正正衣襟,步入宫内。王后微微欠了欠身子:“见过陛下了吗?”侍女的神色不免慌乱:“见、见过了!”“可有事儿?”“没、没啥事儿!”王后越发狐疑,忽身坐起:“何事用得着支支吾吾?快说!”侍女反倒镇定下来,趋前一步:“娘娘,真的,真的没啥事儿,是真的!”王后哪里肯信,目光逼视侍女,许久方道:“你若不说,本宫自个问去?”说着,坐直身子,两脚滑至榻下,起身走了两步,脚底打个踉跄,身子一晃,差点跌倒。侍女急步扶住,搀她至榻上坐下,跪地泣道:“娘娘,您别,别,奴婢说。”王后重新躺下,静静地望着她:“说吧!”“娘娘,是前番迎聘雪公主的秦使来了,说是带了三万大军,就、就扎在洛水边上!”王后眉头微皱:“雪儿不是嫁走了吗?”“他们不是来聘雪公主,他们要、要……”王后似乎意识到什么,猛然坐起:“他们要干什么?”侍女哭出声来:“要聘雨公主!”王后大惊:“雨儿?”侍女点点头。王后的脸色陡地变白,口中喃喃说道:“雨儿?雨儿!雨儿……”竟如傻子般不停地喃喃重复“雨儿”,有顷,“噌”地翻身下榻,直朝门外奔去。一切发生得过于迅速,侍女一下子怔了,未及阻拦,王后已经冲到门口,眼看就要出门,忽地打个踉跄,“咚”一声栽倒于地。侍女回过神来,急奔过来,失声惊叫:“娘娘!娘娘!”尖着嗓子朝外大喊,“快来人哪,快来人哪!娘娘——”宫正及众宫人闻声赶至,七手八脚将王后抬到榻上。宫正急道:“快,召太医,快,禀报陛下!快!快!”几名宫女朝不同方向飞奔而去。王后再次病倒。音讯传到洛水岸边,樗里疾冷冷一笑,对司马错道:“哼,在下早就料到他会再来这一手!”转对军尉,“有请仙姑!”不一会儿,军尉引领林仙姑走进帐中。见过礼节,樗里疾拱手揖道:“大周王后又犯病了,看来还得劳烦仙姑辛苦一趟!”林仙姑回揖道:“愿效微劳!”樗里疾、司马错引领林仙姑径至颜太师府中拜谒。颜太师寻不出理由拒绝,只好引领二人求见显王。显王依照前例,吩咐宫中御医将仙姑引入靖安宫。床榻上,王后面色蜡黄,呼吸细微,双目紧闭,已是昏绝。林仙姑如前番一样,离王后一步之遥发功诊视,片刻之后收功离去。林仙姑走出宫门,宫正询问病情,林仙姑照例不言,揖过礼后径出宫去。候在宫外的樗里疾迎上林仙姑,轻声询问:“请问仙姑,王后之病是否与前番一样?”林仙姑轻轻摇头。樗里疾一怔:“听仙姑之意,王后真是病了?”林仙姑点头。“敢问仙姑,王后所患何症?”“急心风。”“急心风?”樗里疾自语一声,再次询问,“请问仙姑,王后何以患上此症?”“忧思过甚,卧床过久,虚火过盛,元神受惊,阳神离位,阴邪附体,故患此症。”“那——”樗里疾思忖有顷,“此病可有救治?”“需要静养。若是谢绝一切尘世烦扰,调以汤药,扶阳抑阴,或可康复。”“多谢仙姑!”樗里疾转对随从,“送仙姑回营。”望着仙姑的轺车辚辚远去,樗里疾眉头微皱,沉思片刻,转对司马错道:“司马将军,我们这就去会一会西周公。”二人拨转马头,径至西周公府。樗里疾依旧抬进贺礼,西周公却不再见礼眼开,脸上写满忧伤。樗里疾拱手揖道:“观前辈脸色,似有忧虑。晚辈敢问前辈,可有不顺心之事?”“唉,”西周公长叹一声,“你说,事儿怎会搞成这样?本来,让雪儿出嫁秦国,去做太子妃,多好的事儿啊。老朽听说,雪儿也是满心愿意,可陛下偏是不听,非要去信颜老儿的馊主意,宁让雪儿侍奉一个老燕公。你说,好端端的黄花闺女,整天价日里围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转,这这这——这是造的哪门子孽啊!雪儿嫁走了,你们又聘雨儿,雨儿别人不晓得,老朽却是知底,跟那雪儿全然不同,自小就是无法无天的角儿。你说这……唉!”说至此处,又叹数声。“前辈放心,只要前辈能使雨公主嫁与秦室,晚辈保证雨公主变得有法有天!”西周公又叹一声:“唉,樗里大夫,不是老朽不肯帮忙,实在是——娘娘已然这样,你让老朽……”樗里疾微微一笑,抱拳说道:“我道前辈为何忧伤,原来是为娘娘之病。晚生此来,就是晓谕前辈一个喜讯,娘娘她——根本无病!”西周公大是惊愕:“哦?”“前辈有所不知,前番三家争聘雪公主,娘娘在关键时刻,突患大病。秦公闻讯甚是关切,专门请来终南山中得道仙姑为娘娘诊治。仙姑道术高深,当即诊出娘娘是假病。晚辈顾全王家体面,刻意隐瞒实情。然而,不知何故,此事却为魏使陈轸得知,陈轸诘问陛下,陛下盛怒之下,方将雪公主嫁与燕室。秦公无奈,只好改聘雨公主。秦公实意与周室结亲,谁想娘娘故伎重演,再次装病,真令晚辈伤怀。”西周公半是疑惑:“樗里大夫,老朽听闻娘娘重病,亲去探望,观娘娘病状,绝非装出来的。老朽还去问过太医,太医也说娘娘患的是急症。”“不瞒前辈,”樗里疾又是一笑,“晚辈方才让终南山的仙姑再次诊过,仙姑证实,娘娘确实又是假病,只是此番装得更像而已。”西周公愣怔有顷,似也相信樗里疾所言,点头道:“嗯,此事或有蹊跷。风闻娘娘是个奇人,幼年时就曾得过怪病,让一个名唤鬼谷子的仙人治好了。看来……”樗里疾抱拳应道:“这事儿前辈知晓就是了,万一说破,娘娘面子过不去不说,对于王室,也不是正大光明之事。晚辈只请前辈转奏陛下,秦公诚心结亲,还望陛下三思!”西周公点头允道:“好吧,樗里大夫之言,老朽这就转奏!”西周公急急惶惶赶到宫中,见过显王,将樗里疾之言原封不动地说与显王。闻听秦人诬陷娘娘装病,显王伤心欲绝,指着西周公浑身打战,泣不成声道:“季叔啊季叔,你——你是真糊涂呢,还是得下秦人的好处?周室已成这种境况,秦人仍在强逼!王后已成这副模样,你们仍说她是装病!先王过世之时,将寡人,还有大周室,托付两位叔公,你……你们就是这般辅佐寡人的?”说得伤心处,显王号啕大哭。西周公面红耳赤,跪在地上,连连叩首,颤着声音泣道:“陛下,老、老朽该、该死……”恰在此时,宫正使人禀报,说是娘娘醒了。显王闻言,也就顾不上西周公,惶惶起身,跌跌撞撞地与内宰一道赶往靖安宫。王后榻前,姬雨跪在地上,眼睛红肿,不知哭过几遭了。王后静静地躺在那儿,眼睛也是红乎乎的。周显王急急进来,坐到榻沿上,将手放在王后额头,一边抚摸,一边柔声说道:“子童,子童——”王后凝视着他,声音微弱:“陛下,臣妾怕是——怕是不能伺候陛下了。”周显王握住她的手道:“子童,能的,你能挺过来,一定能挺过来!”王后苦笑一下:“陛下——”周显王抱过王后的头,轻轻揽在怀中,看到几案上的汤药,端起来,亲尝一口:“来,子童,喝一口,喝下这碗药,病就好了!”王后轻啜一口,抬头望着显王:“陛下,听说秦人来过,西周公又进宫了?”周显王望着王后,缓缓说道:“没有的事,爱妃,你只管安心养病,只要寡人在,”略顿一顿,望向姬雨,一字一顿,“天——它塌不下来!”姬雨从未见过父王用这种口气说话,既感到震撼,也为之感动,伏身过来,将脸踏实地贴在显王的膝盖上。看着父女这般,王后甜甜笑了,柔声对姬雨道:“雨儿,十六年前,母后刚刚认识你父王那阵儿,他就像这样。”姬雨抬起头来,目光凝视父王一阵,又将头伏下,脸蛋更紧地贴在他的膝盖上。王后闭上眼睛,咕咕几声,将一碗苦苦的药水一饮而下。显王将空碗放到一边,扶王后躺好。王后凝视显王,缓缓说道:“陛下——”“子童?”王后微微一笑:“臣妾之病,或可医治。”周显王惊喜道:“哦?”“方才臣妾忽做一梦,梦中有位神仙对臣妾说,只要陛下张出王榜,自有高人献医。”周显王当即喝道:“来人!”内宰趋进。“传旨,张贴王榜,无论朝野何人,凡能医好王后之病者,赏金三百,加官晋爵。”“老奴遵旨。”显王又坐一时,放心不下张榜的事,亲自督察去了。显王刚走,姬雨就对王后道:“母后,您说的高人,可是鬼谷先生?”王后微微点头。姬雨凑前一步,小声禀道:“先生就在城东轩辕庙中,雨儿此去请他来就是。”“唉,”王后摇头道,“雨儿,你有所不知,先生若是想来,高墙大院根本挡不住他。先生若是不想来,任谁也请他不动。眼下,我们的困境,先生必已知晓,也必有应对,母后并不为此担忧。母后此计,不过是应对秦人,拖延一些时日。”“母后……”姬雨明白过来,喃出一声,将头伏进王后怀中。周室张贴王榜为王后求医的消息很快传至秦营,樗里疾眉头微皱,对司马错苦笑一声:“嗬,我们刚说王后装病,他就公开张榜求医。这个周天子,真还跟咱较上劲了!”司马错急问:“这该怎么办?”樗里疾沉思有顷,冷笑一声:“司马将军,走,我们这就走一遭去,看看哪路神仙敢揭这张王榜!”“好!”司马错震几喝道,“若是真有不怕死的愣子,在下让他连后悔药都没得吃!”两人选出几个兵丁,全部换了便服,径投王城而去。走到王宫门外,果见告示壁前张贴一张王榜,四名持戟甲士候立两侧。王榜下面,人头攒动,远近人等无不围榜观看。人堆外面的空地上,鬼谷子端坐于地,童子扛着相幡站在一侧。有人大声朗读榜文:“……朝野无论何人,凡能医好王后玉体者,赏金三百,加官晋爵……”樗里疾几人刚刚走近,忽见两个山人模样的从对面直奔过来。司马错看到来者背上草药篓子,扯了一把樗里疾,努了努嘴。樗里疾抬头望去,见二人果是行医的,一个年约六旬,显然是行家里手,另一人三十来岁,看样子,这是一对父子。二人匆匆走到人堆中,众人一见他们的药蒌子,赶忙让开。二人不费任何周折,就已赶至榜前,细读榜文。司马错示了个眼色,几个兵勇挤上前去,站在二人背后。有人喊道:“老医师,揭榜啊!”更多的人跟着起哄:“快揭呀,三百金呐,你们活上十辈子,怕也挣不足此数!”年轻人原本为此而来,听到起哄声,禁不住热血上涌,跨前一步,伸手就去揭榜。司马错心里一动,正欲发暗号让手下动粗,老中医已先一步出手,一把扯住儿子衣襟,生生将他拉回。儿子急道:“爹,你扯我干啥?”老医师不由分说,连推带攘地将他扯出人堆。那儿子甚是懊丧,跺脚怪道:“爹,你、你不是说,娘娘的病并不难治吗?”老医师呵斥他道:“我的确说过不难治,可也没说好治啊!”“爹?”儿子显然被他搞懵了,不解地望着他,小声争辩,“疑难杂症我们不知医好多少,想那娘娘之病,又能难到哪儿去?”“哼,”老医师横他一眼,责道,“你真是白学这些年了!我且问你,咱们诊病靠什么?”儿子不假思索:“这还用说,望闻问切嘛!”老医师从鼻子里又哼一声:“好,就说望闻问切吧!娘娘贵为一国之尊,岂是你我草民所能望的?为娘娘诊病,首先要隔一道珠帘!望且不能,谈何闻、问?再说切脉,你知道不,为娘娘切脉,是要悬丝的。你有悬丝切脉这本事吗?”儿子听闻此言,咂吧几下嘴唇,再不作声。老医师白他一眼,扭头顾自走去。儿子一怔,乖乖地跟在身后,大步远去。望见二人走远,樗里疾、司马错相视一笑。司马错耸耸肩膀:“我道是哪路高人呢,原是两个庸医!”“不不不,”樗里疾却是不无佩服地连声赞叹,“司马兄看走眼了,老先生定是个高手。必是他觉出其中有异,这才拦下他的那个傻儿子!”“也亏他拦得及时,若是不然,这阵儿——”不待司马错说完,樗里疾拦住话头:“看这样子,眼下不会有人揭榜。你我守在此处,也是扎眼。那儿有家茶肆,咱们喝一杯去!”司马错叫过一个随员,吩咐他道:“你们守在这儿!若是有人揭榜,”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挂着幡号的茶肆,“立即去茶肆禀报!”两人转身走去,刚好遇到闻讯赶来的张仪、苏秦和小顺儿三人。苏秦瞥见鬼谷子的招幡,心思分了去,结结实实地撞了司马错一个满怀。司马错猝不及防,差点被他撞倒,稳住身子正欲发作,苏秦赶忙揖礼道歉。司马错知他不是故意的,白他一眼,拂袖而去。坐在不远处的鬼谷子微睁双目,朝这里扫一下,眼皮再度合上。张仪三人匆匆挤进人堆,阅读榜文。读有一会儿,张仪眼珠儿一转,轻拍小顺儿肩膀一下,二人悄悄溜出人群。走到无人处,张仪瞟一眼不远处的鬼谷子,小声问道:“嗨,小顺儿,我问你,那个结巴跟我们住多久了?”小顺儿挠挠头皮:“回禀少爷,怕有二十多天了。”张仪瞪他一眼:“我知道二十多天!我是问你,究竟是多了多少天?”小顺儿嘻嘻一笑:“若是这个,小人就得细算算!”屈指扳算一会儿,嘻嘻又是一笑,“回少爷的话,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八天!”“嗯,”张仪点头道,“加上那小子被吊的一天,就是二十九天。过了明日,就是三十天,你说对不?”“对对对,”小顺儿连声应道,“少爷说的一点儿没错,过了后日,不多不少,就是三十一天!”“你小子!”张仪脸色一变,“敢再耍贫嘴,看不割了你的舌头!”小顺儿嘻嘻两声,咂咂舌头,缩起脖子候在一边。张仪又瞟一眼仍在闭目端坐的鬼谷子,计上心头,冷冷一笑,冲小顺儿喝道:“大热天的缩什么头?去,喊那个结巴出来!”不一会儿,小顺儿拉着苏秦快步走来。张仪朝他使个眼色,小顺儿知趣,转到一边去了。张仪微微抱拳,对苏秦一本正经地说:“卿相大人,你的机会来了!”苏秦惊愕道:“什——什么机——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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