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局-23

不一会儿,两人赶至市集,再次走至前次去过的丁字路口。远远望去,童子依旧扛着那个招幡儿竖在街边。姬雨款款走至鬼谷子前面,缓缓蹲下。鬼谷子两眼闭合,端坐于地。“先生!”姬雨小声叫道。鬼谷子似乎没有听见,依旧稳坐于地。姬雨提高声音:“先生!”鬼谷子仍然没有回应。春梅扯一下姬雨的衣裳,附耳说道:“公主,先生想是睡着了。”冷不丁传来童子的哂笑:“嘿,你才睡着了呢!家师这叫入定。”姬雨抬头看一眼童子,甜甜一笑:“阿姐想求先生一卦,麻烦童子请先生出定。”童子回她一笑,继续手扶旗杆,笔直地站在招幡下面。姬雨看一眼春梅,连皱几下眉头,正待起身,鬼谷子缓缓说道:“姑娘欲求何事?”姬雨大喜,急忙示意春梅。春梅摸出一金,姬雨接过,两手捧住,郑重置于鬼谷子前面,柔声说道:“小女子欲知未来之事,恳请先生赐教。”鬼谷子依旧微闭双眼:“老朽大可推天下运数,中可推邦国运数,小可推家室运数,不知姑娘欲知何事?”姬雨略想一下:“邦国非小女子所求,天下亦非小女子所欲,小女子想知道的不过是身家之事,望先生垂示。”鬼谷子轻轻点头,缓缓说道:“姑娘的运数可由卦象得知,可由面相得知,可由手相得知,可由脉相得知,可由骨相得知,可由心相得知,亦可由解字得知。姑娘意愿由何而知?”“小女子欲求先生解字。”“解字又分解形和解意,姑娘欲解形还是解意?”姬雨不假思索:“解意。”“说吧!”鬼谷子微微一笑,“姑娘欲解何字?”姬雨想也未想,伸手从胸衣里掏出那只乳色玉蝉儿:“就解两个字,‘玉蝉’。”鬼谷子睁开眼睛,目光如利剑般直射姬雨,将她上下扫视一遍,落在那只玉蝉上。凝视有顷,鬼谷子微微点头:“好一只玉蝉!”双目闭合,似又入定。姬雨等得焦急,正欲发问,鬼谷子缓缓解道:“玉以天地精气化成,品性尊贵;蝉以甘露为生,品性清雅。玉经琢磨而为蝉,为王室之器。不过——”欲言又止。听到“不过”二字,姬雨心头一惊:“先生但说无妨。”“玉虽尊贵,却为凡俗追逐之物。蝉虽清雅,却难高飞,且须攀枝附叶,方能苟活。”姬雨心中陡地一震,面上却保持沉静,为进一步测试鬼谷子,故意不予承认:“先生所言虽有道理,却与小女子并无牵连。”鬼谷子听若罔闻,顾自说道:“此山所成之玉,早是天下猎物;此蝉所附之树,早已根烂身腐!”姬雨倒吸一口凉气。天哪,鬼谷子不但看透了她的身世,而且洞穿了她的处境,似乎她的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姬雨圆睁杏眼,直直盯向鬼谷子,见他依旧双眼微闭,似乎他所讲述的不关当下,也不关面前的少女。“先生方才所解,”姬雨眼珠儿连转几下,“不过是玉蝉二字。小女子请问一声,小女子所示之玉蝉,处境又将如何?”“有人正在张罗织网,欲使她成为笼中玩物。”姬雨心头一凛,失声惊道:“那——先生,她、她、她该如何应对?”“飞呀,她不是长有翅膀吗?”姬雨急问:“先生,天下处处张网,此蝉纵使想飞,也是翅单力薄,更不知飞往何处啊。”鬼谷子陡然睁开两眼,再视姬雨一眼,一字一顿:“蝉生于土,附于木,得自在于林。此蝉若欲自救,当可飞往大山深处,万木丛中。”姬雨听闻此言,如释重负,吁出一口长气,目视鬼谷子,正好与鬼谷子炯炯有神的目光碰在一起。姬雨感到老人的目光既亲切,又慈祥,含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穿透力,似对她了如指掌,也似对她有所默许。姬雨心神笃定,朝鬼谷子连拜三拜:“小女子替这只玉蝉谢过先生。”鬼谷子收住目光,两眼闭合:“姑娘好走。”姬雨转身走有几步,打个激灵,回头又问:“小女子若是再欲求教,可至何处寻访先生?”“城东轩辕庙中。”秦人经由韩境,再欲强聘周室公主,早有同情周室的韩人将音讯传至周室。颜太师得报,急急进宫叩见显王:“启奏陛下,秦公使司马错将兵三万,借道韩境宜阳,杀奔洛阳而来!”周显王大吃一惊:“秦、秦人此来何事?”“聘亲!”显王皱眉:“不是聘过了吗,怎么还要聘亲?”颜太师勾下头去。显王的脸色阴沉下来:“这如何能成?寡人早已诏告列国,将长公主许配燕公。今若反悔,叫寡人颜面何存?”“陛下,”颜太师抬起头来,“秦人旬日之前大胜魏人,夺回河西,秦公乘胜聘亲,为的自然也是他的颜面!陛下,秦人前番以礼相聘,此番以兵相逼,看来是志在必得啊!”“这……”显王急了。“秦国本为虎狼之邦,今又乘胜而来,陛下若是执意不许,秦人势必兵临城下,后果不堪设想!”周显王脸色惨白,半晌方道:“爱卿是说,寡人此番不得不向秦人低头了?”“陛下,”颜太师摇头叹道,“微臣以为,眼下已经不是低头不低头之事了!”周显王惊愕了:“哦?”“魏经此一败,虽说霸势不再,但仍不失天下大国。秦经此一胜,虽说威震列国,可其威势仍不足以称霸天下。洛阳西有崤、函二关,北有黄河天险,秦人无论多少威猛,于我大周却鞭长莫及。此番强兵相加,无非也是借道韩境。反过来说,魏人却近在咫尺,就如榻边卧虎。陛下若将长公主改嫁秦人,自己食言不说,魏罃也必怀恨于心,甚至会将河西之辱记在周室头上!”颜太师一番话说出,周显王冷汗直冒,愣怔半晌,方才说道:“爱卿可有良策?”“微臣之意是,陛下应在秦使到来之前,速将长公主嫁走。待秦使来时,木已成舟,秦人只有徒唤奈何了。”周显王思忖一时,缓缓点头:“以爱卿之见,何日出嫁方为妥当?”“据微臣所知,秦人眼下抵达宜阳,迟则两日,快则一日可至。长公主的婚事,不能拖过明日。”“明日?”周显王似是一怔,望向颜太师,目光中既有征询,也有商量,“这也太急了吧,再说,明日为甲子日,是否吉利,也有待占卜——”“陛下,”颜太师却无商量余地,显然早已把所有可能性都盘量过了,“微臣问过大卜了,说是辰时吉利,可行婚嫁!”“既然这样,你操办去吧。”“嫁妆早已齐备,燕国使臣淳于髡那儿,微臣也晓谕他了。唯有公主这儿,微臣担心她——”“唉,”周显王轻叹一声,“知道了,你忙活去吧!”“微臣领旨!”颜太师再拜后告退。显王略怔一下,缓缓起身,与内宰一道走向靖安宫。王后听到宫人禀报,急至门口跪迎。显王搀起她,两人手挽手走进宫中,坐定之后,王后凝视显王,有顷,关切地问:“陛下面色不好,可有大事?”显王点头:“嗯,秦人又来逼亲了!”“是逼娶雪儿?”显王再次点头。王后沉思许久,道:“既然秦人不依不饶,苦苦相逼,雪儿也愿嫁与秦人,陛下何不——何不成全此事?”“爱妃呀,”显王叹道,“不是寡人不去成全,而是不能成全啊!”王后急道:“为何不能?”“不要问了!颜太师已在那儿准备婚事,明日辰时,雪儿……雪儿必须出嫁!”“明日辰时?”王后震惊,“这、这也太急了呀,雪儿她……”“是太急了!”显王咬紧嘴唇,沉吟半晌,望向王后,“寡人就是为此来求爱妃的。寡人思来想去,雪儿那儿,还是由爱妃去讲。你要告诉雪儿,就说寡人对不住她,怨也好,恨也好,寡人……”泪水盈出,摸出丝绢抹泪。王后亦泪如雨下:“陛下,不要说了。雪儿是个懂事的孩子,什么都明白的。臣妾知道,雪儿不会怨您,她不会怨您的!”显王再叹一声,缓缓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宫室。许是由于王后的身心尚未适应这一突发事件,目送显王走远后,她正要起身去寻雪儿,突觉一阵眩晕,赶忙回到榻上,斜躺下来,小声叫道:“来人。”宫正闻声走进。“召雪儿来!”宫正应过,不一会儿,引领姬雪急走进来。王后摆手,宫正退出,顺手关上宫门。姬雪意识到有大事了,慢慢走到王后榻前,跪下叩道:“雪儿叩见母后!”王后望她一眼,惨白的脸上浮出微笑:“雪儿,来,坐母后身边。”姬雪起来,坐到王后身边,忐忑不安地看着王后。王后伸出手,轻轻抚摸姬雪的脸庞,缓缓说道:“雪儿,来,让母后好好看看你,摸摸你。”抚摸姬雪时,王后的手指微微颤动,眼中噙满泪水。姬雪似是预感到什么,将头伏在王后胸上,泣道:“母后,无论何事,您就说吧。”王后泣道:“雪儿,明日辰时,你……你就要远、远嫁燕室。”姬雪呆住了,好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待她明白过来,陡然全身震颤,痛哭失声:“母后——”王后紧紧搂住女儿,泣不成声。母女哭作一团,有顷,姬雪松开王后,退后一步,缓缓跪于榻前,朝王后连拜三拜,颤声说道:“母后,雪儿不孝,不能侍奉您了!”王后哽咽不已:“雪儿,你、你这一去,母后怕是、怕是再也见、见不到你了!”姬雪用力噙住泪水:“母后,雪儿每日都会想你,雪儿请、请母后转禀父王,就说雪儿也会想他……”王后再也忍不下去,翻身下榻,一把抱住姬雪,母女再次相拥而泣。当姬雪走出靖安宫时,王宫上下都已知晓她将于甲子日辰时出嫁之事。姬雨自也知道了。她抿紧嘴唇,守在寝宫外面,远远望见姬雪走来,不无急切地迎去。姐妹二人相距数步站定,凝视对方。有顷,姬雪朝姬雨点点头,顾自走回寝宫。姬雨一语不发,默默跟在身后。二人回到宫室,姬雪开始翻箱倒柜,不一会儿,从箱中摸出那件她平素最爱的紫罗兰纱衣披在身上,抱起一只檀木琴匣,缓缓走出寝宫,一直走到院中的荷花池边。天色黑定,没有月亮,唯有满天星斗。一丝风也没有,空中又潮又闷,气氛压抑得让人难受。姬雪打开琴匣,支好琴架,将她自幼弹奏至今的凤头七弦琴小心翼翼地安放在琴架上面,并膝坐下,拿袖子擦一把额头的汗珠,伸出纤长的手指拢了拢额前的长发,朝姬雨轻声叫道:“雨儿!”姬雨走过来,无声地凝视着她。烛光透过窗棂射出来,斑驳地映照在二人身上。姬雪的手指急速滑过琴弦,发出一串仓促而清脆的琴声。姬雪听了听琴音,将其中一弦稍稍紧了紧,又滑一声,觉得音色正了,方才望向姬雨,柔声说道:“雨儿,明日此时,阿姐就在远去燕地的路上,我们姐妹何日再见,只有上天知晓了!”姬雨早已噙满的泪水夺眶而出,泣道:“阿姐——”姬雪将手在弦上又滑一下,声音依旧柔柔的:“取你的剑来,阿姐为你弹一曲。”姬雨走进房中,从墙上取下宝剑,回到院中,拔剑出鞘。姬雪弹琴,弹的是姬雨最爱的《高山》。琴声既柔且缓,姬雨手握宝剑,神情木然,脚步呆滞,如木偶般随琴音舞动。姬雪的琴声越来越柔,越来越缓,最后竟如声声呜咽。两行泪水悄无声息地从姬雪的脸上滑下来,滴落在琴弦上,一滴接一滴。姬雨哪里还能舞得下去?她将剑啪地扔在地上,一头扑过来,抱住姬雪号啕大哭:“阿姐——”姐妹二人抱头痛哭。哭有一时,姬雨突然抬头,不无激动地说:“阿姐,你不要嫁给那个老头!我们逃吧,眼下来得及!”姬雪陡然一怔,抬起泪眼望着姬雨,半晌方道:“逃?逃到哪儿?”“云梦山!阿姐,方才雨儿见到鬼谷先生了,他真的是个神仙,把什么都料到了。他说,大周运数已到,他还说,你我就是两只秋蝉,要么得大自在于林,要么去做他人的笼中玩物!”姬雪沉思有顷,苦涩一笑,轻轻摇头。“阿姐,”姬雨急得哭了,“你简直就跟母后一样,任凭自己窝囊死,也——”姬雪掏出丝绢,擦去泪水,惨然一笑:“雨儿,阿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母后是对的,女儿家应当知天安命!”“我、我宁愿去死——”姬雪又是一笑:“雨儿,别说傻话!这一日里,阿姐也算想明白了。嫁与燕公,未必就是坏事。燕公虽老,却有正气。燕国邻接齐、赵,阿姐若是辅佐燕公,或可使燕强盛。燕国若是强盛,燕公或可影响齐公和赵侯。有燕公、齐公和赵侯共同维护周室,魏、秦无论多么凶蛮,也不敢对我大周王室轻举妄动!”姬雨听闻此话,越发伤心,颤声说道:“阿姐,你、你这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啊!”姬雪长叹一声,低下头去。姬雨也觉得话儿重了,跟着劝道:“阿姐,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你一个弱女子如何撑得起来?”姬雪沉思有顷,再出一声长叹:“唉,雨儿,你说得都对,阿姐是在做梦,阿姐也知道阿姐是在做梦。可阿姐别无选择,只有认命!阿姐认命,认命……”越说越低,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姬雨搬过她的肩膀,使劲摇晃:“阿姐——走吧,再不走你就得后悔一辈子!”姬雪不为所动:“雨儿,阿姐没什么可求你的,只求将来有一天,你能前去燕地看看——看看你的阿姐……”姬雨抱住姬雪,痛哭失声:“阿姐——”姬雪轻轻抚摸姬雨的柔发,声音几乎是在呢喃:“雨儿,燕地遥远,阿姐此去,怕是再难回来了。阿姐想念你时,就会将心儿掏给大雁,大雁最是守信,定会把阿姐的话儿一丝不差,全捎与你。雨儿,秋天到来时,只要你看到南飞的大雁,可要用心去听。”姬雨搂住姐姐,号啕大哭。又哭一阵,姬雪收琴,将它装入檀木匣中,转对姬雨:“阿姐没什么再可宝贝的了,此琴陪伴阿姐一十二年,是阿姐的心。阿姐将它送与你,你要是高兴,它就同你一道高兴;你要是伤心,它……它也会哭的!”姬雨搂紧姬雪,哭得愈加伤心。院外传来脚步声,姬雨一听,是她的贴身侍女春梅,赶忙止住哭,朝外叫道:“春梅!”春梅趋进,在二人前面跪下。姬雨对姬雪道:“阿姐,雨儿没有宝贝可送与你,就让春梅跟你去吧。这些年来,春梅与雨儿形影不离,见到她,阿姐就等于见到雨儿了!”转对春梅,“春梅,从今以后,你要好好侍奉阿姐,不得有违!”春梅叩首泣道:“奴婢遵命!”太学附近有条弄堂,叫贵人居,两侧清一色全是客栈。春秋时太学繁忙,这条弄堂住满列国学子。眼下周室衰微,太学荒芜,这里的客栈自也门可罗雀,生意一落千丈,因而,张仪没花多少钱,就在贵人居里最是气派的客栈租下一处小院。小院是典型的周式四合院,外形华美,内中更是雕梁画栋,极尽奢华,可惜全都陈旧了。房中随便哪件东西,拿出去就是古董。张仪自然占据上房,东厢房是小顺儿的,剩下两间西厢房,就让苏秦住了。自从那日众学子大闹学宫、逼苏秦背剑之后,琴师日日进宫为王后奏琴,学宫这边再也无人经管。众学子乐得自在,要么打道回府,要么就在洛阳城里四处晃荡。前些日子,河西战事一日紧似一日,张仪甚是挂念母亲,本欲回家探望,却接连收到三封家书,母亲一再强调家中甚好,叮嘱他务必好好读书,早日长进。张邑距少梁尚有三十里,更不是军事要塞,母亲既有此说,张仪也就放下心来,日日只在洛阳城里逍遥。自遇苏秦之后,张仪的生活里平添了许多乐趣,不说别的,仅是逗苏秦说话,就是一大享受。由于结巴,苏秦轻易不肯说话,一旦张口,越急越是结巴,越是结巴越是好玩儿。再有就是,似苏秦这般出身低贱、先天不足之人,偏又心比天高,白日做梦,早晚只想卿相之尊,连举手投足,也表现得与普通人大相异趣,简直就是一大怪人。对于生性好奇的张仪来说,还有什么能比与一个怪人朝夕相处更有趣味呢?张仪向有早睡早起的习惯,吃过晚饭,先逗苏秦乐一会儿,就到上房,在榻上躺下。这日晚间,偏巧天气闷热。张仪躺有一时,身上就出一身大汗。张仪辗转反侧,实在睡不去,只好坐起身子,随便伸手朝木榻上一摸,整个苇席竟是湿漉漉的。张仪顺手揭起苇席,走出房门,走到院里,“啪”地将苇席扔在地上,在席子上躺下,冲西厢房叫道:“卿相大人,睡着了吗?”这种天气,苏秦如何睡得着?不一会儿,他也拿着苇席,走到院里,在张仪旁边铺下席子,躺下来。“这鬼天气,”张仪打开话匣子,“热死人了!卿相大人,你阅历多,见过这么闷的天吗?”“回——回士子的话,苏——苏秦见——见过!”“哦?”张仪要的就是听他说话,急道,“快说说,怎么个闷法?”“就——就像这——这样!”张仪急道:“这不是废话吗?在下问你是怎么个闷法,就是,这个,就是具体说说,闷成个啥样儿?”苏秦想了一想:“就——就像是在蒸——蒸——蒸——蒸……”苏秦卡在“蒸”字上,这正是张仪所要的效果,听他蒸了好一会儿,哈哈笑道:“卿相大人,后面是不是个‘笼’字?”“正——正是!”“嗯,”张仪表示赞同,“卿相大人描绘的甚是,这种鬼天气,真还像个蒸笼!”又躺一会儿,“卿相大人!”苏秦却不应声。张仪一愣,转身看向苏秦,见他正在聚精会神地凝望夜空。张仪觉得好奇,盯着他看。看有一刻钟,苏秦仍是两眼望天,且只望向一处地方。张仪憋不住了,出声叫道:“卿相大人,你在看什么呢?”苏秦抬起胳膊,以手指天:“张——张子,看——看到那、那颗星吗?它——它——它就是在——在——在下!”张仪顺着苏秦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繁星满天,不知他指的究竟是哪一颗,当即问道:“卿相大人,是哪一颗?”“就、就在天——天河左——左岸,旁边有三——三——三颗星,方、方形!”张仪仔细寻去,不一会儿,果见天河左岸有四颗呈方形排列的星星,高兴地说:“找到了,请问哪一颗是卿相大人?”“北——北角那个!”张仪盯住它看有一时,哈哈笑道:“卿相大人,这一颗不亮,看在下的!”张仪挑选有顷,朗声说道:“在下就要对面那颗,就是正对卿相那颗!”苏秦赞叹:“它——它可真——真亮!”张仪不无得意地哈哈笑道:“既然选星,当然要选亮的!大丈夫在世,总不能如凡夫俗子般默默无闻,你说是吗,卿相大人?”“士——士子所言甚——甚是!”张仪朝苏秦的那颗星星又看两眼,指着它,不解地问:“既然甚是,卿相大人为何偏为自己选颗小星?”“在——在下不知,在下打——打小就喜——喜——喜欢它!”“可它太暗了!你看看,若不仔细,真还寻不到它呢!”“有——有朝一日,它——它——它会亮——亮起来的!”张仪又是一番大笑:“我说卿相大人,你可真够怪的。满天星斗,亮星、大星不知多少,你不选最亮最大的,偏选又小又暗的。这也无可厚非,毕竟人各有志嘛。可你既然选了小的暗的,却又盼着它大起来,亮起来,真不懂你是怎么想的?”“唉,”苏秦轻叹一声,“在这天——天上,最——最亮的是流——流星,最大的是扫——扫帚星。”张仪心里咯噔一怔,正在掂量他的话,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小顺儿不无兴奋地从外面跑回来,人未进院,口中就已咋呼起来:“少爷,少爷——”张仪朝苏秦笑笑:“好吧,你是卿相大人,本公子不争了!”坐直身子,见小顺儿飞身进门,差点踩在他们身上,破口呵斥,“你个小子,找死哩你!”小顺儿打个惊愣,看清他们二人睡在院中,赶忙止住,喘着气道:“少爷——”“哼,本少爷正要寻你呢!快说,这阵儿野哪儿去了?”小顺儿嘻嘻笑出两声,轻声说道:“回少爷的话,方才天气闷热,小人跳进护城河里,洗了个小澡!”听他独自下河洗澡,张仪当下骂道:“好哇,你个小子,有这等美事,竟是独个享受,让本少爷在这蒸笼里受苦!”小顺儿又是嘻嘻两声:“不瞒少爷,小人原本邀你来着,可一想到那条河里闹鬼,就不敢造次了!”张仪怒道:“你敢糊弄本少爷?既然闹鬼,你为何敢去?”小顺儿笑道:“是个女鬼,小人命贱,那鬼瞧不上,不来招惹!”张仪爬起来就要揍他,小顺儿赶忙跪下,自打嘴巴:“是小人口贱,少爷——”张仪朝他屁股上狠踹一脚,气呼呼地骂道:“你小子,自打离开张邑,没了管教,狗胆子越来越大了!”小顺儿并不着恼,两腿跪着,朝张仪跟前挪了挪,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少爷不忙着恼,小人此去,探到一宗大事!”“你小子,有屁快放,卖什么关子?”“少爷,回来的路上,小人探到,明日辰时,周天子的长公主要出嫁燕国呢!”张仪、苏秦互望一眼,皆是一震。未及问话,天空陡然划过一道亮光,不一会儿,远处传来一阵闷雷,院中的树梢颤动起来。抬头再看那天,大片的乌云正从西天滚滚压来,所过之处,星斗倏然隐去。夏天的雨,说来就来。不消一时,但见乌云压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雨点儿竟如珍珠般大小,刷刷刷直落下来,所有闷热顷刻间就被扫个无影无踪。张仪、苏秦匆忙卷起苇席,各回房中。大雨从前半夜一直下到后半夜,黎明时分方才收住势头,渐渐变小,及至辰时,只有丝丝缕缕,竟如那绵阴秋雨相似。天色放亮,苏秦、张仪走出房门,看到昨晚他们躺在地上看星星的地方雨水已漫过腿肚。走出院门,街上更是汪洋一片,低洼处的积水竟有齐腰深,许多人家正在一边骂娘,一边拿沙袋、砖土等堵住房门,男女老幼无不各拿器皿,忙活着朝外舀水。张仪披上蓑衣,小顺儿戴顶草帽,苏秦无物可借,顺手拿起一只大芭蕉扇顶在头上,随二人冒雨赶到街上。三人走进一家小店,点来三碗稀粥、三只饽饽和一小盘咸菜。稀粥喝过,正吃那饽饽,王宫方向陡然响起爆竹声,紧接着,锣鼓齐鸣,又过一时,公主的出嫁车马走出宫门,沿主街向东城门驰去。公主出嫁本是特大喜事,要在往日,王城定是要闹翻了天。偏这日时辰不对,阴蒙着雨不说,家家户户皆闹水灾,无不忙活舀水,哪有闲心观赏公主的排场?积水已有消退,深处齐膝深,浅处没住脚脖,轺车、彩车、嫁妆车等一溜三十六辆缓缓驰来,大街上水花飞溅。许是因了蒙蒙细雨,鼓声、锣声远不似往日响亮。大街上几乎没有行人,王城中送行的宫人也怕雨水,送到宫门口多已折回。除了略显沉闷的锣鼓声外,送亲场面甚是冷清。联想秦、魏聘亲那阵子的满街热闹,实在让人叹喟!走在最前面的是吹手和鼓手,接后是卫兵和仪仗,再后是一辆青铜轺车,车中端坐的是头顶光鲜的燕国聘亲使臣淳于髡,接后一辆车上是满头银发的颜太师。颜太师微闭双目,满面哀伤,似乎不是送亲,而是送葬。颜太师之后是长公主姬雪的八驷华丽彩车。彩车之后,是一溜嫁妆车,车后又是卫兵。前呼后拥,队伍拖有一里多长。见车队渐渐走近,张仪三人扔下饽饽,急急走到街上。苏秦第一次观看天子嫁女,满心的好奇自是不必说的,两只大眼目不转睛地盯牢这等官家排场。直到彩车经过门口,舀水的周人这才放下水具,弯腰深揖,向公主致意,送行。屋橼下,几个老太太拿衣袖抹泪。许是还想最后看一眼这个生她育她的美丽都市,彩车的车帘突然打开,一身新夫人打扮的姬雪从车帘里探出头来,眼中噙泪,向大街两旁向她鞠躬的百姓轻轻挥手。也在哈腰站着的苏秦无意中抬头,一下子看到车中的新人,看清是谁后失声叫道:“姬——姬——姬——姬姑娘!”紧接着,好似一股巨大的能量突然爆发似的,苏秦疯了般站直身子,不顾一切地一头扎进雨幕,迎上彩车,大叫:“姬——姬——姬——姬姑娘——”姬雪听到喊声,扭头见是苏秦,一下子愣在那儿!好一会儿,她如傻了一般,目光一刻儿也未离开苏秦,似要把他刻在心中。苏秦也如痴呆一般回应她的目光,两眼涌出泪水。车子缓缓移动过来,从苏秦的身边辚辚辗过。姬雪将半个身子探出车外,随着车子的移动而缓缓转动,似乎在将她的一切所有全部凝聚在两道目光里,一股脑儿射与苏秦。苏秦没了魂似的跟着车子移动脚步,也似要跟上她走到燕国。突然,苏秦似乎想到什么,以不可思议的迅捷从肩上解下木剑,急奔几步,冲到彩车前面,猛然跪地,双手捧剑,高高举过头顶。所有人都吓呆了,以为他要行刺公主。大家尚未反应过来,姬雪已经喝叫停车。苏秦见车停下,跪行几步,一直跪到彩车下面,依旧将剑捧在头顶。车门打开,春梅跳下大车,伸手接过木剑,复跳上去,双手呈与姬雪。姬雪接过,泪如泉涌,猛然拉上车帘,传令起驾。苏秦听到,车帘后面传出她的啜泣声。车辆缓缓起动,车轮滚滚前行。苏秦依旧跪在地上,纳头泣拜,口中却只结巴一个字:“姬——姬——姬——姬——姬——”张仪完全看傻了。纵使他上天入地,无所不敢,却也做不出这等动作,更无法相信身份高贵的天下第一美女,竟然喝叫停车,收下一个身份低贱的结巴的怪异礼物。送亲队伍渐去渐远,苏秦仍旧跪在地上,口中不断地结巴那个“姬”字。张仪回过神来,几步跨到他的跟前,朝他肩上猛拍一掌:“嗨,花痴呀你!”苏秦见是张仪,这也回过神来,喃喃说道:“天哪,她——她——她是大周天子的公——公——公主!”张仪敛住笑,朝他打一揖道:“喂,卿相大人,还甭说,你倒真有一股胆气,在下服了!”苏秦起身,腼腆地笑了。张仪半开玩笑、半是认真道:“卿相大人,说起此事,你真还艳福不浅呢!在下敢说,学宫里那些王八羔子,哪一个都愿出十金去买公主一笑!至于公主的眼泪,一滴少说也值百金!方才公主为你流下那么多泪,还收下你的赠物,直看得在下两眼发直,心中泛醋!看得出来,卿相大人的确不是凡俗之才,要让公主去选婿,她中意的说不定就是大人您呢!”苏秦满脸涨红:“张——张士子,开——开啥玩——玩——玩笑!在——在下——”张仪扑哧笑道:“玩笑话,又不是当真!不过,话也说回来,她一个,再一个是她的那个妹妹,也就是那日痛骂那帮王八羔子的小妞儿,真还是天下绝色。卿相大人既然看中这个姐姐,那个妹妹就是在下的喽。”苏秦不无气恼地凝视张仪:“人——人家生——生离死——死别,远——远嫁他乡,士——士子却——却寻开——开心,于心何——何——何忍!”张仪赶忙赔笑:“好喽,好喽,算在下嘴贫!走,在下请大人小酌一爵,算是赔罪!”颜太师护送雪公主径出王城东门,准备取道韩境,经赵境至燕。车队行至洛水,小雨停歇,河水暴涨。送亲队伍耽搁两个时辰,费尽周折,总算过了洛水。洛水以东是东周公的封地巩邑,按照约定,雪公主由东周公送至韩境。颜太师吁出一口长气,在洛水岸边别过公主,叮嘱淳于髡几句,打转车头,回王城复命。淳于髡、姬雪一行走有一刻,忽闻前面马蹄声疾,迎面驰来一支轻骑。远远望去,黑乎乎的净是马头,看样子,少说也在五千人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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