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虎急惶惶地说道:“不用候了。你到鸡棚、鸭舍里,抓只鸡,再逮只鸭!”苏姚氏一怔:“他大,你——这是干啥?鸡、鸭都在生着蛋呢!”苏虎白她一眼:“要你去,你就去,啰唆个啥?”苏姚氏知道拗他不过,只好嘟囔着走向后院,不一会儿,一手拎只鸡,一手提只鸭,极不情愿地走回院里。苏虎寻来两根绳子,将鸡、鸭的小腿绑上,一手提拎一只,径自出门,不一会儿,就已走到村西头的媒婆麻姑家的柴扉外面。苏虎站在门外,朗声叫道:“老姐儿,在家不?”麻姑听到喊声,系着围裙从灶间里走出,见是苏虎,夸张地嚷道:“天麻麻亮就听见喜鹊儿喳喳喳直叫,妹子就琢磨着有稀客,这不,果然是老哥儿!快快快,院里坐。”苏虎推开柴扉,走进院子,将鸡、鸭放到地上。麻姑扫一眼仍在扑腾的鸡、鸭,明知故问道:“老哥儿呀,多忙的天,你不下田干活,绑着这些小东西到妹子这儿,要干啥哩?”苏虎呵呵一笑:“还能干啥?让老姐儿补补身子。”麻姑开门见山:“老哥儿,直说吧,是哪个小子?”“托老姐儿的脸,老大已经结亲,该上老二了!”麻姑一听,赶忙起身,连连摆手道:“我说老哥儿,你这两只鸡鸭,妹子当真消受不起,还是拿回去自己补身子吧!”苏虎有些惊讶:“咋哩?”“还能咋哩?”麻姑出口如发连弩,“要是为你家的老三跑腿儿,妹子我二话不说,可这位二小子,说话结巴不说,走路也不拿正眼瞧人,一天到晚心不在肝儿上。不瞒老哥儿,二小子的名声早就传遍十里八乡了,没有哪家闺女愿意嫁他!您这个忙,妹子纵使想帮,怕也是个难哩!”苏虎从袋里摸出几个钱币,塞予麻姑:“闺女愿不愿嫁,还不全在老姐儿您这张金口上?这桩好事儿,老哥儿啥话不说,只托在老姐儿身上!”麻姑接过布币,轻叹一声:“唉,也只有妹子这人,嘴皮儿硬,心肠儿软。中,妹子这张老脸儿,今儿就为老哥儿豁出去了!”苏虎躬身打揖:“有劳老姐儿了!”这日上午,童子扛着招幡儿走在王城大街上,两只大眼左抡右转,一刻不停地打量两边连绵不绝的店铺,有顷,不无惊奇地对鬼谷子道:“先生,看,我们到王宫了!”鬼谷子四下一望:“哦,王宫在哪儿?”童子手指两边的店铺:“这不是王宫吗?”鬼谷子捋须大笑:“哈哈哈哈,这哪是王宫?”童子惊异地问:“你看,这些房子又高又大,一个个连在一起,比咱谷里的山洞长多了,不是王宫,又是什么?”鬼谷子乐得呵呵直笑:“你小子呀——”童子正欲再问,忽然怔住了。旁边一家米铺门前停着一辆牛车,前日夜间他们在土庙里看到的那个怪人正在光着膀子与另外一个小伙子朝下卸米。童子见他肩扛大麻袋,大步流星地走进米铺,码好,疾步再走出来,动作麻利地再次扛起一袋。“先生,看那个怪人,他在这儿。”童子手指苏秦,小声说道。鬼谷子显然早已注意到了,盯苏秦又看一时,微微点头,转对童子:“怪是不怪,不怪是怪,你小子看走眼了。”鬼谷子说出此话,倒让童子莫名其妙。童子想了一想,索性走到街边,靠在一棵榆树上,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米铺,盯住苏秦,好似定要从他身上看个子丑寅卯出来。不一会儿,车上的大米卸完,那个怪人,也即苏秦,拍拍两手,拿起水桶,动作麻利地走到水井边,打桶水,洗过上身和手脸,从墙上抓起衣服穿上,走到柜台前面。见他过来,米铺掌柜从柜台下摸出一枚布币摆在台面,朝苏秦点了点头。苏秦憨厚一笑,接过布币,纳入袖中,再从一边取过木剑,朝掌柜的揖过一礼,缓步走到街上。凉风吹来,苏秦顿觉心定气爽,伸手理了下头发,又将衣服上下拍打一番,抬头看看日头,倒背木剑,沿街大步走去。看到苏秦倒背木剑,童子又是一震,望着鬼谷子道:“先生,你看!”鬼谷子笑道:“你小子,想不想去看王宫?”童子赶忙点头。鬼谷子朝苏秦努了努嘴:“那就跟他走吧!”不一会儿,他们跟着苏秦来到一处地方,果然是高门大院,气势巍峨,门楣上赫然刻着“辟庸”二字。苏秦似是轻车熟路,身子一转,径自拐了进去。童子急赶几步,追进大门,竟是不见影子。门口并无门人,师徒二人信步进院,走走停停,就似观光一般。辟庸是大周太学,在平王东迁洛阳不久就兴建起来,春秋时最是红火,盛极一时的守藏馆就在院内,守藏史老聃一生中的大多数时间就是在此院中度过。那时节,前来求学的列国士子、公子王孙络绎不绝,太学里人满为患,哪像今日这般破败不堪,一眼远去,偌大一个学宫,竟是冷冷清清,乱草丛生,只有这高墙大院和一幢幢相接相连的古式建筑,仍旧使人隐约联想到昔日的辉煌。童子却是早已习惯了杂草、荒凉,因而毫无感伤,一进门就四处张望,惊叹不已:“先生,看来王宫就是不一样!”鬼谷子呵呵笑道:“小子,这儿也不是王宫!”童子大是诧异:“不是王宫?又是何处?”“是辟庸,也叫太学!”“啥叫太学?”“太学么,就是公子王孙修身学艺之处。”童子挠挠头皮:“修身学艺?那不跟咱的山洞一样了吗?”鬼谷子笑道:“那可就差远喽!”童子想了一下,点头应道:“嗯,瞧人家这气势,咱的山洞是差远了。”鬼谷子呵呵一笑:“你小子,若是瞧上这气势,那就留在这儿吧。”童子连连摇头。“哦,你为何不留?”童子想了一想:“这儿没有山花,也没有蝴蝶。”鬼谷子呵呵笑道:“你小子,小脑瓜儿转得倒是蛮快!”童子咧嘴憨笑起来。两人乐有一会儿,童子问道:“先生方才说到公子王孙,怎么不见?”鬼谷子朝百步开外处指了指:“就在那儿。”童子顺着鬼谷子指的方向望去,却见苏秦盘腿端坐于一幢房舍的墙根下面,两眼微闭,神情痴迷,似乎正在倾听什么,一边听,一边双手架在前面,就似抚琴一般,脑袋还一晃一摇的,极是投入。童子细看一阵,疑惑道:“先生说的公子王孙,就是那个怪人?”鬼谷子笑了笑,指着旁边一棵大树:“坐在阴凉里,待会儿你就看到了!”童子应声“好咧”,将招幡儿靠在树干上,席地坐下。果然,没过多久,就从苏秦靠窗而坐的房子里传出琴声,悠扬激荡,绕梁不绝。童子也是识琴之人,琴声一传过来,就将眼睛闭上,倾心去听。曲子是伯牙的《高山》,也是童子耳熟能详的。一曲听毕,鬼谷子微微点头,似是自语:“嗯,大有长进了!”童子没听明白:“先生,什么大有长进?”“就是那个抚琴的人,你觉得他弹得如何?”“比先生差远了!”鬼谷子微微一笑:“哦,你且说说,他弹的哪儿不如为师?”“听他的琴声,童子只能看到小鸟、流水、清风和树木,却闻不出花香,听不出蝶舞!”鬼谷子点了点头:“嗯,说得不错。不过,他能弹到这个地步,已是无愧人师了!”童子似是明白过来:“先生认识弹琴之人?”“是的,”鬼谷子缓缓说道,“前些年,他几番进山,欲拜为师习琴。”童子颇觉诧异:“先生没有收他为徒?”鬼谷子点头道:“收了。”“那——”童子越发惊奇,“他为何不在山里?”“也没收。”童子晕头了:“先生,您一会儿收他了,一会儿又没收,这不是摆明让童子着急吗?”鬼谷子呵呵一乐,缓缓闭上眼睛。空空荡荡的天子太学里,琴室大概是唯一有人气的地方,因为宫廷琴师正在教十几个学子习琴。这些学子端坐于席,每人前面均摆琴具,琴架边摆着琴谱。从河西张邑来此学艺的张仪坐在最后一排,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这个据说是天下第一琴的琴师。琴师弹完《高山》,将琴轻轻朝前一推,双目微闭,继续说道:“……古之善琴者,有伯牙、有子期、有钟仪、有师旷。古之琴曲,有《高山》、有《流水》、有《阳春》、有《白雪》。老朽方才所弹,乃伯牙之《高山》……”琴师讲为多时,众学子已是东倒西歪,昏昏欲睡了。琴师止住话头,咳嗽一声,长叹一声,缓缓说道:“唉,你们不想听,就自己练吧!就习《高山》,琴谱摆在架上了!”众学子你推我攘,纷纷坐直身子,两手抚琴,丑态百出,琴音杂乱无章。唯张仪端坐不动。琴师听了一时,复叹一声:“唉,汝等朽木,不可雕也!”张仪陡然发出一声哂笑。琴师吃了一惊,转向张仪:“你——你为何哂笑?”张仪朗声应道:“伯牙之《高山》,晚生七岁就已习之,还请先生另教雅曲!”众学子一听此话,皆来劲了,齐声哄笑起来。琴师气结:“你——你你你——你这狂生——你且弹来!”张仪两手抚琴,铮然弹之,果然是音韵俱在,与那琴谱一丝不差,乍一听竟也无可挑剔。琴师暗吃一惊,略想一下,大声说道:“待我再弹一曲,你且听之!”琴师抚琴弹奏。刚刚弹完序曲,张仪脱口而出道:“此乃《陬操》,为春秋儒者仲尼所作。先生再换曲来!”琴师沉思有顷,又弹一曲,刚弹几下,张仪又道:“此乃《太公垂钓》,周公旦所作。还请先生再换曲来!”琴师不曾料到这些败家子中竟然有此高材,一时呆了,不知所措地怔在那儿。众学子以为先生让难倒了,纷纷起哄:“先生,听说你是天下第一琴,怎不弹了?”“快弹曲来,我们等不及了!”琴师满面涨红,正在寻思如何收场,张仪似乎听到什么,打了个手势,口中“嘘”出一声。众学子的注意力一下子转向张仪,见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后墙处,抄起一捆竹简,悄悄靠近窗台,猛然掷向窗外。竹简不偏不倚,刚好砸在苏秦头上。苏秦猝不及防,抱头惊叫:“哎哟!”有学子听到声音,兴奋地大叫:“快,窗外有人!”众学子无不推倒琴架,争先恐后地跑出房门。苏秦遭此惊变,不及逃跑,众人已涌出来。苏秦惊得呆了,疼也不敢再喊,傻愣愣地勾头坐在地上。为首的学子跨前一步,朗声喝道:“你是何人,竟敢在此偷听?”苏秦惊恐万状:“我——我——我——”众学子似乎有了乐子,无不哈哈大笑。有人笑道:“瞧他的穷酸样子!再瞧他的手,又粗又糙,还想学琴!”又有人笑道:“一看就是个种田的,跑这里学琴,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哈哈哈哈——”苏秦似是不甘受辱,抬起头来,脸色紫涨地强辩一声:“士可——可杀不——不——不可辱!”为首的学子陡然像是发现什么,惊叫道:“听,是个结巴!”有人附和道:“真是结巴!哈哈哈,种地的结巴竟然称士,也不撒泡尿照照!”众人七嘴八舌起来。“瞧他的憨样,白送我当书童,我还不想要呢!”“穷小子,睁大眼睛瞧瞧,这儿是天子太学,岂是你等穷鬼来的地方?”……苏秦自也知道此地不是逞强之处,将头再勾下去,任这帮泼皮如何嘲笑,只不做声。为首那人起了性子,突然叉开两腿:“臭小子,本少爷有的是金子,只要你从本公子裆下钻过去,本少爷替你交学费,包管你堂堂正正地坐在学堂里!”有人接道:“钻呐!臭小子,你要钻过去,我也送你一金,钻呐!”众学子纷纷喊叫,让苏秦钻裆,苏秦只是将头勾得更低。不知是谁叫道:“臭小子不赏脸,揍他!”“对,不钻就揍他!不花钱听琴,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快钻!”琴师急得在外面直转圈子,挥手大叫:“尔等竖子,成何体统?快回琴室去!”张仪见他们玩得有些过火,高声叫道:“算了算了,诸位仁兄,此人是个呆子,便宜他这次,让他滚吧!”为首学子冲张仪道:“我说张兄,别在这儿扫兴!本少爷刚上劲儿,今儿不让这臭小子钻一个,本少爷就给你钻一个!”更多的哄笑。众多纨绔子弟围拢上来,狞笑着逼向苏秦。苏秦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嘴唇哆嗦,羞怒惧卑交集,佝偻着身子缩在地上。张仪一眼瞥见苏秦脚边的木剑,灵机一动,随手拿起,抽剑出鞘:“大家快看,这是个啥物件儿?”众学子一看,立时哄笑起来。有人从张仪手中拿起木剑,随手舞动几下,又惊又乍道:“好玩,好玩,真是好玩!”为首学子一把抓过,掂在手中闪了几闪,哈哈笑道:“这也叫剑?就这根破木头儿,在下一扭就断!你们看好了!”眼见为首学子就要扭断爱剑,苏秦陡然蹿起,饿狼般猛扑上去,将他撞倒于地,翻手一把,将木剑夺回手中。那学子恼羞成怒,打了个滚,翻身爬起,“呀呀”吼叫着一头撞向苏秦。苏秦不及躲闪,被他撞倒,众学子一哄而上,压堆似的将他压在下面。不多一时,苏秦就被他们七手八脚地拿住。为首学子夺回木剑,气喘吁吁地踢着苏秦骂道:“你个臭种地的,竟敢在本少爷面前耍横?诸位学兄,今儿小爷不叫他钻裆了,大家来个新鲜的!”有人应道:“仁兄快说,我们都听你的!”“他不是宝贝这把破剑吗?我们就用此剑让他过把瘾!你们扭牢他,看我来他一个小子背剑!”几个学子扭牢苏秦,为首者解下苏秦身上的腰带,将木剑插在苏秦背后,再将他的两手用腰带反绑在木剑上。苏秦疼得额头汗出,但仍紧咬牙关,怒目而视。为首学子让苏秦背好剑,指挥众学子站成一圈,发声喊,将苏秦推向对面的学子。对方再发声喊,将苏秦推向下一学子。苏秦被他们反绑两手,推来搡去,站也站不住,倒也倒不下。众学子玩得开心,个个捧腹大笑。琴师何曾见过这种阵势,气得全身发颤,站在一边跺脚大叫:“尔等竖子,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天哪——”第八章张仪戏苏秦,魏国兵败河西与此同时,仅与学宫一墙之隔的周室后宫里又是一番情形。周王后昏睡不醒,周天子守在王后榻边,大声呵斥几个御医。长公主姬雪悲伤欲绝,坐在闺房的木榻上抽泣,圆润的肩膀随着她的抽动而微微起伏。姬雨红着眼睛走到她的身后,两手搭在她的肩头,轻叫一声:“姐——”姬雪顾自啜泣一阵,声音嘶哑着说:“雨儿,母后——母后若是醒不过来,阿姐我——我——我真要悔——悔死了——”话未说完,勾头又是一阵抽噎。姬雨劝道:“阿姐,快别这样想。母后之病,全是秦、魏逼出来的,与阿姐何干?”听闻此话,姬雪越发哭得伤心,哽咽道:“雨儿,你——你想想看,若是没有阿姐,秦、魏就不会逼亲,父王就不会作难,母后也就不会——”将话顿住,再次抽泣。“阿姐,你如此责怪自己不公平。不管有没有阿姐,该来的,是一定要来的!”“雨儿,你说,母后她——”“阿姐,方才雨儿想出一方,或可试试。母后喜欢听琴,尤爱《高山》、《流水》。我们去请琴师,请他弹奏。母后若是听到琴声,或能醒来。”姬雪打了个激灵,忽地起身,匆匆洗去脸上泪痕,拉上姬雨,出后宫偏门急至太学。进门没走多久,她们就隐约听到琴室那边传来一波接一波的哄笑声。二人一怔,由不得加快脚步,转过一处墙角,远远望见众学子正在草坪上闹得不可开交。姬雪、姬雨不知发生何事,三步并作两步地急赶过来,待看清楚时,不约而同地止住步子,相视一眼,粉脸微涨,两道目光不无冷峻地直射过去。众学子围成圈子推搡苏秦,正在推得起劲,为首学子陡然打个惊愣,像见猫的耗子似的,做个鬼脸,刷地溜到一边。这些学子多是洛阳周边富贾大户的纨绔子弟,来此就学,为的根本不是学业,只图个虚名儿。众人望见为首学子的灰溜样儿,皆吃一惊,回身一看,全如中了邪一般,个个呆若木鸡。苏秦被他们推搡得头晕眼花,突然失去推力,一时站立不住,噗的跌倒于草地上。又因两只胳膊让他们绑了个结实,这一跤跌得甚是实在,加上此时他半丝儿气力也无,哪儿站得起来?在众泼皮推搡苏秦时,张仪心里虽觉过分,却也觉得甚是好玩,站在圈外看热闹。众学子于陡然间变成乖乖鸟,张仪甚是不解,见他们皆朝他的方向看,免不得也回头望去。这一回头,他也整个儿成了呆鸟,因为两个貌如天仙的女子刚好站在他的左边侧后,离他不足五步,满脸愠色。琴师回过神来,急迎一步,躬身揖道:“老朽见过二位公——”话未落地,姬雪急急截住,回一揖道:“小女子姬雪见过先生!”琴师立即明白过来,知她们不想暴露身份,赶忙再揖:“老朽见过姬姑娘!”姬雨原本冷傲,此时更是粉脸虎起,不怒自威,手指地上的苏秦,两道目光剑一般扫向众人,厉声喝道:“你们谁干的?”众学子面面相觑,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张仪身上。姬雨冷冷的目光直逼张仪,声色俱厉:“是你吗?”张仪一下子傻了,任他巧舌如簧,此时竟无一字儿吐出,退后几步,嗫嚅道:“我——我——”姬雨杏眉冷竖:“还不快去将这位士子解开?”就如鬼使神差一般,张仪二话没说,疾步走到苏秦身边,为他松绑。姬雨的目光扫向众人,朝他们喝道:“瞧瞧你们这点教养,像是天子太学的学子吗?还不滚回琴房里去!”众学子个个都如触电似的,全都软塌下来,灰溜溜地转身走回琴室。张仪解完腰带,仍旧傻愣愣地站在苏秦身边,惶惶不知所措。姬雨朝他瞪了一眼:“你还不走?”张仪打个惊愣,待明白美女是在责他,急急站起身子,溜回琴室。见众人皆已走开,姬雪转向琴师,小声问道:“请问先生,为何闹成这样?”“唉,”琴师长叹一声:“都怪老朽无能!”指着苏秦,“这位后生在窗外偷听老朽讲琴,不想却被这些学子发现,就——闹成这样了!”姬雪心里一动,凝视苏秦一眼,径直走过去,对苏秦深深一揖,语气甚是祥和:“这位士子,莫与这帮纨绔子弟一般见识。”回转身子,两只如水的眼睛望向琴师,“先生,自明日始,就让这位公子坐在教室里听吧。”琴师深鞠一躬:“老朽谨听姑娘吩咐!”听闻此话,苏秦一翻身爬起,两膝跪地,连连叩首:“草——草民苏——苏秦谢——谢——谢——谢过姑——姑——姑娘!”姬雪见他是个结巴,轻声问道:“你叫苏秦?”“草——草——草——草民正是城——城——城东轩——轩——轩里苏——苏秦!”“苏秦——”姬雪念叨一声,然后喃喃重复几下,似要记牢这个名字,“苏秦……苏秦……”苏秦仰脸凝视姬雪,似要记牢恩人的容貌。有顷,苏秦再次叩首,结巴道:“敢问姑——姑——姑娘芳——芳——芳——芳名,他日若——若是得——得——得意,苏秦定——定——定——定有厚——厚——厚报!”已到这步境地,还要想着回报,姬雪由不得再次望他一眼,见他眉目端正,贱而不卑,更有一身傲气,心中一动,眼光落在被张仪解下后弃在一边的木剑上,走过去,弯腰拾起,端详有顷,轻声问道:“请问苏子,此剑可是你的?”见她把玩自己的木剑,苏秦羞得满脸通红,勾下头去,有顷,微微点头。“是你自己做的?”苏秦再次点头。姬雪将剑抽出,抚摸一会儿,再次插入剑鞘,啧啧赞道:“苏子好用心,好手艺,真是一把好剑啊!”款步走到苏秦跟前,双手递予苏秦,“姬雪敬重苏子勤奋上进之心,望苏子在此好好习读,早日出人头地,成就功名!”苏秦抱剑于怀,泪水夺眶而出,连连叩拜:“苏——苏秦谢——谢——谢姬——姬——姬姑娘!”看到苏秦流泪,姬雪轻叹一声,从袖中摸出一块丝绢,弯腰为他擦拭。苏秦不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紧闭两眼,泪水更如断线的珠子,越发不可止落。姬雨似是觉得姬雪过分了,走过来扯住她的胳膊:“阿姐——”看到苏秦的窘迫、不屈、感恩和泪珠,姬雪由不得联想起自己的命运,想到自己受人摆布,根本无法掌控,命运一如面前这个结巴,姬雪心中一酸,不仅没有走开,眼中反倒滚出泪来。姬雪的泪水如珠子般滴落下来,落在苏秦的额头上。苏秦打个惊怔,伸手摸了一下,见是泪水,大是惊诧,抬头一望,见是姬雪正在落泪,以为那泪水是为他流的,不由分说,将头一下接一下地重重磕在草坪上,放声泣道:“姬——姬——姬姑娘——”姬雪欲哭不能,再也忍禁不住,一个转身,捂脸快步离去。那块丝绢飘落于地,不偏不倚,刚好掉在苏秦怀中。姬雨见姬雪陡然离开,大声急叫:“阿姐——”姬雪头也不回,扬长而去。姬雨怔了一下,径直走到琴师跟前,小声向琴师说明来意。琴师一听,连连点头,跟在姬雨后面,急奔宫里走去。琴室里,张仪与众学子或隐在门边,或挤在窗台上,无不踮着脚尖,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紧盯着草地上发生的这一幕。看到琴师、姬雨也渐去渐远,众学子总算缓过神来,七嘴八舌起来:“天哪,简直就是天仙下凡!那个臭小子真有艳福!”“你们评评看,她们二人,哪个更美?”“这还用说,当然是那个没骂人的。你们可知她是谁吗?”“对对对,她是何人?”“她就是当今天下第一美女,大周天子的长公主姬雪,人称雪公主!你们知道不,秦、魏此番争聘的,就是她!”那学子话音刚一落地,所有人竟被震呆了,琴室里静得出奇,似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有顷,大家回过神来,面面相觑,几乎没有谁相信他们方才见到的竟是事实。好半天,为首学子咂咂舌头:“乖乖,怪道方才在下丢了魂呢!那——另外一个呢?”那个知情的学子不无得意地朗声应道:“当然是雪公主之妹,大周天子的二公主姬雨,人称雨公主!”为首学子咽了一下口水,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环视左右道:“不瞒诸位,本公子来此,名为学艺,其实就想一睹天下第一美女的风采!好好好,今儿得偿夙愿了!”有学子点头应道:“嗯,在下也是。挨这顿骂,值!”有人陡然手指窗外:“看,那个结巴!”众人这才想起苏秦,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的草地,见苏秦正在缓缓站起,手捧姬雪遗下的丝绢儿呆怔一时,纳入袖中,如同换了人似的,倒背木剑,大步走去。有人道:“你们看清楚没?方才雪公主为这小子落泪了!”为首学子恨恨地说:“他姥姥的,便宜这个叫花子了!我说诸位,咱们这就出去,追他回来,揍他一顿,出出这口恶气!”前面说话的那人懒洋洋地长叹一声:“唉,要去你去,本少爷只想回客栈睡它一觉,梦会两个小美人儿去!”转身见张仪仍在圆睁两眼,直直盯在远处姬雨的背影上,哂笑一声,“咦,张兄,人都走远了,你还发啥愣呢?”张仪依旧盯住姬雨,不无叹服地说:“唉,到底是公主啊,在下服了!”看到苏秦已沿来路走向大门,鬼谷子朝他轻轻点了点头,缓缓起身,舒展一下四肢,笑对童子道:“小子,看到公子王孙了吗?”童子似是仍旧沉浸于方才的情景之中,小手捏成一个拳头:“先生,方才那些人欺侮怪人时,童子欲去救人,先生为何拦我?”鬼谷子呵呵笑道:“你小子要是去了,谁救谁可就吃不准了。走吧!”“去哪儿?”“去挣一枚布币啊!没有这枚布币,还不把小子你饿扁了?”自发病以来,王后在床榻上一躺半月,不吃不喝,昏睡不醒,若不是体内尚存温热,鼻孔尚有气息,整个就如死人一般。眼见王后日日沉睡,周显王茶饭不思,日日责令御医查出病情,抓紧诊治。宫中御医,有能耐的早到他国谋生去了,留下来的多是庸医,遇到这种怪病,根本无从下手,莫说是瞧出病因,即使脉相,也无一人摸出。当姬雨引领琴师走进靖安宫时,几个御医正在宫外扎堆合议,个个神色茫然,人人愁容满面。姬雨与琴师走进大门,在珠帘外面摆开琴架。宫正见状,怦然心动,传令众御医暂回太医院讨论,拐回宫里,安排众宫女守在宫里,吩咐琴师起奏。人海茫茫,知音难觅。对于琴师来说,王后不仅是衣食之源,更是难得的知音。但凡有事,无论是喜是忧,王后总要使人请琴师弹奏,且每次必点俞伯牙的《高山流水》。这支曲子,莫说是姬雪和姬雨,即使宫人,多也听得熟了,因而,只要琴声响起,只要是这支曲子,大家准知琴师到了。此刻,面对知他用他、不久前还曾有说有笑、今却浑然无觉的高贵王后,琴师百感交集,两手抚琴,将《高山流水》弹奏得淋漓尽致,于清幽中加一丝悲凉,于舒婉中添一分哀怨,听者无不动容。姬雨跪在王后榻前,握紧母亲之手,侧耳贴在母后胸上,倾听她的缓慢心跳。在琴师快要弹完时,姬雨陡然听到王后心跳加剧,强而有力,当即激动万分,颤声叫道:“先生,快,快弹,从头弹!”琴师得知王后竟有反应,更是激动,抖擞精神,两手鼓琴,从《高山》起始,直到《流水》,将曲子童弹一遍。《流水》不及弹完,姬雨感到王后的手指在微微颤动。姬雨更紧地握住王后,将脸贴在王后脸上,轻声呢喃:“母后,母后——”姬雨连叫数声,王后终于从长睡中缓缓醒来,费力地睁开眼睛。姬雨热泪盈眶,哽咽道:“母后,您醒了,母后,您终于醒了,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