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局-18

姬雨从胸襟里掏出那只如羊脂般的乳色玉蝉儿,轻轻抚弄:“我呀,就想做一只自由自在的蝉儿,想飞就飞,想唱就唱。”姬雪笑道:“要是人人都像妹妹,天下岂不更乱了?”姬雨不无认真地说:“要是人人能像雨儿,天下再也不会乱了。”姬雪又是一笑:“好好好,阿姐不与你贫嘴,阿姐问一句实心的。雨儿,依你的眼力,秦国太子和魏国太子,哪一个更有可取之处?”姬雨扑哧一笑:“说来说去,阿姐原来不是想做男人,而是想嫁人呢!”姬雪面色羞红,再次嗔道:“你——又来了!”姬雨抿嘴笑道:“好好好,阿姐说的这两位太子,依雨儿之见,没有一个好东西!”姬雪急忙辩解:“阿姐指的不是他们两个人!”姬雨不无诧异:“那——阿姐指的又是什么?”“阿姐是想问你,秦国和魏国,从长远处看,哪一国更——更有利于重振大周?”姬雨一下子怔了。好半晌,她才明白姬雪的心事,轻叹一声:“唉,阿姐,雨儿说句不该说的,天下早已没有大周了。你看看父王,你看看父王身边的哀哀诸公,你再看看列国诸侯……”姬雪的脸色转阴,泪水缓缓流出,似是自语,又似是说予姬雨:“天下大势,阿姐早就看清楚了。可阿姐不甘心,阿姐相信大周仍有希望!这个希望哪怕只有一点点儿,阿姐也要奔着它去。雨儿,近几日来,阿姐反复思量,魏国貌似强大,可失道寡助,定不久长。秦人虽说荒蛮,却有后发之力。阿姐若能成为秦国的太子妃,有朝一日太子当政,阿姐或可影响未来秦公,大则重振大周,小则为父王分忧!”姬雨的泪水夺眶而出:“阿姐——”姬雪轻叹一声:“唉,阿姐的这份心思,却又说与谁知?”姬雨抹去泪水:“阿姐放心,雨儿这就告知母后去!”惊诧的姬雪不及拦阻,姬雨已是飞奔而去。姬雨一气跑至靖安宫,正欲进门,远远看到一名军尉领着衣装怪异的宋趼快步走来。姬雨的好奇心陡起,隐于一棵树后,待他们走近,斜刺里冲出,拦住军尉,指着宋趼道:“请问军尉,他是何人?”军尉冷不丁吃此一惊,退后两步,见是二公主,赶忙拱手:“回二公主的话,此人是从蔡国来的,说有要事,求见娘娘。”姬雨将宋趼上下打量一番,点头道:“嗯,是蔡人衣装!”转对军尉,“你们在此候着,我去禀报娘娘。”姬雨走进宫里,见王后独自跪在窗前,正在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什么。宫正和两个宫女各垂脑袋,不吱一声,远远候在一侧。姬雨快步走到王后身后,见王后全神贯注凝视着的,正是那只被显王摔碎了的玉瓶。姬雨轻声叫道:“母后!”王后正自冥思,见是姬雨,指着旁边的砖地:“雨儿,坐吧。”姬雨两腿一弯,在王后旁边跪下。王后手指玉瓶:“雨儿,母后问你,可有物什将玉瓶胶合起来?”姬雨的眼睛望向玉瓶。所有碎块都被王后找到并拼接在原位,上面的道道裂痕醒目地显出,它们只是被暂时拼装在一起,稍一震动,就会再次成为一堆碎片。姬雨深知玉瓶对母后的意义,轻声问道:“母后,它——它怎么碎的?”“唉,”王后轻叹一声,“怎么碎的不重要了,雨儿,母后问你,可有物什将它们胶合起来?”姬雨沉思有顷,摇了摇头。王后的泪水夺眶而出,缓缓站起。姬雨陡然明白过来,王后所指并不是碎了的玉瓶。玉瓶代表王权,是象征,王后的伤感不在玉瓶,而在玉瓶之外的东西。姬雨心里一动,跟着站起来,缓缓说道:“母后,雨儿——雨儿有话要说!”王后顿住步子,回头望着姬雨。“这些碎片,阿姐或有办法粘合,母后可否让她试试?”“是吗?”王后思忖有顷,“她有胶?”姬雨点了点头:“方才,雨儿听阿姐说,她能寻到胶!”“哪儿寻去?”“秦国!阿姐愿去秦国,阿姐说,那儿或有胶,可粘此瓶!”王后又是一番沉思,回头再看一眼玉瓶,轻叹道:“唉,算了吧。碎了就是碎了,胶起来,它也是碎了。”“可阿姐——”姬雨急了。“雨儿,”王后显得甚是疲惫,“要是没有别的事儿,母后要休息一会儿。”姬雨点了点头,正欲出门,忽又想起门外之事,回身禀道:“母后,方才雨儿看到军尉引领一人,说是求见母后。”“哦?”王后略感惊异,“他是何人?”“说是打蔡地来的,一身蔡服,想是——”姬雨顿住话头。王后思忖有顷,吩咐宫女悬下珠帘,端坐于几前,对宫正道:“宣蔡人觐见!”宫正走至门外,朗声唱道:“娘娘有旨,宣蔡人觐见!”宋趼走进,隔珠帘叩道:“草民叩见天国娘娘,祝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王后缓缓说道:“观你衣饰,似是蔡人。听你言语,却非蔡人!请问高士何人?”宋趼再拜道:“娘娘圣明!草民确非蔡人,这身衣饰是家师特为草民缝制的,说是这样可以觐见娘娘。”王后略吃一惊,再次发问:“你家先生所为何事?”“家师要草民捎书一封,呈送娘娘御览。”宋趼说完,从袖中掏出随巢子的锦囊,宫正接过,掀起珠帘,进去递予王后。王后拆开一看,急急问道:“你家先生现在何处?”“家师昨日尚在王城,今日不知去向。”“你家先生尊姓大名?”“家师嘱咐草民转奏娘娘,家师是乡野一叟,娘娘不必记挂。”王后沉思有顷,微微点头,转对宫正:“赏高士金五十、绸缎十匹。”宋趼赶忙拜谢:“草民谢娘娘恩赐!草民恳请娘娘收回成命,没有家师嘱托,草民不敢受礼。娘娘万安,草民告退。”接着再拜三拜,缓缓退出。王后转对姬雨:“雨儿,送送这位先生。”姬雨答应一声,追出门外。看到姬雨走远,王后再次打开宋趼捎来的锦囊,细读几行偈语:“欲过此关,可服赤丹;昏睡半月,续服青玄;欲除病根,鬼谷求仙。”王后思忖有顷,闭目祈祷一阵,焚去书信,取出一小块羊皮,咬破手指,将血挤入砚里,伏案草成血书一封。书毕,端详一阵,寻到一个锦囊,将羊皮卷起来,塞进锦囊,仔细缝好,轻声叫道:“来人!”宫正趋进:“娘娘有何吩咐?”王后指了指案上的锦囊:“你马上动身,去云梦山一趟,务必寻到鬼谷,将此锦囊转呈谷中一位白眉仙人。”“白眉仙人?他可有名号?”“仙人长居鬼谷,自号鬼谷子!去吧,快去快回,不可张扬!”宫正拿起锦囊,纳入袖中:“老奴遵旨!”宫正走后,王后闷坐有顷,从随巢子的锦囊里倒出两粒药丸,一粒赤丹,一粒青玄,拿过丹丸,以温水服下,将另外一粒收藏起来。王后服毕,端坐几前,微闭双目。不多一时,药力发作,王后大叫一声,倒在地上。众宫女听到声响,疾步进来,陡见王后口吐白沫,昏迷不醒,顿时惊叫起来。一时间,后宫大乱。王后突患怪病,宫中御医尽皆不能诊治。此事迅速传至馆驿,魏国副使匆匆走进陈轸院落,急禀陈轸:“禀报上卿,周王后突患紧病,冷热无常,昏睡不醒,周室正在全力救治。颜太师传话,鉴于娘娘玉体有恙,长公主婚嫁之事暂缓计议!”陈轸听毕,脸色转阴,思忖有顷,吩咐副使:“此为周室缓兵之计!病不瞒医,你速回安邑,将情势奏知陛下,请陛下速遣御医前来诊治。待拆穿之时,看他有何话说?”副使急引二人,快马急驰而去。望着魏国副使飞驰而去的背影,樗里疾沉思片刻,脸上浮出微笑,也对副使耳语几句,副使点头,快步离去。不一会儿,一骑马驰出洛阳,径投西去。宫正拿过王后锦囊,带上一个太监,二人换过便装,乘快马径投云梦山去。不消五日,二人已到宿胥口,寻路赶至山中,寻入鬼谷,自然又被童子拦住。二人费尽口舌,童子依旧不许。宫正急了,从袖中摸出一只大周天子的通关玉牒,交予童子,要他呈送鬼谷先生。童子久从未见过玉牒,反复观赏许久,仍识不出,又见来人神情急切,想是急事,思忖有顷,持玉牒进洞禀报。鬼谷子见到玉牒,当即出洞面见宫正。宫正看到来人果有两道白眉,知是鬼谷子,见过大礼,转呈王后锦囊后,告辞出谷。鬼谷子走回洞中,拆开锦囊,打眼一扫,闭目陷入冥思。有顷,鬼谷子睁开眼睛,将王后的血书反复审视几遍,轻叹一声,纳入袖中,起身走出洞口。童子迎上道:“先生,方才二人,乍眼一看,怪里怪气的。”“哦,如何怪法?”“年纪一大把,却不见一根胡子;长着男人身,声音却嗲里嗲气,听起来就跟女人似的!”鬼谷子扑哧一笑:“这叫宫人!”童子大是诧异:“啥叫宫人?”“宫人就是——就是住在王宫里的人!”“啥叫王宫?”“王宫就是——”鬼谷子略顿一下,想好词儿,“就是许许多多又高又大的房子连在一起。”童子眼睛大睁:“难道比咱这山洞还大?”“当然!”鬼谷子呵呵直乐,“你小子想不想下山开开眼界?”“下山?”童子眼睛一眨,笑道,“若是先生想下山,童子愿陪先生走一遭。”鬼谷子呵呵又是一笑:“你小子嘴巴倒溜!你心中想的什么,别以为老朽瞧不出来!在这山沟里一蹲这么些年,你小子早就憋不住了,为师成全你,此番就让你见识见识山外尘世,看你烦也不烦。”童子凑上来,嘻嘻笑道:“先生,凭你咋说,童子跟您下山就是。要带啥子不?”鬼谷子吩咐他道:“棚架上有个小招幡儿,有些年头没用过了,你拿下来,扛在肩吧!”童子跑回洞中,果在棚架上寻出一只旗幡儿,取下来扛在肩上,兴冲冲地走出,朝鬼谷子叫道:“先生,走咧。”鬼谷子背起两手:“走吧!”一老一少径出鬼谷,不消几个时辰,就已赶到云梦山脚。不料二人一出山坳,就被远处山顶上的一双眼睛盯上了。是宋趼。童子扛着看相的幡子在前,鬼谷子倒背两手在后,两个人影迎着宋趼的目光不急不慢地缓缓移动。不一时,两人行至那个三岔道口,童子停下步子,回望鬼谷子。鬼谷子朝通向洛阳的那条小道一指,童子径投西去。宋趼看得真切,一个转身,疾步趋至树下,对闭目静坐的随巢子道:“禀报先生,不出先生所料,鬼谷先生出来了!”随巢子忽地起身,急急走到山顶,在巨石上站定,远远地眺望正在山间蠕动的一大一小两团黑影,一丝难得一见的笑意浮在他饱经沧桑的老脸上。随巢子心情极好,宋趼却是不无惶惑:“先生,弟子有惑!”“说吧!”随巢子收回目光,不无慈爱地望着他。“前番先生以死恳请,鬼谷先生竟然不为所动。此番天国娘娘一封书信,鬼谷先生就匆匆下山,弟子百思不得其解。”随巢子微微一笑:“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嘛!”宋趼仍旧一脸惑然:“若是如此,鬼谷先生出山,为的并不是天下苍生,而是天国娘娘?”随巢子却似胸有成竹,甚是开心地侃侃说道:“娘娘是天下苍生的娘娘,自也是天下苍生。娘娘眼下的处境,与天下苍生的一般无二。天下犹如一堆乱麻,娘娘就是这堆乱麻的麻头。只要鬼谷先生去抽这根麻头,再想脱身,怕就难哩!”宋趼彻底明白了随巢子的良苦用心,不无叹服地连连点头。随巢子回头又是一番眺望。直到望断黑影,随巢子才转过身来,吩咐宋趼:“这桩事情告一段落,我们也该走了!”宋趼迟疑一下:“还去洛阳吗?”“鬼谷子一去,洛阳就用不上我们了。”随巢子头前走去,似又回到现实中,脸上浮出一丝愁云,“这几日不知怎的,总是梦到平阳。前番魏人屠城,平阳伏尸数万,适逢酷暑,腐尸横陈绝不是好事。万一闹起瘟病来,卫人岂不是雪上加霜?”宋趼脸色一紧,急急跟上。鬼谷子、童子二人不急不忙,摇摇晃晃,于第十二日迎黑时分赶到洛阳。眼见城门就在前面,鬼谷子却顿住步子,招呼道:“小子,天色晚了,咱得寻个地方过夜才是。”童子眼珠子四下一抡,指着不远处的一处房舍:“看,那里有户人家!”话音落处,扔下招幡,撒腿跑去,不一会儿飞奔回来,老远就不无兴奋地招手道,“先生,快来,是个土庙,正好住人!”鬼谷子拾起招幡,径朝土庙走去。赶至庙门,鬼谷子抬头一看,门楣上写的是“轩辕庙”三字,门半掩着。童子敲门,无人应声,推门探头一看,院中亦无人。土庙甚是破旧,看那样子,像是有些年头了。鬼谷子审视有顷,抬脚跨进门槛,童子紧跟于后。土庙没有偏殿,只有正殿三间,中无隔墙,甚是空荡。殿中左右各有一根立柱,上架两道大梁。正堂靠墙处坐着一尊泥塑,面前摆着少许供品。毋须再说,泥塑当是轩辕帝了。鬼谷子携童子在轩辕帝前跪下,拜过三拜,回身看时,童子大吃一惊,差点惊叫起来:左侧立柱下,赫然一人勾头盘腿坐在那儿。因天色苍黑,加之毫无防备,童子一点也未注意到他,那人也似正在忙活什么,并未理会两个不速之客。鬼谷子眯眼细看,左边靠窗处铺着干草,上面是一张破苇席,显然,此人在此居住多日了。鬼谷子细观此人,见他二十出头,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天庭饱满,气正骨直,一身粗布衣裳难掩身上贵相,眼中一亮,微微点头。童子早已判断了形势,将招幡儿放在门后,寻到一把扫帚,径至右侧立柱下,靠东间窗下扫出一片地方,见庙门外面有个草垛,亦去抱来几捆干草,铺出两个床铺。鬼谷子在草铺上缓缓盘腿坐下,眼角依旧瞄向那人。童子忙活已毕,终是忍不住好奇,蹑手蹑脚地走近那人,在他前面蹲下。天色几乎黑定了,童子睁大眼睛方才看清,那人正用一把短刀聚精会神地雕刻一柄木剑,一个木制剑鞘和一把锉子摆在旁边。木剑本是儿童玩具,童子心里痒痒的,看有一时,见他仍旧一言不发,一门心思只在刻雕,终于忍耐不住,伸手去拿旁边的剑鞘。说时迟,那时快。那人陡然出手,迅速将剑鞘拿起,瞪他一眼,见到是个孩子,立时松懈下来,将剑鞘移至膝上,朝童子咧嘴一笑,算是致歉,依旧刻他的木剑。那人的过激反应使童子大吃一惊。见他发笑,童子知他并无敌意,正欲问个明白,门外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有人敲门。童子开门,见是一个跟那人差不多高下、差不多相貌的小伙子。小伙子见到童子,似吃一惊,劈头问道:“我二哥呢?”童子愣了:“什么二哥?”“有人说他住在这儿,人呢?”童子听出是来寻人的,朝殿里一指:“里面有个人,不知是否?”小伙子几步跨进殿里,不无惊喜地叫道:“二哥,我在城里寻你两天了,迎黑才打听出你住在这个庙里!”那人并未回话,头也不抬,依旧在雕木剑。“二哥,阿大要你回去。阿大说,这几日庄稼长得快,田里草多,忙不过来,定要寻你回去。”那人依旧在雕木剑。“天要黑了,咱得快走,要赶二十多里呢!”那人依旧在雕木剑。小伙子急了,苦口劝道:“二哥,你就死了这个心吧!阿大说了,富贵是好,可富贵不是咱庄稼人的!咱庄稼人是啥?是苍头百姓,生就下田干活的命,咋能跟富贵人比?阿大还说,人家富贵人打小就习六艺,就读诗,就知礼,可咱呢?打懂事起,就知道种地!”小伙子一口一个阿大,那人听得烦了,朝小伙子白了一眼,忽地起身,将锉子、短刀一忽拉全收起来,又将木剑小心翼翼地插入剑鞘,拔腿朝门外走去。小伙子一愣,赶忙追出殿去。童子赶到门口,见二人一前一后已是走远,复回殿里,对鬼谷子笑道:“先生,山外果是怪人多,你看那人,都成大人了,还玩木剑。人家对他说话,他一句也不应。”鬼谷子微微一笑,指着那人的苇席道:“席子是你的了,睡吧!”洛阳南郊,井田里,炎阳似火,天上并无一片云。此时已交六月,从麦茬里长出的秋庄稼绿油油的没了脚跟。谷田里一溜儿排着起落不已的四张长锄。排在左边的是个年约五旬的壮汉,名唤苏虎,依次挨着的是他的三个儿子。周人干活也是长幼有序,紧挨他的汉子不足三十,是苏虎长子苏厉。在土庙里刻木剑的怪人排在第三位,名叫苏秦。敲门喊他的小伙子名叫苏代,排在最后,此时看起来,似是稚气刚脱,未入冠年。这日老天特别整人,日头越来越毒,风却是一丝儿没有。父子四人汗流如雨,八只臂膀机械而有力地前后摆动。身上依旧挂着木剑的苏秦不知在想什么,神情渐渐恍惚,一锄下去,一片谷苗应声倒地,自己却浑然不觉。苏虎听到声音不对,斜眼瞥到,脸色顿时黑沉下来,径直走到苏秦身后,不无心疼地捡起谷苗,拿眼直瞪苏秦。苏秦却似毫无感觉,又一锄下去,几棵谷苗再次倒地。苏虎越看越心疼,回头一瞄,苏秦锄过的一溜四行,隔三差五就有几棵倒地的谷苗,几wωw奇Qìsuu書com网株大草依旧直直地长在田里。苏虎越看越上火,弯腰捡起一把谷苗,几步走到苏秦前面,啪地扔在他的锄前,厉声喝道:“苏秦,你的魂丢到茅坑里去了?你睁眼看看,草没锄掉,谷苗倒让你锄光了!”苏秦打个激灵,看一眼那把谷苗,忙拿袖子擦拭额上的汗水,一副恍然知错的表情。苏虎不好再说什么,瞪他一眼,扭身走回,朝锄把上极其夸张地呸呸连吐两口,继续锄地。苏秦回过神来,也忙拿起锄头。没锄几下,二里开外的官道上突然尘土飞扬。苏秦抬眼望去,一辆驷马轺车急驰而过。轺车后面,另有十几骑护卫,看那势头,轺车里的人职爵不低,起码也在大夫之上。苏秦的嗓子眼儿里动了一下,两只眼睛直直盯在烟尘前面的那辆轺车上。苏代见状,也停住锄头,指着轺车问苏秦道:“二哥,你懂得多,车上那人是个大夫呢,还是个上卿?”苏秦似乎没有听见,只将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官道。苏代咂吧两下嘴巴,又要问话,瞥到苏虎正在脸色阴沉地望过来,赶忙低头锄草。苏秦却无觉察,依旧手拄锄把,两眼痴痴地凝视官道。苏虎脸色红涨,目光直射苏秦,嗓子眼里咕噜几声,几欲破口责斥,又强自忍住。轺车渐渐远去,飞扬的尘土也消散了。苏秦怅然若失,轻叹一声,方才意识到自己下巴正在拄着锄把,赶忙低头锄草。刚锄一时,从相反方向又来一队人马,打头的竟是两辆驷马轺车,后面的护骑更多,前呼后拥。远远听见马蹄得得,车轮滚滚,飞扬的尘土更见壮观。苏秦的兴致自也更见高涨,两眼一刻不停地凝视官道,右手食指一下接一下地点下去,嘴唇不断掀动,似在默数车后护卫的数量。几行汗水从额头流下,眼看就要流到眼眶边上,他也顾不上擦拭。苏虎的脸色已近铁青,喘气越来越粗。苏代、苏厉相视一眼,知道雷霆之怒就要爆发,皆现惊慌之色。唯苏秦不知不觉,仍旧沉浸在官道上的喧嚣之中。苏虎的嗓眼一番咕噜,终于喝出几句:“看看看,有啥看头?不就是几个达官贵人吗?从小看到大,还没看够?”苏秦打了个哆嗦,这才注意到狂怒的父亲,赶忙低头锄草。苏虎朝手心里猛唾一口,照地上猛力一锄,似是自语,又似是说予苏秦听:“哼,生就个庄稼汉,不好好种庄稼,一天到晚盯着人家贵族老爷的车驾排场,能顶饭吃?”父子四人一直干到天色昏黑,苏虎担心再锄下去殃及谷苗,这才下令收工。苏家住在伊水东岸的轩里,一个不足百户的中等村落。轩里离王城原本不远,但隔了伊水,又隔了洛水,若去王城,绕到渡口,就有二十多里。苏家大院位于轩里中心,离村子的四边差不多远近。苏虎四人放下锄头,苏代拉上苏秦,二人下伊水洗澡去了。苏虎洗了把脸,在院中的大椿树下略坐一会儿,忽地起身,走进中堂,将中堂几案上的杂物清除一遍,又提一桶水,拿抹布将几案反复地清洗、擦拭。收拾好中堂,他又到里间,弄来一只高凳,站上去,从棚架上取下一个锦绸包裹的物什,仔细解开,现出一个匾额,上面是“天道酬勤”四个铜字。苏虎小心翼翼地将匾额搬至中堂,在墙上挂好,退至远处端详有顷,满意地点了点头,从几案下面的抽屉中取出列祖列宗的牌位,依序摆好。苏虎正在摆弄,老伴苏姚氏走进门来,见状大吃一惊:“他大,又不是逢年过节,咋又摆弄起这些物什哩?”苏虎白她一眼,弯出中指将几案敲得咚咚直响:“还不是为你那个不成器的二小子?我算看透了,他的心思,根本没往庄稼上操!”苏姚氏感觉架势不对,惊惧地问:“他大,你——你想咋的?”苏虎气呼呼地说:“咋的?还能吃了他不成?这些年来啥法儿都试过了,就是招不回他的魂。今儿个只想让他跪在列祖列宗跟前,对天子赐的锦匾起个毒誓!”苏姚氏听出不是动粗,顿时放下心来,嘟哝道:“都是自家骨肉,起啥毒誓?”“不让他起毒誓,他就不会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也不会老老实实地伺候庄稼!”苏姚氏支应他道:“好好好,要是毒誓管用,我们真要谢天谢地了。”苏虎看看收拾得差不多了,吩咐苏姚氏:“去,找二小子回来,嗯,还有,让老大、老三一道过堂,打总儿收收心!”说话间,苏代洗完澡回来,哼着小曲儿回到院里。苏姚氏听见,急走出来,小声问他:“代儿,你二哥呢?”两人洗过澡后,苏秦呆在村北的打谷场里不肯回来,苏代自是知道。然而,苏代瞄见中堂里灯火明亮,摆满牌位,已知端底,当即摇头道:“洗完澡后,一扭身就不见他了。”苏姚氏拉住苏代,对他耳语一阵,嘱他快去喊苏秦回来。太阳早已落山,苏秦盘腿坐在打谷场上,仍在专心致志地雕刻木剑。雕有一会儿,他拿过锉子,细细研磨,而后将剑掂在手中,端详一阵,插进剑鞘里。连插几次,许是感觉不顺,他又拿锉子细磨起来。正在细磨,苏代走来,站在一边观看一会儿,小声说道:“二哥,阿大叫你回去哩。”苏秦没有睬他,两手依然在忙活。“阿大在中堂拜祭祖宗,看样子像是要教训你哩!娘悄悄说,待会儿你要认个错,阿大咋说,你咋听就是!”苏秦依旧在细磨,只不接声。苏代迟疑一下:“二哥,要不,你先躲一阵去?”闻听此话,苏秦打个惊愣,收起锉子,一骨碌爬起,将木剑插回鞘中,倒背于肩。苏秦一直倒背木剑,苏代几次都想提醒他,均未出口,此时也是无话找话,小声说道:“二哥,你背错了。我见人家的剑,都是剑柄朝上!”苏秦微微一笑,朝他深揖一礼,依旧倒背木剑,转身径朝渡口方向大步走去。苏代愣一会儿,急追几步,冲苏秦的背影叫道:“二哥,要是我想找你,哪儿寻去?”苏秦略停一下,回望一眼,朝他再揖一礼,转身扬长而去。苏代挠挠头皮,看到苏秦的背影渐去渐远,彻底隐没在昏暗中,方才轻叹一声,走回家里。来到堂前,苏代看到列祖列宗的牌位、供品均已摆好,香也燃过,苏厉已在堂下跪下。苏虎站在门口,两眼直盯门外,见到苏代,劈头问道:“那小子呢?”苏代勾头应道:“到处寻了,连影儿也不见。”苏虎眼睛一横,喝道:“就这屁大个地方,他能飞到天上去?”转对苏厉,“厉儿,你也出来,都给我找去!”苏厉赶忙起身,与苏代一道走出门去。两人满村子又寻一遭,哪儿还有人影?二人回到家里,细细禀过,苏虎气得浑身发颤,狠跺几脚,只好又将祖宗的牌位逐一撤下。翌日晨起,苏虎出工,仍旧不见苏秦,虎脸质问苏代:“一个晚上他都没回?”苏代摇头道:“没有。二哥许是害怕责斥,躲到哪儿睡过头了。要不,咱先下田去,呆会儿二哥回来,也必去了。”苏虎有气也无处发,转对苏姚氏吩咐道:“待会儿二小子回来,让他依旧去东坡谷田,今儿赶急一点,傍黑兴许就能锄完。”苏姚氏应道:“他大,你放心就是。待秦儿回来,我让他马上就去。”谷田里,苏虎三人锄有一晌,仍旧不见苏秦。苏虎感到事儿不对,变过脸色,气呼呼地叫道:“昨儿躲老子一宵,今儿连影儿也不见了,这是摆明了要跟老子打擂台呀。”苏代扎住锄头,小声劝慰:“阿大,二哥心野,真要不想种地,我看就算了。田里的活,我跟大哥多干点,中不?”苏虎方脸一虎,大眼一瞪:“中个屁!”苏代赶忙埋头锄草,不敢吱声。苏虎沉思有顷,抬头问道:“那小子必是又去王城了!代儿,前儿你不是去过王城吗?我且问你,这几日王城里可有热闹?”苏代想了想,嘻嘻笑道:“是有热闹来着。前儿我在城里,听见满城人都在议论聘娶公主之事。”这些日来,苏虎一心埋头弄庄稼,这样一桩大事,竟是一丝儿不知,急忙问道:“是谁家聘娶公主?”“是秦公和魏侯。听说他们均来使臣,说要聘娶天子的长公主做太子妃,王城里闹得沸沸扬扬,连三岁孩童都在议论。”苏虎又是一番沉思,自语道:“怪道那小子没魂了!”话音未落地,心头陡然一揪,暗自琢磨:莫不是他思春了?苏秦就此细细琢磨有顷,心底陡然豁亮:果是如此,倒是好事。有个媳妇管着他,那小子没准儿就能收心了。想至此处,苏虎立时有了主意,将锄头朝田里一扎:“你俩先锄,我得回去一趟。”苏虎三步并作两步赶回院里,苏姚氏仍旧候在门口,见是苏虎,赶忙说道:“他大,我在候着呢,秦儿只怕这阵子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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