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7:58 PM《惜春纪》第十五章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入画去了宁府。这是她卖入荣府五年来,第一次出府。由周瑞家的陪着,替四姑娘送东西给珍大爷。 坐在小车里,悠悠晃晃。阳光熏冽,透过轻纱射进来,散成五彩缤纷的光影。像一个从暗牢里走出来的人一样,那种世俗的亮丽,让入画觉得微微晕眩。 其实这只是普通而短小的荣宁街。而她,由此到彼,也不过百步之遥。 入画入内院,在抄手游廊上慢慢走,她初入东府。见这边厅殿楼阁,都峥嵘轩峻,花木也蓊蔚洇润,比荣府有别样风情,少不得细细看。正巧来意儿跟着俞禄出来办事,迎头走过来,看见入画微微一愣。入画看到他,一个英俊小厮对自己注目,少不得心头猛跳,咬住嘴唇,退到廊柱后,又忍不住拿眼看他。 来意儿走过去,入画松了口气,怅然若失,心里轻重不定,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了。这么想着,又回头看一眼,恰好来意儿也回头,两个人的眼神就这么结结实实的撞到一起了。 又是一惊,惊心动魄地惊。 来意儿突然回身走过来,看着她,没头没脑的问一句:“认得我么?” “不……”入画吓得手足无措。这么近的脸,男人的脸。他的呼吸喷到她脸上。神,告诉她该怎么反应? “我认得你。蕙妹妹。我们定过亲不是?”来意儿看住她,眼神把她扼地死死的。 定过亲!入画仔细地,仔细地看着他,手心沁出汗!她现在脑子单纯干净的要命,只剩下荣府的太太小姐们。 往事如前生。好还是不好? “表哥。你是容表哥?我……我们……”入画突然认出他是谁。认出了,如孟婆汤失效了,前尘旧事纷蹋而来,平顺的心原一时万马奔腾,烽烟四起。 “该死的,蕙小姐,你也卖身为奴了吗?你的高枝儿呢,断了,烧了,连根拔了?你也有今日!原来。人生不过如此……”来意儿阴恻恻地笑,转身出去了。 人声远了,杂声寂了。只他的声音点点滴滴,落到心里,清澈见底。入画任他嘲讽。呐呐地,呆着。立着。心热了,冷了,患了伤寒似的。突然很伤感,却又很想放肆地笑。 虽说人生何处不相逢,但是何必此生此时此处相逢?逼仄得一丝儿不透。天,你必得叫人刀兵相见,短兵相接,血流成河才罢休? 来意儿恨冲冲的往外走,心里五味杂陈。她,亦有今日么?然而将入画羞辱,并不能让他快乐。 他不能忘记她,所以五年之后,两眼之内就将她认出。他更不能忘记的是,姑姑姑父的嫌贫爱富。 老套但有效的理由。他父亲中了秀才,就赶着来定了亲,及至父亲屡试不第,又慌忙将女儿许了别人。惟恐吃了亏。 笑贫不笑倡,他懂得这句话,铁了心委身贾珍,也是拜她一家所赐。 可是,人生原来,不过如此。 他并不希望她也沦落了,并不希望。如果她还是那个金娇玉贵的蕙妹妹,也许他的挣扎,他的不甘心才真的有意义。可是,连她都沦落了,沦落为奴……或许真的应了古话: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哪有铁打的富贵,不散的席? 他和她的人生,就像一块已经冷却的铁,黑浑沉重,被命运定了型。怎么敲打都没有意义。白费心机。 来意儿落寞地回头看这府邸,盛烈的阳光将偌大的府第笼罩。看上去气势不凡,他却一眼看到隐没在高墙内的白幡,悲戚麻木的人们。他突然有种幻觉,在这个阳光丰盛的下午,由于日晒而引发的幻觉。他仿佛望见宁府和荣府的祖先,蟒袍玉带的两位国公,模糊而苍老的脸。他听见,冥冥中有个陌生的神秘的声音在叹息——唉…… 一阵心悸,彻骨的凉意。他想自己怎么会觉得这是整个贾府的葬礼呢?那些出没的忙碌的人,进进出出,悲悲切切,齐齐倒似来为这百年望族吊孝。 只是珍大奶奶殁了。我乱想些什么?来意儿赶紧挥掉这些不好的预念。就算注定了曲终人散,也请迟些儿吧。来意儿莫名地想。他明白自己是这树上的猢狲,附树的藤。 荣宁街上,人来人往,宁府门前,车水马龙。有谁会想到,第一时间听到这百年的悲音,赫赫贾府轻轻塌陷,窥测到将来结局的先知,居然是个小厮。18-更多精彩E书尽在:www.beduu.com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7:59 PM《惜春纪》第十六章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满地阳光冷了!入画呆立当地。心里,椎心泣血地疼。血一点点流尽了,那些淤积在心里枯腐的疼痛,原来还在。一直在。 这样站着,站了很久,直到周瑞家的跑来叫她:“哎哟,我的姑娘奶奶,你怎么还在这儿?大爷哪有那么多功夫等着你,快和我一道把四姑娘的东西递上去。” 入画回了魂,由周瑞家的拉着,去见了贾珍。前生已折裂,她从巨大的罅隙里跌落,现世她是奴才。为奴,就要恪守奴才的本分。那时在家里,她也是听着父亲,母亲这么训斥仆人的。母亲告诉她的世界是剥裂分明的。 你不要看这世上的人都生活在一片天下,共存一个世界中。其实它已经被神秘的手细碎地分裂,一切不是没有发生,在你看不见的时候。已经安排好。 “孩子,你和你表哥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忘记他吧。记住娘的话,两个不同世界中的人,生活在一起是被诅咒的,幸福不能长久,悲剧终会萌芽。” 母亲语重心长,由不得她不信。那么忘记记忆中那个苍白模糊的表哥吧,反正也不是困难的事,反正会有更好的在前面等候。 是谁教予的箴言?必须放弃些,你才可获得新的。 贾珍没有怪罪她,许是太忙了,千头万绪犹自里不顺,谁有空和个小丫鬟计较这些小事,只接了东西,看了,眉头微挑,问一句:“四小姐手书的?”又道:“你回吧,这些天好生伺侯着。”挥挥手,让她退下。 她告退了,坐上车回荣府,又去见了贾母,回话。 老太太一贯的慈和,笑问:“东西可送去了?珍大爷可有话说?” 她一一地回了,垂手毕立。 “难为四丫头有心,为她嫂子费这样的心,就一般的儿女也没这么孝的,舌血刺经……可要怎样疼才是!” 老太太说着,瞧了一眼立在地下的入画和婆子们,嗔道:“你们这些人,也不看紧着些,怎么就任她做出这等伤身害体的事。她死去的娘晓得,又该怎样伤心。” 老太太口气不顺,吓得身边人一起站起来,垂手领训。入画她们,早跪了一地,心神不定,等待发落。 半晌,方是王熙凤察言观色地笑道,边笑边劝解:“老祖宗可是心疼孙女心疼地糊涂了,这一个小姐,一个丫头,丫头如何管得小姐?老祖宗不欢喜,我这就派人拿了竹片子打她们一顿或是扣几个月的晌银,怎么发落,听凭老祖宗做主。” “你呀!”老太太闻言倒笑了:“猫样伶俐狗样精,惯会狐假虎威。”老太太指着入画:“这样小的孩子,露珠似的身子骨,架得住你几板子?这些人统共才几个银子?你就扣了去,你忍心?” 凤姐儿咬着嘴唇笑,一双凤眼水汪汪地,顾盼之间,云烟四起,藏住了多少精明灵巧。 “谢老祖宗教诲,连我都感念老祖宗慈悲,何况她们。”凤姐儿笑着蹲了蹲,站起来给老太太揉捏,笑道:“原是这么着,我们小孩儿家,承长辈看顾才许管这家,万般不当之处,还望老祖宗提点。” “千个人也巧不过你去。”贾母笑看着凤姐儿:“打量我不知道,你这是为她们求情么?左右着我是个老恶人,你做好人。这情原也该求,四丫头冰雕成的人,我心里当真不知?默经画画时不许打扰,原也是我吩咐下去的。怪不得她们。谁承想四丫头……唉!就是金粉,现磨了,也是又尊贵又易得的,凭是多少,算个什么?偏是这样执拧,想到用舌血来刺经。” 王夫人点头劝解:“老太太且宽心,这也是四丫头虔诚,与佛有缘,换做别人,就有这个心,也断不能的,四丫头的功德佛看在眼中,她定有后福。” 贾母点头一叹:“有后福,都有才好……说着闭了眼睛,我乏了,你们散吧。” 众人慢慢散了。 灵巧不过凤姐,特意落后几步,附在贾母耳边道:“老祖宗放心,四妹妹那里有我照应,太医两日一看,饭菜已经吩咐下厨房特别做了,都是清淡的。” “人精似的,巧得你!你乖。”贾母脸上露出笑来,伸手摸着凤姐的脸,笑叹:“却都似你这样灵巧,贴心才好。我乐得恁事不理,做个只知傻乐的老厌物。可惜不能。你是个人尖,实在难得的。你入府这几年,人都说我宠着你,只我知道你是苦的。这府里上上下下,哪位是好打发的?却难为你,小小年纪,里里外外打理得漂亮,就我在你这么大,也不能敷衍这样周全;人多说你争尖,攀高枝。谁知你是‘黄连做棒槌——外面光鲜里面苦’,这府现有管事的,可恁事不理。到底谁愿惹这个烦,也惟有你肯担起来,辛苦劳碌不畏人言。” 凤姐的泪早落了一地,当家三年,猫狗都嫌。她这几年的苦楚,原也无处可告,不料老祖宗明镜高悬,倒比亲生的爹娘还了解她。 素来刚强的凤姐也伏在贾母枕边哭软了身子。 “凤丫头,难为你了。”贾母抚着她的背,叹道:“争强好胜原是不错的,你婶子那样庄严持重,我还看不上。只是你还年轻,听我一句劝,遇事心气和缓些,天塌不下来,说到底也是爱惜了自己的身子。你放心,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凭他是谁,也不能委屈了你。” “知道了,老祖宗。”凤姐收泪,给贾母掖紧被子,展颜笑道:“您歇中觉吧。我下去了。” 凤姐站起来告退了,丫鬟们都散了。贾母在半梦半醒间睁开眼睛,她看着宽广冷寂的堂屋。人散了,就会嗅到古老而金贵的旧器发出陈年的暗香,淡淡地,像沉浸的岁月,储藏的忧愁,经久地洇氲着老人。 老人的眼睛慢慢发亮,她似乎在看见了空气中某些早已逝去的人的脸,她能看见年轻人看不见的东西,老的人,因为年老,有时会有一些莫名的能力。 你们都死了,只剩我一个了。代善,你告诉我这样地耗尽心力,会不会有用?这府里,我从做媳妇时就在这里。我全部的爱和青春氤氲了,沉淀了,一年年后,我像树一样老了,却依然在这里。代善,这是我们的家,我不能离开,不能看我们的子孙,引它败亡。年轻时荣华富贵,随着你,千样人,万般事,我也见过了,福也受足了。现在便是操碎了心,我也认了。你要帮我,还有你们,你们都要帮我。好不好?贾母,你看见她在自言自语。可是我相信,她是看见了将来。 窗外,一只贸然闯入雀儿在枝头,一声短,一声长地叫。廊下,百转千回射过来的阳光,已经僻旧了,金灰的色气,看到眼睛里,昏昏的,让人心里揪住。时光,就在雀儿的叫声中慢慢从老人眼前闪过了。 可是贾母知道,日子还长着呢,该操的心,一时也尽不了。所以,她又闭上眼睛,睡过去。19-更多精彩E书尽在:www.beduu.com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7:59 PM《惜春纪》第十七章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舍利子 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 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 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菩提萨陲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 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 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 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 波罗僧揭谛菩提娑婆诃 ——《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两百六十字的《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惜春割破了舌头,蘸着那些鲜艳无暇的水,淡淡地,写了出来。写的过程中伴随着巨痛。那疼痛让她警醒,当年可卿是在比这更剧烈的痛楚中把她带到这个世间。 想了很久,她决定将这件礼物送给可卿。愿佛,带你脱离苦海沉沦。 惜春已经不再流泪。谁人来看她,也是淡淡地,不落痕迹地对待,左右她舌头伤了,有别人说话,没有她说话的份。 她在房间里玩味地看着那些药粉,那些名贵的粉末从她指间被捻落。吹一口气,面前突然起了大雾一场。 隔着大雾你看她水光潋滟的眼睛,你听见她心里的声音,她说:我宁可这舌头断掉,可是它依然坚韧;我宁可这舌头烂掉,你们却要它复原。这是我的东西。却从来,从来都不是我的。所有的一切我都无从选择,只是被选择。因此我学会顺从。 入画进来,替她敷药,安排她就寝。 “姑娘,天晚了,早些安置了吧。”入画说。她的声音清细但沉闷。惜春听了,回过身,扳住她的肩膀,看住她,不掩疑虑。 “你心里有事?” “没有。” “我知道有,你的声音告诉我,你已经不是原来的入画了。声音是骗不了人的。” 她在纸上写了字给入画看,盯住她一笑,那笑明明灭灭,然后惜春手一抬,将纸就到烛火边烧了。顷刻,纸发出一股焦香,蝴蝶大的纸灰在惜春的脚边起起落落的飞舞。 入画想了一想欲言又止,就这么一愣之间,惜春已经转身走到床边,返身靠在枕头上,脸朝内躺着。 入画知道惜春不会再回头,不会再和她交谈了。她是小姐,岂有腆着脸和丫鬟说话的理?入画也没有怪她的冷淡,她自己也是木肤肤的,只抬眼看着墙上,两个人长长的影子,心里说不出地阴暗沉寂。 她突然感觉自己已经能够触及到惜春的寂净深处,只是还无从深入。 惜春睡了。梦中她穿过一道道垂花门。像行走在水中的人,看远方摇曳的影象一样,那些陈年旧事,始终晃动不定,有的已经开始下坠。 心里渐渐升起熟悉,寥落的情绪,想起那段时间日日走过这里去见一个人。 她想她了。就派了婆子去传话,大嫂子。我想来见你。她总是说,可以的。没有一次回绝。因此她也从没想过她的难。 像冰天雪地寒冷已深的人,她只是心无挂碍地向往可以飞至温暖如春的地方。她追逐她,如同夸父追逐太阳。20-更多精彩E书尽在:www.beduu.com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8:00 PM《惜春纪》第十八章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入东府与可卿见面,是秘密的,谨慎安排的后果。曾经她天真的以为东府才是她真正的家,她这个做小姐的,什么时候去,那还不得看我高兴么? 那是梦话,现摆着秦氏的金屋她就去不得,那里人多眼杂。她是不知道可卿在顾忌什么,可是她冷眼看可卿的为人,也不像那种无事生非的人。惜春暗自寻思,或许真有不便。比如珍大哥哥,她每次来,他总是不在家,或应皇差,或和冯紫英,卫若兰,陈也俊一干公子王孙出去围猎,按理说贾珍不在秦氏应该忙些,可她总是在贾珍不在家的时候请她来玩。惜春也不多问,她本就是个习惯安静接受的孩子。而且秦氏予她的感觉是稳妥的,无须置疑的。 依着惜春的性子倒觉得天香楼好,清净素雅的地儿,下午有缠绵亮烈的阳光,金丝密线似得笼住了亲密无间的两人;下雨天也好,廊下细密的雨线,比什么珠帘都好看,雨打到屋檐琉璃瓦上,叮叮咚咚,疏朗的房间,笑声映着雨声,出尘离世的清决。 那时,她快乐无涯,并不知道快乐因何而生因何而灭?现在知道,与可卿在一起,万般皆可圆满。若情感疏漏一一补足,她本就是个完整纯净的人,不会浑身是血。 那一天晚上,贾珍突然回来了,外面人一声声地传话进来。听起来像另一个世界的声响。她看见可卿的脸震动了一下。 那时正好一朵烛花爆了,烛光亦是一颤——就以为是烛火晃动。 可卿与惜春睡在一起,急急披衣下去迎。一阵阵钗摇影乱,宝髻松垂,簪子怎样也插不正,不小心扎着手,哎哟一声叫出来,她慌得像装扮不及,赶着上台的戏子。金钗银簪射出细碎粼粼的光,针尖似地戳得惜春眼睛疼。 “大嫂子,何用这么急,慢着些,大哥哥不会怪的。” “惜儿,你不知道。”她回头匆匆一笑:“安心待在楼上,别下来。”相处日久,她叫她惜儿。抹去了那个春字,剩得便只有如丝如缕的温柔缱绻。 她听话闷在楼下,一声不响,渐渐地睡了。被窝里还有她的温暖,枕边还有她的馨香,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对大嫂子有这么深的眷恋,这样缠绵绕指的依恋?她对他的情感像新日下晒过的白棉花,温暖,绵软地人,恨不得全心全意地扎进去,沉在里面。 贾珍还是上来了,那条密道,从可卿房间到这里的密道,他是清楚的。很久很久,他都没有走过,因为一步一步就好象踩在他自己的心上。这条密道就是当年他置的,他置了这条密道铺平了自己的青云路。也置出了一条不可去触碰的禁地,一条永世不得走尽的黑暗隧道,他将自己困在里面。 当年,他隔了门,听见自己妻子的哭泣、咒骂、呼救。他靠着这道门,抵制住心里的良知,他关住它们,将蠢蠢欲动的它们放逐,放出恶念来吞噬一切,最后,他终于能够让自己灭了五音,绝了心念。房间里那个女人已经与他无关,一切已与他无关。他终于能够熟视无睹。麻木不仁。 今天,看见熟睡的惜春,他却不能再熟视无睹。 贾珍确定自己是个自私恶毒的人,恶念如毒蛇盘踞心头。房里床头一点微弱的烛火突然蹿出来,像毒蛇口里的信子。 贾珍拨亮了烛光,拿烛照着惜春的脸,笑:“哟!我道你养了小白脸,却原来养了个丫头,她也在这里。难为她,外面这样兵荒马乱的,睡得倒黑甜。”满满的烛油顺着他的手流下来,滚烫的。他也不觉得疼。 “仔细你的手。”事已至此,秦氏倒镇定下来,赶上来夺过贾珍手里的烛台。 “你是怕烫着她吧?”贾珍笑着,也不相强,把烛台递给秦氏。一面伸手来探惜春的脸。他的脸逼近她。十五年前的恶果在他眼底渐渐成形。疼的眼底要滴出血来。 那种疼痛像从前的一个神也有过的疼——有一个神,他有一个漂亮的园子,他有一个仆人。有一天,他心血来潮为这仆人添了一个伴侣,他是想,我赐予你生命,我赐予你爱,我赐予你幸福。我赐予你想要的一切。只你务必忠贞,不可背叛。而那仆人有一日,听从伴侣的话,摘下了树上的果子,吃了,便有念想,不再单贞。 神很心痛,于是驱逐了他们。如此疼痛。背叛的恶果,连神也不可原宥。你知道吗?情感自私如斯。 他扼住惜春的脖子,天知道,他是不知不觉的。 “扼死你这个孽种!扼死你!”他终于喊出来!狠得得的扼住惜春,双手像灵巧的蟒蛇,缠住她的脖子。 你曾用丝巾勒过自己吗,到差一口气就窒息的程度?我试过,所以了解惜春当时是如何难受。 喉咙要被生生捏断,气息堵在一起,眼冒金星,耳朵轰轰作响。脸色是紫涨的,淤青的紫。 惜春困难地睁开眼睛,她已经不能确定那人是谁。只看见一张模糊的狰狞的脸。 世界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你放开手!”可卿尖叫着,来撕扯贾珍。 “她是我的女儿!你要扼死她,先扼死我!这一切是谁的错,你说!是谁的错!”她跌跌撞撞地扑倒在惜春身上,泪流满面的嘶叫。 “你让开,我一定要杀了,十三年了,她该活够了!”贾珍推开秦可卿,又来扼惜春的脖子。 “哥……”惜春看清是贾珍,又惊又怕死命挣扎。 “我不是你哥,我是你的仇人,记得转世投胎来找我报仇。你记得我的脸,记得我的名字,我叫贾珍。别找错人。” “畜生!”跌倒在地的秦可卿,伸手抓过烛台——好吧,要死的话,都同归于尽好了!她将烛台往贾珍身上掷去!拼命地掷去。 贾珍本能地一闪,不得已松开惜春。 惜春看见秦可卿扑到她的身上,哭着,叫着——“惜儿,我是你的娘,娘不会不管你!” 惜春在感觉扼在脖子上的手松了,却又有一双无形的手伸过来,厣住了似地,她抱住可卿叫——娘。 这辈子,唯一一声叫出口的娘。 她记得可卿的泪,像铺天盖地的洪水,沾满了她的脸,她的脖子,她的手。她感觉到那泪是热的,热的像烛油,将她整个烫穿了,从此以后千疮百孔。 梦里,很多事都悠悠地过了,可卿死了,葬了。元春晋了贵妃,圣眷隆重,回府省亲。轰烈烈大观园盖起来了,姐妹们都住进去了,诗社起了几番,刘姥姥来,老祖宗嘱咐她画园子,这么多事,怎么一忽儿就过了呢? 休将短梦拟黄粱。老的老了,小的大了,逝去的,遗忘的,情怨随时光静静衍生,却最终在时光里湮灭。生活原是这样如刺又平顺的流年。 惜春醒了。她睁眼时,又看见荣宁街上遮天的白幡,灵前仍是供用五品职的执事等物,难道还是那一天吗?再定睛看时,已经不是那口樯木棺材,灵牌幡上的名字已经换成了贾敬,众人高抬的是一口金丝楠木棺材。 好象过了很多年了。惜春看镜子里的自己微笑着叹息:“也许我早就老了。却是今天才愿承认。” 她回头问身后的入画:“今年你可有十五了?” “过了十五了,姑娘。可不是都老了么。“入画边给她梳头边闲闲应道。她亦有她的期待和心思,如流波里的月影那样模糊不明。 “我十六了。”惜春笑得像一朵还没开放就已经开始凋零的蔷薇。21-更多精彩E书尽在:www.beduu.com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8:01 PM《惜春纪》第十九章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一时梳洗毕,众人皆来拜望,一拨一波地如同藕香榭外不绝的水纹。惜春少不得一一应酬,本来心无波澜的,倒非要伸棍子把心水搅浑了,搅得胸腔里发酸,看着流了几滴泪才作罢。 惜春冷僻,一般人不过送出藕香榭,回身就把房门闭了。众人怜她小小年纪父母俱丧,也不跟她十分计较。倒是老祖宗,太太十分地放心不下,三天两头打发人来问寒问暖,嘱咐凤姐儿多照料着些。 惜春心里厌也说不得。少不得上去承恩,道谢,一套套戏码做足了,来的人方少了些。饶是这样还闹得藕香榭人仰马翻。入画领着几个婆子,一叠声的打帘子端茶倒水送客,累得不堪。无奈何,府里规矩大,等闲身上不干净的婆子丫头,不过是在外面粗使,一概不许到屋里来。正经忙碌的只有入画和几个小丫头。 起先入画还不知道,照样日日作足功课,眼见人来的不再那么轰烈,心里奇怪。待惜春告诉她原因,暗地里免不了松一口气。但人又自有一股贱意,忙碌惯了的人,突然闲了,站在房里倒有些茫然。这一日又早早忙好,惜春和妙玉在屋里对弈。入画来来回回的不知道做什么,又不敢打扰。只拿了鱼食靠在廊下的阑干边看鱼,百无聊赖中用手挲着栏杆。青碧的栏杆将手越发衬得白,仿佛隆冬大雪覆在翠竹上那样青白分明。她就这样靠着,看着水,一边想着脉脉心事,这里的水也不壮阔,也不浩淼。只森森的鱼鳞似的白,像一面蒙上了雾气的镜子,就是这样才容易惹起那些千丘万壑,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入画正看得入神,身边突然有人笑:“姑娘好重的心思啊,年纪轻轻的叹什么气,可是愁嫁不得如意郎么?” 入画猝不及防,唬得一惊一跳,抬头看,一张马脸凑过来,细嘴细腮,一双吊三角眼,笑吟吟只看着自己。定睛看时,原来是邢夫人的陪房王保善家的——惯会倚风作邪的老厌物。 “你作死!这样的话也是这里诨说的么!仔细我回上头去,二奶奶一顿板子喂饱了。看你吃不吃得消。”入画用手抚着胸口骂。见是她,先自不喜,既而又惊又怒,入画到底是小姐出身,每日受别人的气说不得也就忍了,现在连这样烂泥坑里枯叶似的老婆娘都敢来笑话她。入画气得手颤,想生生给她两耳刮子,想想还是忍住了,随手将鱼食撒在池里,手一拍走了,回身冷笑道:“大娘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 王保善家的也不着恼,丢了个眼色,笑意不减只跟着她,入画心下生疑,特意往没人的地方走。这园子里假山花木茂盛,树荫底下石头背后,倒是方便说话。 那一蔽阳光清冽,照不到这里,假山背后,花草浓密,阴影丛生。石头上冷咝咝,没一滴阳光。入画伸手一探,笑道,这石头凉,大娘仔细冷着身子。说着拿出块手帕子垫在石头上让王保善家的坐了,一边自捡了块干净石头,离王保善家的远远坐下。刚才的一霎间,她打定主意,不去惹翻那老泥鳅,且看她什么话说,再做计较。 思量定了,入画笑微微道:“王大娘,有话您请说。” “姑娘。王保善家的笑得细眉细眼一阵乱摇乱颤:姑娘是聪明人,我也不说那个虚话,是东府里头来意哥儿叫我传话给你。” 入画听了心下惊动如有物萌芽,脸色却是一沉,冷冷一笑,站起来就往假山后面走,边笑边咬牙说:“大娘请回,这会子别说什么来意儿,来神儿我也不认得。若有什么污言秽语,人约西厢那些话,大娘你收回肚子里藏稳了,你不必说说了我也不听。若想着我是这样轻率的人,他就打错了主意。” 王保善家的上来伸手拉住她,在她脸上一摸,笑道:“嗳!好嫩的脸皮,你在我跟前三贞九烈算个什么,还装不认得。来意小哥已经在珍大爷面前求下了你,不是半过了明路的。就是使再多的银子,我也不敢接这个差。” “大娘放尊重些。”入画忍住气。别的倒没什么,就只入画闻惯了清淡檀香,乍闻到王保善家的身上酸臭味,直冲鼻梁,让她受不了。入画立刻退后几步,甩开她的手,正色道:“您这话不名不白的,什么意思?他凭什么将我求下了,我还得伺候姑娘,就是姑娘出了阁,我少不得也跟去伺候,算天算地,也没有跟了他的理。” 不料听了这话,王保善家的拍手笑道:“我原道姑娘小,不料姑娘却明白!现摆着,可不是就要随嫁陪房,来意儿才急着向爷求你来着,幸好我们这位爷慈悲为怀,也就允了。” 入画顾不得她身上气味恶心,抓住她问:“这是真的!姑娘清誉毁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