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纪-2

贾敬不置可否。闭目颂经。  “儿子知道!父亲不单回过!还……还去了天香楼!你……”贾珍看着贾敬麻木不仁的老脸,他怒了,像火山一样不顾一切地喷射着自己的怨怒。他心底那个秘密像岩浆一样翻滚着,把他的心烧得坚硬灼热,已经到了他不可承受的程度了。  他冷冷地说,像宣布别家王府里的佚事!“你又找过可卿,被瑞珠撞破。瑞珠现今触棺死了,她倒机敏!知道活着谁也不会放过她!可卿也死了,就缢死在天香楼!你这杀千刀的老淫棍!你答应我不再碰可卿的!你来这里出家,我好吃好喝供着你!你修你的道,你成你的仙,为什么又要回去破坏我和可卿?”  贾敬拨念珠的手停了,他睁开眼,静默地,看着贾珍。他的神气并不是修道带来的平和,而是胜券在握的笃定。  “珍儿说的好巧话!可卿是尤物,这东府,你不知还是我不知?实话告诉你,为父早知可卿不是凡女,被你一人享了岂不可惜!只是为父年老才不得不相让罢了,若早几年……”贾敬站起来,恢复了以前宁府大老爷的神态气度训斥着儿子:“再者,你是平白无故把可卿给我的吗?你我心里都清楚,可卿的死,只与我有关是么?那天夜里……”  贾珍想起来,有件事他好象才想起来。贾敬的话像一只手,把那件事赤裸地从他记忆里纠出来。  那个厢房,可卿在红销帐里候着他,香花沐浴,只穿了抹胸,像一颗糖果,纯净甘甜的躺在那里,等他去品尝。  “可卿,我的可卿!”他赞叹着准备迎上去。  春情浓艳,关也关不住了,鹣鲽正待双飞。可卿忽然用手推他:“你看,外面有人。”  他一看,窗外有个人影闪过,干瘦矮小的影子,贾珍不以为异:“想必是丫鬟。”  他又抱住可卿求欢,可卿半推半就,脸色潮红,笑嗔:“你这急色鬼,也不避人,被人看了怎么好?”  贾珍吭吭地笑:“谁敢,我挖了他眼珠子,好卿儿,给我吧。”他已经等不急。  “就你是霸王。”可卿笑着咬他肩膀,像藤一样缠在他身上。  兴致渐浓。一时,外面丫鬟传话:“老爷叫请。”  虽然不悦,他也不敢怠慢,穿戴齐整赶去伺候。  “父亲!可是身体不是么?儿这就叫太医院差人来问诊。”他垂手侍立。正房灯火幽暗。  “儿啊!不妨事。”贾敬靠在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上一副不甚老朽的样子,感慨良深地说:“为父老了,今日听道书,似有所悟,度量着要到城外玄真观去修行,只是舍不下这虚名闲职,毕竟是祖荫啊。”  心里的愤懑迅疾地消失了,贾珍的心狂跳。喜悦像水面的波纹,越扩越大。他正待脱口说:“不碍的,有儿子呢。”话到嘴边就咽住了。心有欲,口不言。怎么事到临头即忘了涵养工夫。  “儿子愿父亲身体康健,千秋高寿。”  “不是这个话,我儿,父亲有意将这祖荫给你袭了,你可愿意?”  “父亲折杀儿子了,有父亲在,儿断不敢有此念想,望父亲怜悯,不要折了儿的寿!”贾珍跪下来,戏演到这一步,他突然半真不假地来了这么一下,险些把自己也感动了。  贾敬显然对他的表现很满意。干瘦的脸上露出一点鲜嫩的笑容,好象一棵枯枝突然开花,看得贾珍心一颤。贾敬长长地出了口气,好象要在这口气里把决心下定。  他等待着。  贾珍也等待着。他知道还有下文。  “珍儿,父亲想找你要一样东西。你若允了,父亲我便去修道,也能心平气和。”贾敬笑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贾珍觉得那笑容有点阴森,有点深不可测。他只得笑笑,说些打不着的话,见机行事。  “父亲要折杀儿子不是!儿子的命都是父亲给的,凭儿子所有,父亲大人取去,儿绝不敢有怨言。”  “好好好!我儿果然仁孝!”贾敬满足的笑了,他撒网等地就是这一句。  他走过来拍拍贾珍的肩膀:“为父心怀大慰啊!”他看住贾珍说:“我要儿的一件衣服。”  贾珍愣住了……  “可卿不是衣服!”贾珍切切地说,前尘旧事让他恨意深透,恨不得一刀刀割了眼前的老匹夫。痛苦!如海水汹涌泛滥的痛苦决堤而来,又一次无边无际渍着他千疮百孔的心。  他后悔,为什么要因为功名而答应这桩丑陋的交易。  我是犹豫的,我是后悔的,但最终,我答应了他。  贾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上房走出来的,他好象踩在沼泽里,每一步都是虚的,每一步都几乎要深陷下去,万劫不复。  他的父亲,有听床的癖好,这也就罢了,现在他竟对他提出,要用他的女人,秦—可—卿。7-更多精彩E书尽在:www.beduu.com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7:50 PM《惜春纪》第五章第六章  第六章  天渐渐地清明,原先蒙蒙不清的山树亦变得清朗,在细雨中玉立亭亭。秋雨清寒最浸人,众人随贾珍起的绝早,身上本没有多少热气,眼见得贾珍进去好几个时辰没有回的迹象,已经冻得站立不住,在廊下缩手跺脚苦不堪言。  早有晓事的小道童再三请他们入内休息。几个小子喜上眉梢,却被俞禄拦下了,一声儿喝住了不许他们猴子似的乱蹿。  几个小厮都是半大的小子,没得道的猢狲,哪里比得俞禄老成持重。先前在马上发问的小子磨蹭了半晌,又发声叫苦:“俞大爷,放咱们进去歇一会吧,驱了这身寒气就是托您老的福了。”说着,连连作揖,低头就往里钻。  俞禄早料得他有这一手,手上一带,把他拽过来,换过手就拧他的耳朵,拧得这小子哇哇叫饶。  俞禄却不松手,他知道不给点教训,这些小子根本不拿他的话当回事。他板着脸扫了剩下的几个小厮一眼,喝道:“来意儿!你还越发得劲了!倚风做邪的,爷宠着你,以为自己不得了了是吧!今日慢说是你,便是府里更有头脸儿来了,也得在外候着!爷的话你没听明白吗?”  来意一个劲的叫疼,俞禄松了手。话虽说的狠,他也不肯轻易得罪了这些小子。他们天天腻在贾珍身边,眼瞅着不见被告了阴状可不值当。  来意揉着耳朵,委屈地眼眶红红的。他是个堪比女孩俊俏的小子,粉面朱唇,一哭一啼也婉转可怜。俞禄见他哭得可怜,更知道他是贾珍可心的人,赶紧放缓了语气,放低了身份哄他:“来意,来意儿……你这不撑劲的小子,还是伺候爷的人,怎么这么着就哭了?”  来意不理他,扯着袖子只管哭。俞禄像哄着自家小孩一样拿出帕子给他拭泪,拿出的是一方崭新的绣帕,上等的苏绣小品,原是贾珍随手赏给他的,这不,还没来得及给家里,一直揣在身上,今日倒派上用场。  来意到底是小孩,哪架得住俞禄这么又软又硬的揉搓,早收了泪。小孩儿眼皮子浅,一径盯着绣帕。俞禄一笑,大大方方将绣帕递给他:“喜欢就拿去。”  来意乍惊乍喜,早忘了俞禄拧他耳朵的事,忘了疼,拿着帕子问:“这么好的帕子,给我的?”俞禄是宁府的管家之一,贾珍的贴心心腹,有权有势,他们都知道。现下俞禄对自己这样好,怎叫他不心动。  俞禄笑:“你看你俞爷像说话不算话的人么?”  来意大喜过望,赶着给俞禄跪下,喜孜孜地说:“谢爷的赏!”  俞禄受了他一跪,又赶着拉他起身,笑道:“仔细跪疼了,瞧瞧,你这小猢狲千伶百俐的,怨不得珍大爷疼你。”  他早有算计,这么好的绣品拿回家给那头糙婆娘他是不肯的,那不是糟践东西吗?给来意儿倒好,来意儿用着东西就感念他的好,就是一时给贾珍看见了也无妨,左右是给了他心上的人儿,以后好处还少得了他吗?  眼下来意就对他服服帖帖了。  俞禄叹了口气,显得语重心长:“你们这些小人儿,到底年轻。哪里晓得伺候人的难处,爷在里面尚是站着回话,在院外一站半个时辰,何况你我?爷是来办正事,比不得平日带你我茶寮酒肆里胡缠。宁可冷着,不可错了规矩。你我都知道爷的性子,拿人撒起气来,来意儿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可吃得消?”  一番发自肺腑的话说得来意万分感激,红着眼说:“我知道俞爷疼我,我以后都听您的,再不敢逞强使性子了,就是爷面前,我们也听您的。”  来意儿虽小,却也是几个小厮的头了,他这么一说,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小厮也连连点头。俞禄收服了他们,心中畅快,正待开言,却看见一辆车从路那头来了。车外坐着林之孝家的。俞禄一见,吃惊不小,心想这难道是哪个女眷出来了。若是宝二爷,再用不着林大娘跟着出来。  他使了个眼色,众人抖擞精神,必恭必敬地等在那里,等来人下车。8-更多精彩E书尽在:www.beduu.com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7:51 PM《惜春纪》第六章第七章  第七章  车到跟前。车里人却不下车。  俞禄迎上去先搀扶林大娘下车。林之孝家的下了车,且不客套,只说:“你们几个进去,该避清的避清,生人一个不许放进来。四小姐来见敬老太爷,半点马虎不得。”  众人答应一声,进去忙碌。  林之孝家的站在车下回道:“四小姐,我已吩咐他们去准备,待打扫干净了您再下来。”  车里人出了声,却是鸳鸯的声音:“有劳大娘了,吩咐他们仔细着点,姑娘可惊不得,我陪四姑娘说说话,就慢着些,也不碍的。”  惜春在车里坐着,脸色瓷白,神色倒还稳重,看着鸳鸯微微露出点笑,笑容轻寒似梨花。鸳鸯望着她思量:人说四姑娘是个冷人儿果然没错,连笑起来也是冷冷的。四姑娘这一股冷若冰霜的性子,大约跟从小没了娘有关,林姑娘也是个从小没了娘的人,也是一股清寒逼人,可比起四姑娘的的孤介来,还算随和。  但鸳鸯是个妥当人,她从不轻口说别人不是。心里慢慢转了念头,也只是对惜春更添怜意。惜春的手冰凉,鸳鸯握在手里,不甚心疼,温言道:“姑娘,你年纪小身子弱,昨儿又累了一夜,要多爱惜些自己才是……”  惜春依旧是那样冷清清的脸,冷清清的笑,只有眼睛里透出一点暖意。  她知道鸳鸯不势利。鸳鸯还帮着她,不然老祖母不会安心放她出来。  “鸳鸯姐姐。”她冷清清地说:“我许久未来看父亲了,不知父亲大人是否安好。”她不太爱接受别人的怜悯,将话轻轻一转,转到贾敬身上。  鸳鸯无话,只有默默地点头,看着这个比自己的小的小姐,她又倔又可怜,却不喜欢人安慰。鸳鸯不好再说什么,两个人在车里静默地想着心事。  一时,俞禄他们安排妥当,从观里跑出来回话。林之孝家的站在车下回道:“四小姐,已经准备好了。”  鸳鸯站起来,弯腰准备扶惜春下车。她听到惜春在她耳边轻声说:“谢谢你。”  鸳鸯一怔。  而惜春,她又恢复了那种淡漠如梨花的表情。  惜春下了车,由鸳鸯陪着进去,林之孝家的在车里等着。  观里好象被洗涤过,从里到外都空了。那些念经打坐的男人们全像信仰一样消失了。寂静得只听到雨滴在叶子上,从叶间滴到地上的的声音。  雨意空疏。  惜春想起出宁国府,祖母派人来接她,她坐在小轿里,从纱窗向外瞧,雨卷着黄叶飞下来,满街的人也打不起精神来。惜春,深锁闺中不谙世事的惜春,她看见一张张萧瑟的面容。她看见萧瑟的生活像一副画意惨淡的长卷,在她面前铺展开来。  人们像水里的萍。无根,带着茫然和无奈继续着自己的漂泊。这个秋雨清寒的早晨,十四岁的惜春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许多。  秦可卿死了。惜春感觉自己的根在阵痛中,彻底地,彻底地断了。她可以像白色的曼佗罗花一样在佛说法时从天而降,可是与这尘世,再没有半点关系。  她突然想去看看贾敬,看看这赋予自己生命的人,他活得是否安然自在;她突然想知道,在秦可卿死的时候,他有没有难过和内疚。  这个念头像一根柴,在她心里越烧越旺。  回到荣国府给贾母覆命时,她已经无法抑制得说了出来。  贾母没有震怒,多数情况下,她都是平静安详的。到了她这个年龄如果还是凤辣子一样的脾气的话,只能说明她的一生一直是颠沛的,生活无法让她获得宁静。  她只是轻轻地摇头,将惜春搂在怀里,吩咐人给她泡脚,揉腿,心肝肉儿地叫。  “四丫头,你是姑娘家,到道观里如何使得?万一小道士唬着你,可不得了。”  惜春不回嘴,只轻轻地说:“老祖宗,我想见父亲。”说完眼泪啪啪地往下落。  贾母叹了口气:“去见见你父亲,原也在理。我也没有拦着不让你去的道理。只是必定今天么?祖母另安排时间,叫玄真观里安排妥当,我陪着你去成吗?”  惜春重重地跪下了,她的膝盖有麻木的痛感,想必已经肿了,但是她顾不上了!  “我是什么人,哪里敢劳动老祖宗。求您让我去吧。”她流泪呜咽着,单薄的身躯颤抖着。  贾母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老人才有的看透世情,就像在秋天才出现的荒凉和萧瑟。她的洞察一切却又像秋天的高天一样清澈如洗。  她在惜春柔软的眼泪面前投了降,只是还有些为难,思忖着:“叫谁陪你走这一趟呢?”  鸳鸯,不慌不忙,不急不缓地站出来,像取下琥珀手里的麂尘一样轻巧地说:“老祖宗,我陪四姑娘去,可成吗?”  贾母笑了。她同意了这次微服出行。不信别人,她却不能不信鸳鸯。鸳鸯是她身边第一个妥当人,比儿子媳妇更可以信任。  惜春走到静苑了。  不劳她吩咐,鸳鸯识趣地候在门口。  惜春迈进了院子,院子里一样寂静无人。  惜春站在门口。她想敲门。她听见房间里有人。  那个人的声音是——贾珍。  他!也来了么!9-更多精彩E书尽在:www.beduu.com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7:51 PM《惜春纪》第七章第八章  第八章  惜春来得不早不晚,也只是刚好来得及听见那几句话而已。  “你又找过可卿,被瑞珠撞破。瑞珠现今触棺死了,她倒机敏!知道活着谁也不会放过她!可卿也死了,就缢死在天香楼!你这杀千刀的老淫棍!你答应我不再碰可卿的!你来这里出家,我好吃好喝供着你!你修你的道,你成你的仙,为什么又要回去破坏我和可卿?”  ——像平静的海域里,突然来临的飓风。  惜春,被震得神魂欲断。  一波未平,一波又袭。她又听见贾敬说——  “珍儿说的好巧话!可卿是尤物,这东府,你不知还是我不知?实话告诉你,为父早知可卿不是凡女,被你一人享了岂不可惜!只是为父年老才不得不相让罢了,若早几年……再者,你是平白无故把可卿给我的吗?”  可卿是尤物!是的……可卿是尤物!那谁告诉我,我是什么?惜春摇摇欲坠地想。像置身在狂风浪卷的大海里,她被浪一次接一次地打入海底。  消身蚀骨的疼痛。满口如刺的苦涩。还有,永世不得超生的罪孽。  玄真观里的雨还在下着,有越下越大的趋势,秋叶在寒雨中瑟瑟不安,而惜春的裙子已经被廊下的水打湿。  雨声茫茫。  惜春非常非常感激这场雨,如果不是这场雨,这附近的廊下会有小童候着。现在没有了。他们害怕寒冷,躲进屋内避寒。  惜春的脚步声无人听见,她流泪也无人看见。  还要进去见他么?惜春怔怔地站着。她该知晓的已经全部知晓。而她的父亲贾敬那副麻木不仁的样子,不用看,听也听的出来。  她其实和他不亲。非常非常小的的时候,从她有记忆起,见到的就是荣府里那些人:满头银丝的老祖宗,端庄严肃的二姑母,温柔娴静的珠大嫂子。那时候熙凤还没嫁过来,府里还是王夫人当家。府里气象像手炉里的火,总是安静温热,略显沉闷的。  她还隐约记得一点珠大哥哥的样子,他没有宝玉俊美却比宝玉英气,勃勃地,如同温泉一样热力张扬。珠大嫂子一直是这样安静平和的人,只是珠大哥在的时候,她的笑容更璀璨,穿衣打扮也比现在鲜亮。  这些饔繁明丽的人,与她是不相干的。他们是大人,而她是婴孩。大人和小孩的世界就像天和地一样,距离遥远,昼夜分明。  他们偶尔来看她,抱着她,和她说一些话。惜春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她只记得那一点影象,好象被时光洇晕过的画片,面容都模糊了,只剩下彩线描成的外框。  像一个个羽化成仙的传说,那些记忆里的人,如此地不能确定。  后来珠大哥哥一病死了,珠大嫂子的面容衣饰渐渐褪色,苍白成水墨线条勾成的仕女,学着竹篱茅舍自甘心的生活。  宝玉,探春,迎春,惜春。他们在一起慢慢地长大了。  宝玉爱找探春玩,探春机敏又胆大,常常想出一些大胆新奇的游戏;探春喜欢去找迎春下棋,因为她们都是庶出,姨娘生的,不会谁瞧不起谁;惟有她,惜春,她太小了,没人愿意和她玩一起游戏。而她也不爱玩,不爱笑,不爱热闹,好象血液里就孕育着孤独的刺。  再后来,黛玉就来了。  然后,属于宝玉的时光之树上就只刻满了黛玉一个人的名字。  从始至终,她的身边就只有丫鬟,婆子,教养嬷嬷。她并没有觉得寂寞以及不适。这是自然的。侯门深,渐渐,深成了海。人成了海底的夜明珠,水底的珊瑚。真富贵就是要这样深不可测,深藏不露。他们不是寒门小户,从房门到柴门只有一步之遥远。  这里是百年望族,公候之家,庭院深深,时光清冷,寂静。  惜春,生就是这里的人,她的根,盘根错节缠在这些倨傲高耸的古树上。一生,她曾用尽今生的缘法去解这个结,却无济于事。  然而惜春没有受到多少委屈,贾母是精明公平的。钗环裙袄,迎探惜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吃穿用度三人俱是一样安排。她曾对王夫人等众人说:“不要太看重正庶,只论孩子好不好就得了,投胎在谁的肚子里,都是命定的,宝玉不必说,我再不许你们苦了她们姐几个,就是环儿,赵姨娘不宜当,若是环儿自己不争气还罢了,他若是懂事知理,我也不许有人轻慢他。”  当时惜春太小,她坐在旁边,还听不出,贾母的弦外之音。  她就这样冷孜孜地长大了。  母亲这个词,在皇族里,在公候王府里并没有多少暖意。它只是证明,有一个女人和你之间有一种由生命衍生出来的关系;你们之间有一种联系,这联系不容选择,无法割舍。是你的恩慈。或是罪孽。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不是亲情。也许还是障碍,汉武帝为立太子杀掉钩弋夫人,武则天为登后位扼死亲生女儿……  母子,母女,最亲密深切的那个人,也可以是阻滞生命的西行流沙河。  鹅毛浮不起,芦花定底沉的是亲情。  母亲,在惜春的印象中只是一个称呼。她周围的,好象都是与母无关的人。迎春的母亲像气泡一样消失在府中;探春的母亲倒是在,还常跳出来蹦哒。可是那样一个不宜当的人,连探春自己都不愿理她,对她退避三舍犹恐不及,只怕沾染了她的俗气。  所以母亲,对惜春而言,真的没什么意义,就像脐带,生下来就断了。或者像探春说的,还不如咱们房里的花,眼瞧着还能清爽几天。即使生日,也是贾母带着姑母大嫂子,凤姐姐大伙一起热闹着过,反倒没母亲什么事。  她有问过一次,老祖宗说她的娘死了。自那以后,她就把自己当成孤女。  一个孤单但幸福的孤女。10-更多精彩E书尽在:www.beduu.com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7:52 PM《惜春纪》第八章第九章  第九章  平静安逸的生活一直维持到十三岁那年,那一年,惜春第一次正式回东府。  那一年她刚好及笈。  及笈之礼对女孩的意义重大。发式的改变,亦是暗示人生的换骨脱胎。咱们的老祖先,老早就定下烦琐的礼仪规矩。稚女和少女,少女和少妇。言谈仪态,衣衫首饰发髻都各有讲究。这一天女孩的头,必定是母亲给梳的。梳得漂亮而又精致,梳拢发丝一样充满光泽希望的青春,也梳拢女孩纷乱如花枝的春心。  长大了,长大了,从今以后就是可以许人的大姑娘了,行为举止要有个大人样,不要贪玩贪嘴,不要口无遮拦;打今起,就成人了。长辈们总这样感慨训示,说得女孩满脸娇羞。长辈们的苦口婆心等于告诉她们,所以再耐心着点吧,这春闺如牢快做穿了。  迎春的头是邢夫人给梳的,探春的头是王夫人给拢的。年华像四季一样折迭前行,很快地,很快地,就到惜春了……  惜春摸着自己的青丝想,我的发会是谁给梳呢?迎春那个太普通了,探春那个太贵重了。惜春想要个别致的,像四月的蔷薇那样别致漂亮的发型。行行复行行,发丝间渗出一点不一样的香气来。  在生日到来的前一个月惜春已经在准备和憧憬。她最想,由老祖宗给她梳。老祖宗是个全福的人,又和善又亲热。她见过那么大的世面,给自己梳的髻,定然是艳压群芳的。  她嘱咐嬷嬷给她备下黑芝麻粉,最饱满匀称的芝麻,用白玉小碾子碾碎了,搀上核桃粉。热水冲兑了每日早晨一碗;她让入画用温热的水帮她洗头,用最好的鸡蛋来护养。  她那时,爱着一头青丝,如同性命一般。  熬啊熬,和每个生活在期待中的人一样,心境突然难以安稳了,每日的辰光都过得极慢,天亮的迟,黑的也迟。平静的流年突然像玫瑰一样长满了刺。  好容易到了生日那天,惜春早早地起来,任人打扮得靓丽,去贾母的上房请安。阖府都在。比两个姐姐的大日子都隆重。惜春暗自比较了一下,开心又添了几分。  “叩请老祖宗金安!”她规规矩矩地跪下,笑盈盈地说,然后环顾了大家一眼。  “好好好!老祖宗笑道,快扶四丫头起来,可怜见地,跪伤了拿什么赔给她父亲。”众人笑起来,便有一拨人赶着扶她起来,有人称赞她识礼,有人称赞她漂亮。  父亲!惜春在站起来的同时,愣了愣。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原来是有父亲的,不过据说他早就到城外的玄真观修道去了,现下的东府,由她的哥哥贾珍打理多年。  “四丫头,来,到祖母这来。”贾母在云塌上招手。今日腻在她身边的,不是宝玉,不是黛玉,不是宝钗,湘云。而是惜春。  惜春慢慢地走上去挨着贾母坐了,笑眼盈盈地撒娇:“老祖宗,孙女儿想求您给我赏个髻,成吗?”  “我?”贾母呵呵地笑:“好啊,你瞧瞧这一屋子啊,都不是软乎人,一个个的都算计到我头上来了。”贾母一番话说得众人掩口而笑。  珠大嫂子拉着惜春的手笑:“好个千灵百巧的小东西啊!”  惜春微笑不语,看情形,祖母是不会拒绝她的要求的,今天是她的大日子啊。  待人笑声净了,贾母又说:“四丫头,今天祖母可不能帮你梳头。”  为什么不能?惜春好想问,可是她忍住了,自幼的教养教她们处事不惊,万事平静以对。她仍是笑着,可是笑着就有眼泪下来了。  早知就不说了……今天是她的大日子啊,祖母忘记了吗?为什么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拒绝她呢。她的要求不过分啊。  她心酸着,取出帕子拭泪。还是李纨细心眼尖,早看见了笑道:“瞧瞧,老祖宗把我们四丫头的眼泪气都下来了。”  惜春忙站起来,低头道:“大嫂子说哪里话,惜春怎敢生老祖宗的气,不过我没福罢了。”  “傻孩子。”贾母拉她坐下,搂着她,笑道:“甚么有福没福的。岂有个生日这么说话的,也不怕我老人家听了难受?祖母希望你们个个全福。听祖母说,不是我怕麻烦,不疼四丫头。祖母早为你安排下最合适的人,由你的大嫂子帮你梳髻。”  惜春收了泪,惊讶地问:“为什么是我大嫂子帮我梳呢?”  贾母笑意深长地说:“傻孩子,岂不闻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你是敬儿的女儿,到底是东府的人,你的及笈之礼自然要在东府完成。说句不怕你几位姑母见气的话,珍儿媳妇是孙子辈中我第一个中意之人,又是……,贾母的语气几乎无法觉察地顿了下,道:她又是你的嫂子,给你梳髻再合适不过了。一会儿,你大哥哥的车就来接你。你回房去准备下。可不许再哭了。”贾母取出帕子给惜春拭泪。  “是,老祖宗,那这我回去准备着,惜春先行告退。”惜春笑了。她再次举止得宜地跪下来,请安告退。  “好孩子,回吧。”贾母充满爱怜地看她。惜春迎上了这样一双眼睛,她读懂了里面的爱和恩慈。她一点也不怀疑贾母的安排。她只是在想:我的嫂子,她会不会有一双春光灵巧地手,为我拢出蔷薇一样美丽的发髻呢?  她恍惚记得她是个绝色的美人。11-更多精彩E书尽在:www.beduu.com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7:53 PM《惜春纪》第九章第十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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