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俊说:“何必要等来生?现在你就可以继续呀。要是没钱,我李家愿意资助你……”郑磊又沉默了。半晌,道:“可是我当初投笔从戎,为的啥?”“为的打鬼子,救中国。这一点不错。”李子俊激动了,说,“可是我们这是干球的甚呀?难道你认为我们现在打的这仗该打?这不是帮日本鬼子的忙吗?端了咱那团部,活该!反正我,这碗丘八的饭是再也不想吃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回去经商呀!你要敢,咱俩一道走的!”“回家?大哥呀,你以为你还回得去吗?”郑磊苦笑着说,“你知道刚刚打过的这一仗,我们的对手是谁?”“知道。我的老乡。他们死了也有二三十人。可两军对阵,各为其主,自古如此。共产党他能不讲理?再说了……”下面的话李子俊没有说出来。他是寄希望于崔鸿志呢。而且,在他想来,郑磊是有恩于程璐的,还有程珂那一层关系。他相信碛口不会把他们怎么样。郑磊的一颗心也有点儿活动了。他幽幽道:“其实,我也想再去碛口走一遭呢。”李子俊笑了,笑着厾点(方言,指点)着郑磊说:“我知道碛口有你勾魂的鬼哩。”就这样,二人化妆逃离战场,辗转回到碛口。郑磊本来是打算看看程珂就离开碛口的,却不料程珂哭哭啼啼非要跟他一道走不可。最后,郑磊决定在碛口暂住三天五天,慢慢开导程珂。程珂将郑磊藏在小狐仙塔他家跑反藏身的洞子里,每天带着吃喝来陪他。可是,郑磊万万没有想到:李子俊在回到碛口的第二天竟自己找到游击队“认罪自首”去了。李子俊走到这一步,是被意想不到的情势一步步逼的。李子发将三十具年轻人的尸首运回碛口以来,碛口人火山爆发似的情绪反应转述给子俊听。李子发说:“兄弟呀,他们全是人生父母养的。你们怎恁伤天害理呢!”一开始,李子俊嘟囔:“我们的弟兄死得比这还多,还赔进去了一个团部。那么多人,不都是人生父母养的!”李子发道:“你们也死不少人,这不假。可九九归一,是你们做得太离谱了。放着日本人不打,自家人打起了自家人,这是天理难容了!人心是秤,老百姓甚也看得明白!”李子俊还想说:我们只是执行命令。可他没有说出来。李子发连连叹息着,又道:“民国二十七年阴历五月二十两河同时发水那天,你们狼营的人在湫水河上截击了游击队的人,四条活蹦乱跳的生命被你们用刀子活活捅死。那四个人都是程璐的学生哩,是她费尽口舌说通准备开上前线打鬼子的,可是人还没有出发,就被你们杀死。他们上有老下有小,你们怎就不长人心呢!狼营下那毒手,后来遭报应了不是!这一回,你们变本加厉,一次就杀死三十!不是狼营杀的,而是你们!是郑磊亲自下令,你李子俊亲自带人杀的。碛口人待你们二营不薄啊!记得去年秋天你们重回碛口驻防时,碛口人是如何欢迎你们的?清水洒街,黄土垫道,那礼遇是古时接待皇上用的,我说也够意思了吧?游击队将自家从鬼子手里夺来的好吃的好用的送你们,那不是他们多得吃不了用不了,而是他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用啊!你们倒好,心是比狼营更毒了,手是比狼营更辣了!一下子三十条人命,竟连个愣怔都不打啊!你们就等着遭报应吧。”李子发这些日子,一直协助崔鸿志埋殡烈士遗体,处理善后事宜。这事让他的心中充满了同死者的亲人家属一样的大悲大痛啊!此刻,他说着说着,眼泪便又掉下来了。李子俊从未见过他哥这么哭过。他的心里不由一阵紧似一阵地疼痛起来。他想起从小到大,家乡的父老乡亲对自己的种种好处。自然,他也想起三营在此驻防时,周围百姓对他们的种种关照。尤其是去秋他们重返碛口后,碛口人对他们的那份亲热……他的眼里也便濡满了泪水。李子俊听着哥哥的话,始终未吭一声。他突然觉得自己再也没有脸面见碛口的乡亲父老了。而事实上,自从昨晚踏进家门那一刻起,他就再未迈出过那道门槛。也许,在潜意识里,“羞见江东父老”的感觉早在踏上家乡土地的那一刻已经在他的心底扎了根。他感受到了一种从未经验过的惶惑与恐惧。那么,经商呢?在碛口这块土地上显然是不行了。就马上走?李子俊一待哥哥的话落音,当即收拾行装出走了。临行,没有忘记给自己安上一撇胡子,换了一身西装,没有忘记随身带了一笔款——他打算先绕道去寨子山与郑磊见上最后一面,将这笔款亲手交给他,作为他“继续学业”的资费,然后从那里马上离开碛口。然而,李子俊终归没有走出碛口这块土地。当他在小狐仙塔告别郑磊沿着老河岸边的石砭匆匆朝东行去时,忽见一个女人双手抱定一个婴儿站在一道高高的石崖上,神色沉郁而阴狠。那婴儿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四肢蹬动着大哭不止。李子俊边走边朝那女人看了一眼,一颗心突然被那女人可怕的目光刺得战栗起来。李子俊正要朝那女人说句什么,忽见她将手一扬,竟将那婴儿活活抛进石崖下滚滚的黄涛。李子俊大喝一声,一把揪住那女人的衣领,怒道:“你……是人是妖啊?怎这么狠毒?”那女人并不畏怯,说:“我要不狠毒,怎么杀死比我狠毒一千倍一万倍的那个人!怎么报得了我的杀夫之仇!”李子俊惊问:“你的杀夫仇家是谁?”女人切齿道:“李子俊。这个挨千刀的不光是我的杀夫仇家,也是碛口几百口人的杀夫、杀父、杀子仇家。我先灭了我儿,再去杀他。我要杀不了他,就从这儿跳河寻我男人我孩子去……”李子俊听着女人的话,脑袋里突然嗡嗡嗡发出不间断的响声。是二碛滩头浪涛的咆哮,还是晋西北战场枪炮的轰鸣?李子俊看着女人突然语塞。他想说:李子俊他也是身不由己……然而,他一个字说不出来。他突然感到那话是如此苍白如此干瘪,如同深秋季节里生机尽失的枯枝和败叶。“你认识那个挨千刀的?”女人皱眉问他。“不,不……”李子俊含糊地嘟囔着,匆匆从女人身边离去了。李子俊又朝前走了百十步,猛地站住了。李子俊啊,他自语。你要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就去自首!李子俊转身朝着镇街去了。50蛮太岁敲响了程府的门,对赶出来开门的程云鹏说:“叫你家大小姐程珂出来,就说‘政府’有话问她!”蛮太岁现在是碛口区抗日民主政府保卫科的“工作人”,同人说话口气就很冲,就常爱代表“政府”有“话”问张三问李四。程家老大程云鹤还没有从西北地回来,老二程云鹏虽已分家另过,可老大走时嘱咐过:在他离家期间,程府涉外之事仍由程云鹏当家。“老总……”程云鹏站在门口,半个脑袋探出门外,颤颤噤噤叫了一声。“什么老总!叫同志!你以为咱这还是旧社会?”蛮太岁没好气地抢白道。“啊,同志!您叫我们小姐……”“什么‘您叫’,是‘政府’有话问她!”程云鹏忙将蛮太岁让进客厅,打发一个小跑腿儿的去叫大小姐程珂。程珂进来了,一见是蛮太岁,脸孔当下就变得煞白,要退步回去,却已来不及了。蛮太岁满脸的横肉紧绷着,竭力要做一个威严的样子出来,不想却努成了阎王店里的小鬼模样。“程小姐还认识俺吗?”这蛮太岁在战场“反正”的事,程珂前两日已听程璐说起,当时她的心里就直打鼓,生怕他来找茬儿,没想到这灰孙子(方言,骂人语)还真来了。程珂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他,便将脸别向一边,硬是不言语。蛮太岁不尴不尬地笑笑,说:“程小姐不认别人可以,不认俺可是不中。你们碛口不是有小曲曲叫《打伙计》吗?咱俩可早就是伙计了……”站在一边的程云鹏没想到眼面前这“工作人”竟平白无故说出这等话来,不由一阵害臊,便“吭吭”连咳数声。这是碛口人在那种不尴不尬的场合掩饰自家尴尬时的习惯举措,有时也用来对非礼者略表警告。可是那蛮太岁偏偏是个不识相的。不仅不识相,反而朝着警告他的人瞪起了牛眼:“你不长着眼吗?看不见俺正在办着公事?”程云鹏慌慌地朝着客厅之外退,却又不放心程珂,出门后依旧站在门口。好在蛮太岁并未深究。那时,蛮太岁将两只豹眼一瞪,朝着程珂猛喝一声:“还不快快给俺把反动军官郑磊交出来啊!”程珂没想到蛮太岁是为这事而来。前两日是她领着李子俊去见郑磊的。李、郑二人说话时,她在洞子外盯风,到底说了些甚她不得而知。是程璐于那天傍晚回家来将李子俊“自首”的事告知她的,当时她吓得浑身打开了“摆子”,强撑着没让程璐看出来。好歹等到程璐离去,她当即去见郑磊知会此事。郑磊也大吃一惊,好一阵沉默后对她说:“放心吧,老李绝不会供出我来!”那么,现在,是不是李子俊将郑磊供出来了?这可怎呀?要是昨天就让郑磊离开多好!程珂听着蛮太岁的吆喝,犹如突遭五雷轰顶,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可是,不,我绝不能把郑磊交给他!绝不!我要保着他护着他,要死大家一起死!一向胆小怕事的程珂突然像换了一个人,在一刹那的慌乱之后,竟然颇为镇定了。她翻身从地上爬起,稳稳站在当地,对蛮太岁说:“我不明白你的话。什么‘正驴’‘副驴’的!”“你别给俺打马虎眼!”蛮太岁喝道,“你和反动军官郑磊睡觉时那个浪,瞒得了别人,休想瞒俺!”“你胡说!”程珂又羞又气,一时竟不知说甚好。幸好,那阵儿程璐突然回家来了。程璐进门听说是蛮太岁来了,就知这家伙肯定不安好心。她走进客厅绷着脸看定蛮太岁问:“你来干甚?”蛮太岁一见程璐,当即想起那瓶子滚热的糨糊,他那胯裆间的小兄弟突然抽风样痉挛起来。蛮太岁下意识地双手紧捂了下身,嗫嚅道:“俺……俺这不是想把反动军官郑磊抓住献给革命嘛!”“你凭甚朝我姐来要人?”程璐依旧绷着脸问。蛮太岁语塞,吞吞吐吐道:“俺这不是……听李子俊交代了嘛!”程璐冷笑:“李子俊交代了,我怎不知道?未必他是悄悄给你一人交待的?”蛮太岁不吭声了,忽又瞪起眼来,强撑着说:“你……你不要包庇反动军官郑磊的姘头。”“滚!”程璐戟指着蛮太岁大喝一声,“你别以为你是多大的功臣!在我眼里,你不过一个无赖而已!”又说:“我警告你:今后不准你再来纠緾我姐!如若不然,姑奶奶的八音子可是从来不吃素的!”蛮太岁灰溜溜走了。程珂眼里抛着泪蛋蛋说:“璐璐,多亏你了。”程璐鼻子里哼了一声,扭头回自家屋去了,看也不看程珂一眼。程珂讪讪地跟着回了屋,讪讪地看着程璐,讪讪的像有什么话想说,却又不吭声。程璐鼻子里又是“哼”的一声。程珂终于开口了,摇着程璐的膀子道:“你别鼻子里哼哼嘛。”程璐说:“我哼哼关你程大小姐屁事!”程珂道:“你那哼哼让人心惊肉跳嘛。”程璐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你给我说实话,郑磊是不是来碛口了?”程珂道:“我怎知道嘛。”顿顿,又试试探探地问:“李子俊真没说甚吧?”程璐沉了脸说:“你心里有鬼吧?我知道,郑磊同李子俊相跟着来碛口了。是你将他藏起来了。说吧,在哪里?不说是不是?我告你,你不说我也知道。现在我马上去把他抓起来。”程璐边说,边作色起身。程珂慌了,一把拉住她道:“妹呀,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他来了,过两天就走。姐想朝你讨主意哩,你说我是跟他一道走好呢,还是……”程璐并不正面回答程珂的问话,道:“你看看,你看看,这事还真让蛮太岁猜中了……他是在小狐仙塔咱家那躲反的洞子吧?你现在就去对他说:这两天千万别出那洞。”程珂说:“妹呀,我去。我这就去。你可千万别对旁人说啊!”程璐叮嘱道:“你多带点吃喝给他,至少三五日你别再去那里了。危险!”程珂万万没有想到,她前脚刚走,程璐后脚就去找马有义。“等程珂离开,你们再动手啊!”她没有忘记如此这般嘱咐马有义。51春花烂漫的季节,水旱码头碛口终日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气氛中。部队各机关纷纷兴办自己的公司,好像是在一夜之间,碛口街头突然冒出几十家公营商店。红对联、红灯笼、彩结、彩旗、五色纸张剪成的拉花把五里长一条街道装扮得花团锦簇,不时炸响的鞭炮在人们的心头掀起一股股热浪。公私商家自然形成竞争颉颃之势,水旱码头的生意场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热烈火暴。码头上扛包的搬运工里,出现了许多穿灰布军装的汉子。他们不为挣钱,只为同码头工人交朋友。他们操着南腔北调吆喝,学说码头工人的粗话,学唱荤曲子。白丑旦一时成为最兴红的人。也有不少人整天跟在陈老三屁股后,要求拜师学扳船,一口一个“陈师”,叫得陈老三大嘴咧咧着整天高兴个不停。更多的兵们在碛口周遭的山野里帮农家扶犁撒种。那些日子,从镇街到村野,“晋西事变”成为工、农、兵、学、商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各种版本的“阎老西儿走麦城”的故事经由兵们的口传达出来,又经由天才的碛口人的演绎,变得异彩纷呈、精妙绝伦。而当这些五花八门的故事最后都归入“以汾离公路为界,旧(军)不往北,新(军)不到南”的结局时,碛口人便都为从此再也不必受国民党那些贪官污吏们的挟制兴奋不已。这时,人们才发现:今年春上山野的草儿长得真是鲜嫩,花儿开得真叫艳丽。河边路畔的水桐和杨柳好像也比往年发得旺。这里那里的桃花、杏花,红的如胭脂润雨,白的如瑞雪飘风。田里的油菜花也开了,黄澄澄的一片连着一片,逗引得蜜蜂蝴蝶嘤嗡不止。女人们不愿在屋里呆了。她们像过节似的把自家打扮起来,成群结伙去民校学文化,学唱歌,去祠堂听“工作同志”讲话,去镇街游行,去黑龙庙看戏,去一切需要妇女去可以让妇女去的地方。在一切与男人一道出现的场合,她们叫得更响,笑得更灿烂。她们居然敢当着自家男人的面同别的男人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了。而回到家里呢,她们居然敢对自家男人说:累得不想动了,你给咱做饭吧。她们与公公婆婆说话,居然也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了。她们将程家二小姐程璐当作领袖、楷模和保护神,只要有她在场,她们说话的声气也变得雄壮起来……喊了多少年的妇女解放,今儿她们才真正感受到了“解放”的好滋味。正如工作同志教给她们的歌儿里唱的:长长的那个豆面软软的糕,共产党来了日月好。新开的那个园子种白菜,提起新社会人人爱。街上不时有一队儿童团员走过。他们肩扛红缨枪,迈着雄赳赳的步伐,齐声唱着歌,紧紧跟在陈狗蛋的身后,从前街走到后街,再从后街走到前街。马有义是儿童团最崇拜的人。几乎每隔两天,马有义就给他们训话一次。训话的内容,除过“斗争的哲学”,当然还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吃饭”那句话,马有义让他的崇拜者们每天背诵三次。每当训话结束,陈狗蛋就领着他的部下朗声高呼:“马政委,我们喜欢你!马政委,我们拥护你!”押着坏人游街,是儿童团干得最多的事。眼下碛口最大的坏人首推贺芸、杨巨诚,还有李子俊。他们给几个坏人戴上纸糊的高帽子,高帽子上写着各自打上红巴叉的名字。他们请来李家山戏班子的画妆师,给坏人都画上了一副恶狼的嘴脸,屁股上插了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在各人胯裆那里,还绑了一条用脱的笤帚把,逗得满街上的人大笑不已。李子俊刚被接好的胳膊又被弄断了。不时有砖头石片从街道两边的人群中飞来打到他的头上脸上。他不避不躲,任由血水顺着脸颊朝下流淌。被打断了双腿的贺芸眼下只能在地上爬,就由一群儿童团员牵着,像条狗一样跟在游街队伍的后面。游斗坏人进行了五天。在第三天上,形成了高潮。程家大小姐程珂也被拉来了。她的脖子上挂了一串破鞋,好看的脸蛋被画成了一只狐狸。披头散发,邋邋遢遢,全没了以往的风流俊俏。原来,是那郑磊拒捕开枪自杀了,她第二天知道后,像疯了似的找到她妹程璐,当众甩了那时正在开会讲话的程政委一记耳光。要不是马有义挺身而出制服了她,这个专门和反动军官“乱搞”,公然窝藏碛口人眼下最大的仇家的女人还不知要怎闹下去呢。程璐有些弄不大懂,她姐程珂为甚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原来那么柔弱温顺的一个女子,怎就突然变成了一只母狼?难道这就是“爱情”的力量?然而,“爱情”可以不讲敌我?一个罪大恶极的人也是可以“爱”的?这当然是人的觉悟了。革命自然是不可以要求所有的人一个早上起来就按同一个“觉悟”想事的。在程珂找到会场同她大闹那一刻,程璐曾经狠狠朝着马有义盯了一眼。她有些怨恨这个马有义。既是人已死了,为什么不马上将尸体掩埋掉呢?要真那样做了,程珂或许会以为郑磊是离开碛口了,最多不过为他的不辞而别难过一阵罢了。可是那时马有义竟当着她的面说:“咱为甚给他收尸?谁想收谁去收,反正我不!”又说:“让程家人去收吧。对程家人来说,这是一个绝好的受教育机会。”他好像忘记了,她,程璐,也是一个程家人。当时,程璐没有吭气。为甚不吭气?是因为自己也是一个程家人而觉理亏没有勇气说出自家想说的话吗?在潜意识里,在那一刻,她是不是有过因为马有义没有把自己当“程家人”而避讳感到欣慰甚至由衷的高兴呢?事情过后,程璐曾这样寻思。柔弱温顺的姐姐当着众人的面甩了她一个耳光,这在程璐,当然是异常震惊的。可是说真的,程璐当时只是想:这人是被气糊涂了。既是“气糊涂了”,她能怨恨她什么呢?可是当马有义扑上来怒斥程珂是“站在反动立场上,对革命者的正义行为疯狂反扑”时,她又一次保持了沉默。这沉默,是否意味着对这一结论的默认呢?如果不是“默认”,那就是怯懦?于是问题又回到是否因为自己是“程家人”而觉理亏上来了。程璐这么寻思的时候,发觉自己担上了重重的心事,这情况在她,可是从未有过的。程璐看得出来,马有义当时上纲上线训斥程珂,多一半不过吓唬吓唬她罢了,并不一定真准备把她交给儿童团游斗。马有义毕竟知道,程璐,也是程家人,并且是程珂一母同胞的妹妹。足够聪明的他,岂能不明白“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道理!他在她的面前,眼下还是只有讨好、顺从,岂有故意逆着她来的可能?然而,令程璐十分意外的是:她姐程珂当时竟斩钉截铁说:郑磊死了,该他领受的杀、剐、关、批、斗,我都顶了!说着,她便一屁股坐在游击队队部门外的圪台上不再动弹。马有义当时显然是为难了,凑到她跟前说:“程璐,你看这?”如果当时现场只有她同马有义,或是只有游击队几个领导的话,也许她会亲自动手拉程珂离开那里,劝她赶快回家去。可当时正开着的是区政府和游击队领导联席会。程璐便只是鼻子里哼哼的说:“该怎办就怎办!”于是马有义就顺理成章“建议”区上将程珂作为游斗对象之一了。可是,当程珂真的被拉上街时,程璐心里却又是没着没落的难受。也许,如果当时我能说句“程珂的思想认识问题我来负责解决”的话,或者至少不说那句绝情的话,姐姐她就不会被……?程璐独自坐在游击队队部失魂落魄地想,当时我为甚就没有勇气说出那句为姐姐担保的话,反而未假思索就说出了那句绝情的话?是不是内心里还是默认了马有义给姐下的结论?如果不是“默认”,那就又是怯懦?还是因为自己是“程家人”而觉理亏了?半后晌,东面天际突然涌起疙疙瘩瘩的乌云。那乌云一团团沉甸甸乌嘟嘟的,乘着渐刮渐紧的东风,浪涛般翻滚着朝西推进。猛地,一道闪电在云隙间掠过,随着嘎啦啦一声雷鸣,雨点箭镞般倾泻下来。程璐猛一个激灵,跳起来就往外跑。她想起儿时有一回自己正在街外玩,也是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也是又打闪又响雷的,她被吓得晕头转向,朝着同自家院子相反的方向跑,一直跑到寨子坪那边,终于因为找不着回家的路而哇哇大哭起来。那时,她突然被人紧紧搂在了怀里,她惊怵地抬头一看,竟是姐姐程珂。她自己被淋得落汤鸡似的,却将衣裳解开,把小妹贴肉抱着朝家跑。而今,姐姐她在哪里呢?她已经几天水米未进了,她那原本单薄的身子怎能经得住如此折腾?程璐发疯般朝外跑,她要将她的姐姐找回家。程璐直奔前街而去。她很快看到:游斗坏人的儿童团员们都已钻进街道两厢的店铺去避雨,贺芸、杨巨诚、李子俊和程珂被勒令站在高圪台上经受“革命风雨”的洗涤。程璐看见:贺芸像一条断了脊梁的狗一样躺在雨地里。他的脑袋扎在胯裆间,两条断腿拖在一旁,看上去离他的身子足有五六尺远。他那条用蔴皮制成的毛茸茸的“尾巴”早已断作两截,拖在离他的身子更远的泥水中。杨巨诚高大结实的身板突然变得瘦弱矮小如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他缩着脖子瑟瑟颤抖着,像一个饿了几天肚子的乞丐,只有竖在胯裆间的那根笤帚把依然硬铮铮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李子俊水淋淋的头上全是血污。他的一只胳膊在风雨中摇晃着,宛若一条秋日的丝瓜垂吊在半死不活的瓜秧上。他仰起他那张依旧清晰的脸,面无表情地举目看着空里,像要嘷叫却又叫不出声来,两眼满蕴了说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的亮闪闪的东西。而她的姐姐程珂比她想像的倒是要沉静得多。她头上的高帽子早已不成其“帽子”了,软沓沓像一坨狗屎扣在她的头顶。帽子上原先写着的红字黑字早已不见了踪影,一些红不红黑不黑的污水正顺着她的发梢和脸颊朝着脖颈流淌。程璐突然发现,姐姐的屁股上有一团红红的血迹。有几个檐下避雨的男人正朝着那里指指点点。程璐只觉得脑海深处轰的一声闷响,便朝前冲去,不提防衣裳后襟被人一把扯住了。“程璐!你要干什么?……”是马有义压低声音的呵斥,“后果!你想过吗?”程璐不由止住了脚步。然而,就在那一刻,她看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出现在她姐程珂的跟前。他似乎没有丝毫紧张,从容地将一把雨伞先罩在了程珂的头上,然后,依旧是从容地扶着程珂扬长而去。等马有义和儿童团员们醒过神来,冒雨赶上去时,人竟不见了。那时雨下得好大,只有程璐认得清楚,那是她的父亲!是她的刚从大西北回到碛口的父亲程云鹤!马有义带着一伙儿童团员四下寻了半晌不见人影,只好解散队伍等雨停了再说。就在当天晚上,三地委领导电话传达了贺龙司令员指示:晋西事变中的旧账不准再算,要善待国民政府原县区干部。贺龙司令员不知怎么竟对郑磊、李子俊的事了如指掌,特地指名道姓说:要厚葬郑磊,善待他的亲朋。要马上放李子俊回家。如果李子俊乐意,可以安排适当的抗日工作给他干。区政府领导向马有义传达这一指示时,口气十分严厉,好像游斗这几人的事全是他一人鼓捣起来的,弄得马有义老大不高兴。可是末了区领导又向马有义透露:那郑磊和李子俊的事原是由整编后的新军总指挥续范亭直接找贺司令提出来的。续范亭向贺司令发难,说:司令员能否给我解释一下毛泽东“不算旧账”“重促团结”的意思啊?马有义这才如释重负,心下自语:续范亭,你个老国民党,你算老几啊!马有义重新轻松愉悦起来的心情到那天晚上半夜时分达到了高潮。那是因为他在区政府看到了一份新近出版的《晋绥日报》,报上登着他大大一张照片,还有记者“翠芬”写的专访:《英雄就是这样成长的》,记录了他从一个小叫化子成长为革命英雄的过程。文章历数他参加革命以来出生入死为党建功立业的事迹,称他为“智勇双全的人民英雄”。马有义记得那记者是在祝捷大会结束后采访他的。当时他的胸前还戴着一朵大红花。那记者是个年轻女子,很漂亮。她同他握手时,他感到了她的绵软和温存。她向他作了自我介绍,她说话的声音绵绵和和,让人听着像睡在天鹅绒的被窝里,浑身舒坦。她的名字他也喜欢。他便不由将她同程璐对比起来,觉得这一个一点不比那一个差。便想:革命真好,当英雄真好。现在,当马有义看完报纸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夜风习习,将老河岸边各种野花野草的清香吹到他的脸上来。一种酒醉般的感觉突然潮涌马有义的心头。那股晕晕乎乎的劲头来势汹涌,在从心底泛上胸腔,又从胸腔涌向小腹间的一刹那,马有义突然想起去年冬天贺芸同他的小妾古翠翠设计害他的事。那时他曾发誓:古翠翠,有朝一日老子非日了你不可!好哇,好哇,古翠翠,老子这就去找你!马有义此时正好从古翠翠的门口路过。当他看见那屋里朦朦胧胧的灯光时,他那猛然涌向小腹间的醉醺醺的劲头已经将他胯裆间的小兄弟鼓动成一副十分可爱的模样了……52听完区政府领导传达的贺司令员指示,程璐心中的悔恨真是没法提了。“妹呀,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他来了,过两天就走。”此时,程珂向她道出实情时说的那话,以及说出这话时那满怀信托与希冀的神情便一次次闪现在她的脑海中。“姐想朝你讨主意哩,你说我是跟他一道走好呢,还是……”如果那时她真的给她出“主意”让她们一道出走多好呢!即便不走这一步,让郑磊过两天悄没声息离去,或是干脆多藏些日子,不是也万事大吉了?可是她偏偏没出这“主意”,而是先通过姐将郑磊稳住,又将这事告诉了马有义。毫无疑问,她骗了害了她的姐姐,骗了害了她最亲的亲人了。那时,马有义就坐在程璐旁边的凳子上,全神贯注地把玩一支自来水笔。看着她难受的样子,顺手写了个纸条递给她。程璐看时,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两行字:上边唱红脸,下边唱黑脸,这叫革命策略。如果我们连这都不懂,还革命干吗?回家抱孩子算了。马有义的精明就在于:他总是能透过上级领导这样那样指示的字面含义,看出别样的“暗示”来。且积多年经验,好像如此理解并无多少出入。于是他便每每以此自傲,不时在下属或心仪的异性面前展示一番。当然,今天他这么说,也是为对程璐表示一下安慰。而程璐此刻却无心去仔细推敲什么“红脸”、“黑脸”的事,且根本不领他的情。她的心中只是反反复复念叨着一句话:我把自家亲姐害了,我姐被她的亲妹子害了。程璐突然想起几年前根据上级指示在黄浦江边由她和另一位同志配合处决的那个山西老乡,她的一师同学,想起他临死时向她投来的幽怨而绝望的一瞥。到现在,她也弄不明白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叛徒”?为什么他的被处决并没有有效遏止组织屡遭破坏的情形?为什么一些平日与他并无联系的同志在他死后才纷纷被捕?如果他不是叛徒,那她程璐成甚人了?程璐想到此,不由打了一个寒战……那时,区领导将目光转向坐在屋子另一侧的崔鸿志,微笑着征求他的意见。县区领导在碛口召开会议时,请崔鸿志“入座”并发表意见,这好像已经是一种习惯了。因为在所有与会者中,崔鸿志往往是资格最老的。县区领导这么做,有请崔鸿志出面为他们“压台”的意思,也有向对方表示尊重之意。一般情况下,崔鸿志不说话,或只是表态对“各位领导”的工作支持而已。“晋西事变”后,崔鸿志因为自己带上前线的碛口子弟一下子死了三十名,一直沉浸在深深的痛苦和自责中。他整日游走于死者的家中,轮番扮演着子辈孙辈的角色。他严格按照碛口一带乡下人的习俗,进门就给死者的父母叩头,为死者披麻戴孝。死者有妻儿的,他便尊称那远比自家年轻的女人为“小婶”,称那些鼻涕孩儿为“兄弟”,说一些掏心掏肺的话劝导、安慰极度悲伤中的一家人。而这,仅仅是“善后”工作中的一小部分,还有死者家人今后的光景,他必得一户户做细致、周到的安排。他不允许自己在此事上有丝毫的敷衍和疏忽。他觉得非如此,就对不起已赴九泉的各位同志。抓人、斗人的事,他因此没有参与。崔鸿志嗽了嗽喉咙,似乎准备发言了。程璐不由朝着马有义睃了一眼。她看见马有义的两眼瞪得溜圆,一副随时准备对付任何人攻击的样子。程璐对马有义的这副“斗眼鸡”似的模样已经十分熟悉了。说真的,以往她对此并不反感(相反,她倒是时时感叹着对方“警醒”和“精明”的),只是时不时带着一丝嘲讽的口吻揶揄说:“斗争的哲学”又在马政委的心中“发酵”了。玩笑是经常开的,可这“斗争的哲学”对她却也在潜移默化着。然而,今天,她却是打心眼里有些反感了。她甚至期待着崔鸿志狠狠杀一下这只“斗眼鸡”的威风的。可是,让程璐没有想到的是:崔鸿志却说:他虽然没参与过抓人、斗人,但他是完全同意且为此拍手叫好了的。程璐多少有些意外。在她的印象中,崔鸿志生性平和,每遇此类事,多一半与马有义意见相左。那么,自家眼下的态度变化是不是有点儿小布尔乔亚的软弱动摇,或是为亲情蔽眼了呢?可是贺司令员的指示呢?难道真是“红脸”、“白脸”而已?可是,接下来,崔鸿志的言语陡然一变,他说:“听了司令员的指示传达,我感到我错了。错在哪里?错在了顾小情,悖大理,忘记全局了。牺牲了三十个同志,这在我们是刻骨铭心的仇恨,我们不为他们复仇,心气难平,于情不合呀!可是需知,我方死了人,对方也死了人,而且比我们死得还要多。”崔鸿志说到此,看着马有义,笑笑,接着道:“有义你不要瞪眼!我知道你想说甚。不错,我们是正义的,他们是非正义的。可俗话说得好!杀人抵不过递刀的。甚意思?就是说:真正罪不容诛的不是杀人的,而是递刀的。递刀的是甚人?就是付与对方杀人权力的人。李子俊是这样的人吗?郑磊是这样的人吗?都不是。他们充其量不过是些‘传刀’的。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是我们大家都明白的道理。我们把这个账记在郑、李二人身上,这是不是有点儿不太公正了?而且请大家注意,郑磊和李子俊都是脱离了顽固军的。这是不是说明他们对顽固派已有了自己的看法?联系到这两人一贯的表现,我们把他们当作复仇对象显然是沟不对岔了。我们这想法最大的糊涂处还不在这里,而在全局观念淡薄上。中央领导说:从眼下情况看,阎锡山和晋绥军的主流还是抗日的,划界而治,并不是不要团结抗日了。我理解,司令员的指示主要是从抗日这个全局着想的。我们没有想到这里,所以我们,也包括有义同志,暂时还当不了司令员。”崔鸿志以一句玩笑话结束了他的发言。程璐的心中突然觉得敞亮了。她想散会后她该马上回家去看看她的姐姐,向她悔罪,求得她的原谅。现在,程璐已经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她扳着指头算了一下,今儿是郑磊自杀后的第七日。乡间自古有“过斋七”的习俗。她特地拐了个弯,在要冲巷的入口处买了一刀(方言,纸的计量单位。一刀一百张)烧纸,又到天成居买了一份点心,她诚心希望陪姐去郑磊坟头好好祭奠一番。她想起郑磊曾先后两次向他透露消息,救她于生死关头的事,内心的愧疚无疑是更深重了。她叹口气,心想事到如今,也只好求郑磊的在天之灵原谅她了。现在,程璐已经站到了自家大门外。她敲响了门。让她没有想到是:她爹程云鹤开门一见是她,“哐啷”一声又把门关上了。门缝里挤出一个字来:“滚!”53程云鹤是同盛克俭相跟着回到碛口的。几个月来,程、盛二人在从张家口到库仑、归化、恰克图的广大区域内作考察。他们一路走,一路看,深为草原牧区的贸易场面所感染。他们反复斟酌、修正着自己的商事设想,并且在他们认为最具潜力的区域做设点布网、扩大经营规模的尝试。程家弟兄已经分家另过。程云鹤差不多是把分到自家手上的银钱悉数投了进来,下令更新乌鲁木齐的毛纺厂设备,又在包头新开一爿皮货加工厂,在草原深处新建十多个贸易所,还组建起了一支一百二十匹驼力的流动货贸队。程云鹤心下仍不满足,一路上都在为程家弟兄分家造成的银钱拮据惋叹。盛克俭的情况有些特别。盛家老弟兄没有分家,不存在财力分散之说,只是近年来在生意场上的势头没有程家旺。所以虽然“拓展西北”的建议是盛家提出来的,但盛克俭此番出来,却是看得多、想得多、说得多,付诸实施的少。不过,初来乍到那阵儿,盛克俭倒并非如此。他也曾热血贲张过。他带的银钱不多,可他还是罄其所有,一口气建起五个贸易所。而且,这善用心思的年轻人目睹各路商帮竞相斗技的局面,对程云鹤说:碛口商家在生意场上跌扑滚打数百年,竟然至今未形成商帮,这情形得马上改变呢。时代不同了,单打独斗永难做大。他接着提出:咱得把李家也拉来。以盛、李、程三家为主,联合所有码头商家组成碛口商帮向外拓展。程云鹤此前并未想那么深,这时听了克俭的话,说:碛口商家字号不少,但除过咱这三家外,股本都不太多,多数都是小本经营,来这里有甚用呀!克俭笑道:您说得不假。可您想过没有,如果咱采用“联号经营”或“股份经营”的办法,不是就变小为大了?其实,别的商帮早就这么做了。如果咱碛口商家再不醒悟,往后的生意会越来越不好做的。程云鹤颔首称许,心中不由对盛家这位少爷刮目相看了。那时他俩正在宁夏仁存渡。仁存渡在银川与青铜峡之间,那时是黄河在大西北的重要渡口。过去数百年间,碛口人似乎从未涉足那里。此次西北之行中他们发现,这里是一个很不错的货物集散码头。每天从内蒙、甘肃、宁夏、青海、新疆一带人伕马匹、驴骡骆驼运来的食盐、药材、毛皮、粮食、油料等打发五六条长船不止。二人将此地与碛口的购销差价及沿途各种开支仔细算了一笔账,发现竟是近年来西路生意中最上算的。二人当即决定在这里建一个货栈。货栈挂牌后的第二天,他们就以低出别地二成的价格收购下了一批内地奇缺的药材。他们就地买了一条船将药材装了朝回运。上路的第二天,船行至一个叫“鬼崖”的地方。这里河面变得窄如一线,两岸奇峰连脊,云遮雾罩,更有一阵阵阴风在沟谷间奔窜,发出厉鬼悲号似的响声。二人心里不由发毛起来。程云鹤对盛克俭说:你知不知道,你老老爷爷盛景涛当年领着驼队给清军运饷,就在离此不远的贺兰山一带险些被土匪灭了。这一带出土匪!盛克俭道:您快别说了!我怎能不知嘛!一头说,一头左顾右盼,目光中满是恐惧。几个船工也都神色惶惶。怕鬼偏有鬼。就在船到一个弓字湾时,前面山嘴上突然射来一阵排子枪,枪子儿哗哗打到船头上,接着便是一哇声喊“停”的吆喝。程、盛二人忙招呼船工调头,却已来不及了。只听“日”的一声,一只“铁猫子”拖着一条三股子牛筋从山嘴上飞来,不偏不倚正钩到船头上,长船便像着了魔法般朝着山嘴靠去。亏得程、盛二人从小在黄河边长大,水性尚好,当即随了几个船工跳水逃离了长船。程、盛二人跟着几个船工游出二里地上岸,就近找户人家暖身子。那时已是深秋季节,水凉,风凉,冷得浑身鸡皮疙瘩像疥疮似的,口唇青紫,连话都说不圆全了。众人弄了些姜汤喝下,旺旺生了一堆火,围着烤了半天,胳臂和两腿才重新活泛起来。船工都是当地人,因为事出意外,便不麻缠货主,反说了些安慰程、盛二人的话,悄悄离去了。程、盛二人的鞋子丢在了水里,不得不将自家身上的夹袄脱下撕成条条裹脚,抄近路返回仁存渡。好在货栈刚出过货有些银钱,重新置办衣裳鞋袜才又像个人样了。二人连惊怕带着凉,双双卧病在床,一连数日水米不打牙,眼看着只比个死人多出一口气了。这一天子夜时分,货栈大门突然被人擂得山响,二人一惊坐起,不约而同朝着炕角里缩。盛克俭毕竟年轻些,定定神,对程云鹤说:姑夫,您快躲躲,我去看看是怎了!程云鹤生得胖,前几天河里逃生时险险乎累断气,这几日又伤风感冒高烧不止,弄得走路都跌跌爬爬,这时对盛克俭说:躲?躲甚呀?该死的屌朝天,不该死的脚踩地。你去!要钱,你给他;要命,叫来找我!盛克俭趿上鞋子正要出门,有小跑腿的进来通报,说有一个八路求见。盛克俭的心稍稍安定了。此地离陕北近,那边的八路来这里搞采买的特多,口碑甚好。对于商家来说,这好那好,不仗势欺人,不强买强赊最为当紧。就是在这一点上,此地的商家百姓一说起“八路”来就竖大拇指。程、盛二人到此地后,也曾见过几个八路工作人员,他们给人最深的印象是说话和气。可是今儿这是怎了?听听这敲门声,倒像要冲进来抢人似的。盛克俭来到大门口,让小跑腿的将门闩拉开。门开处,见一个高个子、黑脸膛的军人侧着身子站在一边。盛克俭朝那人点点头,尽力镇定着自己,平和地问:“同志,您有甚事吗?”那军人这时脸红了,道:“对不起,刚才敲门太急了点,惊扰您了吧?”盛克俭完全放下心来,宽厚地说:“没关系。您这是……”那军人问:“前几天是不是贵号的一船药材被土匪劫了?”盛克俭点头道:“惭愧……”那军人说:“这就对了。货物已被我们夺回,请您跟我去验收……”盛克俭喜出望外,道:“啊呀,这可让我们怎感谢您呢!快请进来用茶……”那军人说:“谢啥呀!我们来这里干事,正好碰上了。您快走吧,交割清了,我们要马上回去。”盛克俭见那军人执意要走,便不强留,因让小跑腿儿进屋取来几封银洋,总共百十来块;盛克俭接过亲手递给那军人说:各位老总的大恩大德我程、盛两家没齿难忘。这点儿钱让弟兄们喝杯茶吃包烟吧。没想到那军人的紫黑脸当即拉下来了,说话的声气就像同人吵架:“干啥呀你!你这是干啥呀!你把共产党八路军当国民党当土匪了?你要这么谢我呀?那就还我三条命来。为你这一船货,我们的三个同志牺牲了……”军人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这时,程云鹤也闻声跑出来了,竟像一点病都没得过。二人相跟着来到河边,果然见自家那条船停在那里,只是船上的货包显然是重新装过的。岸边有十来个军人站着,还有三个躺在地下。领他们来的那军人说:“你们查验一下,看看货物是不是缺短了。”程、盛二人哪里还有心查验,只是忙不迭点着头说:“对着哩,一样不短。”那军人却沉了脸说:快点点,点清了我们好开路。程、盛二人只好一包包点过,又一次确认了“一样不短”,那军人才朝他们挥手,说声“再见!”带着众兵士将三个牺牲的同志抬上离去了。程、盛二人从未经见过这样的军人,一时不知该说句什么表示感激的话,只是鸡啄米似的点头。军人们愈走愈远了。程、盛二人隔老远听那领头的军人对他们说:“老乡,有空来延安看看,民主政府保护、鼓励民族工商业……”程、盛二人望着军人们远去的方向久久沉默着。他们确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军队。而拥有这样一支军队的那个“民主政府”又是怎样的呢?他们各自在心里想象着……54民国二十九年的四月,对于马有义来说,是一个值得永生怀念的季节。在这个季节到来的时候,水旱码头碛口撤镇设市,该市及市辖七村,含西山、西头、贾家峪、寨子山、寨子坪、侯台镇、樊家沟,划归离石县管。而冯家会设乡、下属高家坪以北六村划归临南县(临县一分为二)二区管。马有义被上级任命为中共离石县碛口市市委书记兼临南县二区区委书记。权倾一方的马有义那天中午多喝了两盅酒,走出天成居时他有点晕晕乎乎。他站在前后街接界的拐角上犯开了迷瞪,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想回设在黑龙庙下院的办公室,还是要到自己临时租住的“家”去。迷瞪了半天,最后朝着当铺巷那边走去。那里是原国民政府临县三区区长贺芸的小妾古翠翠的住屋所在地。这些日子,那个屋子和屋子里的女人总是一次次出现在马有义的脑海中。马有义一次次挥手想把那屋那女人赶开,那屋那女人却还是死皮癞脸地朝着他的脑海里钻。现在,马有义一边晕晕乎乎朝着那边走,一边饶有兴味地回忆着自己上次走进那屋的情景。那是儿童团游斗贺芸、杨巨诚、李子俊和程珂等几个“反革命”的当天夜里。那是一个雨后初霁的夜晚。满天的星星繁密而馨香。从老河那边吹来的夜风也是馨香的,夹杂着些许河泥水草的腥涩,还有河岸上星星般繁密的野花的清芬。那时,马有义刚从《晋绥日报》上读了女记者采写的关于他的报道,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沉浸在醉酒般的兴奋中。古翠翠的屋子门窗都是新割的,散发着红松木的芳香。记得那一扇厚重的门是被他一脚踹开的。他一脚踏进门里,随手便将那门从里面闩死了。他瞪着血红的两眼看着一脸惶恐的古翠翠冷笑一声:“古翠翠,现在甚时分了?”古翠翠不说话,惶急地朝着屋门溜了一眼。马有义冷冷问:“贺芸哪里去了?”古翠翠说:“刚出去……一会儿就回来。”马有义道:“好啊!一会儿回来好!古翠翠,你知道我半夜三更来你屋做甚?”古翠翠好看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粉嫩饱满的嘴唇嚅嚅着,不吭声。马有义道:“我来见识一下美人计是怎个滋味。”古翠翠说:“马政委,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马有义道:“说得轻巧!你和贺芸设计害人时,多猖狂啊!”古翠翠嘴一撇,哭了,说:“马政委,要打要骂随您……”马有义道:“你说什么!在你眼里,共产党是随便骂人打人的?不!我一不打你,二不骂你。我要用无产阶级思想改造你!改造,你明白吗?”古翠翠惶惶地点着头,说:“马政委,怎么个改,怎么个造,我听您的。”马有义沉着脸道:“这么多年来,你古翠翠同国民党反动派感情多深呀!深得黑地白日长一搭掰不开啊!怎么个改,怎么个造,你自己想想吧。”古翠翠沏了一杯茶,双手捧了递给马有义,马有义接茶时,顺手捏住了古翠翠的手。令马有义多少有些意外的是:那女人在扭捏了片刻后,竟半推半就地朝着他靠了过来。当他的大手摸向她的身子时,她竟惶急得如同一只发情的母兽,一边动手为他宽衣解带,一边哼哼唧唧说:我恨国民党呀,我恨,我恨,我恨!我爱共产党呀,我爱,我爱,我爱!那时,马有义突然觉得一阵反胃,眼面前就有程璐横眉立目的面影闪现出来。他挣脱那女人的纠缠,他走出了那间屋。春夏之交的午后,太阳热辣辣晒得人浑身疲软。碛口街头行人稀少,小摊贩们连人带生意都移到了背阴的墙根下。男人们十有八九大敞着怀,甚至搂起衣襟有一下没一下地煽风取凉,或者干脆轮流跑老河湾去让凉风吹着,再往昏昏欲睡的头上撩些水,彼此开些荤荤素素的玩笑,再逍遥散淡地返回来……反正这阵儿生意也不多,两个三个摊子有一人看照就行。马有义串墙根下的背阴处三绕两绕就到了古翠翠的屋前。他前后左右看看,见没闲杂人等往这边看,就闪身进了屋门。古翠翠吃过饭正躺在炕上歇息,见马有义进屋就拧转身子向了墙里。马有义见古翠翠不理自己,心里反倒火烧火燎地猴急起来。他返身闩好门,就在古翠翠身边躺下了。古翠翠屋子的后墙上开着一个小窗户,是为通风采光用的。马有义朝那窗户瞅瞅,瞅见了一片牡丹似的云朵。马有义舒服地抻抻腰,在古翠翠屁股蛋子上捏了一把,脸上却满是古怪的严肃,道:“两副担子一肩挑,好累人啊!”古翠翠仍是噘着个嘴说:“政委变大书记了,还是双料的大书记,还能不累?”马有义半闭着眼觑定古翠翠。这女人皮肤白里透红,五官小巧玲珑,一头又黑又密的长发披在瘦削的肩上。身材高挑,浑身上下该凸处凸,该凹处凹,看她一眼,连得道的高僧怕也得心猿意马。咳,只可惜肚子里没有多少文化。她若要喝上程璐一半的墨水,怕也得和程璐平起平坐了。一想到程璐,马有义禁不住浑身的热血沸腾起来。他的一只手便很不争气地捏在了古翠翠的尻蛋上。古翠翠推他一把说:“离我们远点……”马有义道:“我想改造你啊!”古翠翠说:“你有‘造’人的心,没有‘造’人的胆,我哪能‘改’得好!”马有义不吭声,一只手只在女人的身上游走着,另一只手捏捏古翠翠好看的小鼻子,道:“我怕中了你的美人计啊。”二人正调笑着,猛然间听得一声吆喝:“马大嘴,你这是唱的哪一出?”马有义循声看去,古翠翠屋子的后窗上嵌着盛家小爷盛慧长的小脑袋。那小脑袋由一条长长的脖子擎着,直朝屋里挤。原来那盛慧长瞅太阳晒得正艳时,上山逮蚂蚱。本来,那蚂蚱是在五黄六月天才会有的,可不知今年是怎回事,谷雨刚过山上就能听到它们的欢叫声了。这不,盛慧长上山不久,果然就逮了一只“铁将军”。他用一棵青蒿苗子“囚”着那黑如点漆、壮得像只插翅虎似的家伙,抄近路往碛口街跑。碛口街上近日已经有人卖麦秸编的小笼子了,他想买一个装进去再提溜着回家。这近路正好从古翠翠后窗前过。也是合该有事。当盛慧长擎着那青蒿苗子走到古翠翠后窗前时,那“铁将军”突然蹬动后腿猛一下跳到了窗根下的一株沙蓬上。盛慧长手忙脚乱爬上窗前……盛慧长不明白屋里这两人是在干甚。一见马有义,他便想起这人曾许他做“红演员”的事。前两日听说市政府正在组建文工团,李家山有不少年轻人就被动员参加了,连陈老三的儿子陈狗蛋也牛皮烘烘到处夸耀:他被吸收进了文工团的“革命队伍”。盛慧长坐在西湾村口上,专等市里来人“动员”他,可等来等去硬是没有人来。他着急了,一次次到市政府找马有义,却没找上。就在今儿上午,他还又跑一趟,结果还是没找着。没想到姓马的他却在这里窝着。盛慧长这时看见马有义的一只爪子在古翠翠的“瓜瓣儿”(方言,屁股蛋)上捏捏揣揣,便不由想起“咳咳旦”唱的一出小花戏来。盛慧长隔着窗口叫道:好你个马大嘴!咱要参加革命队伍找不着你,你却在这里唱《偷南瓜》呀!盛慧长一头说,一头学着“咳咳旦”的腔调哼哼呀呀唱道:啊,好大的南瓜呀!一颗颗好像那碌碡滚翻,红的红绿的绿煞是好看。这一颗白得来粉粉嫩,那一颗紫得来俏俏蓝。瓣儿大沟儿深好不爽眼,如同那新媳妇的瓜儿想想也嘴馋……马有义见是蛇丝二吊子,笑了。笑着溜下炕说:“你……懂个什么新媳妇旧媳妇的!我正在办公事,快……玩你的去!”马有义一头说,一头趿了鞋子开门走出屋去。马有义绝口不提“红演员”的事,顾自扬长而去,把个盛慧长气得实在够戗。盛慧长愣怔半晌再看沙蓬上时,他那千辛万苦逮着的“铁将军”早已不知去向了。这一下,盛家小爷盛慧长更是气上加气了。盛慧长呜呜哭着朝家走,刚转上中街,迎面碰上了程璐。她刚到市委找马有义研究工作来着,自然是没有找上。这时一见盛慧长,就问:“二吊子,这是怎了?”盛慧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马大嘴,狗日的马大嘴!”“你见马书记了?”程璐连忙问,“他在哪里?”“马大嘴,狗日的马大嘴!”盛慧长说,“他……他在和古翠翠唱《偷南瓜》哩。”程璐一把拉住盛慧长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程璐耳朵眼里早就听到些马有义和古翠翠的闲言了,现在见二吊子都这么说,心中不由打个圪愣,便想刨根问底。谁知就在这时,马有义从街那边走过来了。一见盛慧长同程璐在一起,愣怔了一下,随即笑着对盛慧长说:“啊呀,慧长同志,我正到处找你哩,快到文工团报到吧。你不是早想当红演员了?你的崇高理想今天就可以实现了。”那盛家小爷盛慧长一听马有义称自己为“慧长同志”,还说让他立马去文工团报到,满肚子的不高兴早飞爪哇国去了,转身就跑。程璐看着盛慧长像小狗一样远去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地对马有义说:“想用小恩小惠揿住别人的嘴是不是?”马有义凛然道:“这话从何说起!革命者光明磊落……”程璐冷笑道:“马书记看没看过咳咳旦唱的《偷南瓜》?那戏可是有点色情的。”马有义道:“你说什么呀?乱七八糟的!整天忙得昏天黑地,还能顾上看那戏!”程璐疑疑惑惑看着马有义,顿顿,说:“我怎听说,马书记今天是在百忙中抽空去古翠翠屋里唱《偷南瓜》哩?”马有义一脸正气道:“倒偷北瓜哩!贺芸的许多问题至今没搞清是不是?古翠翠是第一知情人是不是?我是去过两次她屋,可那是工作。是工作!你懂不懂?”程璐说:“怎么?与知情人接触,还非书记亲自出面,还非去她屋?”马有义道:“我倒是让她找你谈哩,可人家非直接找我不可,还提出不到区委会去。难道让我把她带我家去?你这位同志呀!’马有义说着,口气变得半像戏谑了。程璐半信半疑地看着马有义,语气终于和缓了下来,说:“中央首长一再强调,我们同国民党顽固派的斗争,目的只有一个:再促团结,一致抗日。如果变成了抢夺他们的小老婆……”“我的姑奶奶,打住!就此打住!”马有义依旧用戏谑的口吻道,“闺女家家的,操心太多了,脸上会生皱皱的。”马有义边说,边适时撤退。在转身的一刹那,他看见程璐明澈纯净的眸子里,闪动着率真的光芒。马有义的酒意全醒了,他的内心深处,突然有些隐隐作疼起来。他感觉那隐隐的痛感正一丝丝化作脉络清晰的悔意:后悔这些天来不该老是思谋古翠翠这女人。其实,在马有义的情感世界里,至今没有一个女人像程璐这么强烈地打动过他。古翠翠算什么?马有义一开始很清楚,他不过想报一箭之仇罢了。可现在,他也弄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了那个狐狸精似的女人?真是活见鬼呀!可是,马有义突然又有些愤愤不平了:你程璐是一条不上套的驴呀!我对你的好你心里清楚吧?可你居然敢打我一个耳光!一想到此,马有义的左边脸颊就有些火辣辣的疼。那是去年秋天反扫荡结束后游击队休整期间发生的事。多日未见程璐的马有义想她呀。那一天晚上两人相跟着爬上卧虎山。在黑龙庙背后的草坡上,她脚下打了个滑,马有义趁着扶她的机会将她扳倒压进了草窝里。马有义毫不迟疑地将他那混合了浓烈烟草味的大嘴揿到了她那花苞似的嘴唇上。程璐愣怔了一下,随即陶醉地回应了他。可是,当马有义的大手果断地将她的裤带揪脱时,她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那以后,二人便形同陌路了。不过,这事程璐好像从未向人说起过,包括程家、盛家的人。有那么几次,马有义曾反复问盛家那个二吊子一句话:你小姨骂我了吗?二吊子说他“心里有鬼”“肯定没干好事”,这倒真让他说中了。可是,“没干好事”,难道就是干了坏事不成!自古大才者必有大“欲”。假若我马有义生来无“欲”,说不定倒真是窝囊废一个,你爱?马有义突然又想起水旱码头碛口流行上千年的一句俗语来:母狗不绕尻子,伢狗会上?说不定你那脚下一滑,原本就是装出来的,是故意绕尻子给我看哩。我为甚不上?马有义便又有些愤愤不平了。既然你逗起我的“火”来却又不让我“上”,为甚又要为古翠翠的事眼气?马有义一边寻思一边朝着区委会走,心里不由为“眼气”这两个字的贴切叫起好来。55程璐真是为马有义同古翠翠的“好”眼气吗?这阵阵程璐自己都有点儿说不清了。自从两年前马有义为救她负伤,两人同住院治疗一段以来,二人的关系一直处于一种若即若离状态。有一度时期,程璐确是把与马有义在一起谈天说地当作很快活的事了,特别当她发现在许多问题上他们俩的看法总是不谋而合时。须知,程璐同当时的许多知识青年一样,青春的梦幻是必定要有的。那是骀荡的春风里草绿花媚、氤氲沉醉的光景啊。是灿烂的阳光下蝶绕蜂喧、莺歌燕舞的光景啊。是穿着水晶鞋的灰姑娘翩然旋舞、诗心荡漾的光景啊。是为了心爱的王子,宁愿将自己化作泡沫的小美人鱼慷慨殉情天地为之动容的光景啊。于是在一段时期里,马有义,这个高个子、长马脸的青年,这个面皮白净、鼻翼两侧有着几粒粉刺的青年,这个有着两片薄薄的嘴唇和一双鹰隼般尖亮眼睛的青年,便不时出现在程璐青春的梦幻中。有一阵子,她甚至毫不犹豫地将他看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了。然而,当短暂的狂热过去之后,她还是遗憾地发现:这青年在气质、教养、谈吐、举止等方面同她心目中的那个“白马王子”毕竟相去甚远呢。这发现令她沮丧、气恼,甚至十分痛苦。在骨子里,程璐是把爱情看作了浪漫蒂克的同义语的。她渴盼着她的“那一个”能将每日一束的红玫瑰准时送给她,那玫瑰花的花丛中自然是要藏着一个美丽的诗笺的,那美丽的诗笺上自然是要写着美妙的诗句的,那诗句的每一个字儿自然是要如同“炉中煤”那样,为她燃作熊熊烈焰的。要知道,程璐是打心眼里喜欢郭沫若那首《炉中煤》的,那是爱情的绝唱呀,那是爱国的绝唱呀!“啊,我亲爱的女郎!我不辜负你的殷勤,你也不要辜负了我的思量。我为我心爱的人儿,燃到了这般模样!”爱情和爱国原本就该是水乳为一的呀!可是,可是……这个叫马有义的青年啊,他却没有送她红玫瑰,没有为她写诗,连想都没有想过要那样去做,而是一上来就想将爪子伸到她的衣襟下。在去年秋天的那个晚上,当他突然将她压倒在地时,面目竟变得那样狰狞,他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日你,我要日了你,我一定要日了你!从小到大,程璐的爹娘最不想让儿女听到的就是这个粗野的字眼。而程璐虽然一向被人看作“没个女孩样儿”,但这个字眼无疑也是她最恶心听到的。没想到,就是这个马有义,居然一连朝她说了三次,而且那字眼的直接对象竟是她程璐。她愤怒了,当即将一个脆亮的嘴巴甩给他!可是,可是……事后呢,她却又由衷地怀疑自己是做得过分了,是“小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是对工农干部缺乏感情的表现。于是,在这一段时期上边来的文件中,在上级领导的讲话中,她便总是读出对她批评的意思来。程璐希望同马有义和解了。可是,当那马有义果真流露出“卷土重来”的意向时,她却又本能地想要远远躲开了。就这样,二人在若即若离的状态中,就难免“打摆子”似的冷热无常了。而古翠翠的事呢,确是将程璐麻麻乱乱的心事搅得更加混沌了。潜意识中,她希望一切传言都不过是空穴来风。这自然是出于对自家同志前途和命运的关注。可是有谁又能说得清,其间就没有男女间的私情作祟呢……现在,当盛慧长和马有义一先一后匆匆离去之后,程璐独自伫立街头,又待了许久。那时,日头已经偏西,毒焰似乎收敛了许多,街上的游人重新密集起来。程璐徘徊于各个店铺间,一时倒忘了自己究竟要干什么,要往何处去……突然,她感觉背后有人朝着自己靠上来了,靠得很近。接着,她的脚跟被人踩了一下。程璐没有回头,照直朝前溜达。可就在这时,她的脚跟又被连踩两下。这是有人在故意捣蛋了。自从回到碛口以来,程璐同镇内外一班年轻人混得挺熟,平日里常有这个那个促侠鬼故意捣她的蛋。现在不知又是哪个!她头也不回地说:哪个鬼!我可生气了啊!那人在她背后哈哈大笑起来。笑着转到她的前面来。程璐一见,不由惊叫道:啊呀,怎么是你呢,冯汝劢?站在程璐面前的正是冯汝劢。几年未见面,冯汝劢比过去苍老了许多,不过,那副孙猴子似的神态却没有变。程璐听说冯汝劢北大毕业后回了山西,追随阎锡山就职于省政府史志馆,程璐就没有再与他联系,并且常为当日断然与他分道扬镳而庆幸。现在程璐看着站在她面前的更黑更瘦的冯汝劢,不由冷笑道:啊呀,这不是阎老西儿的“铁笔御史”嘛,衣锦还乡了?冯汝劢依旧是一副没正形的样子,说:“近段时期洒家睡里梦里老见你独自哀叹‘良辰美景奈何天’哩。洒家就寻思啊,这程璐也太不够意思了。你要嫁不出去了,就说一声啊,只要有洒家在,小姐就是今晚想做新娘也能办到啊。洒家虽长得黑点瘦点,倒还堪称敢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当代人杰。尤其是,洒家甘心情愿做你雨天的一把伞,保你那朝天鼻子不遭水灾……”程璐扬扬她那微微有点上翘的小鼻子,道:“你没听老百姓说嘛,梦和现实正相反呢。我不是独自哀叹‘良辰美景奈何天’,是在领着大伙高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哩,不劳先生您挂念啊!阎老西儿的洪炉自然是专门造就‘当代人杰’的。不过依我看,洪炉里冶炼的若果真是些当代人杰,那他们就该清醒就该明白,那洪炉根子扎在‘难存’上了,怕是不会久长的。识时务者才是俊杰呢……”原来,从民国二十九年起,那阎锡山将他的“行营”由陕西秋林移回山西,移到吉县西北一个只有六户人家的小山村。阎锡山看中了这个村子四周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的形势,决心将这里建成战时山西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中心。只是这村子本名“南村”,为“难存”之谐音,阎以此为大不吉,便将村名改为“克难城”。然而在晋人的感觉中,这小小的山村怎么也难与“城”同日而语,于是便将“克难城”叫作“克难坡”,阎锡山也只好将错就错地默认了。阎锡山在克难坡办的头一件大事是利用“同志会”培训他的政治骨干,谓之“洪炉训练”。阎锡山操着标准的“老西儿腔”说:他的这些“骨干”经此“洪炉”冶炼,即可成为“是甚是甚,做甚务甚,不容人不,能使人能”的“万能干部”。阎锡山很瞧不起蒋介石言必称“传统”的守旧派作风,处处体现其“现代”意识,亲自编写“洪训歌”,每日清晨与学员同唱:高山大河,化日熏风,俯仰天地,何始何终;谋国不预,人物皆空,克难洪炉,人才是宗;万能干部,陶冶其中,人格气节,革命先锋;精神整体,合作分工,组织领导,决议是从;自动彻底,职务惟忠,抗战胜利,复兴成功。在这里,“革命”啊,“先锋”啊,“抗战”啊,“复兴”啊,真是字字激昂,句句悲壮,可看看阎锡山那长袍马褂下总是露一截封建主义小尾巴的行止,却怎么也看不出一点儿“革命”和“现代”的样子来。如此行状,岂不“难存”!程璐想:你冯汝劢自称“当代人杰”,我瞧你不过一条糊涂虫罢了。冯汝劢听着程璐夹枪带棒的话,倒是毫不介意,依旧是嬉皮笑脸地说:“着!洒家就是那识时务的俊杰嘛!这不,洒家是幡然醒悟、弃暗投明、来家乡兴学育人来了。程小姐,不知民主政府可愿意接纳像洒家这样的‘俊杰’吗?”“且慢,且慢!”程璐叫道,“你别小姐小姐地混叫了,共产党的革命队伍里没有小姐!你刚才说甚来着,弃暗投明?说的是你吗?”冯汝劢笑道:“怎么,不像?程同志你要不信,就问问你大哥好了……”冯汝劢说着,朝街对过努努嘴。程璐回头一看,当即惊喜地叫了起来。原来与冯汝劢一道回到故乡碛口的,还有程璐的大哥程珩。56冯汝劢是那种表面谈笑随意,实际谨严板正的人。特别是在做学问上。今年年初,他所供职的山西史志馆馆长给他安排了一项任务:编撰一部山西抗战大事记。史志馆馆长是早他两届的北大文科校友,算他的学兄。在安排这项任务时,学兄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弟!这事可是阎长官亲自布置的。阎长官又亲自点将让你执笔。阎长官说现在记下大事,等抗战胜利了,它就是本省抗战史的基础。好好干吧。冯汝劢嬉皮笑脸道:兄台你句句话不离“长官”二字,弄得我心惊肉跳的,哪还敢接这差事!经过两年的相处,学兄已对冯汝劢深有了解,这时亦笑道:老弟,你心里要不时时想着长官,总有你心惊肉跳的一天!没想到学兄这话,竟成为一句谶语。冯汝劢埋头干了两个月,从“九·一八”事变后,山西“一二·一八”惨案写起,一直写到民国二十九年初二战区对日“冬季攻势”。冯汝劢自恃掌握着大量第一手资料,洋洋洒洒三十万言一挥而就。冯汝劢将文稿审读一次,自我感觉良好。在将文稿交给他的学兄时,他自得地将口哨吹得溜溜响,说:这《小寡妇上坟》一从口齿间吹出来,就没了那股凄凄惨惨戚戚的劲儿,好听!冯汝劢怎也没想到,阎长官竟在他的得意之作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批了三个字:猪脑子!这一下,他那口哨吹不响了,倒是真有一股凄凄惨惨戚戚的感觉从心底泛起来了……学兄说:“一二·一八惨案你不该写。”冯汝劢说:“为什么?那个事件发生时,阎长官的立场对啊!学生在省党部门前示威,要求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省党部纠察队开枪打死学生,阎长官当时赋闲河边村,却暗中指示握有兵权的心腹爱将杨爱源立即包围省党部,缴了纠察队的枪,羁押官员,接着将那祸国殃民的省党部干脆利索查封了。这是一种多么伟大的民族正义感呀,也是对学生运动的有力支持啊。不值得大书一笔?”学兄伸出一根指头点了一下他的额头说:“猪脑子啊!你也不想想,那个时候中原大战不久,阎长官和蒋介石势同水火,蒋的中央虽然迫于形势,解除了对阎长官的通缉,但阎长官心里的气能一下子平得了?而且,既然阎长官要重返山西政坛了,岂能容忍那效忠中央的省党部在山西任意横行?可现在情况不同了,阎长官要和蒋氏中央携手对付共产党了。你却在那里絮叨个啥呀?”冯汝劢恍然道:“这么说,阎长官那时是利用学生运动,现在又要利用中央了?这花花肠子我可没有……”学兄说:“要不说你是猪脑子呀!还有,民国二十一年阎长官重新出任太原绥靖公署主任后,为摆脱山西财政拮据的局面,裁撤晋绥军数万,由王靖国将军带着去了河套地区,实行绥西屯垦。先后建成四个垦区,种田一千二百公顷,这是大好事啊。阎长官授意王靖国大量种植罂粟,由山西禁烟考核处加工成戒烟药饼,通过本省各县禁烟委员贩卖,这事原出万不得已。你写它干甚嘛?”冯汝劢脖子一梗道:“功过各半嘛,怎不能写!为权者讳,那还叫历史?”学兄说:“历史,历史!你知道甚叫历史?你怎就不想想,如果那事可以公诸于世,为甚非要以戒烟的名义贩烟呀?你这不是猪脑子是甚!还有呐,关于那几个大仗的记载,阎长官也是很不满意呢。”冯汝劢道:“怎了?那几个大仗我可是仔细研究过的,难道所记不都是事实?”学兄哂笑道:“是事实,可你那笔墨是怎用的?民国二十五年的百灵庙战役,是阎长官一手指挥的被舆论称为‘整个国家的一次凯旋’的漂亮仗。阎长官本人斥家资八十七万之巨,以母亲的名义捐助前线,由此带动了全国朝野捐助抗战的热潮。这是多么伟大的行动啊!可在你的笔下,真正的英雄变成了绥远省主席、35军军长傅作义……”冯汝劢说:“可是据我知道,傅将军才是前敌总指挥啊!他是带着一腔为国捐躯的决心面对来势汹汹的敌人的。要不是他那高超的指挥艺术,那仗还不知要打成甚样呢!”学兄接着道:“后来的平型关战役,从作战计划的制订,到调度指挥,都是阎长官亲自……”冯汝劢大叫一声“打住”,打断了学兄的话,说:“阎长官制订了作战计划,这不假。可战斗真正打响后,晋绥军那仗是怎打的呀?高桂滋部居然临阵脱逃,将有利地势拱手送给了鬼子,造成郭宗汾部被反包围的被动局面。要不是八路军115师设伏痛击了坂垣师团,那郭宗汾部还不早成了日式包子的肉馅儿了!难道我记的不都是事实?”学兄目视冯汝劢久久无言,末了叹道:“写是要写啊,可怎么个写法,却是大有讲究的。老弟你连这个不懂,还摇甚笔杆子嘛?说到底,八路军是共产党的军队,你看看眼下这形势,咱能为他张目啊?还有后来的忻口战役,直到去年冬天的晋南会战,你都犯了同样的毛病!忻口战役不说了,去年冬天那仗,你对南路卫立煌、北路赵承授、西路陈长捷所部各军好像远远没有对东路朱德所部第18集团军和27军、40军更感兴趣……”冯汝劢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的学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说实话,感兴趣不感兴趣的事,他从未想过。他只是遵循事实,一笔笔记来罢了。他不明白,结果怎么会是这样呢?学兄笑了,说:“或许你是无心的。可阎长官手下的人留心了。有人计算了一下你用在记述四路大军战绩方面的字数,南、北、西三路均未超过500字,只有东路是532个字,不算标点……”冯汝劢突然从他坐着的藤椅上跳了起来,说:“我辞职!我他娘的辞职!”辞职后的冯汝劢接受了他的老师铁马的建议,“打”回老家,兴学育人,造福乡梓。铁马是三十年代京派作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代表作《青禾》被茅盾先生称为“农民苦难的生动素描”。另有翻译作品《雨晨》是国内最早介绍过来的反映苏联农业集体化过程的小说。北平沦陷后,辗转西投延安。现为鲁艺文学系教员。冯汝劢一向敬重他这位老师,决心按照老师的建议做出个样子来让世人看看。鉴于碛口已有码头国民小学基本能满足周遭绅商士民子弟就读所需的实际情况,冯汝劢决定筹办一所高级小学。冯汝劢说要把这学校办成晋西最具示范性的国民教育实体,故称为晋西模范高级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