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码头-5

嗨,啊,咬了嘴!……崔鸿志越喊越来劲,咳嗽一声,还要再喊下去,被秀芝兜头一巴掌拍住了口。二人提了小板凳正要赶到那院去,忽见山坡上通自家窑院的小路上影影绰绰走来一个人。那人身穿灰蓝色的袍褂,礼帽低压眉梢,在苍茫的夜色下,如一个飘忽而至的幽灵。崔鸿志问:那是谁呀?那人不吭声,走到跟前,才答:崔队长,是我。杜琪瑞。崔鸿志没想到杜琪瑞会摸黑上山来,忙低声吩咐秀芝先回家将灯点亮。杜琪瑞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威风,跟着崔鸿志走进屋时,竟是一脸的灰败。杜琪瑞将胳肢窝里夹着的一个扁平的缎面锦盒双手捧给崔鸿志说:“初次登门,不成敬意!”崔鸿志凑着灯光将那锦盒打开看时,见是十二枚镶嵌着珐琅飞龙图案的金币,面值一万美元。崔鸿志面色大变,冷冷道:“杜局长出手大方!”杜琪瑞说:“兄弟知道崔队长为抗日劳苦功高……”崔鸿志道:“说说你的来意吧。”杜琪瑞说:“不管怎说,兄弟对抗日还是有过些贡献的。比如那几十把德国‘二十响’,那可不是别人能弄来的……”崔鸿志道:“贡献不能抵消你的罪恶。”杜琪瑞说:“兄弟加大税额,实在也是事出无奈。”崔鸿志揶揄地看着杜琪瑞道:“你倒说说,是怎么个‘无奈’法呢?”“上边给局里下拨的经费太少,加上……加上局里开支大,一年少说也得花出去二三十万,我从哪里弄那么多钱去?”“二三十万?好怕人的数字!这二三十万花到了哪里?”“嗨,不好说。还不是……还不是送给上边的人嘛!”“好嘛!”崔鸿志目光凌厉地扫了杜琪瑞一眼,接着道,“在百姓处敲骨吸髓疯狂敛财,拿出所得中的一部分行贿你的上峰,获取更大的权力,然后在更大的范围内继续敲骨吸髓……这就是你们国民党的‘天下为公’!”“当然……”杜琪瑞说,“只要崔队长能高抬贵手放兄弟一马,今后兄弟对抗日,对您本人还会有更大的贡献!”崔鸿志盯着杜琪瑞半晌无言,忽将声音拔高,厉声问:“前段倒贩大烟土事件之后,你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更大胆地干上了?”“没有,没有……”杜琪瑞说,“除过加大了点税额,再没别的。”“你不老实!”崔鸿志道,“带上你的金币滚回去,老实反省是你唯一的出路!”杜琪瑞畏怯地瞅了崔鸿志一眼,面孔急剧扭曲着,半晌无语。后来就夹起那个扁平的缎面锦盒走了。崔鸿志的心情全被败坏了,一夜无语。24在马有义带领的赴县请愿团回碛口后的第九天,在碛口商民农人致省府请愿电发出后的第八天,山西省国民政府特派员辗转来到碛口。特派员姓顾,笔挺细瘦的身条,女人一样清秀的面孔,唇上颏下刮得青白灼亮,操着一口好听的京腔。顾特派员是骑马走隰县、石楼,从晋西南来到碛口的。当时,商会院子里正召开各字号掌柜和工农联合会代表的联席会议,顾特派员当即发表了一篇热情洋溢的讲话。顾特派员说:“兄弟此来是受阎长官委托,对水旱码头碛口绅商士民、工友农友表示慰问的。你们辛苦了!长官自辛亥起义起来,日夕劬劳,国瘼民生,恭谨常怀。长官对属下,向以‘正德’‘厚生’‘恤民’为训。一切贪盗腐化,人人得而伐之;一切假公肥私,人人得而诛之。”碛口人能听懂顾特派员这番话的为数不多,但他们明白这是明确支持商民农友的。他们知道从省府临时驻跸地到碛口是要通过日本人三四道封锁线的,特派员不畏艰险能出现在碛口实属不易,更何况初来乍到就作如此表态呢!所以当特派员来到碛口并讲过那样一番话的消息乍一传出时,人们不约而同愣怔了一下,随即感动地说声“好”,纷纷来到特派员下榻的天成祥客栈,久久站在大门口,渴盼着能瞻仰一下这位大人的风采。商会和工农联合会一道设宴,为特派员接风。国民政府临县三区区长贺芸、离石四区区长杨巨诚前段对商民农人的联合抗税持观望态度,现在居然主动找到崔鸿志,也表示坚决支持民众的正义行动了。碛口人一向好客,瞅特派员用餐不在屋的功夫,将一袋袋一罐罐一篮篮酒枣、干枣、熏枣,还有核桃、花生等等摆满了特派员的屋地、桌面和床铺,以致特派员回屋后无法落脚,不得不找来客栈伙计收拾了就近送给街上的穷苦之人以表示悲悯情怀。这一下,碛口人更被感动得啧啧连声。李家山、西湾、寨子山、冯家会、侯台镇、高家坪等几个村子临时组织了一班秧歌队一路敲锣打鼓扭扭摆摆来到天成居酒楼外为正在赴宴的特派员助兴。号称“张口得”的西头歌手陈锁大亲自出任伞头,一口气唱了十首秧歌,其中一首从此在湫河两岸广为流传,四五十年代居然有人将它改头换面,用来表达对共产党、毛主席的感激之情,再后来,居然以“优秀民歌”被收入郭沫若老先生主编的《红色歌谣》中。那秧歌唱道:寒冬过罢春风吹,桃杏花开香千里。特派员给咱吃了一勺蜜,好比和冯彩云亲了个嘴。冯彩云是早年碛口名妓。这比喻有点不伦不类了。不过也难怪,这冯彩云虽是一个娼家,可在百姓的传言中,她倒真是个善良美丽的好女人,尤其是她那樱桃小口,总能说出些让人入耳中听的好话来,所以碛口人总以能同冯彩云亲个嘴当作最大的乐事。一连几天,顾特派员都在忙于召开各种座谈会了解情况。崔鸿志、马有义和程璐是在特派员到达的第三天中午被特派员请去“共进午餐”的。特派员虽然已是五十岁左右的人了,却还口口声声对三人自称“兄弟”。特派员说:“兄弟此次碛口之行,实在是受益匪浅。民者,命也。国民革命以三民主义为大纛者,盖以民为立国之本也。税赋适度,民心所向,民心所向呀!三位能于乱世之秋体察民心若此,实为国家民族之大幸,国民革命之大幸也。三位的精神真是令兄弟感动啊!”特派员不断地给崔鸿志搛菜,笑着说:“小兄弟,我羡慕你呀,你在这一方土地上可是众望所归呀!”又对马有义说:“兄弟你是苦难生豪才,前途不可限量呀。”最令人讶异的是,特派员在酒酣之际,竟背诵了郭沫若的《太阳礼赞》:青沉沉的大海,波涛汹涌着,潮向东方,光芒万丈地,将要出现了哟——新生的太阳!特派员满脸都是青年人的痴迷,目光灼灼如闪电,连刮得青白的唇上颏下也焕发着诱人的光华。程璐被深深感染了,她那青春的血液沸腾着,在身心的每一处欢唱起来,舞蹈起来,飞翔起来,散发出春日阳光特有的淡紫色的熏香的味道。诗的最后一节是二人合诵而出的:太阳哟!我心海中的云岛也已笑得来火一样地鲜明了!太阳哟!你请永远倾听着,倾听着,我心海中的怒涛!午餐后的三人不约而同沉浸在胜利在望的喜悦之中。崔鸿志说:看起来,国民党高官中也不乏心怀民众的高尚之人,我们要尊重他们,团结他们。马有义补充说:利用他们。程璐附和道:对,利用他们达到我们的目的。然而事实上,仅仅一天之后,形势便急转直下了。先是从西云寺军用电话局传出话来,说特派员头天夜里十二点被叫去听紧急电话。别人不知电话里说的是甚,只见特派员接电话时满脸都是诚惶诚恐,反复说着一个字:是,是,是。接着又从特派员下榻的天成祥客栈传出消息,说特派员刚接罢上边来的电话回到屋里,厘税局局长就进客栈看望他。二人密谈了两个时辰。人们不知他们说的是甚,只见厘税局局长走时,特派员巴巴地送出门来,二人称兄道弟,好不亲热。那天早上,特派员让人将崔鸿志叫来谈话。崔鸿志进特派员屋时,特派员坐在沙发上,只是朝他点了点头,甚至连让座的意思都没表示。崔鸿志记得前几天他每次来,特派员都是要站起身来笑脸相迎,满脸堆笑地拉他坐在自家对面的。崔鸿志心里哽的一下,想:情况有变哩。便自己坐了,目视特派员等待下文。特派员沉默多时,终于说话时,满脸全是尴尬。特派员说:“这个……当前抗日形势十分严峻。我省有人唯恐天下不乱,自上而下制造事端,破坏抗日阵线团结,实在与汉奸行为无异。这个……碛口,乃抗日物资重要集散地,要以大局为重啊!”特派员说着,起身打开自己来碛时带的公文包,说有阎长官新近一个讲话的油印稿要拿给崔鸿志看。崔鸿志一眼瞥见:几页公文纸中夹着一个扁平的缎面锦盒。崔鸿志心中一动,那锦盒为甚这么眼熟?随即他想起来了,那锦盒正是数日前杜琪瑞带到李家山要送给自己的。崔鸿志未等特派员将阎长官的讲话稿拿过来,便起身离去。特派员走了。崔鸿志立即召集马有义、程璐、李子发等开会,讨论如何应对斗争形势出现的反复。崔鸿志说:看来,我们得丢掉对当局的任何幻想,准备迎接严峻的考验了。但是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们只有坚持斗争一条路可走。与会者都同意他的看法。然而,“反复”还是如期而至。首先是两位区长发难了,说要追究某些人破坏团结抗日的罪责。那个“某些人”无需明说人们也是清楚的。杜琪瑞宣布:凡在三日之内主动纳税者,减征一成;三天过后,每天加征一成。接着便又带上他那一对如狼似虎的税警进街下乡收税了。所到之处,不时有打人抄家的事发生。碛口商家突然记起:从古到今,搞好同官家的关系都是头等紧要的。小不忍则乱大谋。要“抗”,叫别人去“抗”。谁乐意当出头椽子让谁当去,我却是要如数上缴的。连盛如荣都说:别人能缴起,独咱盛家缴不起?让盛克勤赶快送去。寨子山程家也不甘落后,程云鹤对小儿子程环说:去对杜局长说,咱不是抗税不缴,是新近手头太紧,过些时准定如数缴纳。是想看看情形再说。周围村子的农人见商家开始缴了,大骂有钱人稀松软蛋,可骂归骂,自己也便不敢再“抗”。杜琪瑞走上街,看到的又是巴结逢迎的笑脸了。满碛口只有两人是死硬派。第一个商会会长李子发说当初抗税是我带的头,我不能自己屙下自己吃。杜琪瑞恼羞成怒,说一个汉奸的狗老子竟敢造反啊,亲自带着税警找他算账,被崔鸿志挡住了,只好暂时不再管他。第二个是年轻的艄公陈老三,他本人没有什么税可以让厘税局征,心里却很不平服。不平服,却没有骂杜琪瑞和厘税局,而是说风凉话。先是拿“碛口人”开涮。说什么碛口男人是一见当官的小腿就软,碛口女人是一见当官的裤带就松。接着把矛头对准了刚刚离去的顾特派员,现编顺口溜一段拿人家说事。那顺口溜题为“白虎星闯码头”,通篇全是脏话不好复述。一开始碛口人不太明白这“白虎星”所指。白丑旦认定陈老三又是在生着法儿编排自家媳妇了,半道上将他截住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哪知陈老三说:看把你骄矜的!以为满世界就你家五月鲜是白虎星!不是咱吹,咱现在又发现了一个。白丑旦问:那是谁?陈老三笑笑反问:你没发现那顾特派员嘴上一根毛不长?……此次抗税运动开展之初,工农联合会组建了纠察队,声明是专门对付那些从一己私利出发,讨好厘税局,破坏联合抗税者的。这纠察队前段是想抓典型而无从抓起,现在可好,是能抓而不好抓了。因为自古道法不责众,何况还是盛家带的头呢。马有义大骂纠察队队长是个“工贼”,找到崔鸿志说要抓你岳丈游街批斗。当时正好李子发和程璐也在崔鸿志处。程璐正为大舅盛如荣的“无耻行径”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呢,她刚刚去盛家兴师问罪了,盛如荣不认错,反说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个甚。程璐气呼呼回到家,才知道她爹竟也紧步盛家后尘,朝杜琪瑞递起媚眼来。程璐是一路生着闷气来找崔鸿志诉苦的。当时三人听了马有义的建议,一时谁也不说话。崔鸿志不说话,是觉得不合适。可到底如何不合适,他却一时说不清,也不便说。程璐虽说憋着一肚子气,可一旦真要将盛如荣拉出去游街批斗时,大舅那一脸亲切温和的笑容却又以从未有过的生动定格在她的脑际,赶不走,抠不去……李子发想了想说:要我说呀,这有点……有点不合适。因为自古以来,商家对官家都是一和二拢,便是和不成拢不住,也是能忍则忍的。并非心甘如此,而是迫不得已。现在咱若是因了个这就批啊斗的,是不是太伤人了呀!崔鸿志仔细听着李子发的话,心中一亮,说话了:同志们,老李刚才说了“自古以来”四个字,这话说得太好了。中国人自古惧官、交官,那是几千年封建专制在他们身上烙下的伤疤呀。咱不能因为他们有这伤疤再去伤害他们!我建议咱那纠察队从此改变一下方针:由防着民众变为护着民众。我们要坚决制止收税中那种土匪式的随意打人抄家行为。对,就从这个地方抓起,说不定真找到某个突破口。程璐你配合一下有义,挑些宣传骨干到纠察队里,把保护民众与宣传民众、提高民众觉悟结合起来……局势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杜琪瑞的眉头又皱起来了。纠察队日夜守在厘税局大门口,只要杜琪瑞他们一出门,就紧紧跟了上去。一方开口要税,一方就宣传团结抗税。税警一动手打人,纠察队就上前制止。厘税局高价雇了几个地痞流氓做打手,这一天半夜趁纠察队人困马乏守待松懈突然上街,在两个商号征税不成就查抄库藏。马有义得到报告当机立断派人将他们抓了起来。程璐组织了好多人在禁闭室外大呼口号,要求严惩随意打人入室抢劫的歹徒。那天晚上杜琪瑞没有跟着上街,这时便跑来要人,刚走近禁闭室要穿过人群去找马有义,早被愤怒的人群裹在核心,混乱中挨了许多拳头。谁知禁闭室那俩税警死硬顽抗,大叫:“我们没有什么可交代的,没有……”那叫喊声隔老远传入杜琪瑞的耳朵。杜琪瑞一颗悬着的心掉进了肚里,身上突然平添了许多力气,人也不要了,挤出人群回局睡觉。又谁知就在他刚刚钻进被窝之时,大门突然被擂得山响,叫唤开门的声音又格外耳生。杜琪瑞心下一惊,暗叫一声不好,不敢怠慢,忙起来开门,竟被二战区派员当场抓走了。天亮时这消息传遍了碛口,五里长一条大街霎时鞭炮响成一片,不少商家民人竟在门口烧起了送鬼上路的纸钱。碛口商会和工农联合会当天就在黑龙庙召开祝捷大会,热烈庆祝联合抗税取得了最后胜利。谁知过了两天,从程珩处传回准确消息,原来二战区抓走杜琪瑞并非因他横征暴敛,而是因为一宗贩卖烟土的大案。甚至也可以说并非因他贩卖烟土,而是因为他在大烟土中裹进了好多红胶泥坨子。这批烟土的买主中正好有省府和二战区的几个显要。满碛口只有程环事先已有了要出大事的预感。因为就在两天前,杜琪瑞突然神色慌张地找到他,对他说:兄弟,哥有件事要求你了。程环平日虽与杜琪瑞过从甚密,但还远未到彼此称兄道弟的地步。有时杜琪瑞心血来潮,叫他一声“兄弟”,那态度也从未像今日这般谦卑。程环问:甚事?您说。杜琪瑞将程环拉到背人的地方,说:近日天气有点不对劲儿,哥这里现存着十五箱那货怕霉坏了,你得给哥暂为收藏。程环知道杜琪瑞所说“那货”是甚意思,只是不知好端端的“天气”突然间怎么就要变了,他也不好多问,便在当天夜里,着两三可靠之人将这些货悄悄从厘税局库房移进自家字号库房内。杜琪瑞这一去再未回来。不久从南面传来消息,杜琪瑞竟被阎长官下令处了极刑。那死法挺独特。是将他扔进生石灰窖里,灌满水烧死的。待到他娘收尸时,那尸身只剩白生生一副骨架了。碛口人听到这一消息,自是十分欢喜,可心底多少有点遗憾也是真的。因为杜琪瑞这个恶棍,毕竟不是由他们亲自送上黄泉路的。满碛口只有一人没有一点点遗憾。这人就是程家老二程环。25盛如荣眼下正为一件事操忙。他要在卧虎山背后买块地皮建个义冢,安葬那些暴死碛口的孤魂野鬼。近年来,水旱码头上这类冤魂是越来越多了。他们有被国民党杀死的共产党,有被共产党杀死的国民党,还有被劫匪杀死的买卖人,也有沿河漂来的无名尸,以及饿死露野和死于各种天灾人祸的穷苦人。今年以来,更有被日本鬼子杀死的无人认领尸身的异乡人。往常,碛口人总是随便找块地皮挖个坑将他们掩埋了事的,不起“堆”,当然更无人给他们树碑立传。于是往往出现这样的情况:在尸身入土一年两年后,突然来了收尸骨的主儿,结果便只能凭印象乱指方位,有的挖出来了,有的根本再找不着。盛如荣亲自挖坑葬过两个人,事后老是梦见那两人赤身露体伸着一双焦柴似的爪子朝他要吃要喝要穿要戴,梦醒后当即从纸作坊里买了金银斗、摇钱树、衣箱、布捆子去烧,可完事后头一挨枕头又梦见他们哭哭啼啼对他说:都被孤魂野鬼们抢走了。盛如荣就在梦中许了他们,修建义冢为他们迁坟,人各一室,室外树塚,塚侧立石,刻以墓主西行日月性别年龄相貌等,四时祭祀,见塚一份;再请阴阳先生布法,不使哄抢再次发生。盛如荣先请来阴阳先生在卧虎山后看好了一块地皮,花二十块大洋买下,又按先生指点,雇人沿边打墙,朝南开门一处。板门两扇刷皀黑色,门楣挂一横匾,曰:德昭义园;两侧镌刻亲书楹联一副:冢聚七魄魂归里,义凝九邻德化心。然后,就按记忆将一个个尸骨起出,装棺,一切按乡俗礼仪迁行入园,并依梦中所许之事一一落实。这事前后用了二十天,花了近二百块大洋。待得诸事办结,盛如荣终于长舒一口气,心想也算了却一桩心愿了。以后一连数日,果然再未有噩梦侵扰之事发生。这一天清晨,盛如荣照例带着孙儿盛慧长去“爬山”。刚上山顶,突然发现有个人出现在半山腰。那人显然是冲着盛如荣来的。盛如荣眯着眼睛一看,认得是马有义。现在,马有义已经站到了盛如荣的面前。许是因了爬山的缘故,马有义的脸上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鼻翼两侧的雀斑更显眼了。“您还保持着日每(方言,即每日)早起登高的习惯啊!这可真是几十年如一日呀,难得!”盛如荣有些日子未见马有义了。这个大难未死被盛家黄狗叼回来的孩儿如今真个出息成一条汉子了。他满脸堆笑地看着盛如荣,虽然没有像当日那样上赶着甜甜地叫他“爹爹”,可那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间还是能说出许多让人心里熨帖的话语来。盛如荣清瘦白皙的脸上大闺女般潮起了一层红晕,目光温软地看着马有义,细声细气地问:“你有甚事吗?”“是这样……”马有义嗫嚅着,一副羞于开口的样子。“真是有点不好意思哩。”他说,“您看我现在回碛口工作了……”马有义特意将“工作”二字作了语气上的强调,“为了革命、为了抗日大业,晚上需要一个合适的地方休息不是?”盛如荣听明白了,马有义是想从他手里赎回几年前“卖”到盛家名下的一孔窑洞。原来,当日马有义在后街用十块大洋买了破窑洞一孔,那窑洞原是不能住人的,是一个外路赶脚汉拴罢牲口如今要离开碛口所以急于出手的。马有义看那窑洞的前后左右有一块二三分大的地皮,尚能有所发展,就杀价买了下来。马有义将这窑洞买下后,正赶上妻姑夫贾耀宗托他到河南监制假药那事发生,当时他已打定主意将药销出后挟款过河投奔红军,便找到紧挨这窑洞有一字号的盛家,说:自家准备离开碛口到外地谋生了,那窑洞要出手。盛如荣当时本无意买这破窑,可他想到马有义曾被自家赶出府门当过乞丐的事,心里终有些过意不去,就说:行,你就给我盛家留下好了。要多少钱,你开个口。马有义说:您盛家对我的活命之恩我记着呢,我能多要您不成!您是行家,您看那窑洞虽破点,可它有那么大一片地皮呢,少说也能筑三五眼好窑吧?盛如荣细声细气说:你别说那些多余的话了。你要出外,手头用钱哩。你就开价吧,开多少我给你多少好了。马有义说:您就给个百百八八的算了,我怎能多要您的!盛如荣心想:我的天,一眼破窑开了一百块大洋的口,还说不多要哩,这年轻人实在是好心计、好口才。盛如荣心里这么想,却笑着点头道:行,回头你到我家字号支钱。盛如荣后来雇人将那眼破窑连根铲去,利用那块地皮新筑三眼砖窑,同时垒了院墙,修了大门,让他们家德泰新药店新请的坐堂医生带家住着。没想到现在这马有义又要“赎”回去。这可让他怎么个赎法呢?盛如荣依然是细声细气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可现在……你那窑已经没有了,我是重修的哩。”马有义作一副从未听说的样子道:“啊呀,您重修了?原来我那窑好着哩,那么宽展,那么豁亮,那么暖和……我是游击队政委,工农联合会主席,工作忙哩,也没顾上去那里看看。要是早知您要重修,那是一定要劝阻您的。可惜了。”盛如荣沉默了。他在掂量这马有义。他眼下是游击队政委、工农联合会主席,将来若是共产党得势了,还不定做到哪一级的大官呢。盛家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同这样的人结仇呀。盛如荣困为自家的两个女婿一个姓国,一个姓共,所以一向小心翼翼在两党间保持平衡。他不愿得罪任何一方。过去的事已是泼水难收了,今天这事还是做个顺水人情得好。盛如荣想到此,便满脸堆笑地道:“马政委,马主席,您回碛口工作了,还真离不开个栖身之地。我正准备把那窑给您送回去哩,劳您跑路了。”不知不觉间,盛如荣说话的口气中,平添了许多恭敬和畏葸,好像在祈求马有义的恩惠一般。马有义矜持地笑笑:“咱这可是自愿互利、公平合理的买卖。”盛如荣连连点头:“对,对,是自愿互利,是公平合理。那窑我们早就想出手了。”☆`文~☆;☆`人~☆;☆`书~☆;☆`屋~☆;☆`小~☆;☆`说~☆;☆`下~☆;☆`载~☆;☆`网~☆;26原来,是马有义的前妻张氏提出要那一院窑房的。马有义自从参加革命以来,再未回那个他与张氏的“家”。去年他回碛口工作以后,张氏曾主动来游击队找过他两次。头一次,马有义见张氏进门,就借口到乡下“调查研究”,躲着不见她。第二次,张氏堵着办公室的门不让他走,说:你骗了姑夫的银钱怕见姑夫我可以不管,可你把我从一个大闺女弄成个女人了,却又躲着不见我,我绝不依你!当时游击队文书和通讯员也在办公室,马有义听女人说出那话,真恨不得将她一把掐死。好在文书和通讯员都是很识眼色的,见那女人和政委闹上了,忙悄悄退出门去。马有义压低声音对那女人说:你姑夫一向坑蒙拐骗,当日让我相看下定的根本不是你。我不认得你!你滚!女人的倔劲上来了,说:你说那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破了我的身,当日爬我肚上时你还撒过欢儿,那时你怎不说让我滚?马有义把玩着盒子炮低声吓唬女人说:下次你要再敢来缠我,当心老子崩了你!那时,马有义还未注意到程璐,二人还未成为“患难之交”。自从二人同被一颗子弹打中的事发生后,马有义脑海中平日那许多漂亮女人的面影突然都不见了,只剩下了程璐,只剩下了程璐那张娇俏而略带一些蛮憨之气的脸,还有她那轻灵得如同鬼魅似的身影。马有义是真心喜欢程璐的。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喜欢上一个女人的滋味: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酥软,可以化任何生硬为温驯的酥软;那是一种摇撼心魄的思念,可以化任何温驯为生硬的思念。马有义从此便总是努力创造与程璐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他感到有程璐在身边的时光是五彩斑斓的时光芳香四溢的时光丝弦悦耳的时光清风拂面的时光,是可以见得黄河水流浅吟低唱的时光码头苦力舞姿妙曼的时光大小船只鼓掌喝彩的时光驴骡骆驼当道撒欢的时光,是他腰间的德国造镜面盒子情话绵绵的时光。在这样的时光里,马有义最忌讳的是别的男人的出现和介入。比方崔鸿志。马有义原本在许多问题上与崔鸿志尿不到一个壶里,现在更是处处都想同他顶顶牛了。最可气的是,程璐的态度一向暧昧。要知道,他们三人在一起讨论问题是常有的事。在多数情况下,程璐总是马有义的热情支持者。一开始,马有义对此十分满意。心想这就叫心心相印呢。可是很快他就发现,程璐对他的支持是有限度的。她绝不容许他说出任何有损崔鸿志权威的话。有一回她居然对他说:有义同志,请不要搞个人意气。马有义心里不高兴,脸上却笑着说:好哇,怪不得碛口老百姓都说,小姨子的屁股蛋子永远有半个是姐夫的哩,敢情你心里真有他呢!话未说完,就被程璐用“庸俗”两个字打断了。马有义现在是天不怕地不怕,单怕程璐牛牴架。可是要说程璐心里装的是她那表姐夫崔鸿志,马有义觉得又不太像。一个明显不过的事实是:程璐也喜欢与他马有义单独在一起,至少是并不讨厌他为创造这样的机会而做的种种努力。程璐同马有义在一起时,总是显得格外快活。她那镶嵌在凝脂般白嫩的脸蛋上的一对小酒窝里,泼泼溅溅的酒浆中,无数绯红色的花瓣随了酒液的波动在漫溢。那是玫瑰的花瓣牡丹的花瓣春桃的花瓣杜鹃的花瓣绣球的花瓣山丹丹的花瓣。马有义看见,那无数的花瓣格格欢笑着在他的四周翩然弄舞,满世界飘浮着璀璨的芬芳,成群的蜂蝶攒聚而来,一阵晕晕乎乎的感觉弥漫心头,他也化作蜂蝶了。可是,那精灵般飞舞的花瓣总是左躲右闪着,与蜂蝶玩着“老虎吃鸡”的游戏,令蜂蝶取之不能,弃之不舍。厘税局局长杜琪瑞被抓走,碛口召开抗税祝捷大会那天夜里,马有义怀着跃跃欲试的心情对程璐说:我们到河畔走走好吗?程璐点点头,随了马有义朝码头那边走。初夏的夜风顺着黄河河道习习吹着,河岸上弥漫着泥土的骚香。鬼子有些日子没有动静了,码头上重新泛起了生气。舟楫如云。一盏盏桅灯亮起来了,与天上的星星对望着,如同一群顽皮的孩子在做“盯眼眼”的游戏。突然一声嘹亮的梅笛的奏鸣从桅杆群中飞出,音符如年节的烟花腾空而起。一个沙哑的嗓子合着笛声唱起来了,又辣又腥又媚。马有义和程璐沿着河岸朝前走着。马有义专挑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走,程璐紧傍着他。在一条待修的空船边,马有义停住了。马有义悄声问程璐:上去坐坐?程璐似乎犹豫了一下,旋即点了点头。马有义纵身一跳便上了船,伸出一只手要拉程璐。程璐笑笑,拨开马有义,脚尖在岸边一点,早已稳站在了马有义身边。马有义多少有点儿失意,口中却说:好样的!马有义在船沿上坐了,拍拍身边让程璐也坐。程璐说:我坐这一头吧,面对面好说话。便坐在了船沿的另一边。“你在想什么?……”黑暗中,程璐笑笑地问。马有义发现自己走神了,忙说:“我想起了你遇刺那天夜里的情景。真是好险啊……”程璐动情地说:“有义,我真心谢谢你……”马有义偏了头问:“怎么谢?……”马有义一头说,一头移步坐到了程璐身边。船晃荡了一下。马有义试探地拉住了程璐的手。程璐战栗了一下,没有抽回。马有义暗叫一声好,心大跳不已。马有义猛地将程璐抱住了。然而,令他十分遗憾的是程璐那时却不容分说将他的一双大手掰开,站起身来跳下了船。二人沉默着朝来路回返,在临近分手时,马有义听得程璐问:“你的妻子好吗?……”马有义这才想起,在离此不远的贾家峪,有个姓张的女人原是他的“妻子”,而他们,的确并没有离婚。马有义决心快刀斩乱麻解除同张氏的婚姻关系。他打听得张氏果然还在贾家峪给姑父贾耀宗家当厨娘,便瞅傍黑时分上了山。马有义有几年不到这里来了,只见那贾府比几年前更多了许多气派。大门一侧早先竖着旗杆的地方,现在居然堂而皇之筑起一个岗亭,里面有个挎枪的家丁在守卫。马有义原想不惊动贾家人悄悄溜进大门同张氏把话说清了事,没想到人还未到门口,那岗哨竟大喝一声让他站住,马有义心想老子可不吃你这一套,照直朝里闯,那岗哨竟拉动枪栓吓唬他。马有义正要掏家伙给那小子点颜色看看,贾府大门哑然一响,从里头滚出一个肉蛋子似的人来。马有义溜了一眼,就认出那人正是贾耀宗。贾耀宗先朝着家丁吆喝:瞎了你的狗眼啦?怎么敢挡侄女婿的路!回头一把拉了马有义就朝门里让。马有义到贾府来,最不愿见到的就是此人,没想到偏是“冤家路窄”,心里不由打起鼓来。马有义没有回答贾耀宗的问候,心里盘算着若是姓贾的要将那笔巨款被“拐”的事提说起来,他该用几句什么样的话让狗日的明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道理。让马有义大感意外的是:贾耀宗绝口未提那事,反而满脸堆笑地嘘寒问暖。待到二人在贾家客厅坐定,上茶毕,贾耀宗竟一脸苦相地说:有义呀,我估摸着你会来的。家门不幸,出了逆子,还望你看在咱亲戚一场的份上,帮我除了那个大害。马有义猛然想起:贾耀宗的儿子贾长发日本人一来就当了汉奸,听说去冬鬼子来碛口就是他带的路。好呀,今天要是这姓贾的不说,他倒把这事给忘了!马有义沉了脸说:“你别亲戚亲戚的了!你以为这两个字能把共产党软化了?”“家门不幸,出了逆子……”贾耀宗肉滚滚的脸上大颗大颗的汗珠落下来了。“什么家门不幸!你看你们贾府如今有多威风呀,都快赶上当日的三府衙门了,还说不幸!你们是背靠大树好发财嘛。”“啊呀,有义,看在咱亲戚的份上……”“你给我住口!”马有义喝道,“我今天来你这汉奸窝子,就告你一句话,从此我和你那妻侄女的夫妻关系不存在了,你可得听明白了。”“好,好,好,马政委,这事好说!求你……”马有义没想到今天这事办得如此顺利。马有义又说了一些大义凛然的话,起身朝外走,谁知就在这时,张氏闻讯赶过来了,进门就指着马有义的鼻子骂:好你个吃红肉屙白屎的东西,你想踢了我吗?没那么容易!亏得贾耀宗几声呵斥,将张氏的气焰压了下去。张氏哭了,哭得昏天黑地。哭着说:“我和你好歹活了一场哩,你得让我生个一男半女啊……”马有义鼻子里哼哼着不吭气。贾耀宗道:“现在说那个有甚用!这样吧,回头让你姑重给你打问户好人家。”张氏依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也好,你为我恶心,不待见我,可你总得让我有个遮风避雨的窑房不是?听说前几年你将一院窑房卖给了盛家。”马有义看着张氏哀哀恸哭的样子,也有些心软了,想想,道:“好啦,我就给你弄院窑房,从此再不准你缠着我。”马有义没想到找盛如荣“赎”房的事比贾家峪之行还要顺利。在所有事情都办妥的那天晚上,马有义兴冲冲找到程璐。马有义道:“我和张氏利索了。”那时程璐正坐在商会看书,一见马有义,便将书抛到一边,笑着说:“最近你在忙甚?几次找你找不着,还以为你失踪了呢。”马有义道:“最近你又没有遇刺,怎能想到我!”程璐从兜兜里掏一块糖递到马有义手中,说:“几天前有人给我两块糖,我还给你留了一块呢。”马有义道:“就为给我一块糖吃啊?”“是呀,我可是只馋猫,要不快送给你,说不定甚时就跑我肚里了。”程璐说着,格格笑个不止。突然问:“你刚才说甚来?张氏?哪个张氏?”马有义道:“我能有几个张氏?我那婆姨呀。”“她好吗?你得空了回家多陪陪她……”“你……”马有义热扑扑一颗心突然掉进了冰窖里。他瞠视着程璐半晌无言,努了一阵儿,才憋出一句话来:“你……满脑子小资意识!”又补充道:“我是革命者,怎能整天想着陪老婆嘛!”马有义气咻咻走出商会,漫无目的地在街头闲逛。突然一阵甜香随风飘来,马有义不由打个喷嚏。“是马政委吧?”背后,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马有义回头一看,见是一个打扮洋气的年轻女人。马有义想起,她就是那个绰号“洋学生”的女人。那一刻,碛口人编的那段顺口溜“溜”上了马有义嘴边:小北京的媚,小南京的肥。洋学生的俏,林妹妹的笑。老法币的绵,土货券的甜……那“洋学生”紧走几步,同马有义并排走到了一起。“马政委,我是真心崇拜您呢。”她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马有义扭头细细打量起这个小女人来。在字号灯笼晕黄的光色里,那短袖卡腰高领圆摆的素色小袄配着一条黑色百褶裙,将这个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小口的年轻女人衬托得果然好生俏丽。马有义弄不清是怎回事,他早就发现这“洋学生”看自己的目光有点怪:在这类女人面对他时通常流露出的怯懦之外,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让他怦然心动。是什么呢?马有义当时并不知道这“洋学生”的来历,便无从细究。可是刚才她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却一下子将他点醒了。对,是崇拜!是对他马有义真心的崇拜!马有义突然觉得这女子的模样是那么与程璐相像。马有义情不自禁将一条手臂递给了她。那时,国民政府临县三区区长贺芸迎面走过来了,身边跟着他的小妾古翠翠。马有义一愣,忙紧走几步同“洋学生”拉开一些距离。贺芸和古翠翠已经来到了身边。古翠翠的鼻子里发出一声轻笑。她浑身上下抖擞着一股媚气,斜睨着马有义,一副不屑的模样。贺芸看着马有义冷笑道:“马政委也挎膀子啊?”马有义目不斜视地朝前走。“马政委刚才挎着的女人是谁呀?”贺芸是一副不依不饶的口气。马有义义正辞严地说:“请别用贵党的做派想像共产党人!”贺芸冷笑一声,道:“领教。”马有义瞠视着贺芸的背影,想:有你老狗“领教”的日子哩!“洋学生”果然是俏!好嘛,老子不做白不做,老子现在就真做一回让你看!马有义转身追上了“洋学生”。27碛口教堂位于要冲巷以东百十步处,是一座青砖垒砌的拱顶建筑。前脸上饰以精美的砖雕,所镌人物皆为怪模怪样的外国人。其中有个婴儿睡在马槽里,又有一些人在执剑格斗,一些人在受刑,还有一只孤零零的羔羊在旷野里慌慌地叫着,看样子是个悲惨的故事。若是站在街对面看这教堂,那拱顶就不是一个,而是前后四个稍低些的攒聚一处用肩膀扛着一个最高的。在那最高的一个拱顶上,竖着一副十字架,有点像二吊子头顶扎的那种冲天小辫。进得里头,靠西的一面是个讲经台,不很大,正上方高挂耶稣受难的雕像,圣母玛丽亚怀抱圣子驻足西墙慈祥地注视着整个厅堂。厅堂里,整齐地安放着十数排长条靠背椅,是供信徒们听经时坐的。南面是一排拱形的大窗户,安了些五颜六色的玻璃。这一天是星期六,从下午七点半到九点半举行晚祷。厅堂里一排排座椅间,站满了虔诚的信徒们。中年传教士站在讲经台上,正领着人们祈祷: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密探,救我们脱离凶险。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门!程珂站在最后一排座椅间。她身着素白,亭亭玉立,目光清澈而安祥。近几个月来,她要算众多信徒中最虔诚的一位了。星期六晚祷,是一周三次的祈祷中最为隆重,参加者最多的一次。连远离碛口二三十里外的信徒们都会准时赶来参加,程珂自然也是必到的。程珂成为虔诚的信徒,并非基于对这个“洋教”的教义有着多么深入的了解,只是想趋向一种宁和静穆的心境而已。甚至,在她的潜意识中,似乎还有着某种若有若无的欲念暗滋深隐,而与本心的追求形成阴阳颉颃之势。回想起来,大约是从西云寺拜佛险遭污辱那天起,那青年军官郑磊的面影便不时在她的心头隐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当郑磊两次提醒程璐防范行刺的事发生后,那忠义正派的青年男子的形象就深深镌刻于她的心头了。她永远不能忘记数月前的那天傍黑,也是星期六晚祷,她就站在眼下这个位置全神贯注于与神的对话,突然感觉有个男人靠近了自己。当时她并未特别在意,微闭双目以排除一切视觉的纷扰,将一颗心更深地沉潜于耶和华的世界。可是那男子的一条手臂分明是故意戳了她一下。她猛地一惊,睁眼看时,那男人并未看她,却将一个小纸条顺着她前排的木椅靠背推到了她的面前,随即匆匆离去了。那人身穿便衣,当时她并未认出是郑磊,只是将那小纸条紧紧捏到手心。晚祷结束后,她匆匆回到家中,展开一看,上边只写一句话:璐危险,注意!这时那男子的背影突然变得格外眼熟。程珂恍然。她知道那是谁了。从此,程珂风雨无阻每周六都来参加晚祷,只是很难再做到心无旁骛了。程珂努力排除杂念,虔心祝祷着。她为自己情不自禁的心猿意马感到格外恼火。她觉得自己眼下的这种情形是与耶稣基督的教诲格格不入的,简直是一种罪过。她出声祷告道:“亲爱的主耶稣基督,上帝的儿子啊,我承认我在您面前的一切罪过,求您用十字架上所流的宝血洗净我一切的不洁不义,我愿意诚心接受您做我的救主,求您领我进入安乐宁馨之境,帮助我摆脱欲念的纷扰,过上圣洁的生活。奉主耶稣的名求,阿门!”祷告完毕,程珂吁出一口长气,悠悠睁开闭合的双眼。突然,她真真切切看到,郑磊身着戎装站在她的面前。二人默默对视着,久久无言。程珂听得自个的心咚咚跳得如同疯魔一般。她努力镇静着想说点什么,半晌却只说出一个字来:“你……”郑磊注视着程珂,沉静地道:“我要走了,换防。”郑磊说完这句话,神情忽然变得忸怩起来,悄声说:“我好像……好像已把你……记在了心里。”程珂又说:“你……”郑磊庄重地朝她敬了个礼,转身走了。28那天傍黑,程琛从静乐、岚县一带回到碛口。程琛此番回碛口的具体任务是:将碛口游击队现有近三百人的队伍除留少数做班底以组建新的游击队外,其余全部带往晋北编入决死四纵队。上级同时要求新的游击队务必在一年的时间内再发展至三百人的规模,最迟于明年下半年再编入新军建制。对于将游击队编入新军之事,崔鸿志、马有义他们是早有准备的。从这支游击队组建之日起,他们已经多次向全体队员说起过上级这一意图,并将此事的重大意义反复作过阐述。所以接到正式命令后,已无需再作动员,只是集合全体传达了这一命令并放了半天假让队员们回家同家人作别而已。当时他们看着游击队员一个个欢呼雀跃的样子,心里也是一团高兴。崔鸿志说:这批人马斗志这么旺盛,也不枉咱苦心经营一年多啊!马有义一手拉起崔鸿志一手拉起程琛说:走,到天成居喝两盅去!让崔鸿志和马有义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天下午竟有三分之一的游击队员没有按时返回队部。更为严重的是:派出去打探情况的队员回来报告说,那些未返回的人多数不知去向,当他们问这些队员的家人时,居然说他们根本没有回家。有的家人见游击队的人上门找人,不仅不配合,反而找到队部来同崔鸿志、马有义要起人来。情况看来有些复杂了。游击队队部马上召开紧急会议。除游击队班长以上干部外,还邀请了程琛、程璐、李子发参加。众人分析了一下情况,觉得部分队员可能对远离家乡参军参战尚有程度不同的恐惧心理,前段动员时,他们可能以为所谓参军参战那不过口头说说罢了,所以表现很坚定,现在眼见得要动真格的了,自然就犹豫起来。这些队员的家人可能存在更多更复杂的思想认识问题,所以事到临头就变卦了。有鉴于此,会议决定将所有与会者分为若干组,一户户去做宣传说服工作。实在说服不了的也不强制。程璐看了看那些未按时归队人员的名单,见有不少是她当年的学生。他们入学时一般已是十二三岁的年纪了,现在几年过去,都已是些大小伙子。可他们对自家还是一向十分恭敬的,比如街头偶遇还照旧朝她鞠躬,她的话他们还是很愿听的。她便自告奋勇去做这些人的工作。她细心准备了一个走访线路图,又从小学叫了个女教师做伴,二人便按图示一家家走访下去。程璐对那些队员的家人说:作为当年码头国民小学的教师,她为自己的学生感到十分自豪。因为在中华民族危难的时刻,在可爱的家乡横遭日寇铁蹄践踏的时刻,她的学生将勇敢地参军参战,以自己还很稚嫩的双肩承担起民族道义,历史将会永远记着他们的名字。程璐说:鬼子打到家门上了,让男子汉们上战场吧!他们在外多杀一个鬼子,咱家里就多一分安宁哩。那个女教员在一旁也不时帮腔。程璐耐心平和地说着。她说话的语调今日显得格外格外优雅、绵软、轻柔,带着一些儿河风的清新、山泉的甜润、野花的清芬,在一个个屋檐下飞飘、弥散,一丝丝一点点在人们的心田洇渗。于是,有些人家当即答应要把人找回来,有些人家不好意思地说,往后家里没个小伙子撑着,这兵荒马乱的可怎呀?程璐当即表示,她会亲自组织镇上的年轻人包户关照的,各家各户如有不满意可随时找她反映。她说:你家的人在与不在一个样!于是,又有一些人家答应找人了。也有很不给她面子的。寨子坪有个学生的爹不等程璐开口说话,就道:你们程家本事可真大!国民党里有人,共产党里也有人。资财百万,却又口口声声要为穷人谋福利。如果再出个汉奸,可就十全十美了。程璐倒是不急不恼,她那说话的声音依旧是温柔、甜软:叔呀,我们家不管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大家一致抗日,这不挺好吗?如果真出个汉奸,那就不劳别人动手,我们自己喀嚓乒乓解决了。您信不信?程璐将“喀嚓乒乓”四个字说得响亮、庄重,却又不失轻松,是一副十分自信的样子。那被程璐恭恭敬敬称为“叔”的汉子顿顿,又说:我有病,大儿参了战,小儿年幼无知,往后靠谁照应哩?程璐说:我从妇救会叫两个精精干干的青年妇女照应您,您看可行?那汉子正要再说什么,他家后窑(窑中套窑,位于窑洞后部,用于贮藏粮食、杂物)的小门一开,一个小伙子一头土屑出现了。那小伙子恭恭敬敬朝程璐鞠了一躬,说:老师,您别说了。我听您的,我去参军参战。正晌午时分,天边涌起了疙疙瘩瘩的乌云。一阵北风吹过,更多的云朵堆垒在群山背后,淤积成浓黑厚重的云阵。云阵浪涛般翻腾着朝南移动,霎时便将天际布满了。突然一声隆隆的雷声响起,地动似的,四山瑟瑟抖颤。闪电宛如一条条金蛇在云隙间狂舞……那时,程璐的身边已有七八个“失踪”的游击队员跟上来了。她看看“线路图”,对随行的女教员说,咱们得跑快点,还有五六个家户没走到呢……29现在,西云寺驻扎的兵们是与郑磊的三营同属一个团的二营。营长姓郎,先前驻防索达干,那里的老百姓叫他“没尾巴狼”。在水旱码头碛口,把某人称为“没尾巴狼”,那就等于说某人比普通狼要凶残得多。一只普通狼因为偷猪偷羊被人砍去了尾巴,从此它便更疯狂作恶以报复人类。这姓郎的就这样,谁也惹不起。二营在索达干的驻地附近有个陕西人办的小酒馆。自从二营驻那里后,郎营长三天两头带着营副去吃喝,有时还连班排长们也带着去。吃了喝了拍拍屁股就走,从不付钱。半年过去了,酒馆掌柜一算,竟欠下了近千元的债。掌柜的硬着头皮去要,姓郎的眼一瞪道:什么?要钱?当时,营长正与几个弟兄“闷壶”(当地一种赌博形式)。营长笑着对几个弟兄油腔滑调说:你们听听,他说要钱,跟咱弟兄们要钱!回头对掌柜的说:好呀,你等着吧,回头我给你!掌柜的便真个坐下来等。等了半天,见营长并不理他,急了,又说:营长,您高抬贵手,给支了吧。郎营长破口大骂:妈的!老子们顶着枪子儿为你们站岗放哨保太平,吃你几回烂酒你狗日的就有脸来要钱!滚你妈的蛋!那掌柜的偏是个认死理的,说:你们不是也说“买卖要公平”嘛,怎能白吃白喝!营长回头就给了那掌柜的一个大耳光,喝道:好呀,你把共产党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搬出来了,这不是搞赤化宣传嘛?来人呀,把这老不死的给老子抓起来。掌柜的就被抓起来了,后来是掌柜的老婆拿一千块大洋才把人赎回去。过了两天,那酒馆关门了,陕西人趁黑夜收拾行李逃回了河那边。郎营长对调防碛口满心地高兴。因为这里比起索达干来,真可算是花花世界金窝银窝了。团长在下达调防命令时,特地打电话给他:你知道为什么让你和郑磊调防?团长自问自答:郑磊对共产党有点心慈手软啊!碛口是战略要地啊!郎营长在电话这头咔嚓一个立正,说:请团长放心,我记下了。营长放下电话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游击队队部周围安“钉子”。“钉子”一共十二颗,便衣,三班倒。营长在安顿他们时训话说:你们可给老子听清了,到那个地方,一不准喝酒,二不准杀棋打牌,三不准看女人,四不准打瞌睡。给我盯得死死的,那怕是游击队放个屁,也得给我报回来。头天傍晚,有“钉子”报告:决死四纵来人了。郎营长说:再探,弄清他要干什么。过了两个时辰,“钉子”又来报告,说游击队突然放了半天假,说要“转移”。郎营长疑惑道:转移?往哪里转移?为什么?郎营长一时想不明白,可觉得这里头肯定有大文章,连忙报告了团长。团长说:这就对了,那是要把人送到决死四纵去了。想法搅它一家伙!郎营长嘴里答应着“是”,心里却犯开了嘀咕:据他了解,碛口游击队眼下至少有三百人,论实力恐怕要远远超过二营,所以硬上肯定不行,只能智取!可怎么智取,这又实在不是凭他的“智”商能够想明白的。郎营长正抓头皮,“钉子”又来报告说,放假回了家的游击队员返回队上时至少缺了三成,头儿们分头下去抓人了。郎营长心头一亮,敏感到他的机会来了。可到底该怎利用这个机会,利用这个机会干什么,他的“智”商还是不能告诉他。那时正是晌午时分,忽见天上乌云结了疙瘩。那些大大小小的疙瘩乘着一阵突然而起的北风,犹如无数匹脱了缰的乌骓马轰隆隆朝南驰驱,霎时布满了整个天宇。接着闪电伴着雷声应时而至,铜钱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来了。郎营长自语:云往南,淋倒山。这是要下大雨了呀!既是下大雨,湫水河发大水的可能就不是没有。我何不利用这水给共产党一点颜色看看呢?郎营长喜出望外,赶快叫来营副商量。营副懵懵懂懂问:你的意思是在河上设伏,等游击队的大队人马过河时,将他们一勺烩?又说:那游击队要等水退后过河转移呢?郎营长伸出一根壮硕的指头点着营副的脑门道:你怎这么个智商呢?打它大队人马就那么容易?不,不,不。咱只打它一小股,要暗暗打,还要打巧打狠,把小年轻人们打怕,让游击队自己炸营,让决死四纵无法将人带走。这叫四两拨千斤,你懂不懂?说得营副心服口服,当即道:我这就带一排人到湫河边等着。郎营长又点点他的脑门,说:不能在河这边干,要防着游击队听到动静反扑上来包了咱饺子。趁现在大水没发快过河到寨子山、寨子坪那边去。营副答应一声要去带人,郎营长又说:要挑些“浪里白条”、“水中蛟龙”去,明白吗?营副说:全营挑十来个“水鬼”一点问题没有。营副带人冒雨出发了,郎营长又在背后叫:最好别动枪,在水里灭了他们。雨下得瓢泼也似,真是平地起水深满尺。30其时,程璐领着七八个人在东山一户人家避了大约两个时辰雨,见雨终于停了,便从屋里走出来。随行的女教员对程璐说:还有两户住得较远的人家让我独自去走走吧,你带现有的人先回碛口。程璐想想,道:也好。如果湫水河碰巧没发大水,我们就过去了,免得队长政委他们担心。你如果下山晚了,就住我家,别急着过河。程璐带着七八个游击队员走到湫河岸边时,天完全放晴了。雨后初霁的阳光灿烂无比,四山染金,满目青翠笼在一袭绛紫色的薄纱里,梦幻似的。西北天际出现了一条绚丽的彩虹,将那梦幻装点的更加神秘。湫、黄二水涛声如鼓。黄河河道突然变得宽了许多。目力所及,皆成汪洋。二碛那边的巨浪销声匿迹了,老河水浩浩荡荡一路东去,从李家山村脚到河南坪的好大一片滩涂尽数成为河道。那从临县北川下来的山洪直泄黄河。在与黄河交汇的一刹,击起一道冲天巨浪,而后节节败退,朝后倒流,在湫河大川形成数里地一个迴水湾。水边白花花一片赤裸的人影。中间有些穿了一点衣衫的女人往来穿梭。男人们大都手执一个长柄网兜,一人占住一块地儿在打捞水中的漂浮物。那大都是些干枯的树柴、箱笼木头、死牛死羊。偶然也有粗大的树木连根带梢顺流而来。每逢有大件的财物出现在水面时,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们便竞相跳入水中,一路与浪涛搏击着直冲过去,将那庞然大物拖到岸边。依照河上规矩,凡打捞水中财物,上手者皆有一份。于是在财物近岸的一瞬,会有更多的人搭上一手。在河边,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他们眼中只有水面漂浮物,或是泥沙中的煤炭,没有人会留心谁胖谁瘦,谁身上长着什么物件的。男人们捞河自古以来赤裸其身,连自家姐妹、女儿、媳妇都不避讳。程家人也混在捞河的队伍中。程环和他的叔叔程云鹏赤裸着身子站在河边打捞树柴,程云鹤并未脱衣。他已经发现,今日水中有大量来自老河上游露天煤矿的煤炭,便和家下几个女人在河边沉积的泥沙中刨挖。在寨子山村脚下,他们瞅见了一块一人多高的煤块,估计上万斤不止,程云鹤一边感叹大水的神力,一边手掂一把大铁锤使劲砸,煤屑泥浆粘得满身都是。在歇气的工夫,程云鹤手指河边白花花的一片男人说:都是些没脑子货!捞柴哪如捞炭划算。树柴值几个钱呀!语气中满是自矜和自傲。女人们点头附和,却又说:他们没脑子是真的,可光有煤没柴烧也不行呀!又说:河上飘着的浮财如果不快捞,水退时大都随水走了,砂里的煤炭迟点刨也是走不了的。程云鹤想想也是,就也去河边占地儿捞“浮财”,又让女人们去归拢二爷和环儿打捞上来的东西。干了一阵儿,担心那大煤块被别人趁乱抢占,又转回来独自掂着大锤捣炭。这时,程璐带着她的人马走过来了。程璐说:“啊呀爹,您的运气怎这么好!”程云鹤道:“这辈子初见这么大的煤块哩,够烧二年的了,河神爷关照咱哩。”程璐说:“爹,您一向乐善好施,是吧?”程云鹤警觉地说:“你又想耍甚鬼心眼呀!”程璐朝她的人马挥挥手,道:“快,把这块炭给我爹砸开,送给附近的几户抗属去。”程云鹤气得鼻子口里三股气,说:“这可是我占住的。”程璐道:“好,您给咱占得好,让它为抗日发光发热去吧。”游击队员们哈哈笑着动了手,铁锤嘡嘡的砸击声中,程云鹤无奈地摇摇头,对女儿说:“进村借几对箩筐呀,没箩筐怎送嘛!”程璐道:“抗属都有人在河边呢,砸开分成几堆,一户一堆。”又说:“爹,快把咱家的男人都叫来刨炭——刨炭上算哩。”程云鹤嘟囔说:“就让他们去干不‘上算’的吧。”程璐道:“咱家缺那点烧灶柴啊!您这是故意怠慢优抚抗属哩。”程云鹤苦着脸叫:“我的小姑奶奶呀,你别给我乱扣帽子了,我执行你的命令还不行嘛!”一头说话,一头去叫人。程璐下山后见河上水大,暂时无法渡河,就决定先帮抗属们弄些柴炭。河畔上突然出现了几个陌生人。他们既不捞柴,也不刨炭,只是这边看看,那边瞧瞧。他们好像对这个白花花的世界挺不习惯,尤其是对男女混杂,男人们却一丝不挂的情景很不以为然,脸上不时有嘲讽的笑意绽开。当他们发现程璐带着的几个男人始终衣冠严整地忙乎着时,仿佛在食人生番的世界里,见到同类似的兴高采烈了。内中有一个大个子的粗壮男人还哼起小调来。那调式也是碛口地面从未听过的。他们朝着程璐他们走过来了。那时,大煤块已被砸开,游击队员们正把它们分作几堆。程云鹤手指几个凹凸不平的砂圪梁,对程璐说:“让你的人在这些地儿挖吧,保险有大炭。”程璐笑道:“您快回村给咱多弄些铁锹来。”程云鹤看着女儿道:“咦,你倒会抓差呀!”程璐说:“您为抗日做贡献,共产党会记着您的。”程云鹤道:“等抗日胜利了,你们还不知到哪里去了。你们记着我顶甚用!”话是这么说,他还是转身回村去了。当那几个陌生人朝着他们围拢过来时,程璐警觉地摸摸腰间的小手枪,问:“你们是干甚的?从哪里来?”大个子笑眯眯道:“我们是外路客商,在碛口街赁房常住收购干枣转运回去赚几个辛苦钱。你们这煤卖吗?要卖,我们出好价。”程璐不吭声,只将围拢过来的几个人逐个打量一番。她已经数清了,他们一共九个人,比自己这边多一人。他们一个个膀臂结实,满脸黑肉,显然不是商人。这时,游击队员中有人笑了,对大个子说:“日怪了,你们花钱买炭还用跑这里来!既然肯出好价,碛口有的是驴骡马匹,随时可以给你们驮上门哩。你们怎到这里来买?”大个子语咽了一下,道:“不是看你们的煤好嘛!”那游击队员又笑了,说:“你又说外行话了!要说煤好,这可不算最好的。老河沿上卖的炭比这好多了!”程璐咳了一声,对游击队员说:“大家快看,那边树上歇着好几条蛇哩。当心!”说着带头跑到不远处一棵大树下。紧靠大树是一道石塄,程璐纵身跳到石塄后。游击队员们也紧跟过来了,站在石塄后朝着树上看。河上发大水时,常有一条条从上游山林里被水冲下河的大蛇牢牢缠绕在顺河而下的树柴上,而后在湫黄交汇形成的迴水湾随树柴转靠岸边,抓住机会游上岸来,以最快的速度爬上附近的树木或墙头。不过,这种情形也不是每发大水必有的。游击队员们便很感兴趣地在树枝树叶间搜寻。程璐压低声音对众人说:你们往哪里看?毒蛇就在刚才那地儿!众人猛醒过来,回头看时,那几个“外路客商”已不见了。突然从通往寨子山的小路上传来那大个子吼唱小曲的声音,又有他的同伴吆喝:收干枣,收干枣!程璐释然。看样子,他们好像真是进山收购干枣路过这里的。傍黑时分,大水终于全面回落了。河畔上捞河柴的人们开始转向刨挖河炭。男人们也将衣裤穿了起来。霎时间,淤满泥沙的滩涂布满了人群。一个个砂窝被挖开了,大小小小的煤块就混在泥沙中。有的人家来河滩时,已经备好了灯笼火把,他们是做好打夜战的准备了。一次刨挖的收获,可能足够一年二年烧的了,何乐而不为呢?程璐不时朝着山上通这边的小路瞭望,她在等那位随行的女教员归来。突然,那几个“外路客商”的面影在她的眼前闪过,一阵寒战电流样朝着心头漫来。程璐为她的助手担忧了,便招呼几个游击队员坐在大树下一边歇息一边开会。她说:我总觉今天的情况有点异样。现在,我得到山口上等一下那位老师,你们马上过河。你们七个人可分成两组,分别在两个地点渡水。大家每人带把防身的铁锹,随时提高警惕。她的目光在进山的小路与散布在沿河各处的人群中游移,潜意识里又怀疑那几个“外路客商”其实并未进山,他们就隐藏在人群或附近的某一个地方。这么想时,便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游击队员们行动了。程璐眼瞅着七个人穿过忙碌的人群走向了河岸,自己便加快脚步循着寨子山村边的小路爬上了山。她站在山口上回头朝着湫水河那边瞭望,借着河岸上火把灯笼映出的光亮,她看见游击队员们正在一步步涉水过河。他们目前的位置好像正在河的中间。这阵儿大水虽然退落了,但水好像还很深,河面上只露出涉水者肩膀以上的部分。当她看见两个渡水点之间隔着百十步远的距离时,心下不由一惊,自语:是不是离得远了点?若是一个组出点意外,另一个组怎能赶得及搭救?程璐正自这么寻思,只见河面上果然出现了异样的情况:那处于上游一组的四颗人头突然不见了,好像还有几声惊叫顺风传来。程璐以为是幻觉,揉揉眼定睛看时,那些人头又出现在了河面上,但不是四颗,好像是一群人。河面上水花四溅,显然是发生了激烈的打斗。随即,河边忙碌的人群中也有人朝着那边跑动了,惊叫声霎时响成一片。程璐叫声“不好”,撒开两腿朝着河边飞奔。当她终于冲向河边时,河面上的打斗似已结束,有八九个人爬上对岸跑了——是朝着与镇街相反的方向跑的。程璐朝着奔跑在最后的一个人开了一枪,那人一个踉跄跌倒了。跑在前面的一个大个子回过头来想去搀扶跌倒在地的那一个,程璐又开了两枪,没打中,但大个子扔下同伴跑走了。程璐这时看见处于下游的那个小组三个游击队员才刚接近了出事地点。他们很快在河水中找到了一个同伴,随即发出了哀痛的哭声。河边上,数十个男人几乎同时跳进水中游向出事地点,其余三个游击队员很快也被找到了,竟都是胸口挨了一刀断了气的。程璐飞也似的游向对岸,看那个中了枪子儿跌倒在地的家伙时,他竟还活着。31游击队队部一片哀恸之声。四个队员的尸身被一字儿摆放在院子西墙根下。一个时辰前他们还是活蹦乱跳的生命,而今,一块块白被单隔断阴阳两界,四个年轻人像四株小树突然被利斧砍断了,蓬蓬勃勃的生命止于一瞬。那“赶走倭寇,保我家园”的誓言,是他们一个时辰前刚刚发出的,而今却是再也无法实现了。他们离开自己的家人,自己的朋友,自己敬爱的程璐老师前后还不到半天,而今已是再也无法见面了。一个时辰前,他们还足踏故乡的土地,手抚故乡的草木,将衣裤顶在头上,一步步跋涉在故乡浑黄的河水中,那二碛滩头黄河浪涛的轰鸣那时还在他们耳边萦迴,而今这一切都已离他们远去了,永远永远地远去了。惨白的月光照在惨白的被单上,将数步之外里三层外三层伫立着的游击队员们的面孔映得一片惨白。程璐有生以来从未这么啼哭过,是那种气咽声嘶任谁也无法解劝的哭。同那四个死难者一起返回碛口的三个年轻人此时也已哭得声嘶力竭。那个被程璐的枪子儿击中的家伙已经将事情的始末交代清楚了,崔鸿志、马有义和程琛好不容易将程璐拉进屋,四个人当即召开了紧急会议,研究应对举措。四个人的四张脸一律铁青,铁青的哀伤伴和了铁青的愤怒在他们的眸子里燃烧起一团团铁青色的火苗。眼看着那火苗就该轰然一声扑出屋门扑出院子,扑过镇街扑向西云寺的狼窝了,他们却又强自镇定着。他们肩负的责任太重大了。他们看得明白,敌人下此毒手的目的是想以血腥恫吓造成人心浮动的局面,让他们无法将这近三百人的队伍送到抗日反顽的最前线去。那么他们怎么办?难道就此屈从不成!不!他们别无选择!只有同仇敌忾,给敌人以迎头痛击,以枪弹,以坚定不移的信念。但是一切行动都要有理有利有节地进行。对他们来说,眼下最要紧的,是要化血腥为仇恨,化血腥为死者亲属及民众坚定不移的同情和支持,化血腥为全体游击队员坚定不移参军参战的勇气,让敌人自己搬起石头砸到自己脚上去!他们也要将惨案始末立即报告上级,并通过上级与二战区司令部提出交涉,强烈要求严惩凶手。他们相信:这两件事情办好了,往后事情的走向就由不得敌人了。四个死者的亲属被请到游击队来了。说真的,他们原是怀着满腔的愤怒和委屈准备和游击队的头儿们大闹一场的。啊呀呀,如果不是你们共产党的人上门来磨破嘴皮的说啊劝的,我们家的人会跟着你们走,会出这事吗?现在可好,你们前脚把人带走,后脚就来报丧,不怨你们还能怨谁!我们家上有老下有小哩,这一家老小往后的日子可怎过呀!所以,这一回咱得要“老丈人拉脸上门——好好说道个甚”了。可是当他们参加了游击队召开的“向烈士学习座谈会”,亲耳聆听了几个事件亲历者对惨案始末的介绍,聆听了一些特邀群众代表对这事的看法后,他们的话头变了,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共产党把人带走,是让他们去干护家救国的大事哩,共产党同这些年轻人的关系,就好比爹娘和儿女,哪有不爱惜的理呀,谁想让事情变成个这?不怨李,不怨张,单怨那只“没尾巴狼”!人死不能复活,为今之计,只有上下同心,一起和狼斗才是正理。游击队过的是穷日子,游击队队员大都是些穷光蛋,可现在崔鸿志带头,全体游击队员人人捐款,说要把死者亲属的日子安顿好。这当口商会会长李子发发话了:这四个孩子是为咱的国家殁的,也是为咱碛口商家殁的,碛口商家不能不仁不义,往后他们的爹娘和小儿小女都由碛口商会照应了,只要咱锅里有,就不能叫他们的亲人受饥寒。盛如荣、程云鹤、程云鹏,以及所有在碛口开有字号的本地、外地商家闻讯也纷纷赶来了,来为四个年轻人吊唁,也为尽一份做人的良心。他们听了李子发的话,莫不点头称是,当即就有大把大把的银元塞到了死者亲属的手里。这一下,倒让死者的亲属脸红了。他们不约而同坚辞不受,有的甚至打心里生气了,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小看人呀,埋汰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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