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三还是笑,笑得暧昧:“你妈是不是白虎星,老子能不知道?你妈那东西上的毛草比你嘴上的毛草还旺呢,是白虎星!”陈老三喷着唾沫星子说得正带劲,白丑旦忽就伸出老拳照嘴巴给了他一记。白丑旦现在明白了,明白了的他当即被狂怒激得呼呼大喘起来。他明白了,这“白虎星”是说他媳妇的。他媳妇那地方没毛草。可这事本该只有他知道啊!现在既然陈老三说出这话,那就说明他知道了不该让他知道的事。那就说明他还干了不该让他干的事。朋友妻,不可欺啊。这狗日的简直连猪狗都不如呢,不揍他等甚!可后来他才知道他打错了人。这白虎星的话原来是厘税局那姓杜的说出口的。姓杜的不仅说出了他媳妇是“白虎星”的秘密,还把他媳妇与他睡觉时习惯叫的那些狂浪的言语也对人说了。现在,不仅陈老三知道了,简直是全碛口,甚至连码头上的几个有名的妓女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让他往后怎见人呀!白丑旦没法不恼!白丑旦怒气冲冲找到厘税局想和杜琪瑞拼命,可进院后却又有些犹豫了:你说他有那事,他说没有,治你个无理取闹你怎办?俗话说:捉贼要赃,捉奸要双,况且这奸夫还是树大根深的杜琪瑞呢!白丑旦蔫塌塌回到家,从此多操了个心眼。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果然见他媳妇鬼鬼祟祟进厘税局去了。白丑旦紧跟着进了厘税局院子躲在墙角,眼盯着媳妇进了正中间一个大屋,白丑旦看得分明,心想等那两个狗男女闩门熄灯后他就大喊大叫。后来那屋果然闩门熄灯了,可是还没容他喊叫出来,他就被人当贼扭住了。那天晚上,他被人打得够呛,打他的就是这两税警。白丑旦吃暗亏后,陈老三对他说:“你他娘不长脑子啊!既是你媳妇主动送货上门,你为甚不先管她?自己没本事当大掌柜,反怨小伙计偷东摸西?”一句话点醒了白丑旦。白丑旦回到家,就将他媳妇收拾了一顿。可收拾的结果是:自家又吃了大亏。原来那一段码头上活计少,白丑旦从乡下买了两口毛猪杀下卖肉,杜琪瑞带着税警来到肉摊,割头税、经营税一起算,要他缴两块大洋。白丑旦一个“不”字才说半个,就被两税警按地上暴打一顿,末了拉在局里关了禁闭,让白家缴十块大洋的罚款才放人。最后是白丑旦的爹将自家刚刚买下的两头骆驼崽子卖了才把儿子捞出来。这时,白丑旦发现:媳妇并没有“改邪归正”,厘税局去得更勤了。码头上人们传言:现在五月鲜不仅同杜琪瑞睡,隔三夹五也让两个税警尝尝鲜。这种传言传来传去,碛口人干脆便将五月鲜改叫“厘税局”了。白丑旦杀人的心都有了,可他不仅没杀人,反而认了命。有一回,陈老三骂他是“缩头乌龟”,他理直气壮反驳:“你他娘才是‘缩头乌龟’哩!哼,老子一不傻,二不愣,家里开了个无本贼利(方言,即不花本钱只得利)的票号,老子偷着笑还笑不过来哩……”陈老三跌足长叹复大叫:“你他娘那叫什么‘票号’,是‘嫖号’!缩头乌龟,缩头乌龟,你就是个缩头乌龟!”家里开起“票号”的白丑旦当然没有偷着笑,倒是偷着哭呢。现在他是认定自己斗不过杜琪瑞的了。媳妇呢,他也曾想过休弃,可他爹一句问话却把他这念头彻底打消了。“休了你打一辈子光棍?”是的,按照他的家境,他的笨熊似的身材和见风流泪的一对飘眼儿,休了这个女人十有八九得打一辈子光棍。罢了,罢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谁家锅底上不抹黑呀!可是现在,当他面对“牛牛”坟场奇怪的一幕时,当即断定,这几人肯定在干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而这勾当肯定与厘税局、与杜琪瑞有关。当这个判断出现在他脑际时,报复的欲望便野火般在他的心中燃烧起来了。那四个人在坟场上为什么事争论了半天,甚事没干就离去了。白丑旦多少有些扫兴。他走过去细细察看“牛牛”的坟茔,好像也没发现什么异样。他越发疑惑起来。当他弄了一袋山药蛋准备回家时,突然发现“牛牛”墓堂上方覆盖着的馒头状的土堆同几天前新堆上那阵不一样了。那土馒头是他亲手堆垒的,后头高,前头低。不错,是后头高,前头低。可现在,变成了前头高、后头低,而且,外形也没有了原先的规整。白丑旦心中一动,当即断定,狗日的们肯定在“牛牛”的墓堂里埋进了东西。白丑旦这么一想,山药蛋也不要了,当即颠颠的跑回家,取了一把铁锹刨起来。刚掩埋不久的坟墓原不难刨。过了不多一阵儿,墓堂里的浮土就被他起出来了。一看,不由大吃一惊:此地埋人,掩墓门用的是干草,现在却变成了几块木板。看来,东西是藏在墓窑里了。这可怎办?白丑旦犹豫了。“牛牛”刚刚入土,现在重新刨开,“牛牛”会不会责怪他?可是对于这个问题,白丑旦很快想明白了:别人刨在前,我是不得不刨,“牛牛”会原谅的!可是想明白了,白丑旦还是犹豫:现在的时分正交午夜。俗话说:狼黄昏,鬼半夜。半夜的鬼最猖毒,要是变了鬼的“牛牛”不认她的孙子了怎办?白丑旦又犹豫了半晌。不过,想发一笔横财的欲望终究还是不顾一切将恐惧彻底压倒了。他打开墓门,摸了进去。很快,他就发现在“牛牛”棺材的两边塞满了木箱,扑面而来的泥腥味混合着一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味道让白丑旦愣住了。那些木箱是用钉子钉死的,白丑旦用铁锹撬了半天也未撬开。突然,白丑旦想起来了,这种奇怪的味道他曾经闻到过,是大烟土!大烟土!白丑旦精神为之一振,一个报复杜琪瑞的计划在他的心头出现了。而且,白丑旦当即想到了程家那个眼里揉不得沙子又冒里冒失的女子程璐。白丑旦提了一只箱子出来,然后将墓窑、墓堂原样封死,一只肩膀将那箱子和山药蛋一起扛上回家去了。第二天一早就去找程璐……11程璐是这天傍晚在黄河边会见白丑旦的,二人分手时已是上灯时分。黄河岸畔的夜景幽静而神秘。沿河各字号的灯笼一盏盏点亮了,在漆黑的夜色中散发着毛茸茸的光芒。字号的名称是标写在灯笼上的,个别未曾标明的,则在附近另加灯幌一个,看上去十分醒目。这里那里,偶尔也有一盏两盏灯笼游走在濒临河岸的小路上,有人影随了灯影移动。灯笼上同样有着各字号的醒目标志。在水旱码头碛口,各字号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夜晚出门必打字号灯笼,以示光明正大之意。商会隔三夹五组织巡夜,若是发现有不打字号灯笼上街游串者,是必要细加盘查的。虽然是战争时期,这个规矩似乎也未改变。码头上,依旧一片灯火通明,只是没有了往常的热闹繁忙。河面上,今日船只不多,充其量不过十来条,灯笼是高悬在桅杆上的。船上的人影时不时如黑色的大山压向这边,又移往那边。船工们天性乐观,现在居然还有扯着破嗓子喊小曲子的。这里一声既出,那里必有应和。水旱码头碛口,是一个出小曲子的地方,好像那黄河里流的、船上载的,人们怀里揣的、手里拎的都是红红绿绿花花叶叶的小曲曲。在那一声声破马锣似的男人们的喊唱间歇,忽然迸出几声悠扬尖俏婉转清雅的女声来,那是被叫上船的妓女们发出的。程璐在码头国民小学教书时,养成了乘着夜色沿河漫步,在扑朔奇幻的滨河夜景中沉思默想的习惯。这一次回碛口以来一直忙于对付敌人扫荡的事,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来河边散步,更无缘欣赏这向晚时分的河岸景色。现在,她独自漫步在渐深渐浓的夜色里,真想让光阴凝固在眼前一刻呢。可是她知道,对她来说,危险是随时存在的,她必须时刻保持高度警惕。想到此,她装作不经意地前后顾盼,在朝后的一瞥中看见,在离她百十米左右的盛家货栈德泰昕大门一侧,两个熟悉的身影一闪隐匿不见了。她会心地笑了笑,知道那是自家同志,便继续朝前漫步。再待十分钟,她想,哪怕五分钟也行。今晚与白丑旦的会见太让她兴奋了。她想起她的“老老简婆”(方言,姥姥称“简婆”)曾不止一次地朝她讲述过的、清朝道光年间她的“老老简爷”盛景涛带着碛口绅商士民砸码头烟馆的事,心中一股豪气油然而生。砸得好啊!那事的意义岂止是挽救了几个烟民呢?那是爱国之举啊,尤其是当外国入侵者的坚船利炮轰开国门的时候……而今,历史在经过了近百年的沧桑巨变后,类似的场景突然又在眼前出现了。所不同的是:百年前的鸦片主要来自英、葡帝国,如今的鸦片主要是国产自销;百年前的侵略主要来自西方列强,如今则来自东方近邻。共产党人,爱国胜爱家的共产党人,理所当然是反侵略的急先锋,当然也应是反鸦片的急先锋!程璐感到:白丑旦所说这件事她责无旁贷该管,该管到底。她感到:白丑旦不找别人,单单找她程璐反映这个情况,实在是对她的极大信任呀!对于共产党人来说,有什么能比组织和群众的信任更值得高兴的呢?……在这个宁馨安谧的夜晚,面对波光闪烁的黄河,程璐不禁忆起三年前黄浦江畔的那个同样宁馨安谧的夜晚……那一年,她本来是活动在北平的。突然有一天,“组织上”找她谈话,派她去上海完成一项特殊任务——参与甄别并酌情处置一名可能已经叛党的人。据说此人原是党组织在上海某区的一个负责人,曾被当局逮捕过,经组织多方营救出狱,现在仍担任原职务。这原本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但令人生疑的是:近段以来,同此人有过接触的一些党的负责人相继被捕、“失踪”,组织上怀疑他,但又缺乏证据,所以拟组建一个特别调查小组,对他进行甄别。如确已叛变,要求立即处死,以绝后患。当时,程璐疑问道:上海党的地下组织有那么多经验丰富的同志,怎么偏要我去?“组织上”意味深长地笑道:让你去,自然有让你去的道理。怎么,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程璐说:这是组织上对我的信任,我保证完成任务!到上海后,她才知道:那人原来也是山西人。是她省立一师的同学,后来在北平时他们又曾一道在北大旁听过。而且,那人还是……还是她的一个热烈追求者。前不久他还给她来过一信,邀她去上海“发展”,说一切他都会为她安排好的。大约正是因了这些原因,“组织上”才下决心调她南下,并且指示她在尽早的时间内与那人确立“恋爱”关系,探得其是否叛变的底里。说真的,一开始,她并不相信那人会是叛徒。可是当她们的“恋爱”关系确定后,那人便开始曲里拐弯试探并以“书生造反,好事难成”、“少唱高调,多办实业”之类的话对她进行“心战”了。程璐当即警觉起来,并据此得出此人就是叛徒的结论,向“组织上”作了汇报。“组织上”很快决定采取断然措施,并指示由她将那人约到黄浦江边,另一同志扮作游客靠上去执行刺杀。那也是一个早春二月的夜晚,黄浦江边灯火辉煌游人如织。那人如约而至。就在她和他“倾心”喁喁、悠然漫步之时,那个执行处决任务的同志靠上前来并把一柄尖刀从背后刺向那人的心脏。在锋利的刀刃进入那人体内的一刹那,程璐看见,那人对她投来似惊讶似怨恨的一瞥。那人死了。奇怪的是,又有几个党的负责人被捕,其中多数人并未同那人接触。程璐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那人临死时充满幽怨、绝望的一瞥从此定格在了程璐的记忆中。而今,当她满怀兴奋漫步在黄河之滨,面对夜色中波光潋滟的河面忆及此事时,不知怎么,那幽怨绝望的一瞥竟不合时宜地又一次闪现在了她的脑际。与此同时,她突然听得冥冥之中一个声音对她大喝一声:小心,刀子!程璐本能地倾身伏卧、就地一滚……耳边呼的刮过一阵狂风,果然有一把刀子连同一个大汉在她的头顶趔趄一下,扑倒在地。负责保护程璐的两个同志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将那人擒获了……12就在程璐遭到袭击的那天晚上,盛克勤去寨子山看望大表哥程珩。刚到程家大门口,就被程环拉住了。程环瞅瞅左右无人,对盛克勤说:老杜说了,后半夜起货。盛克勤道:昨天晚上我说让起,你们不起,今晚又让起。一趟趟白跑,你们可得另付工钱哩。程环又往左右看看,说:你小子小声点,成心坏事啊!昨晚不是买家没来嘛。那么多东西起出来往哪儿藏?让你帮忙埋一下,起一下,就给你三百大洋,还少啊?你小子知道我们冒着多大的险?你那真是有福人儿不用忙,哪管他人肝胆破哩,还不知足!盛克勤道:你说得轻巧!就埋一下,起一下?你知道鬼子来那天,因为给你们帮这个忙,我和一家子跑反的人失散了,差点把我媳妇急死!再说一次次刨人家的新坟,那也是要遭报应的事。程环说:你差点把媳妇急死,我还差点把我娘急死哩!刨新坟的又不是只你一人,我们不也动手了?坟上有鬼谁不怕?好了,回头让老杜再给你加一百大洋。你这真是有福人儿不用忙哩,知足吧!今夜三更后去,准时……盛克勤在程珩处扯了一会闲话,特地回家带了哮天犬,出来又在镇街爬了半天棋摊子,约摸时分已交半夜,就散散淡淡朝着西塬走。远远瞭见新坟顶上引魂幡发出的惨白光影时,他站住了。蓦地,他感到一股发自地心深处的寒意向他袭来,沦浃肌髓。哮天犬耸动双耳,发出低沉的哼哼声,随即以爪尥地,长嚎不已。盛克勤朝哮天犬靠靠,硬撑着蹲在路边等程环他们。终于等到远处响起了脚步声,盛克勤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杜琪瑞也来了,加上程环和两个税警,一行五人快步朝着坟场走去。突然,那哮天犬再次长嚎起来,嚎着,步步后退着朝人群中钻。众人不由心惊肉跳起来。有谁突然“妈呀”大叫一声,众人看时,坟后跳出两个青面獠牙的鬼怪,扎煞着几近透明的双手,一耸一耸朝他们扑了过来。盛克勤踢了哮天犬一脚,将它朝前驱赶。忽见那两鬼怪竟朝着哮天犬频频招手,哮天犬就屁股一扭一扭摇着尾巴颠颠地朝着他们跑去,全没了往日的威风。众人越发惊骇。盛克勤大叫道:啊呀,哮天犬被施了勾魂术。叫着,撒开两脚转身就跑。众人也朝来路跑回。现在,坟场上只有两个“鬼怪”了。他们相视一笑,说:快叫人来,今黑夜就起货!原来,他们是崔鸿志和程璐。哮天犬原是认识二人的,现在正扑在他们身上撒欢呢。当天晚上,他们便将十一箱烟土(原为十二箱,其中一箱为白丑旦藏匿)全部起出,真货转移后,空箱改装石头疙瘩,原样埋进墓窑。回到厘税局的杜琪瑞一夜没有合眼,他怎么想都觉得这事有点蹊跷。他是从来不相信神鬼的,可昨天夜里的鬼怪他又是亲眼所见。不仅亲眼看到了鬼怪,而且还目睹了鬼怪施展勾魂术让一条哮天犬服服帖帖跟他走。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莫非是他们五个人中有谁走漏了风声?莫非共产党游击队已经插手了此事?莫非他们已经进了人家的圈套?这事可是非同小可呀!尽管阎老西儿的部下不乏瘾君子,可表面上阎老西儿却是“禁烟派”。黄河那边的国统区都成罂粟的世界了,黄河这边阎老西儿还要装模作样查禁。如果这事传到了老头子的耳朵眼里,他还不趁机拿他开刀玩一回收买人心的勾当?……杜琪瑞越想越后怕,第二天一早太阳刚冒红,他就叫了一个税警装作散步朝西塬走。谁知离目的地还有老大一段,就听那地方人声嘈杂。远远一瞭,原来是游击队正由马有义带领在那墓穴旁挖地洞搞“空室清野”。杜琪瑞见白丑旦苦着脸站在路旁“看景儿”,就说:丑旦啊,你“牛牛”可是刚刚入土,这么刨挖,就不怕惊动了她老人家?那白丑旦今儿全不像往日见了他横眉竖眼,竟像见了亲人般诉说道:狗日的,欺负人哩嘛,还说这里有重要工程,让我马上迁坟。你说这不是“活人眼里插棒槌”嘛!杜琪瑞不听则已,一听脑子里就轰的一声响,心下便大叫:坏了,这一下坏事了!现在他十有八九能肯定,游击队同他玩开了猫捉老鼠的游戏。杜琪瑞这么想着,就仿佛看见崔鸿志正站在一边揶揄地看着他。杜琪瑞不由一阵心惊肉跳,也不继续“散步”了,回到局里当即叫来程环、盛克勤和两个税警,追问是不是谁走漏了风声。结果是所有人全都赌咒发誓保证没有。杜琪瑞又开始怀疑自己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那么,今日游击队的“空室清野”是偶然事件?白丑旦敢不敢顶着不迁坟?当然,游击队要干的事,谁也休想挡住。如此看来,当务之急是要赶快起货。可起货谈何容易,白天肯定不行,唯有晚上。可晚上会不会又遇鬼怪?杜琪瑞突然疑惑地想:昨儿晚上是不是胆怯生幻象?是不是看走眼了?他原本就不信什么鬼神,现在便大声斥骂盛克勤,说全是你他娘那副熊样子把老子们也弄得疑神疑鬼的,说今儿晚上还是后半夜,真有鬼怪老子也不怕!这天夜里没有遇上鬼怪,墓窑里的箱子很快被起出来了。虽然,杜琪瑞当即发现少了一只,但他无暇深究,让一个税警赶快去叫买家接货。买家终于带着一练六匹骆驼来了。杜琪瑞看看东方露出的一线曙光,长舒一口气。突然,他像被人抽去筋骨一般瘫坐地下动弹不得了。他看见,至少有二十个游击队员蹲在四周的灌丛中……13崔鸿志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运筹帷幄的激动与快乐。昨天晚上,当他听了程璐从白丑旦处了解到的情况和自己在河边的遭遇后,眉飞色舞说地:“这两件事一出,好比瞌睡汉子挨着了鸳鸯枕,不打呼噜也该打呼噜了!”当时,崔队长正被几个队员缠着打扑克,只见他拖着戏腔叫一声“天助我也”,将摊子一推道:“不打了!玩更有趣的去啰!”吩咐马有义组织突审那被擒的行刺者,自己同程璐带上正月里闹秧歌时牛头马面的鬼脸,穿上埋葬盛家老太太刚穿过的孝服去“弄鬼”。平日里,崔鸿志一高兴就唱野曲子,一口气连唱三天决然不会重复。古的、新的、雅的、俗的,好像没有他唱不来的。有时唱得¨wén én。 shū。 wū¨兴起,就斜眼吊睛唱出些带“色儿”的来,也不管身边有没有大姑娘、小媳妇。因了这事,崔队长没少挨夫人盛秀芝的责罚。有一回,崔鸿志唱《姐夫唤小姨》,正唱到姐夫把小姨日哄进了高粱地,恰巧被路过游击队队部的盛秀芝听见了,进来当着众人的面将他耳朵上提着回家去了。政委马有义在公众场合向来是一副严肃威重的面孔,有一回批评他:“崔鸿志同志,请你注意群众中的形象!”“好吧,好吧,我注意就是了……”崔鸿志边点头应承,边背转身朝属下扮着鬼脸。话是那么说了,以后他却还是我行我素。好在,人们还从未发现崔鸿志在唱荤曲子之外,还有什么更严重的不轨行为。而且,人们发现,假如码头上几天不见了崔鸿志的身影,耳边几天听不到崔鸿志的曲子,日子就好像突然变得阴麻糊涂了,连码头上的船只、街上的骡马、字号的伙计也好像没精打采了,碛口便好像不再是碛口了。程璐就很爱听崔鸿志唱曲子。虽然,她很赞成马政委对崔鸿志的批评。这有点自相矛盾了。这天夜里,他们到达白丑旦“牛牛”的坟地时,时候尚早。崔鸿志一坐下,就哼哼呀呀唱起来。虽然声音低低的,但却动听。程璐听得有些痴迷,一时像忘了身在何处。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夜猫子的叫声,程璐才一个激灵猛醒过来。她有些担心地问:“那些人要不怕鬼怎办?”崔鸿志胸有成竹地说:“心中有鬼者,必定怕鬼。不信你瞅着,咱们会马到成功的!”崔鸿志说着,又摇头晃脑哼唱起来。这一回,也许是因为有一个可算他小姨的大闺女程璐在场,他唱的曲子挺正经,是一首名叫《打游击》的新歌,唱词是他自填的:一更里来月初出,哨子一响快集合。背上手榴弹扛起枪,要到那山头上打游击。二更里来月儿高,游击队埋伏在半山腰。手榴弹轰来步枪敲,打得那鬼子学狗嚎。五更里来天快明,打游击的人儿回家中。杀死鬼子七八人,还得下机枪两三挺。……程璐听着,道:“这歌好,回头让我记下来教妇女唱。”崔鸿志说:“若是教妇女唱,咱有更好的!你听着——”便又唱。也是他自编的词儿:山丹丹开花背洼洼红,我送我男人去参军。叫一声哥呀你放宽心,家里的营生有我担承。手提上大刀肩背上枪,打走那日寇再回家乡。……因为有一个个的曲子陪伴着他们,这一夜过得很快。杜琪瑞他们果然被吓得落荒而逃,可在杜琪瑞走后,崔鸿志当即叫游击队“起货”,真“货”起走了,却又弄些石头蛋子原样藏进墓窑。程璐被这有些诡异的事蒙住了,问马有义:“你们搞的是甚名堂?”马有义笑笑说:“小姑娘,你悄悄看着就是了。”崔鸿志说:“只一个杜琪瑞哪够咱整治,咱得把二战区派来害你的那几个龟孙一道收拾了。”程璐仍有些懵懂,马有义道:“还不明白啊,你姐夫他玩的是连环计!就是先咕叨(方言。即日弄)媳妇,再咕叨小姨,姐妹俩一锅烩。”程璐一听马有义的话,就知道这是编排上自己了,当下笑骂道:“政委批评别人不严肃哩,你也好不到哪里,臭德行!”便不再言语。于是接下来,游击队又有了一系列让程璐一时弄不明白的行动:真货起走后,“鬼役”仍不撤兵。不仅天亮前不让撤,天亮后又让马有义带人在墓侧“空室清野”,又暗中让白丑旦等在路口,逢人便告:游击队正和他家洽谈为“牛牛”迁墓之事。马有义事后对程璐说:让“鬼役”坚守岗位,是防着杜琪瑞一旦醒过神来杀“回马枪”,但当时已交四更,杜回来起货的可能性极小,所以有两个“鬼役”守岗足够了。白天那些行动是为迫使杜琪瑞当晚就来起货的。以后事情的发展果如马有义所说,杜琪瑞他们果然被擒住了。程璐不禁为崔鸿志的智慧折服了。可是在杜琪瑞人赃俱获后,崔鸿志又让人把二次起出的“货”原样埋进墓窑,这让程璐再一次掉进了五里云雾之中,马有义笑道:崔鸿志这家伙还真行,你就等着看吧,后边还有更热闹的戏好看哩。14行刺程璐的家伙被关在黑龙庙下院靠西的一间偏窑里。他是在被第三次提审时,交代清自己来历的。与他同来的还有两个人,因为弄不清程璐到底藏在哪里,昨天他们商定兵分三路:其余两人分别去了西湾和寨子山。他们来自二战区,是由特别调查处派出执行特别任务的。因为是第一次来碛口,“特调处”命令驻扎在西云寺的三营“全力策应”。自从在交代材料上签了字,他发现游击队对他的看管不像先前那么严密了,有时甚至像是干脆忘记了他的存在。今天下午,看守人员坐在戏台上打扑克,前后几个时辰,竟无有一人光顾他这里,而门锁却是空挂着的。一开始,他依然沉浸在刚刚被擒时的莫名的恐惧中,心里一遍遍念叨着一句话:完了,完了,这一回是死定了。可是现在,他却突然从恐惧中突围了,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好呀,好呀,老天开眼朝咱笑呢。心里这么想,表面上却是一副更老实的样子了。傍黑,他听得门外不远处两个看守人员议论一件事,声音虽小,却听得真切:“伙计,有个事我想跟你说……”“说嘛,甚事?”“这事……我只能跟你说,离开这地儿就让它烂你心里。”“扭捏甚嘛,你说就是了,我又不跟别人说。”“这……你得起个誓,我才说。”“你娘的,有甚了不得的事嘛!好,我起誓。我要说给别人,挨日本人枪子儿……”“白丑旦他牛牛的新坟你知道吧?在西塬上。昨天夜里,我看见两个外路客商将一些箱子埋进……”“我的天,你说甚?一些箱子?你估计里头装的甚?……你报告队长了没?”“看那样子,怕是见不得人的东西,你想能是甚?大烟土。肯定是从河那边弄来的,一时没找下买主……”“我问你报告队长了没?”“日你妈,报告了我还用得着和你商量吗?”“你的意思是?……”“我数了一下,十来箱不止哩,那得有多少大洋,够咱花些年头的了,你干不干?”“我的天,这两日咱游击队不是在那儿空室清野吗?说不定就要发现了……”“咱若要干就得快。”“你声音小点,让别人听去,可别说是我的嘴不牢。明天看看情形咱再定夺……”两人说着又打扑克去了。禁闭室里,他的心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一个声音如雷霆般在他的心中轰响:“十来箱不止呢,够咱花些年头了,够咱花些年头了,够咱花些年头了……”如果这事果真得手,谁他妈再干这吃苦受累一天死几回的特工,就不是人!隔着门缝朝外睃巡,他看见从这屋到山门洞正好是一片阴影。白天在戏台这边打扑克的人们傍黑挪钟鼓楼上去了,去凑挂在钟鼓楼上的两盏马灯。伸手摸摸门锁,依然开着。这真是老天有眼啊!可是且慢,假若这是一个圈套呢?他犹豫了。可是我已落在他们手中了,他们再设这么个圈套有什么意义呢?毫无意义啊……妈的,俗话说胆大占得金银山,胆小无有稀汤喝。我已经死过好多回了,还怕再死一回?即便真是圈套又怎样!干,坚决干!他的手坚定地伸向了门锁……碛口抗日游击队队部驻扎在商会院子里。厘税局局长杜琪瑞在写下一份悔过书后,被关在偏院堆放柴炭的黑窑(即常年不见阳光的暗窑)里,他的两个税警则被五花大绑着扔在牲口棚。院里院外设了几道岗哨,一只苍蝇也休想随意进出。杜琪瑞提出要见崔鸿志,崔鸿志却不露面。马有义对杜琪瑞说:“崔队长安排大会准备公审枪毙你呢,到杀场自然会见到他。”杜琪瑞“扑通”朝着马有义跪下了,说:“只要游击队放我一马,今后凭怎样驱使,愿为抗日效犬马之劳。”马有义冷笑道:“你娘和日本人打着伙计哩,你狗日的是个扛腿盯风(方言,为乱搞的人帮忙)的,胡吹甚的抗日呀!”杜琪瑞被噎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哭。边哭,边鸡啄米似的叩头。马有义等杜琪瑞哭得没声儿了,额头上流下了一道道血水,才说:“狗日的,你知道你在码头上民愤有多大?要依我们崔队长,早把你一枪崩了。可是我这人一向心善,想给你指一条生路哩,就看你狗日的愿不愿走吧……”杜琪瑞连忙将头又一次叩了下去:“好我的马爷爷哩,你说,你说。”“十天内给我搞二十条短枪,一律要德国二十响镜面盒子……”马有义说,“你如答应了,算你有为抗日效劳的好态度,我就设法将贩卖大烟土的事给你抹平。”杜琪瑞耷拉着脑袋半天不吭气,末了道:“可是你先得把我放出去呀……”“放你是自然。”马有义说,“可是你还得给我写个悔过书。”杜琪瑞道:“不是已经写了吗?”马有义说:“我现在说的不是那个。你得写下:正月二十七鬼子来碛口扫荡前,你给鬼子送情报,密告了碛口驻军装备情况。你放心,只要你的镜面盒子一到,那玩艺儿马上就销毁,咱说到做到……”“这……”“怎么?为难啊,那就算了。你等死吧。”杜琪瑞终于答应了游击队的条件。马有义下令将他和两个税警放出。马有义又交待杜琪瑞:晚上有行动,你可记住时间啰。当晚,白丑旦“牛牛”的新坟旁,二战区“特调处”三个特工人员被厘税局局长杜琪瑞和他的税警当场拿获了,配合他们行动的还有十多名游击队员。第二天,驻在西云寺的晋绥十九军某团三营营长郑磊致电二战区“特调处”:你部所派特工三名在碛与外地客商勾结,倒贩巨额大烟土,被碛口厘税局发现报告游击队,在交易现场遭擒。又上述人员业已坦白:有阴谋暗杀抗日人士,蓄意制造摩擦之重大罪行(有悔过书为证)。二罪并罚,日前已被游击队执行枪决。与此同时,山西牺盟会总部就“特调处”派员暗杀抗日青年一事报告二战区司令部,强烈要求严肃查处……15天刚泛白,盛如荣就将长子盛克俭的房门擂得山响,嘴里还像火上了房似的连连叫唤:“快,快,起来去趟离石。”盛克俭一听爹让他去离石,就知是让给日本商人退还货物定金的。原来,就在日本人刚占离石那阵儿,有一日商来碛,依次造访了盛、李、程三家,表示希望“包销”码头上从北路来的全部粮、油、药材。在盛家,那个名叫河田的日商居然强行放下一笔不菲的定金,要求盛家“带头”将这事做起来。“我相信,盛家将这笔生意带头做好,必能获得意想不到的好处!”那河田操着流利的中国话对他爹盛如荣说。当时,爹久久不吭声,只顾眯缝着眼睛细细打量那日商,然后就慢慢悠悠,却又带着明显讥诮的口吻说:“您说下去,您说下去。盛家要不带这个头呢?是不是肯定要倒霉?”那阵儿,碛口早已传遍日本人正准备从吴老婆山那边朝碛口打的消息,爹能看不出这笔生意背后的猫腻来?盛家不能做,李、程两家估计也不会答应做。爹主意铁硬,却始终面带微笑,像个女人似的慢言细语道:“您不知道,这粮、油、药材的生意可不是那么好做的。您得熟悉四季行情和各地客户情况,您得有足够的畜力车辆拉运……总之不是谁想做就能做成的。您听我一句劝……”河田也是一副笑模样,说:“这事就不劳您费心了!您刚才问我如果盛家不带这个头会怎样,我现在就回答您:您要真那样做,您盛家二百多年的商事根基怕是会从此动摇了!”河田扔下这句话,走了。河田这态度分明印证了爹的推测。河田走后,爹当即找李、程两家商议,都说这生意碛口人万万不能同他做!之后,爹思谋的就只有一件事了:河田扔下的“定金”要不要立即退还他?该怎退还?昨天傍黑,他们父子就因为这事争论半天。依盛克俭的意见,就一句话:钱是他自己强行放下的,不理他!近些年来,盛家在北平、天津、上海、苏杭的字号与洋人做生意不少,可在碛口老号做,还是头一遭。而这洋人不是美国人不是英国人,而是日本人。日本人是甚人?是强盗。是眼下正在中国大肆作恶的强盗,是挺着刺刀正朝碛口步步逼来的强盗。他要的是甚货?是粮食,是油料,是药材!而且,那口气分明是要把碛口的粮油、药材全部独吞!他要那么多粮油、药材干什么?盛家人心知肚明!要知道,省城督军府和延安共产党因了这几样东西刀兵相见的事近年在碛口已成家常便饭。所以,碛口商家连三岁小孩都懂得那叫战略物资!我盛家要把这战略物资“卖”给你,岂不成了卖国贼!你给的钱再多也不能干这事!不给你货也不给你退钱。要退,也等打完仗再说!盛克俭就这想法。当时,爹只沉吟不语。现在睡过一夜,爹就让他“去趟离石”,且要“快,快”,这显然是打定了退还定金的主意。眼下离石已被日本人占领,谁知那鬼佬是真的商人不是!给他退钱就意味着拒绝同他做生意,他还不恼羞成怒将你大卸八块!盛克俭一边慢慢吞吞穿衣,一边想着这趟差可能遇到的种种麻烦。爹的脾气他知道。那是个一向不急不躁却主意铁硬的人。这样一个脾性的人,现在既是打定主意要给对方退钱去,那是八条牛也休想拉得转的。那么,看起来他只好冒险跑这一趟了!……盛克俭走出屋门时,爹还站在门口。“既然咱不能同他做那生意,咱就还按商家的规矩来。”盛如荣说,“钱退还他。你只对他说,近年兵荒马乱,北路长船来碛口的极少,粮食、药材供不应求,恕难成交就行了……”“好吧,好吧。”盛克俭答应着朝外走。盛如荣眼瞅着儿子从牲口棚牵出跑骡,将银票揣在怀里,跨鞍而去,便又转身敲响了小儿子盛克勤的屋门。他要带着孙子盛慧长去爬村后的山头。盛如荣有此习惯已经多年了。记得还是七八岁时,父亲盛维纶有天早晨对他说:“儿子,起来跟爹办件事去!”当时天刚蒙蒙亮,睡意正浓的他是被父亲照尻子一巴掌抽醒的。他嘟嘟囔囔问:“这么早就上学呀?”父亲说:“这事比上学要紧多了……”“甚事?”“学做好人!”父亲领着他爬上山脊,对他说:“看那各家各户的烟囱,有未冒烟的没有?”“做甚?”儿子还是懵懵懂懂。“凡未冒烟的,十有八九是没米下锅了的。”父亲说,“孩子呀,记住,咱盛家不能让左邻右舍有人拉着打狗棍去讨吃……”从此,这登山看烟囱就成了盛如荣的每日必修课。盛慧长趿拉着鞋子出现在屋门口。“爷爷,”他问,“是去看戏吗?唱《三岔口》《盗仙草》,还是《连环计》?”盛如荣慈和地摸摸小孙子的后脑勺,饶有兴趣地揪揪小孙子头顶那条直竖竖的朝天辫,说:“是看景,不是看戏。”慧长道:“您不懂。景也是戏。‘清晨起喜鹊儿屋檐飞过,叽叽喳喳叫得人心里快活’,孙玉姣因甚心里快活?她心里有戏呢……”盛如荣立住脚,异样地看着孙儿,笑了:“你龟孙念书不怎的,跟上你娘倒学成戏痴了。”爷孙俩爬上山顶时,天色尚早,浑村的烟囱还只有四五处冒烟。盛如荣拉着孙儿指指点点告他,自家烟囱在哪里,哪些烟囱常年冒煤烟,哪些烟囱四季冒柴烟。哪些烟囱日日都冒烟,哪些烟囱隔三夹五不冒烟……慧长问:“为甚会不冒烟?”盛如荣道:“不冒烟是因为烟囱的主人断顿儿了……”慧长又问:“甚是断顿儿了?”盛如荣道:“就是没米没面下锅了。他家穷。咱得去帮帮他……”慧长抻着脖子看着爷爷半晌无言,忽又问:“可要是那烟囱的主人是个懒汉,是个二流子呢?你们大人不是常说懒汉二流子饿死活该吗?”盛如荣道:“孩子,那种人只是少数。而且我们说‘活该’只是要教训于他的。如果他真要快饿死了,咱还是该帮帮他的……”“可是,”盛慧长沉吟着,一脸迷茫,“可是他要知道自家要饿死时别人准帮他,他干吗不懒?”盛如荣嘴嚅嚅的,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了。几缕红光出现在东山顶上,将一片泥涂般的云彩染得火红。终于,云隙间露出了太阳的一角,不太亮,橙红。之后,云带渐渐淡去,太阳像一个刚出炉膛的火球赫然出现在一片山岚后。山岚似有若无,曼妙如一袭柔纱。接下来,那火红的一轮倏然一耸,赤裸裸跳出山岚。四野顿时一片贼亮。山下已是炊烟处处了。盛如荣从东到西逐一观察着一根根烟囱。他清楚每一根烟囱炊烟升起的大致时间。当他看到那紫色的烟霭在预期的时间冉冉出现时,清癯的脸上就有丝丝慰藉自然流露。在初升的阳光里,他尽情欣赏着那绛紫色镶了金边的烟霭浓而淡、淡而浓的变幻,内心的欢愉便使满面的神采更加丰富生动了。当他发现有几根烟囱没有出现预期中的景象时,脸上便现出疑问、讶异混合着忧虑的神情来。“慧长啊,走,跟爷爷去看看那几户人家是怎回事?”慧长却道:“爷爷,您忘了今儿是甚日子了?”盛如荣这才想起:今儿已是农历正月二十五了,仓官节。在水旱码头碛口,正月二十五是家家户户捏“仓官”的日子,那“仓官”其实就是用杂面捏的一些大狗小狗母狗公狗。那母狗一只只媚态十足,看上去既顽皮又可爱;公狗一条条阳具粗壮,如同长着五条腿的怪物。那些狗的背上都驮着一只只小灯盏。据说这些驮着灯盏的大狗小狗母狗公狗本事大得很,既保天年和顺,又保屋里的女人生养大胖小子。夜里,大人们在狗背上的灯盏里注满麻油,放一条灯芯进去,端到天地爷牌位前,点亮了,然后烧香化表,男人女人跪下叩头祷告:仓官仓官您要管,大瓮圪堆(方言,堆积如山)小瓮满。那些没生男娃的女人们呢?在祷告过“大瓮圪堆小瓮满”之后,接着祷告:仓官仓官扛得来,给我家扛个小子来。在仓官节这天夜里,“偷”被视作光明正大的行为。那些日子过得不好,或是屋里没男娃的家户等到夜深人静便出动去“偷”——“偷”富裕家户的仓官,“偷”多子家户的仓官,还要连同点亮的灯盏一起“偷”回家。在仓官节这天夜里,“偷”了别家的人满心高兴,被人“偷”了的家户也满心痛快。在仓官节这天夜里,盛家各个院子的侧门总开着半扇,为的是方便别人来“偷”自家的仓官。盛家驮着灯盏的仓官年年被人“偷”得一个不剩。(顺便说一下,谁也没有想到这情形十年后全都变了,全都翻了个个儿。民国三十七年正月二十五夜里,盛如荣竟然亲自出动去“偷”别人家驮着灯盏的仓官。此为后话,暂且不提。)“我要仓官,我要仓官!我要一条哮天犬一样的仓官……”慧长拽着爷爷扭开了股儿糖。“好,好,好,咱爷孙俩快去那几家看看。看过了,就捏仓官……”盛如荣正要带着慧长朝山下走,忽听一阵低沉而骇人的嗡嗡声从东面天际传来。这响声他于前些天已是经见过的了,便拉了慧长闪身躲在山石后。果然,那可恶的日本飞机又出现了。它飞得很低,好像都要擦着吴老婆山上那些黑压压的梢林了。它照直朝爷孙俩藏身的山脊飞来,却在头顶拐了个弯,然后一头扎向碛口那边。盛如荣看见它在镇街上空转圈时,便知碛口又要遭难了。果然,在转到第三圈时,那家伙屁股一颠一翘,便扔下两颗炸弹来。盛如荣忙将孙子的双耳捂了,那时就听见了两响天崩地裂的爆炸声。盛如荣再次抬头看时,那可恶的大鸟不见了,镇子上空布满了浓烟烈火。……县长兰耀祖是飞机再次轰炸碛口的当天赶到古镇的。兰县长在视察过瓦砾腥血遍地的镇街后,当即召开了全镇绅商士民代表会。一开始,兰县长对程璐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程璐同志来了吗?”虽然兰县长早已看见了坐在会场最后排的程璐,却还是笑微微环顾四周,做一副“众里寻她千百度”的样子,朗声问。程璐站起来道:“‘程璐同志’出不了您的视野……”“好、好、好,请程璐同志前边就座。”兰县长面向与会者说,“程璐同志是我临县国民政府商民部驻碛口代表,中共临县县委妇救会秘书。程璐同志在省内也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值此举国同仇敌忾,团结御侮之际,程璐同志的归来必将对碛口乃至临离二县抗日大计之贯彻建树炼石锻柱之功。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程代表在前面就座……”兰县长说着带头鼓起掌来。程璐一边朝前走,一边笑道:“县长您过奖了,您就开始训话吧。”兰县长站起来,朝与会者抱拳道:“谢谢诸位。兄弟这次来碛,是代表政府对遭受日寇暴行的碛口人民表示慰问的……”兰县长说到此,突然双唇抖颤着半天说不成话,大串的眼泪顺着他白净的面皮流了下来。与会者也都低了头默默垂泪。兰县长二次开腔说话时,声音陡然提高了:“万恶的日本鬼子啊,我兰耀祖同汝等不共戴天,我碛口人民同汝等不共戴天,我临县人民同汝等不共戴天,我四万万五千万同胞同汝等不共戴天!诸位,我兰某知道古镇碛口向有反帝爱国传统,码头上下人同此心、心同此志。最近,临县国民政府顺应民心做出决定,号召全县富商大户家家捐金献银,为抗战买飞机,往后鬼子炸咱,咱也炸他狗娘养的……”兰县长示意商会会长李子发将事先拟好的碛口各富商大户“志愿”献金献银预收额数宣读一回,多的每户三千大洋,少的三百,不一而足。大家都知道,兰县长说是“自愿”,但你要不“自愿”,就是对抗战的态度问题了。兰县长待李子发将名单念完,突然改用严厉的口吻道:“兰某提请诸位注意,近来有一小撮别有用心的家伙正在造谣惑众,蓄意制造事端,妄图破坏这一抗日大计的施行。他们的行为实无异于汉奸卖国贼……”兰县长说到此,凌厉地瞟了程璐一眼,又环顾会场,等待着与会者同仇敌忾的反响。程璐看着县长笑了,笑得妩媚而淘气。“兰县长的目光中满含着对本人的热切期望啊!”她说,“既然领导如此倚重我,那我就说两句,权当一个表态。自抗战爆发以来,碛口绅商士民献金献银非自今日始,据不完全统计,从去年下半年到目下,已先后八次捐出近二十万元,占临县富商大户捐款总额的三分之一,这还不包括离石区、县两级国民政府所捐。各位父老乡亲,诸位知道兰县长用这笔钱干了什么抗日大事吗?下面本人给诸位透露一二,不妥之处还请兰县长海涵……”接下来,程璐便将全县所收各种捐款的数额及经由兰鹏程之手挪用多少、目下兰县长刚刚制订了什么样的开发煤矿计划、都是谁们‘入了股’、这笔投资都得等这笔捐款开支的情况具体而微地说了一遍。末了程璐道:“按照兰县长的说法,这一切都是为了‘强国抗战’,这说法真是太美妙了,请大家快快掏腰包吧,否则就是‘汉奸卖国贼’。”程璐在前段回县报到时因这事散发过传单,但那毕竟缺乏具体事实作支撑,因而显得空泛而虚脱,老实说,兰县长并未以此类“小儿科”为意。现在不同了,这女子突然一口气说出了一系列精确数字,不禁让兰县长惊慌起来。他白皙的手指索索颤抖着,半晌目瞪口呆如同突患失语症。在此期间,会场却因程璐的话顿起轩然大波,这大波,犹如黄河滩头的惊涛,轰轰哗哗席卷全镇,旋又转化作一场震惊晋西的罢市抗捐运动……16过了几天,杜琪瑞果然为游击队搞到了二十把崭新的德国镜面盒子。游击队所获烟土上缴后,受到了晋绥军分区的通令嘉奖。这件事令上下一片雀跃。可是在这段日子里,马有义却是担着那么一点心事的。自从几天前的那个夜晚,崔鸿志和程璐双双对对呆在荒郊野地执行装神弄鬼的任务以来,马有义的内心深处突然感觉到了一种酸溜溜的难受。此后,每当看见崔、程二人单独在一起,那难受的感觉就更加疾凌乍舞让他无法安生。马有义不得不承认,自从程家这个二小姐,这个水灵灵又火辣辣的女子,这朵“养眼”却带了满身刺儿的野蔷薇,成为他的“战友”以来,他的心里就没有一天安生过。一开始,马有义忆起当日程府因为那个婢女对他的羞辱,故在见到程璐的那一霎,内心便不由闪出许多疑问:这“女流神”(方言,对女子卑称)还记着那事吗?往后她会不会低看我?会不会同我为难?关键时刻她会不会揭我的短?于是经过“多年”革命锻炼的他,心中那根“斗争”的弦就不由绷得紧紧。可是一段时期过去了,他担心出现的事并未出现。有一回她倒是口无遮拦地对他说:“马有义,你当日把我们家那丫头可是害得不轻!这些年你改造得怎样?可别让我抓着什么新把柄!”马有义质辩道:“我们那是自由恋爱,莫非程小姐要做封建卫道士不成?”程璐说:“啊呀,有你那么恋爱的吗?人家已是订了婚的,你却一上手就把人家的肚子弄大!”说也奇怪,程璐说出这段往事时那口无遮拦的样子,让马有义完全未产生被人揭短的尴尬,倒是让他感觉对方与自己很亲近似的。而到后来,在有程璐参加的多次会议上,马有义都发现这个“女流神”不仅未曾与他为难,反倒一次次毫无保留地做了他的同盟军。马有义的戒心完全消失了,甚至不由心猿意马起来。公允地说来,马有义同志的革命性和党性原则都是十分坚定的,对此,他充满自信。可就有一点,说不出口的那么一点,让他十分苦恼:一见漂亮的女人,有时甚至不是很漂亮的女人,他便总是难免心猿意马。如果当他看到那女人是同另一个男人单独在一起的,特别是那女人此时竟是一脸的骚情时,他便恨不得将那男人撕成碎片生吞活咽了。他自信自己是天下最优秀的男人,而天下最漂亮的女人自然应归最优秀的男人所有。马有义感到,这正是一个优秀的男人应有的社会责任感,也是无产阶级革命的应有之义。说真的,如果当日贾耀宗没有将下定给他的漂亮的张氏调换成丑八怪的张氏嫁给他的话,他就不一定背叛贾耀宗投奔共产党了。那女人长得太过难看不说了,尤其让他不能容忍的是:凭着她姑父贾耀宗有几个臭钱结交了些达官贵人,她同他说话居然还打官腔,竟将什么“忠于党国”挂在嘴上。马有义恶心得白天想吐夜里想逃,自然是哪里有自由就奔哪里去,专门寻着与“忠于党国”对着干。崔鸿志带着程璐去西塬“弄鬼”,他是事先知道的。就在崔鸿志与程璐双双走出游击队队部的一瞬,马有义想:为什么和程璐一道去执行这任务的不可以是他马有义呢?如果换成他,他只会干得更漂亮。马有义这么寻思时,眼前不禁闪过他同程璐一起进入坟场的情景。他们相互偎靠得那么近,一股淡淡的幽香直冲他的鼻翼,他感到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处于跃跃欲试之中。马有义熟悉这种感觉,喜欢这种感觉。那是又一个傍晚到来的时候。料峭的春风顺着黄河河道掠过古镇的上空,将阵阵寒意轻拂在行人的脸上。马有义不紧不慢地走在镇街上,脚下是铺砌讲究的石板道。不时有打着灯笼的字号伙计及码头闲人同他擦肩而过,内中也有一个两个年轻的或是半老的女人。偶尔有人朝他打着招呼,马有义点头作答,目光却是落在一个个年轻女人身上的。月光黯然,在朦胧的夜色中,马有义看那些年轻的女人竟都有点儿程璐的样子。然而,他知道,程璐毕竟不在他的身边。我也要做个崔鸿志一样说话算话的人,他想。当游击队队长,当区长,当县长,当更大的官儿。那时,只要我一句话:程璐,你跟着我,她便乖乖跟着我;程璐,你坐到我身边,她便乖乖坐到我身边;程璐,搂着我的腰,她便搂着我的腰;程璐,给我笑一个。她便妖媚地朝着我笑。在马有义的记忆中,程璐好像从未同他好好说过话,甚至从未正眼瞧过他。这真是让他气恼。哼,我要先当英雄,后当官,让她为今日对我的冷淡后悔不迭,让她找上门来对着我媚笑,笑得不媚叫她重笑。让她可怜巴巴地求我待她好,求得不诚让她重求。说真的,程璐从未同他好好说过话,这也不能全怨程璐。马有义自己面对程璐这一类有文化又漂亮的女子时,心里总有点犯怯,全没了面对乡下女子时的那种洒脱,那种意气风发,那种胆大妄为。马有义参加革命已有好几个年头,也算是个“老革命”了。在他“老革命”的生涯中,向来引以为傲的是自己的嘴皮子,他把它称为“理论水平”或“论辩艺术”,可是这“理论水平”和“论辩艺术”一碰上程璐这一类女子,偏就派不上用场了。马有义从旧小说中明白了“不打不成交”的道理,很想在与对方开嘴仗的过程中,展示一下自己的风采,进而建立牢不可破的革命友谊;于是他便以主动进攻的姿态真个与对方交锋了。有时,头一两个回合还相当成功。可是当对方以一些十分尖刻的话语向他反攻过来时,他往往便心慌,便失语,弄来弄去便总是反胜为败。马有义便常常躲一边去自己掌自己嘴巴……马有义正自寻思着朝前走,忽听附近有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叫道:“这不是马帮主嘛?马帮主……”马有义打个激凌,明白这是在叫他。当年当乞丐时,一伙年龄相仿的乞儿朝夕相处,自称“丐帮”,马有义是他们选出来的“帮主”。马有义循声望了过去,只见街沿上一个通红的饼子炉后站起两个糙头土脸的人来,走上前去一看,认得是二赖和三臭。这两人多年不见面,听说是去了陕西。刚才叫他的正是二赖。“啊呀,二位久违了,恭喜发财!”马有义大笑着问候。“帮主取笑了。兄弟们找你几天了,赏口饭吃吧。”是三臭。“好啊!”马有义说,“欢迎二位参加革命。”“革命我们不敢。受不了你们那拘束。”二赖说,“临时任务嘛,可以考虑。”马有义笑了:“你娘的,还‘临时任务’哩,新词儿学了不少嘛。”马有义说到此,突然灵机一动,有了一个好主意,就说:“你们要真想找个活儿干,就得听我的。”那两个胸脯一挺道:“服从命令听指挥!”马有义说:“不能对别人说出是我叫你们干的。”那二人胸脯又一挺:“至死不当卖国贼!”马有义又说:“你们照我说的去办,中间我出面,咱们再一起演一出苦肉计,你们可能受得住?”“赴汤蹈火,再说不死!”(语误,即“在所不辞”)马有义买了几个烧饼让二人吃着,凑近二人的耳朵嘀咕了一阵儿。那二人听明白后,又将胸脯一挺:“保证完成任务!”西云寺内,营长郑磊最近一得空就爱站在大雄宝殿前的台阶上看一拨拨前来进香的善男信女。逢着有那年轻的女子,难免多溜几眼。此事让营副李子俊发现了,就朝他开起玩笑来:“是想见一个人吧?”郑磊摸摸溜光的头发,抻抻武装带,道:“随便看看。”李子俊笑得诡秘:“随便看看?‘随便看看’你怎不看胡子拉杂的大男人不看疙褶打皱的老太婆,专往细皮嫩肉的年轻女子脸上瞅?”郑磊微红了脸,也笑了:“你们碛口人是不是都像你‘鬼人操鬼心’的?”李子俊骂了一句本地粗话:“你他娘真是‘日屄打鼾鼾,学着装蒜蒜’。”郑磊没听懂,皱着眉头问:“什么装蒜蒜?”李子俊哈哈大笑起来。拉着一条拐腿踅到郑磊跟前耳语道:“兄弟,你若是想见程家大小姐程珂,就往中街教堂走。你也不想想,她还敢来西云寺吗?她现在改信基督了。”碛口镇于民国年初建起了基督教教堂,星期六下午和星期日早晨过礼拜,方圆十来里地内的善男信女都要赶来的。当时郑磊听了李子俊的话,说:“也不是单单想……”他顿住了。他不知道怎么对李子俊说好。他不能不承认,李子俊所猜测的不是完全没有影儿。自从那一回在寨子山附近山神庙外见过程珂一面,她的影子便总在他的心里晃荡。他也曾一再提醒自己:为了这个女人,你是如何训斥蛮太岁来着?作为长官,不让士兵干的事,你怎能自己去干?然而,每当他作如此之想时,心中便有另一个郑磊大声质辩:不,我和他绝不是一样的!他那叫什么?兽欲罢了。而我……我是真心喜欢上她了。有两次,他曾经漫步渡过湫水河,对护兵说:想去下塔看看陈排长的爹娘,可是心里却对自己说:如果能“偶然”与程珂碰面就好了。在路过寨子山时,他在程府外驻足良久,终于没有勇气迈过那道并不显高的门槛。不过,以实为实讲来,郑磊今日之想见程珂,的确不单单是为满足自己内心的渴念。昨天,郑磊接到团长打来的电话,对他在“特调处”碛口之行一事上“策应不力”,导致特别行动组全军覆没予以严厉申斥。团长一向挺赏识他,与他私交甚厚,末了对他说:你小子知道不知道,临县国民政府县长兰耀祖同二战区“特调处”处长是老同学,他老人家简直是在怀疑你犯有“通匪”之罪了。你小子要再不当心点,脑袋搬了家都不知是怎搞的呢。郑磊接过这个电话,敏感到二战区绝不会善罢甘休,而游击队方面却可能要“大意失荆州”了。那么,这一回还要不要提醒一下他们?郑磊犯开了踌躇。直到方才,他才决定还是要提醒一下。可是,他不能再与游击队方面接触了,直接约见程璐更为不妥。于是,他便想到了程珂。李子俊见营长似有难言之隐,便不再说笑,眼望空里问郑磊:“营长,今儿是星期几?”郑磊微怔,想想道:“星期六,是星期六吧?”马有义从游击队队部出来,伸展了一下因久坐而略感疲困的腰肢。会议从半后晌一直开到上灯时分,夜饭是李子发着人从天成居送过来的,人吃饭,会继续,讨论形势和任务。碛口游击队目前已发展到二百多人,根据上级指示,可能整队被编入新军,开赴抗日前线。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振奋的事啊,可惜他和崔鸿志仍需留驻碛口,组建新的地方武装,坚持后方游击活动。碛口游击队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增加了一百五六十人,这骄人的成绩得到上级表彰,他马有义功不可没呀!刚才在会上,连特邀与会的程璐都说:我相信,只要有马有义、崔鸿志二同志在,新的碛口游击队很快就会组建起来。马有义记得真切,程璐是把他马有义放在崔鸿志之前的,党领导一切嘛,队长说了算本来就不合理。那时,碛口商会设在后街一所滨河的大院里。马有义出了院门,一边伸懒腰,一边朝左右两边瞅瞅,很快便在靠东一个墙角下发现了蜷作一团的二赖和三臭。他朝二人点点头,随后顺着一条坡道走向黄河岸畔。夜色如墨,河边泊着三五条船,有几个船工聚在灯下掷骰子。马有义纵身一跳上了船,将半个屁股坐在船沿上,一条腿斜搁在船档间,装作观局的样子静候一出好戏的开场。程璐从商会大门出来了。马有义的心急跳起来。他知道那程璐一向有乘着夜色在沿河溜达的习惯,平日在离河老远的地方办完事都要绕到河边来,更何况今日河岸就在眼前呢?他料定她会下来的。马有义看见程璐在门口站住,朝河边瞭望着,似在犹豫。马有义知道,那是因为崔鸿志刚才特别关照过,说我们虽然挫败了敌人的一次阴谋,但敌人是绝不甘心于失败的,他们还会来第二次、第三次,所以务请程璐同志提高警惕。马有义也知道,崔鸿志必然会派人暗中跟着程璐对她实施特殊保护的,但他要的就是这种情况。他并非真要加害于她。程璐还在犹豫。马有义两眼紧盯着程璐,心想,也许这小女子今日果真不来“浪漫”了?要是不来,只好另等机会了。反正,马有义确信,这事好比磨道里等驴蹄,只要他马有义决心要办,终究不会落了空的。程璐在犹豫了一番后,终于迈动了双腿。马有义看见她好像要朝前街走了,可是在走出去五六步后,突然改道朝河沿下走。马有义心中哈哈一笑,想:这才像程家二小姐呢,好!程璐从坡道下来了。马有义看见二赖、三臭那两家伙在离开程璐二三十步处跟了上来。二赖手里提了一个什么,马有义猜想那可能是一条麻袋,是他让他们造一个要将对方塞麻袋里扔下黄河的架势吓唬她的。跟得太近了,跟得太近了。马有义见程璐回头朝二人看,心下不由骂道,蠢材,蠢材,跟得那么近还不把意图过早暴露了!二赖、三臭二人仿佛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将跟进的速度放慢了。现在,二人离程璐相隔不下百米了。马有义心中又骂:蠢材,蠢材,太远了,太远了!太远会丧失最佳战机的。终于,程璐进入湫黄交汇、闲人极少光顾的地域了。马有义心中大叫:快快快!他看见二赖和三臭像听到他的号令般快步赶上去了。马有义脱口大叫一声:“有人想害程璐!”一个箭步跳下船,朝前奔去。那时,二赖和三臭已同程璐搏斗开了,他们将麻袋套上了程璐的头,又使劲朝下拉去。马有义扑上来了。当即与二赖、三臭滚打在一起。马有义一次次被二人打倒在地又翻身跳起,不顾一切地与二人扭打。二人终于被马有义制服,马有义奔向程璐将她从麻袋里掏出。马有义扶起程璐朝镇街撤,正在这时,马有义没想到的事发生了:只听得叭叭两响,从拐角上盛家德泰新药店门侧,有人朝着程璐连开两枪。马有义只觉肩头一麻,忙将程璐拉着卧倒在地。看时,程璐的一只耳垂鲜血淋漓。用手摸摸自家肩头,也是血流如注。好在都是轻伤。此时街上枪声大作,马有义朝后看时,见二赖被游击队负责保护程璐的人击毙了,三臭见势不妙,跳下河去也没了踪影。马有义和程璐双双住进了医院。马有义听说有二战区“特调处”派来二次行刺程璐的两人被抓,细想自己和程璐双双受伤却都无有大碍,这真是要多好有多好的大好事一件,心下不免得意非常。又见程璐稍事包扎就急着跑来看他——那看着他的眼神分明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便乐得几乎笑出声来。马有义暗暗在自家伤口上拧了一把,疼得龇牙咧嘴,才没有失态。17在程璐负伤住院的那些日子,盛家小爷盛慧长一直守在她的身边。他看见,小姨璐璐有空总往马有义的病房跑。虽然她自己也负了伤,却总是对医生护士说:我这点伤不算什么,你们快去照料有义同志吧。他看见,马有义的名字一次次从小姨美丽的双唇间吐出,亲切而随意,馨香而温柔,如同迎风飘洒着的一片片花瓣。他看见,小姨凝脂般白嫩的脸蛋上不时有酡红潮起,秾艳而丰腴,爱娇而清鲜,如同东山巅上浮现出的一缕缕朝霞。他看见,小姨晶亮的双眸水光闪闪,情热而神往,梦幻而迷离,如同烟雨空蒙的赣江滇池……左肩受了点儿轻伤的马有义一见小姨璐璐去了他的病房,便总是做一副不胜痛苦的样子,呻吟着,抖索着,咝咝哈哈倒抽着凉气,冷汗下来了,手脸没法洗了,饭也吃不进了。于是小姨就掏出她香喷喷的手帕为他拭汗,为他洗手,为他净脸,还一口一口喂他进食。他看见,小姨璐璐一丝不苟做着这一切的时候,马有义的小眼闪着亮灼灼的光芒,每一线光芒里都有一只小手伸展着如同蜘蛛的蹄腿,每一条蹄腿都迫不及待地抚弄在小姨的脸上、手上、脖颈上,抚弄在小姨一切裸露的隐秘的令马有义神往的地方。马有义病房里还住着一个病人。有一回,那人看着小姨手脚不停地为马有义干这干那,说:是你相好吧?她可对你真好!马有义居然嘿嘿笑着说:就是好。还有一次,盛慧长看见,小姨紧挨马有义坐在床沿,那马有义的一只手竟然搭在小姨大腿上。他的一根丑陋的手指一伸一屈不住地蠕动着,看上去如同一条爬在花枝上的大尺蠖在窥测试探、蠢蠢欲动。从那时起,盛慧长便特别讨厌起这姓马的来。讨厌他那轱辘辘转动的小眼珠,讨厌他那口水横溢的大嘴,还有那些尺蠖似的手指。一天,盛慧长趁马有义和小姨在他们各自的病房熟睡的工夫,悄悄溜到17马有义的病房里,将一只癞蛤蟆塞进他的被窝里。不幸的是,他刚刚转身朝着门外走,就被马有义发觉了。马有义赤着脚跳下床来,欢马流星追上他,将他一把提溜回病房,压低声音威胁道:“小狗日的,你想吓唬我吗?你看好了。”不知甚时,马有义已将那只癞蛤蟆捏到了手里,一边同他说着话,一边暗中使劲,竟当着他的面将那活物弄得肠肚淋漓。盛慧长瞪眼看着马有义道:“你在演戏!你的伤一点事没有,干吗装模作样让我小姨……”马有义说:“二吊子!果然是你娘生在戏台下的,三句话不离本行。我明告你,老子想日你小姨哩,你去报个信儿……”他这是明欺我不敢说这话呢,盛慧长想。在碛口,“日”是一个最脏的字眼,也是最恶毒的骂人的话,马有义他知道我们盛家的孩子不兴说这样的话,他也知道这样的话我更不敢朝着小姨说。盛慧长越想越气,弯腰从地上掬起那癞蛤蟆的肠肚来,照着他的丑脸摔上去。盛慧长气呼呼跑回小姨的病房,那时小姨也已睡醒。小姨璐璐不知梦过了什么好梦,盛慧长看见小姨慵懒地打了一个呵欠,一双惺忪的眸子里满盛着神秘、陶醉和幸福。“二吊子,你过来!”小姨叫道。盛慧长说:“你高兴甚?黑龙庙唱戏了?”“你就知道个唱戏。”小姨道,“你过来,过来亲小姨一下……”盛慧长想,原来小姨是梦了让人亲她的梦了。这倒不错。他很高兴接受这一邀约。可是,一想到刚才马有义同他说过的那话,盛慧长心里就不由作呕。他说:“让我亲你可以,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小姨怪怪地看着他,笑道:“啊呀,二吊子亲一下小姨还得讲条件。什么条件呀,你说。”盛慧长斩钉截铁说:“既是让我亲你,绝不能让他亲你。”小姨笑笑地问:“啊,告诉小姨,二吊子说的那个‘他’是谁?”盛慧长说:“马大嘴。”小姨哈哈笑了,笑得眼泪婆娑。笑着笑着,便忘记了再叫慧长去亲她。18在古镇碛口的周边,有三个以“寨”命名的村落,即与碛口、西头隔湫(河)而望的寨子山、寨子坪、还有位于碛口以西山腹间的寨上。其中寨子山、寨上均为依山傍黄(河)的村落,寨子坪与寨子山相邻,但建于古镇往北往东沟通外界的大道上。三寨势成犄角,相传为汉武帝时镇守黄河要塞碛口的屯兵之所。其中尤以寨子山的位置最为重要。这里秦时曾为“平周”郡所在地,汉武帝初更名大同镇。后因西北边地战乱频仍,番胡屡屡东掠,眼看着“大同”难保,不得不在此屯兵且二次更名为寨子山。延及明清,碛口辟为商埠,寨子山以其独特的地理位置成为继西湾、李家山之后,各路行商理想的栖身之地,而当地居民耳濡目染亦多出商界高手。程府位于村中央的一道缓坡上。普通的砖石院墙,白茬子木板大门,看上去颇不起眼,门楣上却镌有“望隆山斗”四字。那是清光绪年间,汾州府为表彰云鹤、云鹏的爷爷程德厚赈灾扶贫、兴学化人,有功一方而颁赠的。进得院门是一个两面砖雕的照壁,迎门的一面正中一字:勤,背门的一面则是一个“俭”字。按照程云鹤的说法,这一勤一俭是程氏起家之本,千秋不可忘,万世需谨记。于是,当你走进这座外表看去有些寒碜、老远一瞭却又不俗、一门三进另带跨院的宅子时便会看到,几十年前程德厚喂骆驼使过的地槽,云鹤、云鹏养猪制粉用过的石磨至今依然保留在前院的一角,成为向子孙进行家训的道具。第一进院子的正面是古镇碛口随处可见的明柱厦檐高圪台,圪台上一字儿排开七孔青砖挂面的石窑,是程家待客、过账、议事的所在。圪台下东西各有平房五间,东面五间是仆佣栖身及堆放杂物、薪炭之处,西面五间一分这二,两间做灶房,三间做餐厅。大门的两侧则是牲口棚和茅房。二进院子、三进院子以及跨院与前院格局大同小异,只是明柱厦檐变成没根厦檐罢了。几处院子都是程家几代人的起居处。无论正院还是跨院,屋内陈设大致都很简洁,甚至有些寒酸。云鹤、云鹏弟兄俩属于那种家财万贯而生活一向清苦的人。自家字号经营着洋广杂货、绸缎布疋,自家偏偏又从不穿绸摆缎使用洋货,为甚?嫌贵。盛如蕙、白玉芹两妯娌,程珩、程环的媳妇,以及家中唯一的粗使女佣谢妈一人把着一架布机,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叮咔叮咔织布。云鹏在自家菜地套种蓼蓝,收获后自制颜料在自家染坊加工,倒是各种色度的布疋均可印染,虽然没有洋布绸缎时新,但这种布结实耐穿且别有一种洋布绸缎没有的好看舒服。程家平日吃的饭菜与普通农家没有什么两样,不过清早豆面抿尖儿汤、口子窝,晚上小米稀饭山药蛋蓇蕾,最多再蒸几个窝头而已。一年四季除过夏天白昼最长的两个来月外,一般都是一日两餐。那“抿尖儿”是用一种名叫“抿尖儿床床”的炊具制作的细若香火的面条,汤面煮得干稠,就着口子窝吃。口子窝系用谷子的面粉制成,有软、硬谷面之分。食量大的受苦人吃这种饭食不使碗,而是将汤面盛进口子窝里转着圈儿吃,汤面吃完时口子窝也罄尽了。这情形有点近似美国旧金山渔人码头上卖的“碗面包”。“山药蛋蓇蕾”则是以一种名叫“擦子”的炊具将此地盛产的山药蛋擦成薄而扁的丝状物,调以面粉热蒸而成的吃食。县北称之为“擦擦”,碛口一带称之为“蓇蕾”。这一类吃食土得掉渣,当地农民却特爱吃。程家人就把它们当作食谱中的“保留节目”。程家另有规矩:一年吃三回肉。过年全家割三斤,六月初六尝新日和八月十五中秋节各割半斤。程家数十口人至今未分家,所以名为吃肉实际是让闻一点荤腥味儿。程家的上述规矩近二年却是遭逢挑战了。挑战者不在别处,就在程家大院。最先揭竿而起的是程环和程璐。兄妹俩不约而同将父亲程云鹤称为“土财主”,至于叔父程云鹏,那就连财“主”都不算,干脆被他们叫做“土老帽”了。程珩和程琛也表示不以为然。不过,两弟兄没有提什么“土”不“土”的话,却以别样语言表达了他们的“怀疑”。程珩将这种家规称为“小农做派”;而程琛则说“勤俭节约要得,鼠目寸光当弃”。这四个年轻人都试图为老一代指出一条拓展家境的阳光大道来,而主张却大相径庭。程珩、程琛、程璐都竭力鼓动二老捐资革命,但程珩所说的“革命”又绝非程琛、程璐所说的“革命”。至于程环,则向来都对“革命”嗤之以鼻——他是宁肯冒着风险做“虎盘”(方言,指金融投机)、贩鸦片也不干那“没屁眼”事的(方言,即做事不看后路)。不过,眼下将程府闹得鸡犬不宁、令程云鹤寝食不安的“反叛者”,却不是这四个年轻人,而是他的弟媳妇白玉芹。白玉芹娘家是陕西榆林在碛口做生意的大商人。白玉芹多年随父母住碛口,早就认识程云鹏,当日媒人上门提亲时,白玉芹嫌程云鹏木讷,心里不太乐意,后来经不住父母亲“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规劝,总算嫁过来了。没想到过门不久,这程云鹏竟同意了他哥“兄贾弟耕”的建议,从字号撤出专管种地了。白玉芹早就对此心怀怨怼了,只是程家也同别的豪门大户一样凡事都讲个规矩,而一切规矩中最大的规矩即“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父在从父,父亡从兄”,这样一来,她当然也不好造次。现在不同了,自从日本人扫荡过一回,碛口人总算明白了一条事理:什么坚壁啊清野啊,怎弄保险呢?其实最保险的是吃进自家肚子,穿上自家身子。于是有好的不吃赖的,有新的不穿旧的,成了碛口人过日子的新“原则”。在这种大气候下,程家上下能没想法吗?只是老大不放话,无人敢自作主张罢了。白玉芹见此,就利用阴历二月由她总领大灶的机会,首先在饭食上革了老规矩的命。原来,程家数十年来一直坚持大灶用餐。家里雇了大师傅做饭,由盛、白两位夫人按月轮流执掌账目,总领开支,阴历二月正好由白玉芹主事。程家人跑反回家后不几天,恰逢二月二龙抬头。二月二是一年农事活动的开始,按照旧俗是要“捏龙口”的,这样才能保证五谷丰登。龙口是老龙王用来播火弄水的,自然不会乖乖让你捏住。于是碛口人便以红面饺子替代龙口,家家捏,户户煮。多少年来,程家二月二的饺子馅都用黄、白萝卜制作,最多称二斤豆腐一把粉条进去。白玉芹决定就在这饺子馅上做做文章:把豆腐换成肉,让全家人动一回荤腥,看他老大能怎!二月二那天早上,老大程云鹤走进灶房,先是嗅嗅鼻子“咦”了一声,接着夹起一个饺子咬了一口,又“咦”了一声。前一声“咦”带着一些疑惑,一个短促的高音后,拐了一个弯,语调突转轻悄,明显的底气不足,好像在质问自个的鼻子:你是怎搞的嘛?后一个“咦”不同了,一个高音拉了老长,坚定,斩截,凌厉,不容置辩,是不满了。当时,盛如蕙和白玉芹都在场。白玉芹故意笑笑地问:“他伯,味道还行?”程云鹤不说话,只把一双筷子重重地拍在饭桌上。盛如蕙也是刚刚才知道白玉芹在饺子馅上做手脚了,心想这是弟媳妇要找大伯子的麻搭了,这时就对男人说:“这一段跑反家里人都受苦了,是我让弄了点肉……”程云鹤“唔”了一声,重新拾起了筷子。一场风波平息在无声中。白玉芹多少有些不甘心。这一年阴历二月的末尾,清明节又到了。这一回,当程云鹤再次嗅到肉腥味儿时,终于爆发了:“程家人一个月过两次年,这不是自寻折寿吗?”白玉芹当下接了火:“他伯,想咱程家也算挣得万贯家私了,装甚的穷啊?兵荒马乱的,咱给谁俭省呀?”程云鹤道:“兵再荒,马再乱,咱程家的日子该怎过还怎过,咱自己先别乱了阵脚……”在古镇碛口,大伯子与弟媳妇向来是极少说话的。一个男人他若想同弟媳干仗,那就先得写下投降书才好。所以,程云鹤一见白玉芹出了阵,虚晃一枪,准备就此偃旗息鼓了。谁知白玉芹却偏是瞅中了“夹八眼儿”(方言,即机会、空子)要发泄一下心中的积怨的,便又说:“知道的说咱是谨遵祖训,想勤俭发家哩,不知道的还以为咱是专门留好吃的给日本人呢,这叫甚?汉奸卖国贼!”那一天,程环也在。程环是向来不放过同他爹叫阵的机会的,便当即给婶娘以声援:“就是!咱这祖训也该改改了。那种因为一双皮鞋让人跪一夜,因为一顿肉让人难堪的事,只有土财主才能做得出。”程环在今日之事之外,突然又点出一个“皮鞋”之事,原是要使自个儿的声援更得力的。原来,多年前程珩在省城上学,程云鹤一年给他三块钱零花。那程珩从小是个很懂事的孩儿,自己课余打工解决了零花问题,将那三块钱省下,放假时给爹在省城买了一双皮鞋带回来,说是让爹巡查外地字号时穿着。谁知程云鹤一见就没好脸色。他阴沉着眉眼问:多少钱?儿子答:三块银元。程云鹤当即瞪起眼来了:什么,三块响元?程云鹤将银元说成“响元”,是为了强调那银钱的非同一般。那是响当当的光洋啊,你龟孙居然花得眼睛都不眨一下,足见是个败家子无疑!程云鹤嚷叫着,便将那皮鞋从门扔了出去,还罚儿子在脚地跪了整整一夜。为这事,盛如蕙同程云鹤有好长时间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程云鹤自己也觉得哪儿跟哪儿不对劲了,心里挺不自在。以后别人再说起来,他的脸色就很不好看。现在程环突然提起,有“就湿滩子撒尿”的意思了。程云鹤觉得这根本就是两回事,就算那件事上他做得有点过分了,也不能说明今日之事也是他的不对,当然更不能说明连“祖训也该改改了”。何至于就把他说成是“汉奸卖国贼”或是“土财主”呢?程云鹤的一张肥白红润的脸上,一瞬间努出了许多黑红带紫的疙瘩来。那一颗颗疙瘩血脉贲张,咝咝啦啦冒着青烟,俨然就是一座座即将爆发的火山。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你……放屁!”程云鹤怒吼着,手一扬将饭碗朝着儿子撇去,程环却早一溜烟出了房门。饭碗在程环的背后落地,摔成了八瓣。一家老小当时正围坐在三张八仙桌上吃饭,随着一声亮响,便都愣住了。就在这短暂的寂静里,突然爆发了一个女人的恸哭,那是白玉芹。“我的爹娘啊,从小到大你二老没朝女儿赤脸高言过,现在可有人喊猫喝狗样待我了!啊呀呀,你们女儿命苦哇……”老二程云鹏对今天这事的缘起心知肚明,对自家女人的脾性更是了解不过,心里一急却又不知说个甚好,瞪着两眼瞠视白玉芹半天,才发出天崩地裂一声吼:“哥骂的是环儿,你故意搂揽甚?我看你是存心挑事哩,你才真是……汉奸卖国贼呢!”白玉芹早就等她男人开口了。男人一开口,她就有了更多的话好说。“啊呀,你个窝囊废呀!人家是泥水点点不湿鞋呀,你是一年四季泥圪洞钻呀!人家是今日南京明日北京满世界跑呀,你是上午牵牛下午拉马四野里颠呀!人家是山珍海味天天咥呀,你是闻点荤腥都遭人嫌呀!人家是满把票票任意花呀,你是一个铜元三年粮呀……”却说这天一早,正好程璐从医院回家来了。她站在灶房门口将婶婶的话听得明白,进门来轻咳一声对白玉芹说道:“婶婶呀,您说得真是太好了。什么是不平等?这就是不平等。什么是阶级压迫?这就是阶级压迫。什么是阶级斗争?这就是阶级斗争。阶级压迫、阶级斗争真是无处不在呀!您这觉悟、您这水平儿真是了不得!我给您说啊,赶快分家另过吧。像程家这样的封建大家庭,迟早都要分崩离析,迟分不如早分,迟烂不如早烂,长痛不如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