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码头》作者:刘维颖1在滚滚黄河5464公里的水道上,古镇碛口位于它的中段,是西通秦蜀,北达包头,联结大西北的枢纽重镇。这颗镶嵌在晋陕大峡谷的耀眼明珠原无镇市之名,其开埠时间大约在清康熙至乾隆年间。从那时到民国二十年前后的三百余年间,盛产于西北的粮食、盐碱、棉花、油料、药材、毛皮,源源不断经水路运达这里,再由驴骡骆驼转运东路、南路。而来自东南各地甚至国外的被时人统称为“洋板货”的各类布匹、绸缎、茶叶、日用百货,还有本地产的瓷铁、煤炭等等土特产,则作为“回程货”经碛口装船逆流而上,在抵达晋北所属保德、阳曲一带后,再换旱路转运西北各地。如此,这个古镇便真正成为闻名北中国的水旱码头了。作为水旱码头碛口的开埠元勋,盛氏祖上将其豪宅建在离古镇碛口不过二里之遥的西湾村。村子原本不大,一道缓坡坐北向南,背靠石山一座,有河名湫水于山前潺湲流过,恰与阴阳先生所谓“背山面水,左青龙,右白虎”,“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的说法相合。盛氏祖上凭借碛口经商所得,于康煕四十五年破土动工,历经数百年惨淡经营,到清末民初已将这里建得华厦连云,洞门匝地,说不尽的雍容气派了。整个村庄依山就势而筑,上下叠置,参差错落,韵味深永。村内五条石砌巷道,道道有说法,取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全之意。五巷将全村三十余座院落连为一体,周遭以高墙环护,形如城堡。只有三门与外通,谓之天门、地门、人门。只因盛氏老祖宗于新村下线动土之日,在村前种植三槐,称为夏槐、商槐、周槐。故这座豪宅一向以“三槐堂”名之。却说斗转星移,日月如梭,这个故事开场之日,已是民国二十七年早春的一天。程璐是那天下午回到碛口的。其时,盛家老寿星李莺莺已经昏迷几次了。三槐堂新堂主盛如荣率家下一班男女守伺一旁。“璐璐,璐璐,我的璐璐啊,你死得惨呀!”老寿星的神志清醒时,总是一遍遍直着嗓子嚎叫。程璐是李莺莺的玄外孙女,老寿星一手将她带大的。昨天,黑龙庙唱戏,唱到半截,侧幕后走出两个县保安队派来的公差,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挂到了台下早已竖好的竹竿上,说是“女共党”。那女共党留着一头黑浸浸的剪发,一眼就看出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当时,盛如荣的小儿子盛克勤和他媳妇姣姣正带着六岁的儿子盛慧长坐在东廊下,那地儿是正对着那颗人头的。慧长惊恐地朝上瞟了一眼,便惊叫道:啊呀,小姨璐璐!姣姣也觉有些像。一家三口忙忙拎起小板凳朝家跑,回来一说,老寿星大叫一声“我的璐璐”就昏死过去了。那自然是一场虚惊。程璐的亲老子、寨子山号称“晋西首富”的程云鹤和他夫人盛如蕙是看完戏才慢悠悠走回程府的。人头挂出那阵儿,他们可是一眼就看出那不是自家那颗没把儿流星的。让这夫妇二人惊悚不安的是,当他们回到程府时,先他们回家一步的弟媳妇白玉芹张皇地报告:他们家大门附近有几个鬼头鬼脑的陌生人转来转去,肯定是要抓儿子程琛的。白玉芹接下来就哭哭啼啼唠叨起来,说什么自家独养儿子被人送去当了炮灰,人家讨好上司升了官发了财,哪管咱把脑袋别裤腰上过日月呀!白玉芹这里所说“人家”,实是指大门长子程珩的。按照白玉芹的想法,儿子程琛当年要是在汾阳铭义中学毕业后安安稳稳去上大学,眼下早该大学毕业功成名就了。现在可好,参加了牺盟会、决死队,那还不跟将姓名填上了阎王爷的生死簿一个样?而儿子之所以选择了这么一条路去走,全怨一个人,那就是程云鹤和盛如蕙的大儿子程珩!白玉芹还想把她满肚子的怨气继续撒下去,她男人、程家老二程云鹏说话了:你这是说的甚话呀!琛儿也好,珩儿也罢,还不都是咱程家人?谁能把谁强拉去当炮灰!程云鹏顿顿,又道:那些人是奔着璐璐来的。他们朝村里人打问咱璐璐回没回来哩,看那架势总定不是好事!程云鹏没去看戏,一直在村子边上自家地里刨根茬。他的话自然是比白玉芹更权威的。程云鹤听兄弟如此说,便走出程府匆匆赶往盛氏三槐堂。原来盛、程两家早在如荣、云鹤的爷爷那一辈就有交往了。当时,云鹤、云鹏的爷爷程德厚在如荣的爷爷盛景涛开的烟草行做伙计。盛景涛看他忠厚老实又天资聪颖,就送给了他一头骆驼,让他自谋生路。程德厚就从拉这一头骆驼贩炭起步,几年后竟拉起了两练十二头骆驼,进而开起了高脚店(即专养大畜出租的行当)。到云鹤、云鹏父亲一辈,程家已是碛口码头上资产颇丰的大商户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程家的生意风生水起之际,因为摊上了一场官司,云鹤、云鹏的父亲将一份家产踢腾得一干二净,自家也寻了短见。那时,云鹤、云鹏尚在年幼,如荣的父亲盛维纶收养了两弟兄,并让他们同自家儿子一道入盛氏家馆读书,十五六岁以后,又让他们进盛家字号学徒。出师后,又送五十块大洋给弟兄俩作本钱,让他们学自家爷爷样也去自谋生路。也亏得云鹤、云鹏有志气,耐得苦,竟从漏粉(方言,又称推粉,即制作粉条)磨豆腐做起,几年下来,家道便又兴旺起来。那时盛维纶在包头驻号,码头同新修不久的铁路争生意,打了起来,打下了人命,眼瞅着店里几个伙计要遭殃,盛维纶挺身而出一人顶了。这个被后人称为“打铁路”的血案最终要了盛维纶的性命。盛维纶在临刑前捎话给她娘李莺莺,请她老人家做主将自己的爱女盛如蕙许配云鹤。待到盛家云字辈和程家如字辈各有子女后,盛家老寿星再次做主,将如荣的长女盛秀兰嫁给了云鹤的长子程珩。这样一来,盛、程两家便更是亲上加亲了。现在,程家出了这事,程云鹤首先想到的是向他的妻兄盛如荣讨计。没想到正巧赶上老寿星被克勤一家带回的消息吓得三魂出窍七魄离身,自家的难处也便不好再说。众人忙将郎中叫来,忙乎半天,老寿星才又还阳。苏醒过来的李莺莺依旧是直着嗓子叫唤“璐璐”,程云鹤忙说:老寿星啊!璐璐她好好儿的哩!没有人能把那颗没把儿的流星怎样的!“你哄人啊!我的璐璐,你死得好惨!”李莺莺叫得更欢了。程云鹤只好将老二程云鹏亲眼所见的情形学说一遍,末了道:“老寿星啊,您想想,假若璐璐已不在人世,那官府还打问她干甚!”李莺莺安静了,却又好像未听懂云鹤的话,懵懵懂懂说:“打问好啊!孩子不乐意县长公子,咱就重给她打问一家。我璐璐生得千娇百媚,我不信……”在水旱码头碛口,“打问”这个词是有多重含义的。既可按“问询”讲,也可按“说媒”讲。李莺莺显然是将话题扯到程璐的婚姻大事上去了,扯到了程璐同县长公子订婚又逃婚的旧事上去了……三年前,程璐十六岁,刚从山西省立第一师范毕业回到碛口进码头国民小学教书。山西省立第一师范,从建立之日起,就以民主运动的高涨为全国上下所瞩目。程璐在那样一个环境中求学,学到的自然不只是文化知识。毋庸讳言,程璐是被“德”、“赛”二位先生(即“科学”与“民主”)引领着踏进C·Y(即共产主义青年团)大门的。之后不久,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校期间,她参加过民国二十三年冬天有名的省城反独裁大游行。其时正值阎锡山父亲病重,蒋介石亲赴河边村探视。她和山西大学堂几个学生赶往河边,将“打倒狄克推多”(即Dictator,独裁者)的传单撒到蒋介石下榻的阎府“一得楼”。她也曾参加过次年初省城爆发的“反对日阎亲善,要求守土抗战”的罢工罢市罢课。此举直接促成了阎锡山发动绥远抗战的决心。刚刚走出师范校门的她,那时是码头国民小学十多位教师中的佼佼者。教书之余,她组织了离、临两县“农家妇女放足会”、“婚姻自主促进会”,虽然算不得开风气之先,但在吕梁山区引起的震动还是不亚于咸丰年间陕西董福祥、高木匠的造反,以及武状元张从龙在碛口的屯兵。有一天,国民政府临县县长兰耀祖到碛口视察,在教育界同仁恳谈会上见到了程璐,会后找到商会会长李子发,托他到程家求亲,想娶程璐做儿媳。程家自然不会不答应。等程璐放学回了家,盛如蕙把这事对女儿说了,当时程云鹤也在场。程璐笑笑地问:“给他儿子娶媳妇,为甚不让他儿子来见我?没想到国民党喊了几十年反封建,至今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县长回去后,便让他的儿子来了碛口。要说县长儿子兰鹏程,倒也生得一表人才。兰鹏程见到程璐的第一句话是:“好吧,就是你了!回去问你爹,要多少钱下定?”程璐目光怪怪地看着兰鹏程不说话。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揶揄对方一番的强烈欲望。“你倒爽利!”她笑笑地说。笑得两个酒涡泼泼溅溅,狐狸精似的,“兰公子可曾听见我朝你说过‘好吧,就是你了’没有?”“啊呀,对不起!”兰鹏程看来并不傻,忙说,“近些年给敝人提亲的多了,只要敝人乐意就都乐意了,所以……”“县长公子嘛,自然是名媛淑女趋之若鹜了……”“当然。他们也是冲着敝人县商贸局协理的公干来的……”兰鹏程像是解释,又像是炫耀。“啊!兰协理是想提醒我,只要我进了你家门,今后你必会对程家的商事多方关照……”“那是自然。”兰鹏程终于未识得程璐的用心,道,“说真的,在商贸局,他局长也得看敝人的眼色……”“啊呀,了不得!‘协理’变‘理协’了……”程璐大笑。说来也巧。那一天,二人正在程家客厅说话,有个人从临县城赶来碛口找兰鹏程,见身边坐着程璐,便有些遮遮掩掩欲言不言的样子。兰鹏程说:自己人,你有甚事说吧。那人先自怀里摸出一个小包递给兰鹏程,说:一点儿小意思,您老人家先收下。兰鹏程故意当着程璐的面将那小包打开,竟是两根金条。接下来,那人就对兰鹏程嘀咕了半天。好像是摊上了什么官司,要兰鹏程帮忙料理。那人走后,兰鹏程对程璐说:瞧瞧,离开县城了也不让人安生……程璐依旧一副笑笑的模样:“兰协理连诉讼也‘协理’呀?这倒好,往后,碛口人摊上官司,也找你‘老人家’。到时你‘老人家’要几根金条呀?”兰鹏程道:“有什么办法呢?你不要反不近人情了。咳!”“哼!……”程璐翕动了一下她那稍稍有些朝天的小鼻子。目睹刚才的一幕,程璐内心的愤怒已是无以言表了。她想,小小年纪的兰鹏程,他凭什么呀?还不是凭他爹手中的权力。如此腐败的政权,不推翻它简直天理难容呀!她已经打定主意,要让县长真正“疼痛”一回。程璐不动声色地笑笑说:“你刚才叫我问爹‘多少钱下定’?回去对你爹说,要三千现大洋……”那时的小米才三分钱一斤。你算算这是个甚价?好在是兰家!隔了两天,兰家果然将三千现大洋送来碛口。那一段碛口正闹农协,程璐转身将这笔钱以县长名义捐出去作了活动经费。县长听说此事后,真好比哑巴吃了黄莲,忙让儿子盯紧程璐催着成亲,程璐却矢口否认那钱是“下定”的。盛如蕙发觉这事“沟不对岔”了,叫来程璐说:“璐璐,无论甚时,‘诚信’二字咱还是要讲的。”程璐道:“堂堂国民政府县长捐资农协,这是最大的‘诚信’呀……”程云鹤知道这事后,火冒三丈,对程璐说:“读了几天书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你知道咱程家是甚出身?我告诉你吧:拉骆驼、喂猪、推粉、做挂面……都是脏臭苦累之事。而且,要不是你舅家从中扶持,咱想做那号脏臭苦累之事怕都捞不着哩。现在县长亲自登门求亲,咱够风光的了,你有甚架子好抖?人家鹏程哪点配不上你呀?”程璐道:“爹,您是想说,摊上那么个女婿于咱程家的生意好处大大的,是不是?”“那当然,这有甚可羞的吗?咱山西商人积几百年经验,‘托官而作’从来都是一本万利的。所以,但凡成了气候的商家莫不千方百计结交达官贵人……”“您还是别提那‘托官而作’的话吧,恶心!依我看山西商人最不该炫耀的就是这事!明清以来,山西商人千方百计为他们看好的士人捐官跑官,等那些人上台之后呢,又广施贿赂,培植他们的私欲。这些人将大量贪贿所得存入山西商人的票号,就是看中了山西商人能‘言而有信’地为他们保守秘密,甚至在他们与日俱长的尾巴被政权机器夹住时,仍然不遗余力为他们护赃保赃洗赃,为他们东山再起创造条件。所以依我看,从明清到眼下,山西商人应为中国一代代政权的腐败负很大的责任。山西商人这样做,自是一本万利好处无边,可你们想过没有:这事对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有一点好处吗?对人民有一点好处吗?你们对各种权要广施贿赂,那银子有多少不是从顾客身上盘剥的!这种只顾个人谋私,不顾国家民族民众的做法,难道不正是‘无商不奸’的证明吗?您还在这里说呢,快快打住吧!”程云鹤怪怪地看着女儿,久久无言。他没想到自己平平常常两句话,竟引出她这么一大通议论。而且,这样的议论,他好像从未听说过。这是奇谈怪论吗?她却又说得头头是道!程云鹤面对自己的女儿,第一次感到她是长大了。他不知道自己拥有这样一个说话头头是道的女儿,到底是福还是祸!他本能地感觉到:她,璐璐,自己的女儿,现在已是从里到外彻头彻尾一颗“没把儿流星”了。依照他数十年做人的经验,这样的人可以逞快一时,却难逞快永远。为什么?因为任何一个以谋私为目的的官府都不会喜欢你。在中国,逆着官府的人从古到今谁又能落下好呢?程云鹤以更加严厉的口吻呵斥女儿:“你给我住嘴!你没有权力对商家祖辈奉为规矩的生意经说三道四!”“爹呀,人都有自由思想的权力!”程璐不急不恼,反倒看着她爹直乐,“其实,从根本上说来,托官而作,对商家自己也是一个陷阱……您不知道胡雪岩吧?得空听我给您好好说说。”程云鹤说:“我懒得去听!好了,今儿我不跟你理论这事!兰家的婚事你必须答应,回头择个好日子就过门。”程云鹤叫来夫人盛如蕙,让上心看住程璐,不许她走出程府半步。可是这话说过才不到半日,程璐竟从给她送饭的男佣处“借”得一套衣裤女扮男装自她娘眼皮子下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且一去再未归家……老寿星李莺莺近年来说话常常颠三倒四,目下众人见她又将“驴尻扯在马胯上”,也便不以为怪,倒是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转而分析为甚官府突然“打问”起程璐的事来。谁知刚刚说开个头,又有盛家驻离石粮油字号“盛德荣”的小伙计跑回来报告:日本人占了离石城,将店铺洗劫一空不算,连王掌柜也杀了。又说:眼下日本人正沿吴老婆山朝碛口这边打。老寿星李莺莺一听,当即又昏死过去了。幸亏程璐回到碛口没有直接走进程府去。一到碛口地界,就有人对她说了盛家老寿星命悬游丝的事。她便从距离西湾四五里地的冯家会过河,直奔三槐堂而来。盛如荣和程云鹤一见程璐,就叫道:“啊呀,这一下碛口真要有好戏看了!”李莺莺是被程璐一声声的呼唤叫醒来的。“啊呀,真是你吗?璐璐,我的璐璐……”李莺莺一把拉住程璐的手,喃喃着,“我……怕是要走了……”老寿星颤颤巍巍从被窝里抽出自家一只手,将枯树枝般的食指伸到程璐面前。那根指头上戴着一只硕大的戒指。她示意程璐将那只戒指摘下来。程璐摇了摇头。她知道老寿星的意思。那枚戒指是她的老老“简爷”(方言,外公),也就是老寿星的丈夫盛景涛当年送给妻子的定情信物。听说那戒指上镶着的红色猫眼石来自波斯国,价值连城呢。老寿星已有好多次表示要把它送给心爱的玄外孙女了。“戴着吧,这小东西是请高僧加持过法力的,让它把你龟孙的心给我牢牢套住!没把儿的流星啊!”老寿星一次次这么说。然而,程璐不接受。她知道,盛家一班女人里,眼瞅着这个东西的大有人在。她不能要。她也不爱戴这一类东西。她把它们一律称为“资产阶级臭玩艺儿”。2程璐此番回碛,确是受命而来。原来程璐在逃婚离家后的三年里,先在北平大学旁听,并受组织派遣,做晋京两地学生运动联络人。以后,又去上海等地完成了一些特殊任务。民国二十六年春,她回到太原,参加了牺盟会并在民训干部团任秘书。当年十一月太原沦陷后,她受派去了晋东南决死一纵队。十多天前,组织上找她谈话,说有迹象表明,日本鬼子有攻占晋西北渡过黄河威胁陕甘宁的意向,而国民党、阎锡山则企图假手日本人加快限共融共灭共的步伐。在新的形势下,她的家乡古镇碛口将成为日本人、国民党和共产党争夺的战略要地,希望她能回到家乡去,协助当地党组织发展巩固统一战线,壮大抗日武装,保卫碛口这个水旱码头。她现在的公开身份是临县国民政府商民部驻碛口代表兼中共临县县委妇救会秘书。那时碛口尚处于国共两种政权、两种军队并存阶段。而且,由于其作为北方商业重镇的特殊地位,行政上仍然延用明清以降“隔境遥治”的办法,由临县三区和离石四区共管。就在程璐返回碛口的次日凌晨,日本人的飞机在碛口投下一颗炸弹,炸毁商铺数间,炸死客商数名。古镇碛口三条主街十五条山巷顿时笼罩在一派紧张恐怖的气氛中。程璐是在扑火救人的现场,见到她的表姐夫崔鸿志的。崔鸿志是李家山小村人。所谓“小村”者,是时人为区别于李家山大村而创造的称谓。大村住着的李姓大户,与西湾盛氏同为碛口开埠元勋。而今,碛口商会会长李子发和驻扎在西云寺的晋绥军某部三营副营长李子俊就是李家后人。村子原本不叫李家山,因李氏建宅于此而得名。这是一个同西湾一样气象不俗的村庄。村子依托三道梁、两条沟而建,整个地势活脱脱一只飞出深山的彩凤。李氏祖上原是临县北端阳坡村人,明成化年间迁来此地。清康熙乾隆年间,碛口商埠开发建设启动,李氏慧眼识时,与西湾盛氏家族联袂履艰,上演了一出彪炳史册的壮剧。三百多年间,碛口已成享誉北中国的水旱码头;李氏以水流山积的财富做后盾,在两沟间的凤首及东西两翼中之一翼大兴土木。而今,依山就势,高下叠置的明柱厦檐四合院已经修建了六七层。那赫赫威威的气势令每一个初来此地者乍舌。唯凤的左翼及腋下,掘了些低矮的窑洞,盖了点简陋的草棚,住着崔姓穷人,此即所谓“小村”。崔鸿志家四五代前有一老女儿名叫崔玉荣,曾做过西湾盛家二门夫人;而崔鸿志本人,又与盛如荣的小女盛秀芝成了亲,故崔鸿志应该是盛家世亲。不过,崔鸿志平日与盛家的来往倒远远没有和李家多。原来那崔鸿志从小聪敏过人,又兼出身寒门生性勤谨,故而在村里是个人见人爱的孩子。因为年龄相当的关系,他和子俊虽然门户悬殊,却自小要好。子俊三岁上死了爹,五岁上死了娘,好在哥哥李子发比他长着十五六岁,那时已经成家立业,对他百般呵护,倒胜似父母在世之时。及至子俊该上学了,子发就让鸿志陪读。谁知四五年过后,鸿志倒可做得子俊先生了。陪读胜过主读,鸿志的父母便极忐忑,向李家提出想让儿子罢读回家的要求。谁知李子发却说:为甚?鸿志比子俊好,这能怪得了你们?我已经把鸿志看作自家亲兄弟了。他读书好,我同样高兴。我已打定了主意,只要鸿志想念书,就让他一直念下去,我李家供他上大学。崔家本是李家佃户,听东家如此说话,慌得就要下跪,说:不敢,不敢。鸿志他哪有那个命呀?李子发说:什么命不命的!鸿志有副好脑子,这命就好。你们有个好儿子,这命就好。我和子俊有了鸿志这个好兄弟,我们的命也好。我李家今日出资供鸿志上学,说到底还是为我李家。你二老就答应了吧。我这里给你二老下跪了。子俊在一旁也说:哥的话在理。我也跪求你二老了。子发、子俊说着便真要下跪,慌得崔家两口子忙说我们应承了,我们应承了。不料崔鸿志读书却没有读到大学毕业。民国十四年,鸿志从碛口两级小学毕业后,考入汾阳铭义中学。铭义中学系美国基督教会创办的学校,校长其人颇为开明,举凡五四以来出现的各种“主义”和“思想”在那里似都可觅得踪影。鸿志在那里接受了马列主义,并于民国十五年一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同年暑期,鸿志回碛发展党员五人,组建了临县第一个共产党的支部委员会。小伙子自幼生活在特擅弹歌小唱的李家山,会唱好多山歌小曲儿,这时他便“旧瓶装新酒”,唱着山歌宣传革命。高高山上一苗葱,穷人看见穷人亲。长角羯羝戴串铃,共产党是咱领路人。一张桌子四条腿,共产党是咱先锋队。一杆大旗耀眼红,镰刀斧头绣正中。半天云里春雷震,紧跟共产党闹翻身。崔鸿志的名字同他的歌儿一道一时传遍晋西北数万平方公里的广大山区,成了穷苦人夏天的扇子冬天的火炉。可是当局却给他安了个“赤化宣传、图谋不轨”的罪名。此后不久,学校在政府施压之下,将鸿志开除出校。鸿志读书未成正果,李家并未嫌弃,随将他安排在天成居做了二掌柜。而碛口的共产党组织,却由于崔鸿志的返乡而迅速壮大起来。民国二十六年,抗战全面爆发,山西的牺盟会、动委会应运而生,与共产党携手抗日。崔鸿志加入了牺盟会,同时出任中共临县县委民运部长,兼碛口抗日游击队队长。程璐和崔鸿志彼此看着对方黑眉烫眼、污脏满身的样子,嘿嘿笑了。崔鸿志道:“我说嘛,你们家门口这两日怎那么热闹,原来国民政府是在欢迎你啊!说吧,你是不是下车伊始就捅了一下马蜂窝?”程璐嘿嘿笑着,半晌才说:“我到县上报到,听说县长将抗日捐款挪去开了私家煤矿,县上的头头脑脑差不多都入了股……我担心表姐夫你也合伙‘吃抗日’,就做了点小小的调查!”崔鸿志道:“‘吃抗日’这等好事哪轮得上共产党呀?让我猜猜,接下来,我们的程小姐肯定是在大街上撒传单了……”程璐又嘿嘿笑了。那时,国民政府临县三区区长贺芸、离石四区区长杨巨诚相跟着走过来,一见程璐,神色便有些紧张。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风,便欲绕道走开。程璐眼尖,叫道:“二位区长这是百忙中拨冗视察啊!”杨巨诚尴尬地嘿嘿着,敷衍道:“是啊,是啊!”贺芸阴沉的目光横扫程璐,冷笑道:“是程部长、程秘书走马上任啊!那我就顺便知会你:县上又下达了募捐任务,碛口三百多家字号都有义务为抗日尽力!兰县长过几天亲自来检查……”崔鸿志说:“贺区长,请你转告兰县长,现在是国共合作抗日时期,程璐同志受派回碛口,是上级对镇上工作的有力支持,请国民政府保证她的人身安全,马上撤销对她的布控!”碛口游击队奉命与晋绥军某部三营在离石到碛口的必经之路吴老婆山设伏阻击鬼子。程璐负责碛口及周围村社坚壁清野,组织群众转移。程璐因为曾做过码头国民小学教员,那里有她不少故旧,所以回碛口后,一直借住在那里。这天因为任务太过紧迫,程璐便请教员们帮忙,发动学校全体师生参加,挨门逐户动员、催促群众撤离村子。整整一天忙得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到吴老婆山的枪声传到碛口时,总算基本完成了任务。正要坐下来歇歇,她嫂子盛秀兰跑来找她,说老寿星李莺莺怎么也不肯离开待月庐,甚至也不答应去石板沟盛家别宅躲避。石板沟位于西湾村后二里路外一道杂树灌木横生的深谷里。原来盛如荣的老爷爷盛书璞于前清道光年间为避浊乱之世在那里修筑宅院一座,后人因为它偏僻不再住了,让给外地来碛经商者临时驻足,留了一个小偏院闲置,供盛家人夏天避暑时居住,素常无人打扰。这一天,盛家人商量“跑反”之事时,原是准备让老寿星随大家一道去钻后山早已打好的洞子的,可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李莺莺那时却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盛如荣和家下之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将老人家转移到石板沟去。然而这主意一经说出,李莺莺却又清清楚楚吐出了一个字:“不!……”程璐连忙跑到西湾去看究竟,心想就是强制也得让老人家赶快撤离。可是当她走进盛家时,舅舅却已决定:让老人家留在三槐堂。因为按照此地乡俗,死于异乡野地之人是不能再回故宅办理丧葬事宜的,这对于盛家这位老寿星来说,远比死于刀剑之下更残忍。况且像三槐堂这样的豪宅大院,寻觅一个藏匿老人的处所原本不是十分困难的,既有这种可能,为什么要让一个命悬游丝行将就木之人再受颠簸之苦呢?相比之下,最让人难于定夺的倒是,到底由谁留下来陪伴老人。一开始,盛如荣自己说要留下来,可全家人都说不合适。后来,如蕙、秀兰以及崔鸿志的女人盛秀芝都表示要留下来,盛如荣又死活不让。这时,女佣张妈说话了,说我进三槐堂已经二十年了,与老太太朝夕相处,最是了解她老人家的心思。现在老人话都不能说了,可我能从她的眉目眼睫嘴唇手指的一掀一动知道她要什么,你们谁能行?盛如荣想想,无话可说了,便率领家下老小朝着张妈齐刷刷跪下叩了一头,将老人托给了张妈。老太太和张妈的藏身之地安排在了待月庐后院马棚墙角下当年曾做过银窖的一间暗室里。盛如荣先打发家下的婆姨孩子,由两个可靠的字号伙计带着离家进山躲藏。待到大队人马走后,才亲自动手,将床铺、衣物、干粮、净水及几件日用家什搬进暗室,然后退出来,将出口原样封好。那时,李莺莺的生命像一缕游丝在早春的寒风中悠然飘荡。她像一位终生颠踬于漫漫旅途的“游客”,匆匆赶路已不是她的习惯了。岁月赋予她永远的神闲气定、永远的悠然自在。她双手把握时间的滴漏,微笑着与这扰扰攘攘的尘世诀别,与这生她养她的土地诀别,与这黄河古渡,与这水旱码头,与这古镇的石板小街,与这处处明柱厦檐高圪台的独特建筑,与她情深爱永的三槐堂、待月庐,与她的后辈亲人诀别。张妈端了一张杌子坐在靠近床头的地方,紧紧握了她的双手,使她的心头不时有一阵骀荡的春风掠过,不时有几缕艳丽的阳光照拂,于是她的灵魂便只在古镇上空徘徊,徘徊着不忍骤然离去。于是弥留之际的李莺莺就真真切切看到了,一股狼烟正从吴老婆山那边滚滚而来。一灯如豆。张妈从进入暗室以来已经给灯盏里添了三次油。在第三次添油时,地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将暗室四壁的积尘震得雪粉般飞扬,弄得床铺上下、老太太脸上都像小鬼抓了似的。盛家人走时曾反复告诫张妈:应找些锅灰抹在脸上。一向喜欢洁净的她,说我都五十岁的老婆子了还怕谁!便未真个去做。现在好了,不用再涂抹了,张妈从老太太脸上看到了自己那张夜叉似的脸,不由笑了。她估摸眼下大约是晌午时分。老太太受了刚才的惊吓,急促地喘息起来,喉咙里突然发出几声“喀喀”的微响,接着胸脯剧烈地起伏了几下,便沉寂了。张妈伸手试试老人的鼻息,只有幽幽的一丝气息了,就打了些净水小心翼翼地为老人擦拭起来。张妈的眼泪又流下来了。她回想着二十年与老人朝夕相处的情景,老人健旺而爽朗的音容笑貌如在目前。张妈不由发出了“啧啧”的感叹声。张妈的手在老人枯瘦的右手上停住了。昏黄的灯光下,那枚硕大的戒指发出莹润而华贵的光芒。张妈不记得老人有多少次朝她念叨过,要把这戒指送给她的玄外孙女璐璐来着。老人每说着这话时,两眼总是闪动着灼灼的光彩,人也像是突然年轻了。可张妈没想到那闺女竟然不要。张妈想:等鬼子走后,她要好好劝劝璐璐,千万不要辜负了老人的一片善心。老人的手脸臂膀都被张妈仔细擦拭了一遍,接着张妈就找出早已预备好的寿衣,为老人换好。这时,忽听得头顶上发出一阵连续不断的嘡嘡声。张妈弄不清鬼子这是在干甚,心大跳不已,连忙一口气吹熄油灯。可怕的黑暗将她一下子吞没了。“嘡嘡嘡”的敲击声仍在继续。有几下好像就在头顶上,就在暗室的入口处。间有嚓嚓的砍斫声。当张妈意识到鬼子是在找寻地下的暗室时,心脏仿佛突然停止了跳动。她一阵晕眩,就栽倒在床铺前。当她醒转来时,好像甚事都未发生,那吓人的“嘡嘡”声“嚓嚓”声也仿佛游走到了别处。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忽听得老太太那里似乎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正要点灯看个究竟,那“嘡嘡”声“嚓嚓”声忽又转回来了,且非常执拗地徘徊在头顶上、暗室入口处,接着似乎出现了片刻的宁静,猛地就有“找到了找到了”的欢呼声响起。张妈下意识地钻进了床铺下,双腿软作两根面条,裤裆里一阵湿热。暗室里突然挤进一片亮光,接着便有一双穿着皮靴的脚伸了进来,张妈吓得紧闭了双眼。等她再次睁开眼时,面前已是麻林似的好多腿了。满耳都是叽哩哇啦的说话声,她连一个字也听不懂。有人点亮了麻油灯,有人打着手电筒在暗室四壁照来照去。手电光又照到了老太太的脸上。这时,她听得一个人说:太君,这是盛家老太太。这老太太高寿,人们都说她足够一百二十岁了。张妈听着这熟悉的乡音,不由探头朝外溜了一眼,她看见那人有些面熟,正不知他姓甚名谁,忽见有个满脸紫疙瘩的日本人操着生硬的中国话说:“贾长发!你的说说,盛家会把老太太一人留下来?”张妈认出来了,这人是贾家峪大财主贾耀宗的儿子贾长发。只听那贾长发道:“不会的。老太婆是何等样人,盛家会把她一人留下都跑了?更何况这老家伙还有气儿呢。”贾长发的话音刚落,就有手电光照到了张妈的脸上。张妈被人拉着头发从床铺下揪了出来。“你的,良民大大的,害怕的不要。你快说说,盛家的这个……”那满脸紫疙瘩的鬼子朝张妈比划着,让张妈说出盛家的钱都藏在什么地方。张妈这阵儿反不像先前害怕了。她摇摇头,说:“我一个下人,盛家怎会让我知道那个呀?”贾长发挤上前来,照准张妈的脸就是一个耳光:“不说,就休怪皇军不客气。”张妈不说话。那满脸紫疙瘩的鬼子用手拨开贾长发,说:“你的,快快说出来,皇军有赏。”张妈还是那句话:“我一个下人,盛家怎会让我知道?”那紫疙瘩寻思着,对身边一个小鬼子叽里咕噜了一阵,那小鬼子就跑出暗室去了。过了片刻,领进一个身穿白大褂,肩挎小箱子的人来。那白大褂伸出纤细的手指将老太太的眼皮剥开看了看,便朝着紫疙瘩连连摇头。紫疙瘩指着老太太又叽里哇啦了一阵,那白大褂便又去摸老太太的两手。突然,白大褂两眼放光,猛地将老太太的右手从棉被下拉出来,看着手指上那枚戒指嘿嘿嘿笑了。那紫疙瘩也高兴了,抢上一步就要将那戒指脱下来,谁知老太太的手指这时却紧紧攥成一个拳头,怎么也不能拉开来。紫疙瘩朝白大褂哇哇叫了几声,那白大褂咔嚓一个立正,忙从小木箱中取出一个柳叶样的小刀来,寒光一闪,竟将老太太的手指截了下来,戒指被紫疙瘩紧紧攥在手中了。那血糊拉杂的手指跌落地下,又被紫疙瘩辗在脚下。这一切差不多是在眨眼间发生的,张妈大叫一声扑上前去,抱着老人大哭起来。鬼子终于出了暗室。张妈从地下拾起老人的那根手指来,忙忙地去往手上栽,哪里还能栽得上去!张妈嚎啕大哭起来。她想起年轻时常听碛口人说的一句话:春三月的竹笋尖尖,李莺莺的兰花小指。说的是老太太当年在戏台上扮演闺门小旦时的风采。没想到老也已经老了,死也就要死了,却落了这么一个下场。千刀万剐的鬼子呀!张妈的眼泪更汹涌地倾泻下来了。突然,她的身后“嗵、嗵”连响两声,两个鬼子又返回来了,他们怪笑着朝她猛扑过来。她被他们提溜着扔到板床上……程家跑反时藏身的洞子打在寨子山村后一条名叫小狐仙塔的拐沟里。是“沟”而名“塔”的原因大约是因为这条沟靠近一个名叫下塔的小山村。晋绥军某部三营有个姓陈的排长就是下塔人。陈排长前几日因病回家休养,病刚好他就回营参加了吴老婆山伏击,没想到身子到底还虚弱,转移时竟未追上别的弟兄。他掉队了,不得不只身返回村里。就在他辗转跑近下塔时,发现离村子不远的山上已有了日本兵的踪迹,他担心自己此时回村会把鬼子引进自家村,就拐弯进了小狐仙塔。偏偏进沟不久,就发现了一个跑反的人藏身的洞子。他钻进去发现是程家,就说:你们这洞子不行,洞口正迎着沟口,打洞时留下的新土也太显眼了。鬼子一进沟还不把你们连锅端了?这陈排长便退出洞子就近弄了些枯枝败草帮云鹤、云鹏弟兄俩重新做了伪装。完事后就留在洞子里藏身。那天从半晌午起,镇街那边不时响起断断续续的枪声。有一阵子,河沿上甚至传来机关枪的对射声。程云鹤估计日本鬼子是想渡河西略,同黄河那边共产党的河防队接上了火。过了一阵儿。枪声稀疏了,便见一股股浓烟从碛口、从西湾、从寨子山、寨子坪以及侯台镇的方向升起,乌云似的将太阳都遮没了。空气中弥漫着焦糊气。又过了一个来时辰,枪声完全沉寂了。程云鹤隐约听得有人在沟口那边叫道:“乡亲们,日本人走了,大伙儿快回家吧。”程云鹤“呼”地从地上站起来,就要往洞外钻,却被陈排长拉住了。程云鹤因为起立时动作太猛了点,头在洞顶上撞得生疼,龇牙咧嘴半晌才回过神来,说日本人走了,我们还不回干甚?店铺和窑房怕都着火了,救火要紧嘛。程云鹤嘴里说的是“救火要紧”,实际是为他的小儿子程环操着一份心。因为就在程家人准备离家跑反前不久,程环却不知去向,弄得盛如蕙从离家到现在一直啼哭不止。现在,他得赶快回去打探打探。那陈排长一步跨在洞口拦住程云鹤说:“别动,等我先出去看看再说。”程云鹏从旁道:“你那病身子怎行?还是我先出去看看吧。”程云鹤说:“你们谁也别动,我先去打探打探。如果太平无事了,我就回来叫你们众人。”说着,趁那陈排长侧着身子拦截云鹏的空儿,闪身出了洞子。陈排长伸手想拉程云鹤,没拉住,忙又去拦挡程云鹏,说,让我跟老程一起去打探。边说边紧追着程云鹤出洞去了。谁知陈排长刚尾追着程云鹤出了小狐仙塔,前面突然就不见了程云鹤的踪影。他心中叫声不好,忙闪身退回沟里。陈排长爬上路边山包朝沟外一瞅,立即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原来程云鹤已被三四个鬼子逮走了,同时被抓的还有两个人。有个汉奸此时还在朝着四山里叫唤“日本人走了,快回家吧”。又有几个上当受骗的人陆续走出藏身地。陈排长急了,抽出枪来“叭叭叭”朝着鬼子就是几枪。一个鬼子中弹倒地了,其余的鬼子转身朝着他开火了。陈排长最后看见有个人从路边一堵断墙后飞身跳出,一把拉了程云鹤等隐入墙后。陈排长倒在了血泊中……3原来那飞身跳出断墙,半道上救了程云鹤的人是李子俊副营长。三营从吴老婆山撤出伏击战后,隐蔽在林子深处待命,那时发现陈排长不见了,营长郑磊估计小陈掉队后极有可能往下塔方向走,担心他半道上与鬼子遭遇,便派熟悉碛口一带地形的李子俊潜回照应。李子俊先操近道去了下塔,未见人影,心想莫不是早已落入鬼子之手?就又朝着碛口镇辗转搜索,没想到刚到寨子山村头,就看见了上当受骗落入敌手的程云鹤他们以及随后出现的小陈。鬼子发现刚刚抓捕到的百姓被人救走,就一窝蜂朝着李子俊他们藏身的断墙后扑来。李子俊朝敌人扫了一梭子子弹,打倒了一个鬼子,却见有好几个鬼子闻讯赶了过来,便不敢恋战,甩了一颗手榴弹过去,趁乱带着程云鹤他们越过断墙朝山沟跑。敌人紧追不舍,李子俊右腿中了一弹。正在紧急关头,东西两山突然响起密集的枪声,还有“杀啊,杀啊”的呼喊声。程云鹤他们趁机扶起李子俊隐入一片梢林后。那时,鬼子和“皇协军”一千余人正在镇街和碛口周围的村子疯狂烧杀掳掠,听得枪声,忙在轻重机枪掩护下朝着东西两山猛扑。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他们顺利占领了两个山头,四处搜索却不见一个人影。可是当他们重新回到山下时,山上的枪声喊声又响起来了,而且有两个鬼子竟被枪弹击中。敌人二次组织力量朝着山上猛冲,还是未遇抵抗,上山后依旧不见一个人影。如此者三四次,精疲力竭的敌人终于灰溜溜撤走了。却说国民革命倡导科学,破除迷信,西云寺首当其冲受到冲击。佛国净土从此成为军事要地,神仙居所从此常驻大兵。民国四年山西军用电信局长途电话从兴县直通碛口,那碛口电信局就设在西云寺。次年,又有电报线路从太原架至碛口,西云寺又成为电报局所在地。此后,晋绥军这拨走了那拨来,西云寺时而是司令部,时而是指挥所,刀光剑影常年不息,神仙菩萨都不得不参与谋划杀人越货的勾当了……如今西云寺驻扎的是阎督军的爱将王靖国部十九军的一个营,营长郑磊祖籍蒲州,当兵前曾是山西大学堂历史系三年级学生,算是投笔从戎的青年俊杰了。公允地说来,郑营长驻西云寺后还是做过几件深得民心的好事的。比方他说寺内建筑是文物,下令兵们打地铺住在后院戏台及两厢客舍中,不准他们像别的驻军似的随意在供奉帝君神灵之所躺卧,当然更不准随地大小便、信手涂鸦、肆意破坏了。他还说信佛信道是民众个人自由,充分尊重这一自由原是三民主义应有之义,所以他下令兵们将寺内多年积攒的垃圾污物清除干净,敞开大门让香客信徒自由出入。他说在有信徒进香时兵们只有义务保护文物而不准寻衅闹事,尤其是不准调戏妇女……程珂入寺进香那天傍晚郑磊刚好不在寺内。程珂是程云鹤的长女,程璐的胞姐。程珂自小生得细瘦文弱,细腻而白皙的小圆脸上配以单眉细眼小鼻子小口糯米小牙,活活一个林妹妹再世。程珂说话、走路、做事,都合着一个轻灵、适度、深含不露的原则。尤其是见了生人,总是羞笑多于言语,别人说句粗话,她便眼圈发红。碛口人爱评头品足,把她和程璐作了对比,于是便说这姐妹俩是“小韮和辣椒配菜”,脾性相差确是太大了点儿。不过,二人都属于百里挑一的美貌人儿,趋时尚新的品性似乎也颇接近。程珂今年十九岁,对自由恋爱美好婚姻的热烈憧憬,是她生命乐章中的最强音。可惜命运不济,这憧憬带给她的却只是一连两次的婚姻失败。头一次,她和她家一个字号伙计两情相悦,却被爹娘一口否决。二一次,晋绥军七十一师二○六旅驻防碛口时,一个参谋上门求亲,程珂也对他满意,没想到定亲第二天队伍开拔,那参谋一去再无音讯。程珂在苦等中挨日子,一腔苦痛唯有向菩萨诉说……那一天傍晚程珂去进香时,郑磊正好带着几个弟兄去下塔参加陈排长葬礼了。郑磊不在营里,兵们就有点“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中午有个老汉带着一筐绵杏,准备烧完香后进街去卖。刚在关圣帝君驾前叩罢头,就被几个年轻兵痞拦住了去路。兵们说:关圣帝君刚刚现身了,说一阵儿有个进香老汉带着一筐绵杏要来这里,你们让他千万别把那杏儿带出山门。那筐绵杏一颗颗都由要命的牛头、勾魂的马面变幻而来,一出西云寺就会缠定老汉兴风作浪……可怜那老汉一听这话,连筐带杏扔下就跑。兵们在后头故意大喊大叫:快快把你的杏儿拿走!那老汉早像兔子似的跑没影了,兵们哈哈大笑着大快朵颐去了。副营长李子俊见闹得有点不像话了,就说:给人家老汉送点钱去吧,保不定老汉指望那筐杏卖了要干甚当紧事哩,怪可怜的。兵们不理。有个山东兵绰号叫“蛮太岁”的,最是个吃红肉屙白屎的角色,将眼一横道:眼看着要打大仗了,老子们死在临头的人了,怕他个小舅子!你想管爷们的事?当心上了战场后脑勺吃枪子儿!李子俊只好躲一边去了。程珂默默地跪在观音菩萨前,双手合十,祝祷着什么。她并没有恨什么人。她只是祈求菩萨启导她的灵知,发引她的佛性。赐其畏惧心以绝劣根,赐其勇猛心以张善业。改过自新,避祸得福。她也想祈求菩萨保佑天下所有如她一般的女子,从此净心修身,得避祸殃,得获善报。祈祷中的程珂端庄而安详。一抹夕阳的余辉映在她素净的衣裾上、面庞上,犹如造物主着意挥洒了一层淡淡的金粉,让她眼前的一切笼罩在一派梦幻般的迷蒙中……时值早春,一阵小风习习吹进观音阁来,满蕴了黄河岸畔泥土的骚香。祝祷完毕的程珂久久匍匐在蒲团上,静静的,静静的。仿佛在用心聆听菩萨的教诲。这时,她突然觉得有人在她的身后跪下了,接着她的秀溜的小脚被一只大手揉捏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一下。程珂秀眉微促朝后看去,发现自己已被三个满脸坏笑的兵痞围定,其中一个满脸横肉两只豹眼袒胸露臂歪戴帽的家伙将一只爪子伸向她的旗袍下乱摸。程珂不看不要紧,一看就被吓得浑身筛糠般颤抖。她想叫却怎么也叫不出声来,只是不顾体统地满地滚动着躲避。正在危急关头,忽听有人在山门上大叫道:营长回来了!三个兵痞这才住手,疑疑惑惑朝外顾盼。那叫唤者是副营长李子俊。程珂本来是知道三营的官儿中有个李子俊的,那时竟慌得无从想起求救于他。李子俊进来说:蛮太岁你是不要命了吧?原来那一脸横肉两只豹眼的家伙正是“蛮太岁”。蛮太岁抬头看看李子俊,又探头朝山门外瞅瞅,说姓李的你他娘竟敢假传圣旨!那李子俊说:蛮太岁啊,你知道她是谁?她是程云鹤的千金。只要她爹朝营长说句话,你就等着吃“卫生丸”吧!蛮太岁道:程云鹤的千金怎了?朝廷的闺女也是供男人日的!可是毕竟住了手。李子俊将程珂扶起,说你还不快走?又说这里啥事没发生是不是?回去不要给你老子乱嚼舌根啊。程珂逃也似的跑出山门,冷汗早把衣裾湿透了。却说那蛮太岁毕竟住了手,其实并非真的准备放弃。他已经看得清清楚楚:那猎物是只味美而柔弱的兔子。只要他想要,就能将她弄到手,十拿九稳。他之所以住了手,一是忌惮外出的营长真的回来,二是不想让这只兔子成为众人共享的美味。蛮太岁尾随着程珂出了西云寺。他不紧不慢地跟定她,从西头渡过冰封雪盖的湫水河川,很快进入了寨子山的地界。在那条乡间小路僻静的拐弯处有个山神庙,庙门外长着一人高的紫荆条,那情景显得有些荒凉。蛮太岁是知道这个山神庙的。蛮太岁那时活像一个美食家,内心充满了饕餮前的兴奋。他不由加快了脚步。他很快赶上了他的猎物。那猎物竟未发现有一只黑手朝着她直伸过来。她被轻而易举地拖进了庙门……然而就在蛮太岁即将得手的时候,有三根枪管同时对准了他。原来,是营长从下塔回碛口路过寨子山将他盯上了。营长多话不说,让手下人下了蛮太岁的枪,又命令蛮太岁自己将两腿的绑带解下来。往后的事,众人早抢着做好了。蛮太岁被自己的绑腿捆成了一只粽子,由营长带回西云寺。程珂被郑磊派人送回家。营长一回西云寺就吹响了全体集合的哨子。兵们很快集合好了。营长让人将蛮太岁倒吊在后院戏台下的一棵歪脖子槐树上。一条马鞭在全营人手里轮流转,每人抽了蛮太岁一马鞭,然后将那个倒霉蛋关了禁闭。蛮太岁走出禁闭室的第二天,碛口召开“反扫荡”祝捷会。要说这蛮太岁,打起仗来倒是挺勇敢。就在吴老婆山伏击战中,他“叭”“叭”两枪撂倒了两个挺着刺刀朝游击队猛扑的鬼子,因而被评为战斗英雄。那天的祝捷会上,程璐请几个女孩子给英雄们披红戴花,事到临头有个女孩未到,程璐只好自己充数,手捧一朵红花走向蛮太岁。那蛮太岁一见程璐眼就直了。当程璐以右手的拇指食指拈了那花朵,左手轻拽蛮太岁的胸襟,将花朵下的别针扣上蛮太岁的胸膛时,蛮太岁顿时昏头昏脑起来。蛮太岁趁机在程璐柔荑似的手上捏了一把。如果这蛮太岁就此罢休的话,后边的事许就不会发生了。程璐是甚样人?但凡知道这位程家二小姐大名的碛口男人,谁敢在她身上讨便宜!今儿倒被这阎督军的“灰皮孙子”捏了一下,心下便有那么点儿恶作剧的欲望生发出来了。她不由将这粗、黑、蛮的家伙瞟了一眼,将自家一双本已转向的脚重新转了回去。她装作查看那大红花别没别牢的样子,伸出两个纤细白嫩的指头将那花朵后的别针重新捏紧了,不动声色地朝着那家伙的胸大肌猛扎一下,旋即转身欲去。听得背后发出一声尖叫,忙回头优雅她笑着说:对不起!眼看着那家伙苦笑着硬憋出“没关系”三个字来,才强忍着笑转身跳下台去。却说这蛮太岁虽然吃了个不大不小的苦头,可一见这花骨朵似的女子又是朝他媚笑又是朝他赔情,却早将身上的疼痛忘得一干二净,且还不由得陇望蜀起来。会后尾随这女子走进码头国民小学,就将她当做一个教员了。当天下午,蛮太岁就独自躲在那小学大门的斜对面等程璐放学出来。可是没有等到,蛮太岁由此断定这女子就住在学校。当天晚上,蛮太岁又潜入学校大门,躲在操场南头的茅厕里等着程璐出现。4工夫不负有心人,蛮太岁终于等到他的猎物了。那时是夜里十点左右。蛮太岁等程璐从女厕出来,路过阔大的操场时,尾追上去说:“小姐请留步。您还认得俺吗?白天……”原来,蛮太岁竟也会温文尔雅地说话。在学校见到这兵痞,程璐多少有些意外。她已经打听到,这家伙名叫蛮太岁,是一个“二十一天不出鸡”的角色。程璐一生就爱和这类角色斗法,心里竟感觉很有些兴奋了。她故意做一副惊喜和情热的样子,说:“呀,您不是那位英雄大哥吗?”“是啊,是啊。俺就是英雄。俺参军三年了,年年是英雄。”蛮太岁为程璐的态度所鼓舞,手舞足蹈起来,“在俺三营,俺是有名的英雄,阎长官还知道俺的名字哩。俺走到哪里,追俺的漂亮小姐一大群。”程璐故意深望蛮太岁一眼,淡了声问:“您找我有事吗?”蛮太岁执拗地继续他的话题,语气变得神秘而猥亵:“程家大小姐你认识吗?俺刚到碛口,她就追上俺哩。追得俺都不耐烦哩。俺看她可怜,那一天就到她家村外山神庙去见她。俺一进庙门,她就把俺搂住了,搂得俺都出不上气来了,搂得俺……”程璐一惊,不由沉了脸问:“当真?”蛮太岁翘翘大拇指道:“哄你的是杂种!那程大小姐身上那个白嫩啊……”程璐狠狠盯了蛮太岁一眼,复笑问:“您找我有事吗?”“俺……”蛮太岁有些忸怩地说,“还不是为看看你嘛。”程璐此时心里有点乱,道声“再见”,高跟鞋一路脆响着朝前走去。蛮太岁愣了愣,尾追着程璐一路走进教职工宿舍区。程璐在一间灯光白亮的房门前站住了,好像是朝后看了看,开门进去了。进去就将门闩插死,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蛮太岁前后左右看看,见这是一间平房,同一排还有一间房亮着灯光,但在隔着四五间房的另一端。蛮太岁走上前去踮着足尖试图看到里面的情形,却终于不能,便急得抓耳挠腮。忽然见门板上半人高处有一个鸡蛋大的圆洞,用一个纸团塞着。蛮太岁喜出望外,当即趋步上前,轻轻将那纸团抽出,朝里一觑,见女子的下半身正在移动。程璐在斗室中徘徊了足有一刻钟,突然拉开门闩朝外看来,蛮太岁躲闪不及,干脆撑开两腿像一条公狗似的蹲在当门,趁程璐朝外看的工夫,将一只爪子插进门去。程璐眼疾手快,咔嚓将门合上了。蛮太岁没想到这小女子竟有恁大的气力,手被夹得刀割般疼痛,不得不放弃他的计划。程璐在房里笑笑地道:“老总您一路走好!”蛮太岁撒开大步一溜烟跑出学校去了。程璐很快在门板上发现了那个大洞,不由气得柳眉倒竖、粉脸通红,心想:这国民党的窝儿里真没一只好鸟了!想占姑奶奶的便宜?我让你占……第二天一早,程璐回到她家。这是日本人撤走后她第一次回家。两天来她一直忙于附近各村及镇街群众灾难后的安抚工作,完了又跑西湾去看了看舅舅一家。现在她终于可以回家了。平日里,程璐很少同她的同胞姐姐程珂闲话。她们是性格完全不同的两类女子。这一次程璐返回碛口,还没和程珂好生坐坐。程璐很想她的姐姐,现在听了那蛮太岁的话,心下疑惑,就再也无法按捺自己,她想马上问个明白。程珂正独自躲在屋里读《春明外史》,两只眼被泪水渍得通红。程璐朝四下里看看,见程珂屋里一如往常般素净。不过炕上一副单单薄薄的被盖,脚地一个水曲柳的梳妆台而已。程璐注意到,在梳妆台的左首,新设了一尊三四寸高的观音菩萨,怀前摆着一个小巧的铜香炉,炉中此刻正飘拂着一缕淡淡的青烟。程璐走上前去将程珂手中的书卷翻翻,随口吟诵道:五侯蝼蚁各空回,到此乾坤万事灰。今日饱尝人意味,他生虽有莫重来。那是《春明外史》中杨杏园情场失意,皈依佛法,在青灯古佛下吟诵出的诗篇。程璐故意摇头晃脑怪腔怪调地念出,听来滑稽至极。程珂漫声问:“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还来看望时代的落伍者呀?”程璐笑道:“我来看看那小说里的人物今日是不是一个个男女换位了。我来看看杨杏园是不是变成了一个流氓无赖‘蛮太岁’……”程珂一听程璐说出“蛮太岁”三个字,慌慌道:“我不认识什么‘蛮太岁’,蛮太岁是谁?”程璐看看程珂,不由火了,说:“你不认识,那流氓就说你追他了?还和他去山神庙幽会?”程珂一怔,哇地哭了。哭着便把那一天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程璐怒道:“国民党真个没有一个好东西了!”程珂点点头,旋又摇摇头说:“还是好人多。比方那郑磊、陈排长,还有李子俊……”程璐打断程珂的话说:“他们?还不知操的甚心呢,倒又感动你了?”程珂道:“可他们……反正,我说不过你。我是只看事实的。”程璐一边起身朝外走,一边说:“蛮太岁呀,看姑奶奶怎么收拾你!”程珂小声道:“妹,咱当心点儿就是了。你可别去杀人……”程璐回看着程珂冷笑道:“你心疼他呀!程大小姐别担心,他死不了……”这一天下午程璐到商会办了点事,回到寄宿处不久见蛮太岁又鬼鬼祟祟出现在学校操场南墙角下茅厕门口。程璐笑盈盈走过去朝他招了招手。蛮太岁受宠若惊地走过来,突然间脸竟有些红了,问:“你叫俺?”程璐不说话,拿眼角瞟着他半晌,才道:“你们这些当兵的,靠不住。”蛮太岁看着眼前这位风情万种的美貌女子,嗫嗫嚅嚅说:“俺……靠得住,俺能靠得住。只要是真心和俺好的女人,俺绝不会亏待她。当兵的,想要啥有啥,就这点好……好处。”“真的吗?我倒要好好考验考验你。”程璐边说边转身走开了。第二天,几乎是同一时间,蛮太岁又在操场出现了。程璐迎上去说:“你又来了!”蛮太岁忸怩地道:“俺不是想你嘛!”程璐说:“大英雄,你这是真心啊?你可不兴作弄我……”蛮太岁道:“我要作弄你,脑后挨枪子儿……”程璐说:“哼,你这话也不知跟多少女人说过了。”说着又转身走了。蛮太岁似乎有点急不可耐了,追着道:“俺若和第二个女人说了,天打五雷轰。”程璐头也不回走了。二人又见了几次面。那一天,蛮太岁见面就急煎煎问:“那你……那个……啥时候叫俺到你屋?”程璐做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叹口气说:“你呀,怎这么性急?好吧,今晚十二点,你到我屋来。”晚十一点,程璐在火上坐了一只小铁锅,熬了半锅子糨糊,又准备了一只空罐头瓶待用,插了门,关了灯,专等那蛮太岁上门来。十二点整,那蛮太岁果然来了。蛮太岁推了推门,见里头反插着,便隔着门叫道:“妹子呀,俺来了。开门。”屋里半晌无声。原来那程璐张了几次嘴,竟怎么也说不出白天想好的那些话。程璐将自家一根手指插进坐在火炉上的糨糊里试试,鼓足勇气坏笑着对屋外说:“这多不好意思呀!”蛮太岁终于等得屋里女子开了口,便道:“俺的亲亲,别不好意思。”屋里人又道:“人家不是害羞嘛……”“好妹子,俺的亲肉肉,别羞。”“人家不嘛……”“那……你说怎办嘛?”屋里人说:“人家现在都脱了衣裳……等你哩。要不,你从门板上那个洞洞进来吧,我在门这边接着你。”蛮太岁愣住了,愣了半天,恍然大悟道:“好妹子,俺的个亲蛋蛋!哥明白你的意思了。俺让俺的小兄弟进去见你一面,你可仔细接着呀。”蛮太岁迫不及待抹下裤子,将他那怒发冲冠的小兄弟拍了拍,对着那洞洞送进去了。程璐在门边就着炉火的亮光看得真切,忍着笑将那半锅子糨糊倒进罐头瓶,一手端着,照准那个没棱露脑的家伙一下子扣了上去。只听得屋外哇的大叫一声,蛮太岁提上裤子箭矢般跑了。☆`文~☆;☆`人~☆;☆`书~☆;☆`屋~☆;☆`小~☆;☆`说~☆;☆`下~☆;☆`载~☆;☆`网~☆;5碛口游击队政治委员马有义,二十七八岁,高个儿,长马脸,面皮白净而生有几粒粉刺。薄薄的嘴唇半闭半启,仿佛随时都准备对公众发表什么宏论似的。一双眼睛闪动着灼灼的灵光,看上去神采飞扬,聪明透脱。他原是出生不久就患小儿卡喉疮夭亡被父母扔在野外的一个孩儿。也是这孩儿命大,扔出野外不久他竟又活转来,并被盛如荣家的大黄狗噙了回去。于是从此被盛家收养,取名盛有福。暗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意。这盛有福自小聪明颖悟,善解人意,嘴甜手勤,让盛如荣爱他甚至超过了亲生儿子克俭、克勤。记不清是六岁还是七岁那年,有一回他同克俭打架,他一急就咬了克俭一口。待到盛如荣从字号回家时,他竟抢先状告克俭将自己胳臂拧成了重伤,最后还真让如荣相信他咬克俭完全是自卫。你道怎的?盛如荣一向有回到家后先靠在躺椅上歇息片刻的习惯。从五岁起,那有福就学着夫人的样子给老爷捶腿,亦已养成习惯。那一天他也是一见盛如荣躺下就赶快走到了跟前,一边说“爹爹辛苦,儿子为您捶捶腿。”一边动作起来。可那动作偏偏就同往常不一样了:总是一下轻一下重,且不时停下来,皱了眉头揉自个儿的臂肘。这情形当然逃不过盛如荣的眼睛。盛如荣问:怎了?有福只是不说话。如此者再三,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说儿子这条胳臂怕是从此再不能为爹爹捶腿了。盛如荣再三追问因由,有福才说:是被克俭哥哥拧的。他骂儿子是野种,说儿子给您捶腿是拍马屁,说要把儿子的胳臂拧下来,让儿子从此再不能当马屁精。盛如荣未听完有福的话,就火冒三丈,要找克俭算账。这时那有福偏偏又说:爹爹呀,儿子也有大不该啊!您若要惩罚哥哥,就该先惩罚儿子哩。如荣问:怎了?有福说:哥哥拧住儿子的胳臂时,儿子担心从此不能为爹爹捶腿了,一急就咬了哥哥一口,儿子现在后悔呀!盛如荣怒道:活该,咬得好!这有福七岁起入盛家义学读书,竟也能过目成诵。按照盛如荣的意思,本想让他一直念到大学毕业的,可那有福念到十四五岁时,偏是要进字号学徒,说:儿子想早点学本事挣钱,好让爹娘享福哩。如荣只好依了有福。可是这有福偏是在学徒期满出师在即时出了问题。原来,盛家字号在学徒出师前有对其人品德行进行考察的规矩。办法是将一些银钱故意撒在字号内,看那学徒怎样对待这不义之财。当然,具体做法花样翻新,必要让你无从戒备。那一回是让有福带款去进货,账房先生故意多数了一块银洋给他。这事办完后,发现那钱被有福藏掖了,当时便追问起来。本来,那有福将那一块银洋掖起,是悄悄送给他的奶娘了。他奶娘男人亡故,身边又有三个半大孩子,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近日竟是沿门行起乞来。有福看她可怜,一见那货款多出一块来,也没细想,立马就给老人家送去了。这事如果在账房先生刚着手追查那阵儿他能说出实情的话,盛如荣非但不会怪罪于他,说不定还会夸奖他也未可知。可这有福偏是个“葛尥”脾气(方言,倔强),因那账房先生盘问他时口气冲了点,他便硬是一声不吭。先生火了,动用起号规来,给了他一顿板子。这下子更是把他一肚子的鬼火点燃了。他便于当晚将一大包巴豆粉撒进了账房先生饭锅里,几乎将老头子整死。这样一来,小伙子纵然与盛如荣有着再深的父子情分,也不抵事了,他被赶出了盛家。此后,这有福度过了几年沿门乞讨的生活,同时练就了一套打着四片瓦现编现说“练子嘴”的绝活。凭着它,这小伙子居然过得衣食无忧。却说那盛如荣事后到底还是知道了那一块银元的去向,便着人叫有福来,让他还回盛家字号做事。可那有福头一摆道:好马不吃回头草。照旧打着四片瓦去行乞。盛如荣心里很觉过意不去,便授意他的妹夫程云鹤出面将他收留。谁知那有福进程家不久,竟和程家一个已经许配别人的婢女好上并让那女孩怀了身孕。程云鹤见府上出了这样的丑事,便不问青红皂白要吊打有福。亏得盛如荣出面求情,程家便给了他些银钱让他自谋出路。如此,这有福便在后街开了一爿杂货店。碛口后街往西二里地处有一个村子名叫贾家峪。贾家峪财主贾耀宗,祖上原是河南人,道光年间逃荒来到碛口,无处落户,便在那个地方新建一个村落。数百年来,贾家是大发了。贾家兴旺发达凭的也是经商。但贾家的经商不同于盛家,也不同于李家和程家,凭的是弄巧作伪。按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自古而然,不过在中国又当别论。作恶多端而无报应反日见显赫者大有人在,这当然要归功于一代代无所不能的中国官府了。那贾耀宗早就听说盛有福其人了,觉得此人颇可造就为贾家事业的臂膀,便托人说合,将自己的妻侄女张氏嫁给了盛有福。然而弄巧作伪成性的贾耀宗在将张氏送往盛有福处时,又做了点手脚。原来那张氏系一对姐妹花中小的一个。姐妹俩一丑一俊。贾耀宗让盛有福相看的是俊的一个,真正嫁给盛有福的,却变成了丑的一个。贾耀宗倒不是有意作弄盛有福,而是有另一人肯出大价钱下定那俊的一个。虽然那人下定在盛有福之后,但事到临头贾耀宗还是调了包。新婚之夜盛有福将新媳妇的红盖头一揭,看见的是一个鸡胸驼背,左眼萝卜花,右眼半睁睁,两颗门牙红杏出墙,一说话唾沫星子四濺,看一眼都让人恶心的女人。盛有福勃然大怒,却偏是大气不吭,该怎做怎做,甚至当着新媳妇的面说了好多感激贾耀宗的话。那贾耀宗将事情做成个这,一开始有点怕有点悔,后来见盛有福全不以为意,反而一再对自己说:我盛有福不过叫花子一个,要不是您的高看,别说娶妻了,怕是迟早得冻死饿死街头!贾耀宗听了自是大喜,由衷地夸赞道:好后生,你小子真是个好后生,我贾耀宗没有看走眼!盛有福当日的丐友中有一人是早年加入了共产党的,知道此事后,一次次找他谈话,动员他西渡黄河投红军去。盛有福表面不吭不哈,心里却早打定了主意。此后不久,贾耀宗派盛有福携巨款去老家河南监制一批假药运回山西销售。这事盛有福办得很漂亮,可惜那药销出后,盛有福未回来交差,而是挟着收回的药款去陕西投奔了红军。好多年后,已经改名为马有义的盛有福在忆及此事时说:本人在盛、程两家的经历告诉我:有钱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贾耀宗更坏,我岂能与他同流合污。他那些靠坑蒙拐骗弄来的不义之财,唯一的好去处就是贡献革命!在红军里,马有义很快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升任连指导员。民国二十六年冬,为适应抗日救亡之需,碛口商团武装按照上级指示改编为碛口抗日游击队,马有义受派回碛口,出任游击队党代表、政治委员兼码头工农联合会主席。在游击队成立大会上,马有义说:在碛口,大家都知道我叫盛有福。但我现在不叫盛有福了,叫马有义。为什么?福禄寿禧是老封建,我要反封建!共产党的老祖宗姓马,我也要姓马。我姓马的今生今世决心献身共产主义,所以,从今往后,我就叫马有义了。马是马克思的马,有是有决心有信心的有,义是共产主义的义!吴老婆山伏击战后,程璐亲自动手刻印了一份传单,派人撒在了从碛口到临县、离石的各大村镇。传单上印着她和马有义共同编写了一个“顺口溜”:日本鬼子如豺狼,犯我碛口烧杀抢。共产党,大救星,人民利益挂心上。码头军民齐奋起,同心协力反扫荡。空室清野搞转移,誓与豺狼斗到底。吴老婆山打伏击,游击健儿勇无比。国民党,真瞎熊,贪污腐败逞英雄。抗日口号喊得高,一听枪响跑没影。晋绥军,好没劲,就会欺侮老百姓。枪炮一响便拉稀,说的协同不协同。陷我游击队,单打独斗对狼群,死一伤三好痛心。还派密探回碛口,为给鬼子搞内应。众同胞,眼擦亮,真假抗日要分清。统一战线需巩固,同仇敌忾打日本。……当拐着一条腿的副营长李子俊把这传单摆上郑磊的桌面时,郑磊铁青着脸久久无言。原来,一个月前,他们团部开会,团长私下对他说:现在是国共合作抗日时期,要尽力把共军朝一线推,要不动声色地让日方知道共军才是他们最危险的敌人……他听了这话,当即跳了起来。团长却声色俱厉道:这是上峰的命令,违令者军法从事。那天晚上,碛口抗日游击队队长崔鸿志来访,双方商定要在第三天凌晨将队伍拉到吴老婆山一带打敌人的埋伏。因为据可靠情报,日伪军近千人将于那一天进犯碛口。游击队希望能和三营协同作战,打好这次伏击,当时他是满口应承了的。崔鸿志离去后,他即把这一行动计划电告团部。没想到团部回电,命令三营晚一个小时进入预定地域。这岂不是故意贻误战机吗?更可怕的是如此一来,游击队极有可能被敌人先行吃掉。这有点居心叵测、祸心暗藏了。真是岂有此理呀!可是他要不按此命令行事呢,团部势必要追究责任。尤其是,他心里明白:这种做法确如团长所说是“上峰”的意思,而团长在全团各营都安排有自己的耳目,在此类事上他稍有不慎,都可能吃不了兜着走!郑磊思考再三,决定来个折衷。三营从第二天午夜十二点从碛口出发,第三天凌晨七点进入预定地域,比原定时间晚了半点钟。当他们离埋伏地还有将近三四里路的光景时,听得前面枪声像爆豆子般响起来了。尽管这完全在郑磊的预料之中,他还是感到了一种锥心刺骨般的难受。他催促弟兄们加快步伐赶路,终于在游击队眼看就要被包了饺子时,冲了上去和敌人接了火。二十分钟后,我方撤出战斗,进入安全地带。三营毫发未损,但游击队方面死一伤三。马有义一见郑磊,就拉动了枪栓,要不是崔鸿志制止,他的枪早响了。游击队的战士们虎视眈眈地看着三营的兵们,有人吐了口唾沫,当即就有好多人跟着吐开了唾沫。当时,郑磊始终绷着脸一言不发。现在,面对共产党方面撒出的传单,他能说什么呢?李子俊在一旁道:“听说这传单是马有义和程璐搞的,崔鸿志不太知道,见到后批评了他俩,好像还和马有义吵了起来……”郑磊沉吟道:“这就对了……”这时,蛮太岁一头撞进来说:“营长,给俺一挺机关枪,让俺去把狗日的游击队一阵‘嘟嘟’了。”“出去!”营长喝道,“喊报告再进来。我正有话问你。”蛮太岁很不情愿地答应一声“是”,退出门又喊了一声“报告”,进来了。“出去!”营长以更严厉的声音呵斥,“我叫你进来了吗?出去重来。”蛮太岁又答应一声“是”退了出去,重新喊过“报告”,等半晌,才听得营长说出“进来”二字。蛮太岁进来笔挺地站在当地,神情有些忐忑。营长沉着脸道:“把你那‘烧红薯’掏出来,让我们大家见识见识。”“这……”“说!糟害谁家闺女媳妇了?”“没……没……”“不老实交代啊!那就出去,自己进禁闭室反省去,啥时交待清楚了啥时出来,否则军法从事。”原来,昨晚蛮太岁从程璐处离开时,心想他那小兄弟一定是被砍去脑袋了,一阵阵剧痛直往心里钻。那时校门已关,他不得不忍着疼痛翻墙跳出学校。待到一进西云寺山门,就再也跑不动了。他不顾体统地坐下来,借着朦胧的月光,抹下裤子翻检起来。却见他那小兄弟的脑袋还在,只是粘粘糊糊的不知粘附了些啥东西,像一层烧死的红薯皮袼褙得让人难受。这时营里的哨兵过来了,瞅着他大喝一声:“什么人?干什么?”蛮太岁慌慌失失遮掩道:“是俺。肚里饿得慌,整了一根烧红薯吃……”蛮太岁没想到哨兵竟将这事报告了营长。蛮太岁慌了,道:“俺说,俺说……”可是蛮太岁说来说去,竟不知那女子姓甚名谁。郑磊和李子俊越听越气,一迭声只骂“猪狗不如”。后来是蛮太岁自己说:那女子就是表彰会上给他戴过花的,二人才知是程璐,便都说:这是老天爷想让你倒大运哩,活该!当蛮太岁说到他如何上当受骗一节时,营长哈哈大笑,连声叫好。郑磊强忍着笑对蛮太岁说:“妈的,真好,太好了。对你这号猪狗不如的东西就该这么整治。你知道不知道,你丢的是我们大家的人,是整个晋绥军的人。枪毙你也不亏!现在有两条路随你挑:或是去当面向程同志赔罪,或是再打你一顿马鞭、关三天禁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