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 母 那么,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仇 虎 我说过,(着重地)跟您报恩来啦。焦 母 (绝望了)哦!报恩?(忽然)虎子,我听说你早回来了,为什么你单等大星回来,你才来?仇 虎 小哥俩好久没见面,等他回来再看您也是图个齐全——焦 母 (疑惧)齐全?仇 虎 (忙改口)嗯,热闹!热闹!焦 母 (仿佛忽然想起)哦,这么说你是想长住在这儿?仇 虎 嗯,侍奉您老人家到西天。(恶毒地)您什么时候归天,我什么时侯走。焦 母 (呆了半天)好孝顺!我前生修来的。(半晌,风吹电线呜呜的声响,像是妇人在哀怨地哭那样幽长。(一个老青蛙粗哑地叫了几声。仇 虎 (仿佛无聊,逼尖了喉咙,声音幽涩,森森然地唱起)“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哪两边排,???”焦 母 (怕听)别唱了,(立起)你也该睡了。仇 虎 (望望她,又继续唱)“??判官掌着哟生死的簿,??”焦 母 (有些惶惶然)不用唱了,虎子!仇 虎 (当做没听见)嗯,“??青面的小鬼哟拿着拘魂的牌。??”(仇虎走开)焦 母 (四周静寂如死,忽然无名恐惧起来)虎子!(高声)虎子!你在哪儿?(四处摸索)你在哪儿?仇 虎 (冷冷地望着她)这儿,干妈。(更幽长地)“??阎王老爷哟当中坐,一阵哪阴风??”焦 母 (恐怖和愤怒,低声)虎子,别唱了!别唱了!仇 虎 “??吹了个女鬼来!”焦 母 (颤抖,恨极)虎子,谁教给你唱这些东西?仇 虎 (故意说,低沉地)我那屈死的妹子,干妈。焦 母 哦!(不觉忽然拿起桌角过那只铁拐杖)仇 虎 (狞笑)您还愿意听么?焦 母 (勃然)不用了。(扶着铁杖)仇 虎 (看见那铁家伙)哦,干妈,您现在还是那么结实。焦 母 怎么?仇 虎 您这只拐杖(想顺手抓来)都还用的是铁的。焦 母 嗯!(觉得仇虎的手在抓,又轻轻夺过来)铁的!(不动声色)我好用来打野狗的。仇 虎 (明白〕野狗?焦 母 (重申一句)打野狗的。(摸索自己的铁杖,忽然)虎子,可怜,你瘦多了。仇 虎 (莫明其妙)我瘦?焦 母 可你现在也还是那么结实。仇 虎 您怎么知道?焦 母 (慢慢拿紧拐杖,怪异地)你忘了你在金子屋里踢的我那一脚啦?仇 虎 (警惕)哦,没有忘,干妈。您的拐杖可也不含糊。(大声狞笑起来)焦 母 (也大声跟着笑,验上的筋肉不自然地痉拘着,似乎很随意地)你这淘气的孩子,你过来,干儿,你还不看你干妈脸上这一块伤,——仇 虎 (防戒着)是,我来——(正向前走——)焦 母 (忽然立起,抓起铁杖,厉声)虎子,你在哪儿?(就要举起铁杖——)仇 虎 (几乎同时掏出手枪对她,立刻应声)这儿,干妈。(眈眈望着焦氏,二人对立不动。仇虎低哑地,一字一字由齿间迸出来)虎——子——在——这儿,干妈。[静默。焦 母 (敏感地觉得对方有了准备,慢慢放下铁杖)哦!(长嘘一口气,坐下镇静地)虎子,你真想在此地住下去么?仇 虎 (也慢慢放好枪)嗯,自然。咱们娘儿俩也该团圆团圆。焦 母 (摹地又立起,森厉地)虎子,不成!(恨极)你明天早上跟我滚蛋。仇 虎 (嘲弄地)这么说,干妈,您不喜欢我?焦 母 (也嘲弄地)不喜欢你?我跟你娶一房媳妇,叫你称心。仇 虎 娶一房媳妇?焦 母 嗯,金子,我们焦家不要了,你可以带着她走。仇 虎 我带她走?焦 母 嗯。仇 虎 (疑虑、藐笑)您好大方?焦 母 你放心,虎子,你干妈决不追究。仇 虎 可我要不走呢?焦 母 (暴恶地)你从哪儿来的,你还回哪儿去。我报告侦缉队来抓你。仇 虎 抓我?焦 母 怎么样。仇 虎 我怕——焦 母 你怕什么?仇 虎 (威吓)我怕您——不——敢。焦 母 不敢?仇 虎 “光着脚不怕穿鞋的汉。”你忘了我身后跟着多少冤屈的鬼。我虎子是从死口逃出来的,并没打算活着回去。干妈,“狗急还会跳墙”,人急,就——。我想不用说您心里也不会不明白。焦 母 哦,(沉吟)那么,我的干儿,你已经打算进死口。仇 虎 (坚决)我打算——(忽然止住,改了语气)好,您先让我想想。焦 母 (聆听)那么,有商量?仇 虎 (斜眼望着她)嗯,有——商——量。焦 母 好,我叫金子出来,趁大星没回,你们俩再合计合计。(走到右边)仇 虎 (嘲风地)还是您疼我,您连大星的老婆都舍得。焦 母 金子!金子!(忽然回头,对仇虎)有一件事,你自然明白,你不会叫大星猜出来你门偷偷地一块儿走。仇 虎 那我怎么会,我的干妈。焦 母 虎子。你真是我的明白孩子。(回头)金子!金子!金子![金子由右门出。焦花氏 干什么?焦 母 金子,你跟我烧一炷香,敬敬菩萨。我到那屋子替虎子收拾收拾铺盖。我还一个人念念经,谁也不许进来,听见了没有?焦花氏 知道。焦 母 (走到左门前慢慢移向仇虎所在地)虎子,我进去了,你跟她说吧。(焦氏由左门下。仇、花二人望一望,半晌。仇 虎 你知道了?焦花氏 我知道。仇 虎 她让我们走。焦花氏 (不信地)你想有那么便宜的事么?仇 虎 (神秘地)也许就有。焦花氏 (低声)虎子,我怕我们现在已经掉在她的网里了。仇 虎 不会。哼,她送了我一次,还能送我第二次。焦花氏 (关心地)你——你不该露面的。仇 虎 (沉痛地)不,我该露面的。这次我明地来不暗地里走。我仇虎憋在肚里上十年的仇,我可怜的爸爸,屈死的妹妹,我这打瘸了的腿。金子,你看我现在干的是什么事。今天我再偷偷摸摸,我死了也不甘心的。焦花氏 可是(低声)阎王死了。仇 虎 (狠毒地)阎王死了,他有后代。焦花氏 可阎王后代没有害你。仇 虎 (恶狠地望着墙上的像)阎王害了我。(忽然低声,慢慢地)金子,今天夜里,你可得帮我。焦花氏 (掩住他的嘴)虎子!仇 虎 怎么?焦花氏 (由眼角偷望)小心他会听见。仇 虎 她关了门。焦花氏 不,他还在这儿。仇 虎 谁?焦花氏 (悸声)阎王,(二人回头望,阎王的眼森森射在他们身上,金子惧怖地)哦,虎子(投在他怀里)你到底想我不想?仇 虎 (热情地)金子,你——你是我的命。金子!焦花氏 那么,我们快快地走吧,我不能再待这儿,虎子,我??我现在有点担心,我怕迟了,再迟了要出事情的。仇 虎 (预言地)事情是要出的。焦花氏 我知道。可是??也??许,也许要应在我们身上。(忽然,恳切地请求他)虎子,我们什么时候走?虎子,你说,你说!仇 虎 (沉静)今天半夜。焦花氏 那么走吧,我们走吧。仇 虎 (眼闪着恶恨,对前面〕不,办完事着!焦花氏 可——可是晚了呢?仇 虎 现在跑出去也没有火车。焦花氏 火车?仇 虎 嗯,我们办完事就走。外面下大雾,跑出去,谁也看不见,穿过了黑林子??焦花氏 (有些怯)那黑树林?仇 虎 嗯,黑树林,也就十来里地,天没亮,赶到车站,再见了铁道,就是活路,活路!焦花氏 (半燃希望)活路!仇 虎 嗯,活路,那边有弟兄来接济我。焦花氏 那么,我们走了,(盼想燃着了真希望)我们到了那老远的地方,坐言火车,(低微地,但是非常亲切,而轻快地)“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心已经被火车载走,她的眼望着前面)我们到了那黄金子铺的地,——仇 虎 嗯,(只好随声)那黄金子铺的地。焦花氏 (憧憬)房子会走,人会飞,??仇 虎 嗯,嗯。焦花氏 大人孩子天天在过年!仇 虎 嗯,(惨然)天天过年!焦花氏 (抓着虎子的手)虎子!仇 虎 (忽然)不,你别动!焦花氏 干什么?仇 虎 你听!焦花氏 什么?仇 虎 有人。(低声)有人!(二人急跑至窗前。焦花氏 谁?谁?(谛听,无人应)没有!没——有。(望仇虎)今天你怎么?[这时窗外的草原上有“布谷”低声酣快地叫。仇 虎 (不安地望望)奇怪,我总觉得窗户外面有人,外面有人跟着我。焦花氏 (安慰他)哪里会?哪——里——(渐为“布谷”叫声吸住)你听!你听!仇 虎 (抓起手枪)什么?焦花氏 不,不,不是这个。你听,这是什么!(模仿“布谷”的叫声)“咕姑,咕姑!”“咕姑,咕姑!”仇 虎 哦,(笑了笑)这个!他说:“光棍好苦,快娶媳妇。”焦花氏 (露出笑容,忘记了目前的苦难,模仿他)不,他说:“娶了媳妇,更苦更苦。”[二人对笑起来。焦花氏 (愉快后的不满足)以后我怕听不见:“咕姑,咕姑”啦。仇 虎 (诧异)为什么?焦花氏 (愉快地)我们不是要走了么?仇 虎 (忽然想起)嗯,走,对了。(阴郁地)可是今天半夜——焦花氏 (脸上又罩上一层阴影,恐怖地)今——天——半夜——?(叹一日气)仇 虎 怎么?焦花氏 (哀诉地)天,黄金子铺的地方怎么难到么?仇 虎 你说——焦花氏 (痛苦地)为什么我们心得杀了人,犯了罪,才到得了呢?仇 虎 (疑心)金子!你——你已经怕了么?焦花氏 (悲哀地)怕什么?(忽然坚硬地〕事情做到哪儿,就是哪儿!仇 虎 好!(伸出拇指)汉子!焦花氏 还有多久?仇 虎 (仰天想)我想也就只有两个钟头。焦花氏 (低微地)两个钟头——时候是容易过的。仇 虎 (疑虑,想试探她)可万一不容易过呢?焦花氏 (抓着仇的手)虎子,我的命已经交给你了!仇 虎 (被感动)金子,你——(眼里泛满了泪水)我觉得我的爸爸就在我身边,我的死了的妹妹也在这儿,她——他们会保佑你。焦花氏 可是(吁一口气)为什么今天呢?仇 虎 怎么?焦花氏 (同情地)可怜,大星刚回来。仇 虎 (阴沉地)嗯,等的是今天,因为他刚回来!焦花氏 (嗫嚅)可是,虎子,为——为什么偏偏是大星呢?难道一个瞎子不就够了。仇 虎 不,不!死了倒便宜她,(狠狠地)我要她活着,一个人活着!焦花氏 (委婉地)不过大星是个好人。仇 虎 (点头)是的,他连一个蚂蚁都不肯踩。可——(内心争战着)可是,哼.他是阎王的儿子!焦花氏 (再婉转些)大,大星待你不错,你在外边,他总是跟我提你,虎子,他是你从小的好朋友,虎子!仇 虎 (点头)是,他从前看我像他的亲哥哥。(咬住嘴唇,忽然迸出)可是现在,哼,他是阎王的儿子。焦花氏 (耐不下)不,仇虎!不成,你不能这样对大星,他待我也不错。仇 虎 (贸然)那我更要宰他!因为他——(低沉,苦痛地)他是阎王的儿子。焦花氏 (忽然)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动手?为什么不!仇 虎 (挣扎,慢慢地)嗯,动手的,我要动手的。(点头)嗯,我要杀他,我一定杀了他。焦花氏 (逼进一层)可是你没有,你没有,你的手下不去,虎子。仇 虎 (极力否认)不,不,金子!焦花氏 虎子,你说实话,你的心软了。仇 虎 (望着空际)不,不,我的爸爸,(哀痛地)我的心没有软,不能软的。(低下头)焦花氏 (哀恳地)虎子!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心里是个好人,你放了他吧!仇 虎 (慢慢望着前面,幽沉地)金子,这不成,这——不——成。我起过誓,我对我爸爸起过誓,(举拳向天)两代呀,两代的冤仇!我是不能饶他们的。焦花氏 (最后的哀求)那么,虎子,你看在我的份上,你把他放过吧!仇 虎 (疑心)看在你的份上?焦花氏 (不顾地)就看在我的份上吧!仇 虎 (忽然狞笑,慢慢地)哦,你现在要帮他说话啦?焦花氏 (惊愕,看出仇虎眼里的妒恨)你——你为什么这么看我?你——仇 虎 (蓦地抓住她的臂膊,死命握紧,前额皱起苦痛的纹)你原来为——为着他,你才——焦花氏 (闭目咬牙,万分痛楚)你放开,虎子,你要掐死我。仇 虎 (放下手,气喘,望得见胸间起伏,他抹去额上的汗,盯着她)你原来为着他,你才待我这样。现在你的真心才——才露出来。焦花氏 (望着他)你怎么这样不懂人心?仇 虎 不懂?焦花氏 (忽然,真挚地)难道我不是人么?掐了我,我会喊痛,了我,我会说痒;骂了我,我会生气;难道待我好的人,我就对他没有一点人心?在他面前,我跟你说,不知为什么我真是打心窝里见着他厌气,看不上他,不喜欢他,可是背着他替他想想,就不由得可怜他。(轻微而迅快)唉,没法办他,(怜悯地笑)有时还盼着我走后还有个人来,真疼他。(看仇)哼,跟他做白头夫妻,现在说什么我也不干,可是像你说的,眼睁睁地要他——,你想,我怎么忍心!你——虎子,你难道忍心?仇 虎 (叹一口气)是,金子,你的话不错。大星看我是他的好朋友,什么事都不瞒。我就是现在,他对我也还是——(停止,忽然)哼,不是为着他那副忠厚的脸,哦,前两个钟头,我就——焦花氏 (拉住仇的手)那么,我们先走吧,还是把他——仇 虎 不不,那——我仇虎怎么有脸见我这死去的老小。不,不成!那,那太便宜阎王了。焦花氏 (废然)虎子,那你怎么办呢?仇 虎 (沉思着)我现在想,想着怎么先叫大星动了手,他先动了手,那就怪不得我了。焦花氏 (惊愕)什么?你叫他先——先来害——害你?仇 虎 嗯。我知道我一手就可以把他像小羊似地宰了。可是(叹一口气)我的手就——就下不去。焦花氏 (想着仇虎说的话,惧怕地)可是,虎子,万一你不成,你叫他先就——仇 虎 (摇头)那不会的,你放心,那不会的。焦花氏 (忽然大怖,抱着仇虎,躲在他的怀里)不,那不成,虎子,万一,我的虎子,你——,那我就太可怜了。仇 虎 (一面安慰,一面推开她)别,别,别。金子,别这样。(忽然)金子,你听。焦花氏 什么?(倏地推开他)仇 虎 有人!焦花氏 (惧怕地)不会是大星!仇 虎 我们看!(中门开启,焦大星上。大星有些张惶,左右探望,妒恨在胸里燃烧,眼睛布满红丝,头发散乱,声音有些哑,现在总觉得人背后讪笑他,似乎事情已经由金子报复似地乱说出来。他望着金子,是恨恶,是爱慕不得的痛苦,两种心情在他心里搅动着,使他举动神色都有些失常。他望着屋内两个人一丝不动,他沉郁地立在门口,胸前藏着一把刀,见着金子不自主地手摸上去。自己又仿佛觉出自己在做着怪导的举动,他又把手垂下来,望着这两个口悸目呆的人,自己似乎笑,又像哭的样子。仇虎望见他,本能地把手又放在那搁放枪的口袋里。焦大星 (对仇虎)哦,原来你们两个在这儿。仇 虎 (望金子,不语)焦大星 (望着金子)妈呢?焦花氏 在她屋里。(低下头)焦大星 (疑惑)你跟虎子谈些什么?焦花氏 不谈什么。焦大星 (跌坐在方桌旁,长呼出一口气)唉!(望着仇虎一肚子的苦痛)虎子,(觉得金子 在旁望着他)拿酒来!焦花氏 (劝诫地)大星!焦大星 拿酒来!(花由香案后取出酒瓶,放在桌上。焦花氏 (不安地)仇大哥,(暗告他)大星喝多了,您多照应着他一点。仇 虎 (点点头,眼睛关照她)不要紧,弟妹!焦花氏 (盯着大星)大星。我走了。焦大星 (望望花氏,没有答声)仇 虎 您——您去吧,弟妹。(花氏由右门下。焦大星 (待她出去)虎子,你先坐下。(还没有待仇虎坐好,忽然)虎子,你刚才那么看我做什么?仇 虎 (镇静)我没有。焦大星 (以为花氏对仇虎诉委屈,把方才的丑事漏露出一些。疑忌地)那么,你看她做什么?仇 虎 (吃了一惊)我看她?(沉重)你说弟妹?怎么?焦大星 (苦痛地抓着自己的前额)哦,我的头,头里面乱哄哄的。(倒酒)虎子,刚才,我走了,我的妈跟你没谈什么?仇 虎 (望望阎王的像,决然)嗯,谈谈,谈你,谈我,还谈到金子!焦大星 (触了电)哦,金子!(立起)她说什么?她告诉你什么?仇 虎 (不得已)什么事?焦大星 (手在空中苦痛地乱绕,嗫嚅)金子,金子,她——她——(看见仇虎的脸没有反应)那么,她没有跟你提——提到金子今天在她屋里,在她屋里,她——。(忍不住,扑在桌上低叫)虎子,你说她??她??她会对我这样,做??做出来这样的事!你说:(敲着自己的头)我怎么办?我怎么办?仇 虎 (慢慢地)什么。你说什么?焦大星 (望着仇虎,挥挥手,羞惭地)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喝多了。(又喝一杯)仇 虎 大星!喝酒挡不了事情。焦大星 我知道。可是你不明白,我刚才一看见她,我心里难过发冷,仿佛是死就在我头上似的。仇 虎 (惊异)为什么?焦大星 (嘘出一口的酒气〕也——也说不上为什么。(忽而,偷偷地)喂,你看见刚才金子看我的那个神气么?仇 虎 (低下头)没有看见。焦大星 她——(低声)她看着我厌气,我知道。仇 虎 为什么?焦大星 娶了她三天,她忽然地跟我冷了,我就觉出来是怎么回事,我不敢说。我总待她好,我跟她弄这个,买那个,为她吃了许多苦。今天她,她居然当——当面跟我说,说她现在另外有一个人??她要走!(拍着桌子,辛酸地)这太——太难了,太难了。(倒酒)仇 虎 (激动他)大星,该动手就动手,男子汉,要有种!焦大星 没有种?(放下酒瓶,望仇虎,七分酒意)你看看我是谁!仇 虎 (低沉地)你是谁?焦大星 (指着墙上的像)阎王的儿子。仇 虎 那么,你预备怎么样?焦大星 我要把那个人找出来。仇 虎 找出来你怎么佯?焦大星 我要(倏地取出尖刀,低沉地)杀了他!(插在桌上,举起酒杯)仇 虎 大星,你放下酒杯!焦大星 (不懂)干什么?仇 虎 (大声)你放下!(阴沉地)你看看我看看我是谁。焦大星 (放下酒杯,打量仇虎)你是谁?仇 虎 (点头)嗯。焦大星 (坦白地)你是我的——好朋友。(看了半天,恍然明白)哦,虎子,你要帮我;你想帮我来抓他,是不?你怕我动不下手,你怕我还是从前那个(嘲弄自己)“窝囊废”,(更痛恨地)还是那个连蚂蚁都怕踩的“受气包”?哼,这次我要给金子看看,我不是,我不是!我要——刀——,你看,我要叫她瞧瞧阎王的种。仇 虎 可是,大星,你没有明白——焦大星 (感激地)我明白,我明白。虎子,我们是(用手比高矮)这么大的朋友,你是个血性汉子,我知道。吃了官司,瘸了腿,哼都不哼,现在你自己的事都没有完,又想把人家的事当做自己的管。仇 虎 (不忍再往下说)我,我,大星焦大星 你吃了官司,我爸爸只让我看了你两次,再找你,你就解走了。上十年找不着你。今天见了你,你还是我的热诚哥儿们。可是虎子,许你待你老弟好,就不许你老弟也有点心么,虎子,这是我的一件丢——丢人的事,我不愿意别人替我了。(“了”作“了结”解)不过我找着他,万一对付不了他,我不成了,虎子,我死后你得替我——仇 虎 嗯,——可是——焦大星 那你不用说,我知道。万一我有了长短,虎子,我——仇 虎 可你应该认认他是谁?你??你为什么不问问金子!焦大星 (恨恨地)金子护着他,不肯说,不过我一会儿还要问她。她不说,一会儿白傻子会告诉我的。仇 虎 什么?你刚才找了白傻子?焦大星 我托人找了他,他就来。白傻子回头跟我一同去找,傻子认识他。仇 虎 哦,(沉吟)他什么时候来?焦大星 就来。仇 虎 来了呢?焦大星 就走。仇 虎 那么,你喝多了,糊涂了。焦大星 糊涂了?仇 虎 事情用不着那么费事,你不明白。焦大星 (不信地)那么,你明白?仇 虎 嗯。焦大星 你说说。仇 虎 (斜看桌上插着匕首)你先把这个要脑袋的家伙收起来,这么搁着我看着有点胆战,说不出话。焦大星 (望着觉得仇虎开玩笑,也笑出来)唏,笑话!(顺手把匕首放在腰里)仇 虎 笑话?好,就当作笑话说吧。可是这个笑话不一定叫你笑。(忽然严肃地说)这个笑话,(长嘘出一口气)大星,咱哥儿俩先得喝它一盅热烧酒。(拿起酒杯)这盅酒喝下去,你我的交情,(拍大星的肩)大星,??焦大星 (莫明其妙,拿起酒杯)怎么?仇 虎 好,也像这酒似的,(手势做出流入肚里,蒸发化成了乌有)变成什么就算什么吧。大星,于!焦大星 (不知用意所指,低微)干!仇 虎 大星,从前有一对好朋友,一小就在一处,就仿佛你我一样。焦大星 哦,也一兄一弟?仇 虎 嗯,一兄一弟!两个都是好汉子。偏偏那小兄弟的父亲是个恶霸,仗势欺人,压迫好百姓。他看上那老大哥的父亲有一片好田产,就串通土匪,硬把老大哥的父亲架走,活埋,强占那一大片好田地。焦大星 你说的是谁?仇 虎 你先听着!后来那小兄弟的父亲生怕那死人的后代有强人,就暗暗打通当地的官长,诬赖死人的儿子是土匪,抓到狱里,死人的女儿就由他变卖外县,流落为娼。焦大星 可是那个朋友,小兄弟呢?仇 虎 他不知道.他是个“傻子”,叫他父母瞒哄,满不知情,那老大哥自然也就不肯找他。焦大星 你??你说的跟.跟我们现在的事有什么关系呢?仇 虎 你慢慢地听啊!后来那个老大哥不要性命,逃回来了.瘸了一条腿,(星不觉望着仇的腿)嗯,就像我现在的腿一样。焦大星 他怎么跑的回来?仇 虎 唉!两代的冤仇在心里,劈天,天也得开。他要毁他仇人一家子。焦大星 (猜不出用意)不要朋友了。仇 虎 (低愤)朋友?世界上什么东西叫朋友?接二连三遭遇了这样的事,在狱里活受快上十年,上十年的地狱呀!他什么心都死了。他回来心里就有一个字。焦大星 (为仇虎的热情吸住)什么?仇 虎 恨!他回到那个老地方,他忽然看见他从前上了定的姑娘也嫁给他仇人的儿子。焦大星 就那个小兄弟?仇 虎 嗯。焦大星 (纯真地)你这笑话越说越不像真的。仇 虎 (翻翻眼)谁说不是真的?焦大星 那么。那个小兄弟怎么能要她?仇 虎 (冷冷)他不知道!焦大星 怎么,他又不知道?仇 虎 是啊,(望着星)我也奇怪呢!可是他妈看他是个奶孩子,他爸当他是个姑娘。(望望大星耳上的环子,大星不自主地摸着那耳环)他媳妇也不肯把真事告诉他,因为他媳妇从那天嫁他起就看不上他,嫌他。焦大星 (同情地)什么,她也嫌他。仇 虎 嗯.你听,那回来的人看见这小媳妇第一天,嗯,第一天,(狠心)就跟她睡了!焦大星 什么?就??就那朋友?仇 虎 (迸出)朋友?朋友早没有了!朋友就是仇人,我告诉你,(感情沸腾,激动得几乎说不成话)他的心只有恨,他专等着他那小兄弟等了十天,他想着一刀——(迅疾地)那家伙回来了,(望着星)两个人见了面,可是那家伙(疯狂地)是个糊涂虫!他朋友把他的媳妇都——都睡了,他还不明白,他还跟他讲朋友,论文情,他还——焦大星 (立起,倚着桌角,愤急)什么,你——仇 虎 (握紧拳头,狠毒地)大星,我跟你说,我仿佛就是那个老大哥,你仿佛就是——(花氏由右屋跑出来。焦花氏 虎子,别说了,(指星)他,他——焦大星 (眩惑)怎么,你??是你!虎子!仇 虎 (盯着他,阴沉地)你看明白了没有。焦大星 不会的,不会的。金子,(抓着她的肩胯,摇撼)你说,你说,是他么?焦花氏 (望着星,不说话)(外面狗蛋在喊“焦大妈!焦大妈!”打着灯笼由中门跑上。白傻子 大妈!大妈!有人找你!(直向左屋跑)焦大星 (一把抓住白傻子)狗蛋,你为什么早不来?你看,(指仇虎,颤抖)是——是他么?白傻子 (望着仇虎,奇怪又在此地碰见他,仿佛遇着了老朋友,先惊后喜,张着大嘴)哦,是漆叉卡叉呀,是,就是他!(说完回头向左屋)焦大妈,焦大妈!(由左屋下)(半晌。焦大星 (忽然举出匕首)虎子,你——仇 虎 (防备)大星,你先来吧。焦花氏 (靠着仇虎)大星,你——你放下刀。焦大星 (由牙齿间迸出)金子,你,你会喜欢他!焦花氏 嗯,(横了心)我喜欢他,我就喜欢他这一个。(闭上眼,等仇动手)焦大星 (中了创伤)哦,金子,把刀给他吧。你这一句话比用刀刺了我还厉害。仇 虎 (不由地)大星!焦大星 (挥挥手,对仇虎)你——你先给我出去。(颓然坐在凳上)(白由左屋出。白傻子 (摇着头,诧异地)焦大妈,不——不在屋。仇 虎 咦,她刚才还在屋里。白傻子 (摇头)没!没有。仇 虎 干什么?白傻子 (怯惧地)不,不干什么。仇 虎 你说!白傻子 有!有人找她。仇 虎 谁?白傻子 他不叫我告诉你。仇 虎 你跟我来。(拉着白,一同由中门下。)(半晌。焦大星 你——你现在还有什么说的。焦花氏 (失望的神色)没有。焦大星 金子,你现在想怎么样吧?焦花氏 (呆苦木石)想走。焦大星 (忽然立起)怎么,你想走?金子。(拉她的手)焦花氏 (一个人面向大星,她更怨望,更厌恶,大星的手碰着她,有苦生了癞疮一样,她喊起)你——你别碰我。焦大星 (吃了一惊)你怎么?焦花氏 我厌气!(忽然)你刚才为什么不动手!焦大星 金子!焦花氏 你这个“窝囊废”!焦大星 哼,你不要装,你心里喜欢。焦花氏 我不,我不。(低低地)那个时候,我横了心,你还不先动手,先动手——焦大星 (有一线希望便想汲起已失的爱恋)金子,那么方才你说的话是假的。焦花氏 (憎恨地)假的,天是假的,地是假的,你的媳妇跟人家睡了觉会是假的?焦大星 (痛苦万分)哦,你这不要脸的贼东西,狐狸精。(拿起匕首,向她来)焦花氏 (昂头)你杀。你杀,你杀不下去,你不是你爸爸的种。(星走到她面前。焦大星 (恶狠地举起匕首,睁圆了眼)金子,你看错了我。你看,(向下刺)我这一下子——焦花氏 (觉得情形可怖,本能地用手档着他的腕。但是已经破了手背,流出血,喊出)你真——(推开他的腕,跑)焦大星 (脸上冒油)我真——(追去)(花氏围绕方桌躲,星在后面赶。焦花氏 (一面跑,一面喊)虎子,虎子!焦大星 (一面追,一面说)你跑不了,他走了,他不要你了!(星把花氏逼到墙角,抓着花氏。焦花氏 (狂喊)虎子!虎子!焦大星 (额上跳起青筋)你——你还喊他!你还喊——他!(举起匕首,向下——)焦花氏 我,我的大星,你真忍心把我——(闭上眼)焦大星 (俯视花氏的脸,下不了手,哀怜地摇头)哦,金子,是你真忍心。(慢慢把匕首平放在自己的胸前)你——你怎么这样待我?你怎么忍心做出这样的事情。焦花氏 (慢慢睁开眼)大星,你怎么了?焦大星 (又举起匕首,花氏又闭上眼)我要把你的心一刀——。(忽而颓然放下刀。花氏望着他。哀求地)哦,金子,我求求你,你不能这样没有良心。焦花氏 (明白他到底是那么一个人)怎么?焦大星 (乞求地望着她)你别走。焦花氏 我是你的媳妇,我能上哪儿去?焦大星 我说你的心别走。焦花氏 哦,你要——焦大星 金子,你说成不成?金子,你不应该做出这样的事,我待你不错。金子,我求求你,过去的我不提了,你答应我,你同那个,你同他从现在起就算完,完了。焦花氏 完了?焦大星 嗯,完了,我明天打发他走,就当没有这么一件事。金子,我什么都可以依着你。你要衣服,我跟你从城里买;要首饰,我可以托人带;你要钱,我的钱都交给你。焦花氏 嗯,可是——焦大星 你不知道我没有你,我没有你就是什么都没有。你不能跟我三心二意的。你说妈不好,我们想法,我们想法子。我——我可以叫她不跟你找别扭。我,我可以跟她闹。哦,我可以不理她。哦,你再不成,我们就一块走。我跟她分!分开了过都可以的。焦花氏 可是(绝望地)你要了我,你图什么呢?焦大星 嗯,我??我要你,你不知道我多么——。焦花氏 可是你要我干什么,我在这儿苦,我苦你不也苦,你苦,我不是也苦么?焦大星 那么,金子,你不肯听我的。焦花氏 我不是不听你的。我是替你想。我知道,你丢不开你的妈,你妈也丢不开你。你妈跟我,你明白,是死对头。今天妈为着我跟你吵,明天我为着妈也跟你吵,这么,白日夜里,她恨我,我恨她,你在中间两边讨不着好不也太苦了么?焦大星 那么,你一定要走?焦花氏 我没有说。焦大星 (痛苦地)你一定要跟他走。焦花氏 我??我没有。焦大星 (怨望地)你骗我。焦花氏 (没有办法)我没有。焦大星 (坚执)你打心里说,我要你打心里说,你对我怎么样。你别再骗我。焦花氏 你要我从心里说。焦大星 (烦絮地)告诉我你对我怎么样。你对我怎么样?对我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