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你要是心再发软,我不认你是我的儿子。(走到后门,摸出皮鞭)焦花氏 (横了心)哼!焦 母 好。你哼哼!大星,这是鞭子。我跟你锁上门。你问她!问她!问她!(把中门锁好)焦大星 (接下皮鞭,手发抖)金子——焦 母 你快问她!快问!焦大星 妈,我问!我问!焦 母 叫她跪下!对着祖宗牌位!焦花氏 怎么?焦 母 (雷霆)跪下![花氏跪下。焦大星 (拿着皮鞭,脸上冒汗)我不在家,你是做??做了那??那样的事情么?焦 母 你说,叫你说,败家精。焦大星 (用鞭指着地,狠了心)你——你说。焦 母 (厉声)说呀!焦花氏 (两面望望,恨恶地)哼,(冷笑)你们逼我吧,逼我吧!(忽然高声)我做了!我做了,我偷了人!养了汉!我不愿在你们焦家吃这碗厌气饭,我要找死,你们把我怎么样吧?焦大星 (失色)怎么,你——你承认你,——焦花氏 嗯!我认了。你妈说的,句句对,没冤枉我,我是偷了人,我进了你们家的门,我就没想好好过。你爸爸把我押来做儿媳妇,你妈从告诉你,大星,你是个没有用的好人。可是,为着你这个妈,我死也下跟这样的好人过,我是偷了人。你待我再好,早晚我也要跟你散。我跟你讲吧,我不喜欢你,你是个“窝囊废”,”受气包”,你是叫你妈妈哄。你还不配要金子这样的媳妇。你们打我吧,你们打死我吧!我认了。可是要说到你妈呀。天底下没有比你妈再毒的妇人, 再不是人的婆婆, 你看她— —焦大星焦母金子,别说了!败家精,你还说!(同时)(气急败坏地)焦花氏 (跑到香案前,掀开红包袱,拿起扎穿钢针的木人)大星,你看!这是她做的事。你看,她要害死我!想出这么个绝子绝孙的法子来害我。你看,你们看吧!(把木人扔在地上)焦 母 你??你!大星,你还不跟我打死这个淫妇,死婊子养的!打——打——打!焦大星 (迷乱地)妈!焦 母 (暴雷一般)打死她!打死她!焦大星 嗯(麻痹)嗯,打!打!(举起皮鞭,想用力向金子身上——但是人仿佛凝成了冰,手举在空中,泪水盈眶,呆望着花氏冷酷无情的眼。静默。忽然扔下鞭子,扑在母亲足下恸哭起来)哦,妈呀!焦 母 (推开她的儿子,骂)你还是人!死种!(抡起拐杖向花氏所在方向打去,花氏一手截住)焦花氏 (拚命)你??你敢——焦 母 (不顾死活)我先打死你——(外面有人扣门甚急:大叫:“开门!开门!”焦大星 (在两个女人当中)谁?谁?[外面的声音:是我,我呀!焦 母 (放下拐棍,听出声音蹊跷,停住)你?你是谁?[外面声音:(狞笑)仇——虎!我是仇——虎。焦 母 什么?虎子?[外面的声音:是我,干妈。焦大星 (惊愕)怪,虎子来了?(打开中门)[仇虎走进,大家恐惧地互视,半晌。焦大星 (阴沉地)虎子,你来干什么?仇 虎 (狠毒地)跟干妈请安来了。焦 母 (低幽地)请安?——仇 虎 (点头)嗯。焦大星 (走到虎面前,喜悦地)虎子,你怎么出来的?焦 母 (阴郁地)大星,来!跟我到这屋里来。焦大星 (不大明白)妈?焦 母 (厉声)来。(焦氏拄起拐杖向左屋走,后随大星,母子迸了左屋。[半晌,花氏恐怖地呆望着仇虎。焦花氏 (低声)谁叫你回来的。仇 虎 (望外,阴沉地)外面有人跟着我。焦花氏 谁?仇 虎 雾太大。看不出来。(忽然)你把蜡吹了。焦花氏 (惊)怎么?(把香案前的烛火吹灭)(屋内黑下来,从两面窗望出,外面一片灰沉沉的雾。远远听见火车驰过,一声孤寂的汽笛。仇虎蹑足走到窗前探望。焦花氏 (低声)怎么?你——仇 虎 别说话,门外仿佛就有人走。你听!焦花氏 (谛听)不,这是风。仇 虎 哦。焦花氏 风吹着野草。仇 虎 (回头,望着左屋)奇怪,这半天他门在屋里做什么。焦花氏 谁知道?仇 虎 嗯,(阴沉地暗示)我想今天晚上要出事。焦花氏 (点头)我觉得。仇 虎 金子,你怕么?焦花氏 (回头)怕?(转头望前面)不!—幕急落第二幕[同日,夜晚丸点钟,依然在焦家那间正屋里。方桌上燃着一盏昏惨惨的煤油灯,黑影憧 憧,庞杂地在窗恨上晃动着,在四周灰暗的墙壁上,移爬着。窗户深深掩下来,庞大的乌红柜,是一座巨无霸,森森然矗立墙边,隐隐做了这座阴暗屋宇神秘的主宰。香案前熄灭了烛人,三首六臂的菩萨藏匿在黑暗里,只有神灯一丝荧荧的人光照在油亮的黑脸上,显得狰狞可怖。(焦氏立在香案旁,神色阴沉。盲人睁大一双不见眸子的眼眶,凝望前面,瞑对不知思念什么。她默默地敲撞铜磬,声嗡嗡然,仿佛发匀神像的巨口里。桌前立一只肥大的泥缸,里面熊熊地烧起“黄钱”,那贿赂神灵,请求他除灾降福的“鬼币”。纸灰随着大星飞扬,跳耀的火焰向上翻。红光一闪一闪,射在焦氏严峻的脸上,像走马灯。影子穿梭似地在焦阎王狞恶的像上浮动,一阵黑,一阵亮,时而瞥见阎王的眼眈眈地探视下面,如同一幅煞神。 [在这里,恐惧是一条不显形的花蛇,沿着幻想的边缘,蠕进人的血管,僵凝了里面的流质。 [瞎子卷起黄的纸填入土缸的肚子,火焰更凶猛地飞舞起来。她喃喃念着《往生咒文》,仿佛又在祈祷,朝向着菩萨。[静了半晌,忽然黑暗的角落里有一稚弱的哭声,惊恐地抽咽,是个黑子在摇篮里由噩梦中吓醒,又看见一墙的黑影,更惧怕地哭嚎起来。瞎祖母走到摇篮边,抱起受了惊的孩子低声抚慰。焦 母 (轻轻拍抚孩子)不要怕呀,嗯一一嗯——嗯——宝宝梦见了什么呀,嗯——嗯——嗯——。黑子,快回家呀,嗯——嗯。回家睡觉觉呀,嗯——嗯。不要怕呀,嗯——嗯。奶奶一辈子守着小孙孙呀,嗯——嗯。你就是奶奶的小命根呀,嗯——嗯——嗯——。谁也不敢来惹你呀,我的小孙孙,不要怕呀,嗯——嗯一一嗯——。(孩子先还哽咽,渐渐睡着。焦氏正要放下孙儿,焦大星由左屋上。他的脸颊微红,神色不安,关上左门,又回顾一下,忽然咳嗽起来)焦 母 (低声)谁?焦大星 (喑哑)我,妈。(向焦氏走去)焦 母 (放下孩子)慢点走。孩子刚睡着。焦大星 (走到摇篮旁边,望着自己的儿子)黑子好一点了么?焦 母 (摸摸瘦小的头,关心地)小脑袋还是热烘烘的。刚才黑子又不知叫什么东西吓醒了,又嚎了半天。焦大星 (烦恶地〕哭!哭!哭!今天这孩子是怎么回事,简直像是哭我的丧。焦 母 (又拈起一张黄纸,引起快熄的火)“猛虎临门,家有凶神”。哼,右屋里藏着个狐狸精,左屋躲着个野老虎,童男子眼最灵气,看见了这一对妖魔,魂都吓得离了壳,他怎么不哭? [这时左屋有男人学着女人的喉咙,忽而尖锐,忽而粗哑,惨厉地唱着《妓女告状》,一句一句,非常清晰。——“??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哪两边排。??殿前的判官呀掌着生死的簿,??青脸的个鬼哟,手拿拘魂的牌。??”焦氏不安地谛听着。大星坐在方桌旁,凝视土缸里的火焰。焦 母 你听他又在唱。(低微)你听,他在我们家唱这个。你听!(里面幽幽地唱着:“??阎王老爷哟当中坐,一阵哪阴风啊,吹了个女鬼来。??”)大星,他这是咒我们?焦大星 (替仇虎辩白)他高兴,他多年没见我,今天见着了,多喝两盅,他爱唱什么,就唱什么,您管他这个做什么。焦 母 哼,他硬说你父亲害了他一家,(低沉地)你还看不出来,他这次回来没有安着好心。焦大星 妈,您又来了,您先别疑神疑鬼。刚才他跟我说,他住两夜就走。焦 母 (不信地)就走?焦大星 他是您的干儿,跟我又是从小的朋友,这次特来看看我们,我们跟人无仇无冤,疑心人家要害我们干什么?焦 母 你不懂,不用管我。大星,你听。(里面又幽幽然唱着“??阎王老爷当中坐,一阵哪阴风啊,吹了个女鬼来。??”)他老唱这两句,他老唱这两句。焦大星 虎子现在无家无业,心里别扭,让他唱去。焦 母 可是他为什么——[里面又从头重唱:“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哪两边排,——”焦 母 你听,他这不是有意地——[小黑子又突然大嚎起来。焦氏忙走到摇蓝边,抚拍着孩子,里面也停止了唱声。)焦 母 (恨恶地)你听,他这是存的什么心,孩子醒了,他也不唱了。(孩子继续地哭嚎)大星,你这做爸爸的也为你的孩子烧点纸,驱驱邪,我再跟孩子叫叫。[星不得已立起,走到香桌旁,烧黄钱。焦氏在摇篮旁,轻抚哽咽着的孩子。焦 母 (非常悠远地,似从旷野里传送来的凄厉的声音)回家来——,黑子!黑子的魂回家来——,黑子!魂快回家——,黑子!奶奶等着你睡——,黑子!魂回家来——黑子。(孩子又不响,四周静寂,只有盲目的焦氏低声呼唤,催眠一般,大星的眼盯着泥缸的人。焦氏忽然——)大星,你看看黑子的眼,孩子真睡着了么?焦大星 (抬起头,望黑子)眼阖上了。(奇怪地)这孩子的睡相怎么这样——怕人——焦 母 怎么?焦大星 (低声)——他仿佛死了似的。焦 母 (贸然)放你的屁!好好的孩子,你咒他什么?(又抚黑子)黑子,你不要怕,你爸爸跟你说着玩呢。你好好在我们家里住着,供你吃,供你住。我们的家就是你的家,黑子,你住着,不要走。焦大星 可是,妈,您看不见那小脸,眉毛狠命地皱,小嘴向下瘪。(低微)阖上了眼,真像他是——焦 母 (恐惧地)少胡说,你今天喝多了。(想起来)也怪,刚才吃饭的时候,为什么孩子忽然地大嚎起来?焦大星 (无神地)不知道。我直望着孩子的眼,孩子仿佛看见了什么东西似地,那么死命地干嚎。焦 母 (忽然)我看我们赶快送他走。送他走,越早越好。焦大星 让她就走?焦 母 嗯。焦大星 (哀诉地)不,妈!再等一等,您让我想一想。焦 母 想什么?这个祸害不是早走了早好。焦大星 可是,她现在家里什么人都没有,您要她立刻走,这??这不是——焦 母 那我哪管得了,我只求我家里安静。今天是晚了,明天一大清早,就送他上路。焦大星 妈,我们不能这么办。焦 母 (冷冷地)大星,那么你要怎么办?焦大星 妈,您不能这么赶她出去。这次是她做错了,她丢——丢了我——我们的脸,可妈您要现在就送她走,那不是逼着她走那一条路,叫她找她的那——那个人么?(苦痛地)妈,我知道她这次是真心地不——不要脸,不要脸,做了这么一件对——对不起我的事,可是,妈,难道我们就没有一点错?难道我们——焦 母 (厉声)混蛋!你想的是什么?你说谁?焦大星 (犹疑)您说的不是金子?焦 母 金子!金子!(叹一口气)这个昏虫哟!死都临到头上,这个时候你还是金子金子地想着么。大星,我告诉你,老虎都进了门,我说的是这屋里的老虎。老虎在你屋里吃饭,老虎在你房里都跟你的——(忽然止住)大星,你今天晚上偏要喝许多酒做什么?焦大星 (没有力气地)嗯,我喝了,妈。焦 母 叫你不喝你偏要喝,今天是什么鬼催着你,脾气都变了。焦大星 嗯,我要变变。(把拳头重重地捶在桌上)焦 母 (温慈地)大星,我的儿子,你过来。焦大星 (走过去)干什么,妈?焦 母 大星,你心里难过么,焦大星 (望望焦氏,咬住唇)不,妈。焦 母 (执星的手)你是舍不下金子么?焦大星 (想抽出白己的手,烦恶地)谁说的?妈。(似乎恐怕为人发见了自己的短处,更烦躁)谁说的?谁告诉您的?焦 母 (明白她的儿子,暗暗刺激他的羞耻心)是,是的,像她这样一个烂货,淫妇,见着男人就要,(觉得大星在一旁神情苦恼,要截断她的话,然而她轻轻拍抚他的手,又慢慢地——)我要是个汉子,她走就走了,不一刀了啦她是便宜!焦大星 (忽然抽开自己的手,警戒地)妈!焦 母 (惊愕)大星,你——焦大星 妈,您告诉我,那个人是谁?那个男人是谁,我得知道,我要知道。自小到大,您什么事都瞒着我,可是现在我是金子的丈夫,那个野种是谁。(迭连在桌上打)是谁!是谁?妈,您连这个都忍心瞒着我么?焦 母 (半晌,立起,沉重地)大星,你的手发抖。焦大星 我??我心里有火。(捶胸部)我这里满??满是火!烧得难受。焦 母 (闭上眼,可怜)孩子,你是一根细草,你简直经不得风霜。焦大星 可??可(喃喃地)我总应该知道他是谁,他是谁?焦 母 (真看见了什么)孩子,你的脸怎么惨白惨白的?焦大星 (恨恶地)妈,您要是疼我。您该告诉我。焦 母 你的眼睛为什么发直?焦大星 (回首)怎么,妈,您怎么知道?焦 母 (摇头)妈瞎了眼,总看得见自己的儿子。可是(回首对大星)大星,你为什么直看着我?又像是怕看着我?焦大星 (惊怯)妈,没有,没有。焦 母 (肯定)你是!你是!大星,你现在想着什么?焦大星 我??我没有想什么!焦 母 不,大星,你又在瞒着我。我看得见你,我看见你的心,你的心是不是老早就恨我?恨着你的妈?焦大星 不,妈。焦 母 (阴沉地)恨着我夹在你们当中,恨我偏把这件事说穿了,叫你不能闭上眼做瞎子。焦大星 不,妈。我恨,我就恨那个人。可是您不肯告诉我。焦 母 你为什么不问金子去?焦大星 金子着了那个人的迷,她不肯说。焦 母 她还没有说?焦大星 (恳切地)那么,妈,您看见了,还是您告诉我!焦 母 大星,你忘了,我是瞎子。焦大星 (忽然立起)那么,妈,我要出去。焦 母 (不安地)快半夜了,你上哪儿去?焦大星 这屋子我待不下去,待不下去。焦 母 为什么?焦大星 (对着墙上焦阎王的像)妈,您来,您快来看!焦 母 我看?焦大星 嗯,您看!您看墙上的爸爸都在笑话我。[大星由中门跑出。焦 母 (追着喊)大星!大星!(出中门)大星!(左屋里又以男人的粗嗓音低哑地唱起:“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哪两边排,??阎王老爷哟当中的坐,一阵哪阴风吹了个女鬼来。”[老远有火车轰轰地驶过去。[从右屋里,走出花氏。花氏神色镇静,一绺头发由鬓角边垂下来,眼神提防着人。地提住脚跟,向左屋走。焦花氏 (低声)虎子!虎子![焦氏由中门上。焦 母 (严厉地)金子!焦花氏 (极力做不在意的样子)干什么?焦 母 你上哪儿去?焦花氏 (退回来)我不上哪儿去。焦 母 金子,(慢慢地)你们预备怎么样,焦花氏 (吃了一惊)我们?焦 母 (索性说穿)你跟虎子。焦花氏 (狠狠地)不知道。焦 母 你不用装,我知道是仇虎。焦花氏 我没有装,事做得出来也就不怕知道。焦 母 金子,他为什么一个人在屋里,不说话也不出来?焦花氏 (翻翻眼)您问我?焦 母 虎子心里现在打的是什么主意?他要干点什么?焦花氏 不知道。焦 母 (咬住牙)你不知道?你是他肚里的蛔虫,心上的——焦花氏 (警告地)您说话留点神,撕破了脸我也会跟您说点好听的。焦 母 (仿佛明白花氏为什么忽然强硬,故意地)哦,你大概知道大星刚出门。焦花氏 嗯。焦 母 那屋里有虎子。家里就是我一个瞎婆婆,你现在可以——焦花氏 您别强说反后吓唬人!我知道,我们的命在您手里。焦 母 金子,(叹了一口气)你为什么不现在就走?焦花氏 这大夜晚?焦 母 嗯?焦花氏 您逼我投奔哪儿去?焦 母 (有意义地)我随便你!焦花氏 (觉出来一些)随便我?焦 母 嗯,(低沉地)你走不走?焦花氏 不!焦 母 哼,金子,你,你难道一点人心也没有?焦花氏 (憎恨地)婆婆,这话要问您呢!焦 母 (被冲撞,忍下去)好,我现在不跟你斗气,我认头,这次算你胜了。可是,金子,我是个有家有业,有过儿子的人,你没养过孩子,你猜不透一个做妈的心里黑里白日地转些什么念头。(低声下气)好了,金子,你就看看我的岁数,我这半头的白头发,你说话也就不应该让给我三分?以前就譬若我锗了,我待你不好,就照你说的吧,磨你,逼你,叫你在家里不得过。可到了现在,你,你做了这样的事,闹到这步,我们焦家人并没有把你怎么样。难道,到了现在,我们焦家(头不觉转向左屋)有——有了难,你还想趁火打一次劫么?焦花氏 (盯着焦氏)妈,您别绕弯子跟我说话,我金子也不是不明白。“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次我做事不体面,可我既然做了,我也想到以后我会怎么样。焦 母 (暗示地)你知道?焦花氏 我不是傻子。焦 母 那么,你说说,你们以后要怎么样?焦花氏 我们?焦 母 嗯,你同仇虎,虎子这孩子不能白找我们一趟。焦花氏 自然,“猛虎临门,家有凶神。”可我怎么一定就知道他要干什么?焦 母 (劝导地)金子!你虽然现在不愿再做焦家的人,可你总也算姓过焦家的姓。现在仇虎回来,要毁我们,你难道忍心瞪眼看着,不来帮我们一把手。焦花氏 (冷笑)您要我想法子?焦 母 嗯,金子,你一向是有主意的。焦花氏 大路就在眼前,为什么不走?焦 母 (关切地)什么!你说!焦花氏 报告侦缉队,把他枪毙。焦 母 (明白花氏的反话,故做不知地)你知道我不肯这么办,虎子到底是我干儿。焦花氏 (辛酸地)您的干儿?哦,我忘了,您念了九年《大悲咒》,烧了十年的往生钱。真,大慈大悲观世音,我们焦家的人哪能做这样的事?焦 母 (忍下去)嗯,这一条路我不肯。焦花氏 那么,(很正经地)我看,我还是跟您问问仇虎的生庚八字好。焦 母 干什么?焦花氏 (恨恶地)跟您再做个木头人,叫您来扎死啊!焦 母 (勃然)贱货,死东西,(支起自己)你——(婆媳二人对视一刻,焦压抑下去)哦,我不发火,我还是不该发火。金子,我要跟你静下气来谈谈。焦花氏 谈什么,您的儿子还是您的,焦家的天下原来是您的,还是归了您,您还要跟我谈什么?焦 母 金子,你心里看我是眼中钉,我知道:我心里看你是怎么,你也明白。金子,你恨我恨得毒,可你总忘了我们两个疼的是一个。(花氏正要辩一句)你不用说,我知道。你说,你现在跟大星也完了,是不是?可是,金子,你跟大星总算有过夫妻的情分,他待你不错。焦花氏 我知道。焦 母 那么,你待他呢?焦花氏 就可怜他一辈子没有长大,总是个在妈怀里吃咂儿的孩子。焦 母 好,这些事过去了,我们不谈。现在我求你一件事,你帮帮我,就算是帮帮他,也就算是帮帮你自个儿。焦花氏 什么,您说吧。焦 母 一会儿大星回来怎么问你,你也别说虎子就是那个人。焦花氏 哼,我怎么会告诉他。焦 母 可是大星见了你必定问,他怎么吓唬你,你也别说。焦花氏 怎么?焦 母 (恐惧地)说不定他刚才跑出去借家伙。焦花氏 什么?(不信地)他敢借家伙想杀人?他?焦 母 哼!你?他到底还是我的种。焦花氏 (半信半疑)哦,您说大星,他回来要找——焦 母 金子,你别装!虎子早就告诉你——焦花氏 他告诉我什么?焦 母 哼,我猜透了他的心,他的心毒,他会叫你告诉大星就是他。焦花氏 您想得怪。焦 母 怪?他想叫大星先动手找他拚。他可以狠下心肠害——害了他的老把弟。哼,好弟兄!焦花氏 对了!好弟兄!(森严地)好弟兄强占了人家的地——焦 母 (低得听不见。同时)什么?焦花氏 (紧接自己以前的话)——打断人家的腿,卖绝人家的姊妹,杀死人家的老的。焦 氏 (惊恐)什么,谁告诉你这个?焦花氏 他都说出来了!焦 母 (颤栗)可是,这并不是大星做的,这是阎王,阎王??(指着墙上的像,忽然改了口)阎王的坏朋友,坏朋友,造出来的谣??谣言。不,不是真的。焦花氏 (不信地)不是真的?焦 母 (忽然一口咬定,森厉地)嗯!不是真的。(又软下去)那么,金子,你答应了我!焦花氏 什么?焦 母 大星怎么逼你,你也不告诉他是谁。你帮我们也就帮了你自个儿。焦花氏 帮我自个儿?焦 母 嗯,你劝仇虎明天天亮走路。你可以跟他走,过去的事情我们谁也不再提。焦花氏 你让我跟虎子走?焦 母 嗯,我焦氏让你走。没有钱,我来帮你。焦花氏 (翻翻眼)您还帮我?焦 母 嗯,帮你!明天早上帮你偷偷同虎子一块走。焦花氏 嗯,(斜眼看着她)您再偷偷报侦缉队来跟着我们。焦 母 怎么?焦花氏 仇虎离开焦家的门,碰不着你的孙,害不着你的儿,你再一下子抓着两个,仇虎拐带,我是私奔,那个时候,还是天作保,地作保,还是找您婆婆来作保?焦 母 (狞笑一声)金子,你真毒,你要作婆婆,比瞎子心眼还想得狠。焦花氏 (鼻子嗤出声音)说句您不爱听的话,跟您住长了,什么事就不想,也得多担份心。焦 母 可是,小奶奶,这次你可猜错了。我倒也是想报官,不过看见了大星,我又改了主意。我不想我的儿孙再受阎王的累,我不愿小黑子再叫仇家下代人恨。仇易结不易解,我为什么要下辈人过不了太平日子。仇虎除非死了,虎子一天不死,我们焦家一天也没有安稳日子。焦花氏 所以您才要他死。焦 母 没有,王法既然不能叫他死,我为什么要虎子一次比一次恨我们呢。所以你金子爱信就信,不爱信也只得信,你现在替我叫虎子来,我自己跟他说话。焦花氏 可是,您——焦 母 (改了主意)哦,你别去,我自己来。(向左屋叫)虎子!虎子!焦花氏 (向左屋,低声)虎子!焦 母 他不答应。金子,你先回你屋,我一个人叫他。(走到左门前)虎子!虎子!(里面虎子的声音:(慢慢地)嗯。[仇虎由左门上,出门就望见花氏,愣一下。金子指指她的婆婆,叫他个心。他敌对地望了焦氏一眼,挥手令金子出门。焦 母 (觉出虎子已经出来)金子,你进去吧。焦花氏 嗯。(花由右门下)仇 虎 (狠恶地)干妈,您的干儿子来了。焦 母 (沉静地)虎子,(指身旁一条凳)你坐下,咱们娘儿俩谈谈。仇 虎 (知道下面严重)好,谈谈!(坐在远处一条凳上)焦 母 (半晌,突然)刚才你吃饱了?仇 虎 (摸摸下巴,探视着她)吃饱了!见着干妈怎么不吃饱?焦 母 虎子!(又指身旁一条凳)你坐下啊!仇 虎 坐下了。(又望望她)[外面有辽远的火车笛声。焦 母 不早了。仇 虎 嗯,不早了,您怎么还不睡?焦 母 人老了,到了夜里,入就睡不着。(极力想提起兴会)虎子,你这一向好?仇 虎 还没有死,干妈。焦 母 (缓和他的语气)话怎么说得不吉利。仇 虎 哼,出门在外的人哪儿来的这么些讲究?(眼又偷看过去)焦 母 你来!仇 虎 怎么?(不安地走过去)焦 母 你把手伸过来。仇 虎 (疑惑地)干什么?焦 母 好谈话,瞎子摸着手谈天,才放心。仇 虎 哦,(想起从前她的习惯)您的那个老脾气还没有改。(伸手,焦氏握住。仇虎顺身坐下,与焦氏并肩坐在一条凳上,面对着观众)焦 母 没改。(凝望前面)仇 虎 您的手冰凉。焦 母 (神秘地)干儿子,你闭上眼。仇 虎 (望着她、猜疑地〕我闭上了,干妈。焦 母 (摇头)你没有。仇 虎 (睁着眼,故意地)这次您猜错了,我是闭上了。焦 母 (点点头)瞎子跟瞎子谈心才明白。(忽然)虎子,你觉得眼前豁亮么?仇 虎 (疑惧地盯着她)嗯。焦 母 (幽沉地)你瞧见了什么?仇 虎 (不觉四面望望)我看不见,您呢?焦 母 (慢慢地)嗯,我瞧见,我瞧见。干儿子,(森厉地,指前指后)我瞧见你身旁站着有两三个屈死鬼,黑腾腾。你满脸都是杀气。仇 虎 (察觉她在说鬼话)你老人家好眼力。焦 母 可是你猜我还瞧见你什么?仇 虎 您还瞅见什么?焦 母 (放下手)我还瞅见你爹的魂就在你身边。仇 虎 哦,我爹的魂?(嘲弄地)那一定是阎王爷今天放了他的假,他对着他亲家干妈直乐。(“发笑”的意思)焦 母 不,不。他满脸的眼泪。我看见他(立起)在你身边,(指着)就在这儿,对着你跪着,叩头,叩头,叩头。仇 虎 干什么?焦 母 他求你保下你们仇家后代根,千万不要任性发昏,害人害了自己。可是你不听!(仇虎仰望着焦氏捣鬼)你满脸都是杀气。哦,我看见,雾腾腾,好黑的天,啊,我看见你的头滚下去,鲜血从脖颈里喷出来。仇 虎 (憎恨地)干妈,您这段话比我说得还吉利。焦 母 虎子!(又拿起仇虎的手,警告地)你看,你的手发烫,你现在心里中了邪,你的血热,干儿,我看你得小心。仇 虎 (摹地立起)干妈,您的手可发凉。(狞笑)我怕不是我血热,是您血冷,我看您也得小心。焦 母 虎子,(极力拉拢)你现在学得真不错,居然学会了记挂着我。仇 虎 (警戒地)八年的工夫,干妈,我仇虎没有一天忘记您。焦 母 (强硬地笑了一下)好儿子!可是虎子,(着重地)我从前待你总算好。仇 虎 我也没有说您现在待我坏。焦 母 虎子,你看看墙上挂的是谁?仇 虎 (咬住牙)阎王,我干爹。焦 母 你干爹怎么看你,仇 虎 他看着我笑。焦 母 你看你干爹呢?仇 虎 (攥着拳头)我想哭。焦 母 怎么?仇 虎 没有赶上活着跟干爹见个面,尽尽我八年心里这点孝心。焦 母 (又不自然地笑笑)好儿子!你猜我现在心里盘算着什么?仇 虎 自然盘算着您干儿。焦 母 盘算你?仇 虎 嗯!盘算!(佯笑)说不定您看干儿打着光棍,单身苦,——焦 母 嗯?仇 虎 (嘲弄地)您要跟您干儿娶个好媳妇。焦 母 (以为他认真说.得意地笑)虎子,你现在是心眼机灵,没有猜错,(有意义地)我是想送给你一个好媳妇。仇 虎 (乖觉地)一个好媳妇?焦 母 (含蓄地)那么,你走不走。仇 虎 上哪儿?焦 母 要车有车。仇 虎 车不用。焦 母 要钱有钱。仇 虎 (斩钉截铁)钱我有。焦 母 (觉得空气紧张)哦,(短促地)那么,你要干妈的命,干妈的命就在这儿。仇 虎 (佯为恭谨)我不敢,干妈。您长命百岁,都死了,您不能死。焦 母 (忍不住,沉郁地)虎子,你来个痛快。上刀山,下油锅,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干妈的老命都陪着你。仇 虎 (眈眈探视,声音温和)干儿没有那样的心。虎子只想趁大星回家,在这儿也住两天,多孝敬孝敬您。焦 母 (渐渐被他的森严慑住)“孝敬”。虎子,你可听明白,干妈没有亏待你。(怯惧地)你这一套话要提也只该对死了的人提,活着的人都对得起你。仇 虎 (低幽幽)我也没说焦家有人亏待我。焦 母 虎子,大星是你从小的好朋友。仇 虎 大星是个傻好人,我知道。焦 母 他为着你的官司,自己到衙门东托人,西送礼,钱同衣服不断地跟你送。仇 虎 他对得起我,我知道。焦 母 就说你干妈,我为你哭得死去活来多少次。仇 虎 是,我明白。焦 母 你干爹也是整天托衙门的人好好照应你,叫他们把你当作自己亲生的儿子看。仇 虎 是,我记得。焦 母 你说话口气不大对,虎子,你这是──仇 虎 干妈,虎子傻,说话愣头愣脑,没分寸。焦 母 嗯.(又接下去)就说你的爸爸,死的苦——仇 虎 (怨恨逼出来的嘲讽)哼,那老头死得可俭省,活埋了,省了一副棺材。焦 母 (急辩)可是这不怪大星的爹,他跟洪老拚死拚活说价钱,说不妥,过了期,洪老就把你爸爸撕了票。仇 虎 (强行抑制)我爸爸交朋友瞎了眼,那怪他自己。焦 母 你说准?仇 虎 (改话)我说那洪老狗杂种。焦 母 真是!干儿!就说你妹妹,她死的屈,十五岁的姑娘,就卖进了那种地方,活活叫人折磨死。仇 虎 (握着拳)那也是她“命该如此”。焦 母 可怜那孩子,就说她,怎么能怪大星的爹。大星的爹为你妹妹把那人贩子打个半死,人找不着,十五岁的姑娘活活在那种地方糟蹋了,那可有什么法子。仇 虎 (颤栗)干妈,您别再提了。焦 母 怕什么?仇 虎 多提了,(阴沉地)小心您干儿的心会中邪。焦 母 (执拗地)不,虎子,白是白,黑是黑,里外话得说明白。我不能叫你干儿心里受委屈。你说你的官司打的多冤枉,无缘无故,叫人诬赖你是土匪。仇 虎 八年的工夫,我瘸了腿,丢了地。焦 母 是,这八年,你干爹东托人,西打听,无奈天高地远,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花钱托人也弄不出你这宝贝心肝儿子,不也是白费了干爹这一番心。仇 虎 (狠狠地)是,我夜夜忘不了干爹待我的好处。焦 母 (尽最后的力气来搬山,吃力地)虎子,就把你家的地做比,你也不能说你干爹心眼坏。是你爸爸好吃好赌,耍得一干二净,找到你干爹门上,你干爹拿出三倍价钱来买你们的地,你爸爸还占了两倍的便宜。仇 虎 是我爸爸占了干爹的便宜。焦 母 嗯!(口焦舌干,期望得到效果,说服虎子,关心地)怎么样?仇 虎 (点点头,不在意下)嗯,怎么样?焦 母 (疑虑地)虎子!仇 虎 (斜视)嗯,干妈?焦 母 (忽然不豫)虎子,我费心用力说了半天,你是口服心不服。仇 虎 谁说我心不服。(神色更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