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地用手帕揩去额上的汗珠。 “你吃力罢,我倒不觉得什么!”她的脸上现出小孩似的得意的笑,银铃在晴明的春日响了。 春天,究竟是在春天啊! 我抬起发势的脸,去看蔚蓝的天,去迎自由的风。我的眼里却装满一对大眼睛和两道细长眉。那对大眼睛里充满着爱情,春天的爱情,南方的爱情。 “林,”她唤我。 我们的眼睛又一次对望着:那对大眼睛,那两道细长眉。但是表情变化得很快。春天,秋天,轮流地交替,在这样短的时间里。 “林,你还爱我吗,像从前那样?”她忽然问,声音像春夜吹的洞箫,阴云遮了眼睛,像是要落雨了。 春天的雨呢,秋天的雨呢,我不知道。我的心在颤动了。 话是我想问她的,她却先拿它来问我。我们的心原来是一样的心,但彼此都不知道。现在有机会剖出来给彼此看了。我却害怕,害怕会起什么雾遮掩了它们,使我们剖出来看的不是真心。 “镕,我的性情,我的心,你是知道的。我不会说假话。我爱你,我比从前更爱你。” 我的声音抖着,我的心又急又怕,我的话说得不快。我害怕我的话会被她误解。 我的全身的血都冲到脸上来。我注意地望着她。 “动手呀!抱着她!把她抱起来,吻她,告诉她你的疑惑,你的痛苦。告诉她你要知道她的整个秘密。告诉她,她在这些日子里使你感受到的一切。”我觉得自己在心里这样地说话。 我的手抖得厉害,但是它们并没有动作。 她不说话,只顾望着我。 “她已经知道了!快动手呀!”我暗暗地催促自己。 我看见了她的大眼睛里的雨,瞳儿在微雨中发亮。雨,秋天的雨,我的心也湿了。 瑢,我爱你,我永远爱你。没有你我不能够生活。我恨不能把我的心剖给你看,让你知道你在我的心里占着什么样的地位。”我说这些话,像在唱诗。我觉得我把所有的话说尽了,其实我却留着重要的话没有说。 我的眼睛也被雨打湿了,这雨是夏天的急雨。我听见雷声,在我的脑子里。 “不要迟疑罢,瑢,我已经把整个的我交给你了。为了你,我甘愿牺牲一切。” 我听不见,看不见一切,除了她的声音,她的脸。 “你不会有一点后悔吗,你说你甘愿为我牺牲一切?”这不是银铃声,这是洞箫吹在秋窗风雨夕? 我的心又一次战抖了。 “秋天来了,”我这样感觉到。 “不会的,我决不会后悔。纯洁的爱情决不会给人带来后悔,”我回答她。 “你为什么还要疑惑呢?难道你变了心?”我想用这样的话问她。但我始终没有说出这一类的话。 “我相信你,”她吐出这四个字,却把后面的话咽下了。我想,我是得救了。 好相信我,她爱我,全部问题都解决了。但是她为什么要咽住后面的话呢? 我站起来,我看她的脸。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大眼睛里有泪珠发亮。云雾消失了。我又看到了春天。 女人的心,女人的脸就变化得这么快。 “我相信你。可是你将来如果变了心,我就要割断自己的生命,像你哥哥那样。” 她也站起来,对我一笑。银铃声又响了,我分辨不出这是响在春天或秋天。 她倒还记得我的哥哥,我却把他早忘记了。 “下去罢,免得许在下面久等,”她说。 我跟着她走下去。在泉边找着了许。那时她的眼睛已经干了。[8]7在她的家里用了晚餐。 她送了我和许出来,木栅门关了。 我们在黑夜走路,我捧着那束百合花。 漆黑的天,明亮的星的网,白的星,绿的星,红的星。 静的街市,清冷的路灯,稀少的行人。 我把脸放在百合花中间。花的清香使我忘了身体的疲倦。 “林,你今天在南普陀和她谈了些什么槐?你们两个的眼睛好像都哭过似的,”许忽然问。 “还不是些爱情的话!”我把脸从花中间抬起来。 “那么为什么哭呢?” “我们并没有哭,不过流了几滴眼泪,爱情的话常常会使人流泪。” “你不要怪我说扫兴的话。你们这时候就流眼泪,将来一定不会有好结果,我早就看出来你们的恋爱不会有好结果。” 我的心里起了不愉快的感觉。我生气地反驳他:“你是个憎恶女性者,你当然不会说出好听的话。你不是也称赞璐是个好女子吗?对于恋爱你并没有经验!恋爱没有眼泪,还算是恋爱吗?” “不对,我总觉得你们的事情有点不对。这是我的直觉。我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是我的看法不会错。” 他泼了一瓢冷水在我的头上。 我不相信他的话,但是我并没有确实的证据证明他没有恋爱的经验。 “我完全不懂!你的成见太深!我爱她,她爱我,那么还有什么问题?” 我很气,不再去理他。 “看,”许忽然指着天空说。 一道光从天空落下去,非常快,一瞬间就不见了。我好像听见吹哨似的微音。 “陨星,”许自语道,他还仰起头在天空中找寻。“失去的星,”这声音非常柔和,好像在唤爱人的名字。他后来又用决断的调子说:“我的看法不会错。” 最后的一句话对我好像是送葬的丧钟,我突然害怕起来。 我又用百合花遮住我的脸。花的清香使我想起她的枕上的香。 她是属于我的,无论如何我不能够失掉她。 我别了许,急急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邻家的狗听见皮鞋声,便爬在木栅门上叫。我走近了,它认出是我,对着我摆了摆头和尾巴就跑开了。 我捧着花进屋,给花瓶换了水,把花插进去,再把花瓶放在床前的小桌上。 我躺在床上,不转眼地望着瓶里的花。 花有点憔悴,但是还不曾枯。我想,这一瓶新鲜的水会使它们苏生。 我要好好地护持这些花朵,它们是我们的爱情的象征。[9]8在我们的爱情里,春天又来了,我接连地过了几个春天。 这其间也落了秋天的雨,但是秋天很快地就过去了。 她的放大的照片送来了。我从墙上取下镜框,把她的照片压在珍妮·盖诺的像片上面。 她代替了珍妮·盖诺从墙上看下来,对着我笑。春天的微笑。 浓黑的发,细长的眉,亮的大眼,动人的嘴,笑。 “我爱你,”动人的嘴张开,银铃似的声音响着。两只明亮的大眼睛照彻了我的整个身体。 我是在做梦么? “璐,我爱你,我永远爱你,我爱你甚于一切,”我像唱诗般地自言自语。 在她的面前,我说着“我爱你”的话。一个人在房里,我也说着“我爱你”的话。 在龙眼花开时,我认识她。在龙眼果熟时,我爱上她。现在龙眼树又开花了,我还在对着她的像片说“我爱你”的话。 你,你懦弱的男子啊!——我蒙着脸,倒在沙发上。 我记起了许的话。他曾经批评我说:“你是激情的俘虏。” 我希望这句话是真的,我梦想我能够做激情的俘虏,要是做到那样,瑢早已是我的人了。 我怎样才能够使自己做激情的俘虏啊!那有福的激情的俘虏啊! 我快要发狂了。[10]9家里来的电报躺在书桌的一角,已经被揉皱了。我清理书,又在桌子上发现了它。 我是在一个多礼拜前接到这个电报的,但是到现在我还没有写信回家去问详细的情形。 为了瑢,我忘记了我的惟一的哥哥。我爱了瑢就不爱我的哥哥了。他曾经那样地热爱过我。我们曾经在一起度过差不多全部幼年时代的光阴。他比我只大两岁。 我现在又想起哥哥了,在他自杀了一个多礼拜以后。 我坐下来,开始给我的妹妹写信,问她:哥哥为什么自杀,而且是怎样自杀的;问她:哥哥自杀后家里的情形。 窗户大开着。阳光带笑地爬进来。花在窗外对蝴蝶微笑。 蜜蜂和苍蝇在房里飞舞。 我的心跟着文字在颤动。 不远处送来提琴的声音,拉的是哀伤的调子。我知道是那个姑娘在拉提琴,那个常常穿白衣的姑娘。我走过她的门前,常常看见她坐在阳台上。她似乎患着长期的病,不然,在这美丽的天气,在这美丽的年纪,她为什么不到街上去散步呢,不到花园去闻茉莉花香呢,不到海上去看星呢? 我把这一切都写在信里了。 狗叫,木栅门响,皮鞋的声音,我知道是谁在走路。 “林,”在晴明的春天,响起了银铃声,多么清脆。 她走进来,粉红的衫子,黑的短裙,明亮的大眼睛,带着春天的笑的瓜子脸。 我的笔放下了。我把信纸折起来。 “我知道你一定在家。”她给我一个笑。 “你今天为什么不到我那里去?”她又给我一个笑。 “我在写信。”我站起来。 “给谁写?” “给我的妹妹。” “我不信,我要看。”她扁嘴。 “你看。”我把信摊开,递给她看。 她在书桌前坐下来。 她注意地读信,我在看她的脸色。几片云在她的脸上飞过,但那里依旧是晴明的天。 “写得好,像在写一篇小说。” 我微笑。我的心里在开花了。 “为什么不写下去呢?是我来妨碍了你?” 我哪里还有心肠继续写信? “妨碍我?不!我知道你要来,我写着信在等你。这封信,今晚上可以写完,反正明天才发出。” “你家里有信来吗?有什么新的消息?” “没有!” 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故意把眼光移向书本堆里。 她为什么要叹气?她方才还笑得这么灿烂! 我看她的脸。脸上被薄雾罩着,但雾在消散了。春天还留在她的脸上。 “但愿她的心像她的脸那样才好呀!”我暗暗地祈祷。 “林,我们去看电影,”在谈了一阵话以后,她忽然这样说。 “什么电影?现在时间不太迟吗?”我掏出表看,我的头被春天的阳光抚着。蜜蜂在我的周围叫。 “葛雷泰·嘉宝的《情劫》,听说很好。” “嘉宝的片子?你为什么喜欢看她的片子?那不是一个年轻姑娘应该看的!” “嘉宝,女明星里面只有她才算是艺术家,她的表演最深刻。” “像你这样的年轻姑娘只应该看瑙玛·希拉,珍妮·盖诺她们的片子,至于嘉宝,还是让中年妇人去欣赏罢。” “你完全不懂!你以为像瑙玛·希拉那样的姑娘就可以代表我们年轻女子的个性吗?这就像有些女人把雷门·诺伐罗当做理想中的男性一样地可笑。” 我不再跟她争辩了。我们马上动身到电影院去。 在路上我一面和她说话,一面在心里想:这个女孩真古怪,爱喝像血一样的酒,爱看葛雷泰·嘉宝的片子。[11]10满座的观众,暗淡的电灯,闷热的空气,带鼻音的本地话,女人的笑,小孩的哭。 于是黑暗压下来,一切都没有了。 银幕上出现了人,出现了动作,人和动作连接起来,成了新闻片,滑稽片,爱情片。 周围的世界消灭了,我们睁起眼睛在做梦。我偎着她,她偎着我。 青春,热情,明月夜,深切的爱,一对青年男女,另一个少年,三角的恋爱,不体谅的父亲,金钱,荣誉,事业,牺牲,背约,埃及的商业,热带的长岁月。 没有父母的少女,酗酒病狂的兄弟,纯洁的初恋,信托的心,白首的约,不辞的别,月夜的骤雨,深刻的心的创痛,无爱的结婚,丈夫的欺骗与犯罪,自杀与名誉,社会的误解,兄弟的责难和仇视,孀妇的生活,永久的秘密,异邦的漂泊,沉溺,兄弟的病耗,返乡,兄弟的死,终身的遗恨。 久别后的重逢,另一个女人,新婚的妻子,重燃的热情,匆匆的别,病,攻瑰花。医院中的会晤,爱情的自白,三角的恋爱,偕逃的计划,牺牲的决心,复车的死。 ——许多的人生叹气,电灯亮了。蓝色布幕拉起来。什么也没有。我们仍旧在中国,不过做了一场欧洲的梦。 我揩干自己的润湿的眼睛,我看她的大眼,那双眼睛正被雨洗着。 她挽了我的手臂,紧紧地偎着我,我们在人丛中挤了出来。 她低着头,许久不说话。 “这个社会是压迫我们女人的,”路忽然痛苦地说。 这句话深深地打进了我的心坎。 我记起了方才在银幕上,那个女人在病床上醒过来,发见那瓶玫瑰花不在了,支持着病躯一个人跑出病房去找寻她的花,我看到这里,我的眼睛也开始模糊了。这时候路紧紧偎着我,把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我听见她两次重复地念着字幕上的话:“我的花,你们把我的花拿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只要你。” 我觉得我了解路的心理了。我的心为她哭了。 女人的一生就是让人流泪的材料。葛雷泰·嘉宝的确是个艺术家,瑢的话不会错。 但是路为什么也要说:“你们把我的花拿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她的花明明在她的身边。 “路,这是戏,并不是真的事情。真的事情决不会这样凑巧。”我做出一个笑容,我自己也觉得笑得不自然,因为我并不想笑,却想叹息。 “你不知道,这样的事多着呢!做一个女人,命运很悲惨。”她的声音里有眼泪。 我怎么知道女人的命运悲惨呢?我又不是女人。 “路,我们去吃西餐,好吗?” “不,我不想吃东西。我只想回家去哭。” 她差不多已经在哭了。 我想说:“瑢,你是不是已经不爱我了?为什么在我的身边,在爱人的身边,在爱情炽热的时候,却只想回家去哭?” 但是我什么也不说。我默默地揩自己的眼睛。我的心在痛,因为她的缘故,也因为我自己的缘故。 “我送你回家去,”我到底说了。 “不,让我一个人回去,不要你陪我。” 她第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我不由得想起银铃的声音,但是银铃已经哑了。 我暗暗地对自己说:“她开始讨厌你了!等着罢,等着你被遗弃的时候。” 我马上又更正道:“不会的,她不会抛弃你,她不是那样的女人。” 我这样说也不能够止住心痛。我依旧想问:“她究竟爱不爱我?” 粉红的衫子,黑的短裙,俯首的姿态。 我爱她,我爱她甚于一切,我不能够失去她。 我不再对她说话。我的眼光却不肯离开她的背影。我的眼兴会说出我的嘴不敢说的话。但是她不会听见。 她走,我也走,我终于伴送她回到家。我们隔得近,她不会看不见我。 我在心里说:“我终于送她到家了。”但是我在路上却不敢唤她,或者对她说安慰的话。 到了绿色的木栅门,我放心地说:“现在没有问题了。”我走到她面前。 “瑢,不要伤心,到房里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好好地约我出去看电影,却弄得这样伤心回家,是我得罪了你吗?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呀!” 我屏住呼吸等候她的回答。 “让我安静一会儿呀!”她对我说话,却不给我看她的脸。 她站在门前不走了。我也不走。我看她,她看地。 “你回家去罢。” 她说罢,很快地推开木栅门进去了。 门关上了,她站在门内,背靠着门。 “瑢,”我站在门外,轻轻地唤了一声。 她不应,也不动一下。 我想,我久站在这里,她也会久站在这里。但是她需要的是休息。 “路,让我进来罢,我还有话对你说。” “你明天来。今天让我安静一会儿。我不愿意看见一切的人。” 她不掉过头。我知道今天没有希望了。 “瑢,我走了,”我充满感情地说。 我真走了,故意做出很响的脚步声。 “她会转过身来看我,”我想。 “她会开门出来,”我又想。 “她会追来唤我进去,”我再想。 “脚步放慢点呀!”我对自己说。 “回过头去看呀!”我又对自己说。 “再去求她一次呀!”我再对自己说。 脚步放慢了,走几步路就回过头去看一次。没有用。 木栅门没有开。门内是空空的。粉红衫子和黑色短裙不见了。没有人出来唤我。 我折回去,又走回来。 “被熟人撞见又怎样呢?岂不是给人笑话吗?”我对自己说。 “还是回去罢。反正有明天。” 我一直走回家,没有见她来追我。 晚风轻轻敲我的头,黄昏的香气沁入我的鼻。白衣姑娘坐在阳台上。邻家的狗立起来抓着木栅门叫。 我望天空,那里有银白的半圆月,三四颗明亮的和黯淡的星。 进了房间,我忘了肚饥。我摸出电影说明书,一把将它撕碎了。 我生气地说:“嘉宝这个女人真害人不浅!” 花瓶里无力地立着那束百合花。花已经枯了。 百合花,那是我们的爱情的象征。 我想哭,想为百合花一哭。[12]11“她真的不爱我了吗?” “不。她并没有说过不爱我的话。” “她还是像从前那样地爱我吗?” “但是为什么她又有今天的举动?” “这是爱的表示呢,还是不爱的表示?” 我躺在床上这样地自问自答,终于得到结论——“你不知道女人的心理。” “她原是要你进去的。” “女人说不爱就是在表示爱,说不要你进去就是要你进去,说想独自哭,就是要你去安慰她。” “离开忸怩,离开含蓄,离开转弯抹角,就不会有女人。” “你本来应该回转去安慰她,你失掉机会了。” “你,你懦弱的男子啊!” 我躺了一阵,觉得没有意思,又站起来。 “明天去买一张葛雷泰·嘉宝的像片来挂在房里。多看嘉宝的像片,也许可以知道女人的心,”我终于这样地对自己说。 我扭亮电灯去看瑢的照片。 她不笑了。 我马上把背掉过去不看她。 “还是写信罢,”我想,“给我的妹妹写信,写些关于我的自杀了的哥哥的事。” “被爱人拒绝以后就想起哥哥来了,”我惭愧地想着,把那封未写完的信找了出来。 脑筋似乎变得很迟钝,许多要说的事情一时都想不起来。 我一面写一面淌眼泪。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只想哭。 我对哥哥自杀的事情,似乎有一点了解了。[13]12大清早我就到她的家去。我想昨天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我看见她从绿色木栅门里走出来,已经换上了蓝格子布的衫子。 她远远地对我微笑。 “林,”银铃声送进了我的耳里。 她的脸,好像春天早晨那样地美丽。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为什么不来呢?我只问你,昨天忽然不理我是什么缘故?” “那是昨天的事。”她笑。 “今天呢?是不是又要不理我?”我也笑。 “不要再提那件事了。总之,昨天是我不好。” “你现在到什么地方去?” “到你那里去,向你道歉。” 她的声音今天特别动人,像音乐那样地好听。 她在我的心上洒了露水,我的心开花了。 “她原是爱你的。你,你这多疑的男子啊!”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现在回到你那里去,还是去别的地方?” “好,你就陪我去买一点东西。在这样美的春天早晨,散散步也好。” 金黄色的阳光,明绿色的树叶,花的香,鸟的叫,高大的岩石,曲折的道路。 热闹的街市,水果店,咖啡店,鲜鱼店。没有树,没有花。只有人群,穿着短衣的人群。 在窄小的巷子里,找着一个窄小的书铺,那里只有几本旧小说。 我们走了好一会儿。 “我好气呀!这样大的地方连一张嘉宝的像片也买不到。” 她也要买嘉宝的像片。 “那么过海去罢。那边一定有。” 那边果然有。她买了两张,送了一张给我。 嘉宝的像片,那个主演《情劫》骗了无数观众的眼泪的嘉宝。 依旧是那个嘉宝,浓浓的长发,凄哀的面庞,有着皱纹的宽额,冷冷地说着使人流泪的话的嘴,秋天的雨洗着的眼睛,正像在从病房出来抱着那束玫瑰花的时候。 “对着嘉宝的像片,你就会认识女人的伟大。在整个社会的轻视和压迫下面挣扎,受苦,灭亡,这就是我们以爱为生命的女人的命运。” 她送像片给我时,说了以上的话。 我看那个瑞典女人的像片,就想起了《情劫》里的那个少妇。我接连说:“不可能,”我想果然有那样的女人么? 我和她在一个酒楼里吃了饭。 我和她在一起过了一个整天。 晚上,我从她家里出来,一只手拿着嘉宝的像片,一只手拿着她送我的一束玫瑰花。 夜很静,空气非常柔和。月光给道路染上了银白色。风吹动地上的树影。提琴的哀怨的调子在空中荡漾。一个女高音在唱《梦里情人》的歌。 月光温柔地洗着我的全身,整个岛屿充满了玫瑰花的香气,我的心醉了。 回到家里以后我祝福自己:你被女人爱着的人有福了。[14]13妹妹的信终于来了。似乎迟了一点,但这是一封长信。 大意是:哥哥自杀了,这是因为爱情。 哥哥爱上一个亲戚的女儿,女的也爱他,这是纯洁的初恋,和电影上的一样。 但是同时另一个青年也爱上了那个少女。.金钱,门第,荣誉……妨害了爱情。哥哥的求婚得不到女家的允诺。 诗一般的初恋成了深刻的心的创痛。 女的嫁到别家去了。同时祖父强迫哥哥娶一个他所不爱的女子。 哀求和反抗都没有用,别的方法也没有用。 结果是:亲手用一把刀割断了喉管。 他的短促的一生就这样地结束了。 他的死引起的恐怖多于眼泪和同情。 他的永久安息地是在父母的坟旁边。父亲和母亲同睡在一座坟里,许多株柏树围着他们。他的坟前有几株小桃花。它们不会结果,但是在春天要开花,开那粉红色的花,就像他所爱的那个姑娘的脸颊。 妹妹还说哥哥写得有遗书,她整理她就抄一份寄来。 我等着读哥哥的遗书,我想一定有许多我应该知道的话。 但是我的眼泪已经淌出来了。 我哭他,不仅因为他是我的哥哥,不仅因为他曾经爱过我,还因为他是被女人抛弃了的男子。 在嘉宝的时代还有被女人抛弃的男子,还有像我的哥哥那样因为爱情自杀的男子。我想不到。 瑢说了谎。在这个社会里不仅是做女人的命运悲惨。我的哥哥也是一生得不到春天的。 春天,为什么春天不是为着每个人而存在的呢? 嘉宝的眼睛从墙上看下来。她没有笑。永远是那样凄哀的面庞。 她有什么话要向我倾吐?难道就是向我说做女人比男人命运悲惨吗? “瑢,瑢,你给我一个回答罢。”[15]14早晨去看路,她不在家。 房门开着。桌上留了一个字条:“不要等我!我出去看一个朋友。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桌上有两包糖,留给你吃。这是我的家乡的产物。吃着糖,你不要忘记我。好好地回家去,不要出来。晚上我会来约你坐划子在海上看星。——巽。” 我把字条吻了一下,珍重地揣在怀里。 我吃着糖就想亲她的嘴唇。她的嘴就像她家乡的糖那样甜。但是她不让我天天亲她的嘴唇。 我不听说。吃过中饭我又去看她,在她的床上睡了午觉。 她依旧不回来。 我想她也许会一直到我的家去,我便跑回家寻她。我又在自己的床上睡了一觉。 黄昏,她还没有来。我想她也许不来了。 今晚是一个很好的星夜,伴着她在海上看星,多么有趣。 我跑去找她。 她在家里。 电灯关着。人却在房间里。我先听见抽泣的声音。 一定是她在哭。 我扭亮电灯。 屏风敞开。她伏在床上哭。 我吃惊地站住了。 “路,你为什么哭?你不是约我今晚出去看星吗?” 她不答话。 “什么事情?什么事情使你这样伤心?是谁期负了你?” 她还是不答话。 “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你说呀!即使是我得罪了你,你也要给我说个明白,我才好向你陪罪。何苦把气闷在心里,白白地哭坏了你的身子。” “不是你,”她抽泣地说。 “那么什么事呢?难道在我们两个中间还有秘密?难道爱情还不够温暖你的心?告诉我,你要什么呀?为了你,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做,生命也可以牺牲。快说呀!” “你将来会知道的,”她说,声音真像洞箫拿在秋窗风雨夕里吹。 将来?现在不是要活活急坏人吗? 她有秘密,无疑的。既然我将来会知道,为什么她现在又不说呢? 不管这些,我爱她,我疼她。她的悲哀就是我的悲哀。她哭,我也伤心。 我俯下身子,偎着她。在她的耳边说了些安慰的话。 起初是我安慰她。后来我也哭了。我哭得伤心。我把许许多多该哭的事情放在一起哭。 两人止了泪,泪眼相对,笑了。不知道为什么而哭,不知道为什么而笑。 爱情好像是游戏。 但是我觉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地爱她。她似乎也是这样地爱我。 我们煮了茶喝。 我夜深才离开她的家。她殷勤地送我出门。 夜的确美丽。墨色的天空布满了棋子似的星星。 我找着了猎户星。中间的三颗斜斜地排成一根短线,外面四角各有一颗明星,四颗星中带红色的猎户甲星显得特别亮。 这七颗星是我的老朋友。每一次繁星在我的头上闪耀时,我都可以在不同的地方找着它们。 啊,永恒的星! 但愿我们的爱情也像星一样地长久。[16]15早晨我还没有起床,她差人送了一张字条来:“不要来看我!我出去买一点东西,是和一个女朋友一块儿出去的。这束百合花送给你,把它放在你的枕边,让它伴着你做一个好梦。等你的梦醒时,我就在你的身边了。——巽。” 我接着百合花。我把它放在脸上。我嗅着花的清香,我就想起了她的发香。 “瑢,”我把这个名字接连唤了不知多少遍。我沉沉地睡去了。 我一觉醒来,不知道时间早迟,睁开眼睛就嗅着花香。 百合花依旧躺在枕畔。她却不在我的身边。 我的第一个思想就是:“去看她。” 我匆匆地穿好衣服出去了。 温和的风,新鲜的空气,明亮的阳光,绿叶的影子,花的香,鸟的叫,我的轻快的身子。 春天真美丽!尤其是这产生爱情的春天。 我在路上跳,我在路上笑,我嗅着百合花香,我用不熟练的声音哼着《我的万歌之歌在何方》。 很快地我就看见她的门了。 “慢慢儿走罢。她想不到我会来。第一句话,对她说什么呢?”我在心里说。 “也许她已经出去了,那么门也锁上了。” “她和什么人一块儿出去呢?那个女朋友是谁?” “她可能并没有出去,她故意骗我。本来爱情里就充满着游戏。” 但是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木栅门一开,里面闪出两个人影,两张脸电光似地在我的眼前掠过,一男一女。 女的是瑢。男的是三十几岁的人,胖面孔,嘴唇边几根短须。这是一个陌生的人。 他们把背向着我走了。 “那个男人是谁?” 我的全身的血都冲到脸上来了。 “她骗了你。追上去揭穿她的假面罢,”我对自己说,就提起脚来。 “那个男人是谁呢?是她的什么人?”我又站住了。 “一定是她的情人,怪不得她近来的行动总是鬼鬼祟祟的。” “不要演滑稽戏罢,”我提醒自己。 我呆呆地立在那里。蓝格子布的衫子和青哔叽的中山装在转角处消失了。 我静静地放他们走了。我站在那里不作声,害怕他们会回过头来看见我。 我慢慢地走到绿色木栅门前。 绿色木栅门在阳光里多么好看,门里开着红的,白的花。 石阶上,她的窗户开着,白色窗帷拉上了,遮住房里的一切,挑花的白纱贴在绿纱窗的细格子上。 我用手握着木栅门注意地看了这一切。 我的心在痛。嫉妒在咬它,失望在咬它,寂寞在咬它。 我依旧在注意地看。 我为什么要注意地看这一切呢?难道因为从今天起它们就和我断绝了关系吗?这个我自己不知道。 “我要在这里守一整天,一直守到她回来的时候,”我对自己说。 “我回去,一定要伤心地哭一场,”我又对自己说。 我想哭,我现在就要哭,我不能够等到她回来。 哭罢,你被女人欺骗了的男人啊。 我拖着疲倦的身子走开了。 路上没有阳光,没有花香,没有树影。并不是没有,是我看不见了。我所看见的,只是我自己的悲哀。 今天路显得特别长。 我回到家里,倒在沙发上,好像走过了长的路程。 “为了一个女人,是值不得哭的。我不要做一个给女人当作消遣晶的男人。” 我这样说,但是我的眼泪淌出来了。 我的眼泪居然会有这样多! “自杀,”我的脑子里忽然现出这两个字。我想起了我的自杀的哥哥。 “受了女人的欺骗以后,自杀是最好的报复的办法。” “但是她会不会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自杀的?” “恐怕她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