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落清欢》南东北西着

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第一章:到不了  乔落醒来的时候头有些晕,抬手娴熟地按掉闹钟,然后从床头的纸抽盒抽出纸巾敷到眼睛上,叹,又哭了么?  究竟梦到了什么她想不起来了,或者说,根本不打算去想。不过,估计是一些很快乐的片断吧。  她从床上跳起来,洗漱、整装,再对着镜子咧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镜子里的瓜子脸上眼神明亮,牙齿洁白。她满意地拍拍脸,抓起早餐冲出门去。  工作的地方是业界很有名的阳启基金公司,乔落作为美国一流院校计量经济学硕士,又拥有三年的工作经验,如今在阳启担任债券投资组合经理助理——一个不大不小的职位,说委屈有些过,但说正当其位又不是那么回事,可她自己非常的自得其乐。一直以来,只求无过不求有功,脸上总是挂着笑,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所以两年来跟同事的关系都处得很好,大家也渐渐不再追问她的背景和追求,尤其是在交了这个男友准备结婚之后,她更是淡出了八卦的中心圈。  刷卡、嗑牙、紧张的工作,报表、数据、模型、午休、八卦,再打着呵欠上工,今天除了阳启基金上面总公司的部门经理贺夕小姐亲自来视察了一圈以外,一切都平凡得没有任何值得提及的地方。转眼就到下班打卡的时间,办公室里气流波动,又开始临别前的八卦。  “你看到贺经理今天穿的裙子了么?Chanel的新款,我昨天才在杂志上看到。”  “那我倒没注意,每次她来我都只顾着看她的戒指了,那个至少有四五克拉吧?都快把我晃瞎了!”  “是呀是呀!不是说年底就要办婚礼了吗?都订婚这么多年了,她跟顾总的好事也到时候了。”  “说的也是,唉,人比人气死人,这一对男才女貌再加男俊女灵,你说还给不给别人留活路了,从此以后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哎,乔落你去哪儿啊?”史琪唤道。  纤长个子的女孩闻声转身,姿势简单却优雅莫名,扬扬手里的电话:“钟进查勤啊!”笑容浅淡自然,言罢转身走出门去。  “唉,这也是让人羡慕的,一对精英男女的组合。”八卦一号叹。  其实钟进家世非常雄厚,父母都是政界要员,本人也是一表人才。而乔落虽然人如其名落落大方,气质出众,姿色也是中上,但她家里……她家里,咦?她家是做什么的?史琪愣一下,怎么共事两年她竟然不知道她家是干什么的?不可能啊!一定问过的!她当时是怎么答的?史琪晃晃头竟然一点儿也想不起来,真是有负自己八卦集中营的外号啊!想不起来说明没什么特别吧?不过她既然能在美国留学5年,又付得起美国排名傲人的大学的学费,家境应该也不差吧?但无论如何跟钟家比还是相去甚远啊。  “史姐,没什么事我走了!”行到大门口,乔落摆摆手。  “哎,你明天还休假?”乔落每个月都有一个周五要请假,这也是她为什么从不迟到早退却从来都拿不到全勤奖金的原因,也因此年底所有分公司和总公司一起的表彰大会她从来都推辞不参加。  “对啊,明天有些事情……钟进!在这里!”乔落扬着笑脸踮着脚挥手,史琪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微笑。不知道为什么,乔落的性格虽然说不上内向但也不算活泼,可每次她大笑或是扬手时总会有一种非常阳光洒脱的气息散发出来,让周围的人也跟着心情愉悦。  钟进看见乔落,也挂着笑打开车门大步走过来,一边又礼貌地跟周围的同事打招呼。这无疑是个很高大英俊的男人,是时下流行的白面书生的长相,凤眼直鼻,二十五岁上下的年纪,气质温文又有些男孩子的爽朗。乍一看去和阳启的顾总有七分相似,不过这也难怪,谁让他们本来就是表兄弟呢。  他一手接过乔落的皮包,一手摸摸她的头发,牢牢地看住乔落的脸,眼神火热赤裸,全是热恋中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种忘乎所以的样子。  史琪看到这一幕抿嘴笑,识趣地走开。乔落有点不好意思,侧侧脸,咕哝:“干吗呀,大庭广众的!”可是视线却也胶着在钟进的脸上。  乔落如今是标准的瓜子脸,她不喜欢化妆,眉毛又淡眉间距又宽,只是简单地修了柳叶形状,一眼看过去脸上一双乌黑的眸子就更加显眼。她的眼睛很大,眼型微圆,黑眼瞳的比例很大,所以当她专注地看一个人的时候,眼神里总像是带着一种无辜可怜的湿漉漉的样子。她非常喜欢看钟进,只要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她偏爱在没事的时候静静地看着钟进的脸,那目光恳切得不行,有一种像要溢出来的满足。  钟进每次看见她这样的眼神就受不了,总觉得心里让人抓了一把,说疼不疼说痒不痒,只好捞她过来俯头深吻下去。这个时候乔落就会一边咯咯地笑着躲开,一边挥手轻拍他的脸,那是她难得放下平日优雅得体的外衣展露娇嗔的时刻。  钟进第一次见到乔落是在一个朋克主题的酒吧里,她是场内着装最符合常理的人。她一个人坐在吧台边上,没有表情,真的是一点表情都没有,连眼神都是放空的。  他看见她的时候,她也看见了他,两个人足足对视了十秒钟,最后是他先抵不住移开眼睛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他后来跟他哥说:“这就是一见钟情,那十秒通过我心脏的电压足够麻痹我的后半生,所以我决定放弃森林,非她不娶。”  那次见面交谈后得知他们都在美国念过书,又都是北京人,单身。于是顺理成章地交换联系方式,后来经过他热烈地追求,乔落很快弃守沦陷。如今虽然只有三个月,可是他已经求了十几次婚,别看似乎频率很高,但他次次都是花了大心思准备,电台、鲜花海、海滨、蜡烛、热气球和小提琴都全都试过,她每次都只是淡淡地笑,说:“谢谢。”最后竟然是一个最简单的桥段让她点头——他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然后将戒指藏在蛋糕里。  那天他头一次看到乔落的眼泪,他也头一次知道,泪如雨下原来是一个写实的成语。  “落,嫁给我吧,我会让你成为最幸福的女人。”这样的桥段和对白,却让她哭得喘不上气,将脸埋进他的颈项,一遍一遍地重复:“好,好,我们结婚。”  那天他们两个都喝到大醉,他确定即使跟她共事两年的同事们也从未见过那样失态的乔落。或者不能说是失态,她红着脸颊高举酒瓶大声唱歌,跳到沙发上尖叫,又笑又闹像个天真可爱的孩子,咕哝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眼神晶莹闪亮得像最美丽的钻石,神采飞扬地像要冲到天外去,那么美,那么神气,这种神气从她单薄的身体里喷薄欲出,沸腾着周围的空气。  神气到神奇。当时他就傻笑着坐在一边呆呆地仰头看着她,恨不得把天地间一切的一切都拿给她,统统拿给她,只要她一直这样的快乐。  其实他承认自己对乔落并不了解,可也正因为这样,他才这么着急想要把她娶回家。以前乔落总是以“你还并不了解我”为借口拒绝他,但是他并不在乎,他很清楚重点——他爱她。他知道,乔落是个有故事的女人,一个永远美丽得体的单身女人,一个笑容温浅目光深埋举止优雅的女人,一个二十七岁却常常像十七岁一样糊涂单纯的女人,一个穿着马靴独自出现在朋克酒吧,光看背影就让人哀伤,但看到表情却让人无言到揪心的女人,一个喝多了酒就大笑睡着了就流眼泪的女人。  而他爱这个女人。  楚馆是北京很有名的会员制休闲中心,是城内名流富贾的一个据点。由于环境清雅格调简洁标价颇高,且并没有喧闹的歌舞辣妹表演,在这儿扎窝的大多数都是些有墨水有地位又有银子的人。今日五楼内侧豪华包厢“楚狂人”来了贵宾,包厢经理亲自上阵端茶奉水。  一听“楚狂人”这名字很多人要喷水了,可是没办法,是老板亲自起的,好在这包厢名字并不收在名牌里,因此客人是没办法选择的,自然也就不会知道以格调著称的楚馆里有这么一个包房,因为这是老板的专用包厢。  此时屋内有四个人,张经理冷汗淋漓地半弯腰站在包厢中间,正赔笑着给一名男子斟茶。那男子懒洋洋地半躺在宽大舒适的酒红色沙发里,四肢修长有力,浓眉大眼挺鼻,额头宽广,性感的嘴唇正不耐烦地撇着,敛着眼,整个人明确地散发出一种强烈的不满气息。  “行了老张,再解释这些也没用,还是想办法拿这个月的账目来哄你们东家开心吧。”男子左边一位戴眼镜的斯文男人开口。  “这……孙先生,”张经理搓搓手,“因为失火这个月本就停业三天,再加上损失装修要冲摊,这个月……”孙豫一听他开口就心道:完,哪壶不开提哪壶,看你在这儿都鞠了二十分钟躬,想给你个台阶你不下,这回撞枪口上我可帮不了你了。  果然,贺迟一听这话,腿一收利落地翻身坐起来,动作简洁却充满力道,浓眉高挑着:“你的意思是,我还需要给你加些补助是不是?!”墨黑的眼睛逼视着眼前一下子变得更加惶恐的张经理,嘴角还勾着讽刺的笑,“我是不是应该再给你多派些钱,感谢你没把我这房子都烧没了?!啊?”贺迟本就声线醇厚,此时更是扬着声音质问,一字一句都咚咚地砸在对方脑壳上。  “不、不是这个意思!老板,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我……是说……那个,”张经理一脑袋汗,频频看向屋内另外一个男子,心里哀念:顾先生,你快救救我吧,我们老板就要把我吃了啊。  “行了,贺子,事已至此你就别发火了,再骂他也没用。虽然这次只是厨房那边小范围失火,但是这个问题的性质是很严重的。我看要不干脆把老张辞了,你再找人得了。” 顾意冬说起话来从来条理分明一字一句的,声音温润却向来言辞冷淡,话音一落,另外三人立刻都看了过来,张经理是惊恐,孙豫是憋笑。  贺迟则是怒目相对,心里恨恨地说:顾意冬你记着,你明知道我要是把他辞了,他那远方的堂叔的表妹也就是我的母亲你未来的丈母娘不得把我烦死啊?他这个废物管了没几天就处处状况,我连发发火出出气还不让了?!  顾意冬则对他的怒火无动于衷,微微前倾拿起桌子上的茶悠然自得地品了起来。他与贺迟无疑都是非常出色的男子,不同于贺迟强烈张扬的男子气息,顾意冬的气质是温润内敛的,星眸直鼻,皮肤白皙,看似无害却是如今金融界一匹响当当的黑马,如今拥有几家知名的信托公司和基金公司。  在他们这票发小聚会时,飞扬耀眼的贺迟永远是惹人瞩目的中心,而他永远是最少发言的那个。当然,这或多或少也跟他们背后的家世相关,以贺家的背景,贺迟想去哪里基本上都是可以横着走的。  但神奇的是,这一票人中偏偏他们两个最要好。贺迟火起来只有顾意冬拦得下,顾意冬犟起来也只有贺迟劝得听。  屋里空气正噼啪作响着,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孙豫舒了口气——救兵来了。  “哎呀,对不住各位弟兄,我钟远来晚了啊!”话音未落,一个很彪膀的人冲进来,“啊啊,今天一定要畅开来喝啊,不醉不归啊,我最近都快被我家那点儿破事给烦死了!”钟远一边嚷嚷一边一屁股坐到餐桌旁,这人方脸直鼻,乍一看鼻子倒跟顾意冬有几分相像。  “哎,老张,你怎么在这儿站着?赶紧走菜啊!大爷我快饿死了!”钟远说话间又脱下西装挽起袖子夸张地扇着风,他这么一咋呼,绷着脸的贺迟也缓了脸色。  张经理赶紧应着声溜了出去,顾意冬就接口问:“你家出什么事了?”  孙豫也同时开口问:“怎么?你弟的事儿还没解决掉呢?”一边又回答顾意冬,“你前些天出差了不知道这个段子,他弟跟一女的陷入热恋要结婚。”  “解决?别逗了,现在他都快把我给解决了!”钟远眉毛挑得老高,口气夸张,看来气得不轻,“昨天竟然拿了户口本说要去结婚,我妈在家哭天抢地的也没用。那小子这回是铁了心!我从小到大就没见他的主意这么正过!我真是不明白,你说他这几年跟着咱哥儿几个在外边开眼界也不少了,怎么就被这么个女的给整得五迷三道的?真不知道是哪路的妖精。妈的!”噼里叭啦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地说下来,可见心里怨气憋了不少有待发泄。  贺迟翘起嘴角,那笑容全不同之前,将他整个人抹上了些森冷的气息,“结婚?不错啊,这年头肯结婚的男的不多了。你弟原来看着也是一玩家啊,这转眼变成女人们口中的痴情好男人了,为社会做贡献啊!前儿个,我妹还说咱们这伙人没一个好人的,这回出了个痴情浪子,可给咱们拉拉平均值了!”  顾意冬没理他话里的刺,淡淡地问:“怎么着,那女的不行?这么下去是不是要跟家里决裂了?”顾意冬本来很少干涉其他人的私事,可是钟家不一样,钟远口中那个“哭天抢地”的钟母,正是他的亲姨妈。  钟远郁闷的灌口酒,“痴情?我看他是中了邪了!这才几天的工夫?我们连这女的什么来路都还没查清呢,这就非她不娶了!可不要决裂么,我爸我妈天天挂嘴边上说要跟他断绝关系,但这不是狠不下心么!我这都快变成街道主任了,天天两头的劝啊。那浑小子可好,一点儿也不怵,这普天下眼里是除了那女的没别人了!你说这乔落够能的啊?仨月就把我弟给终结了!”  顾意冬猛地一震,手里的茶杯都没端住,一倾之下,洒了一桌子,一旁的服务员赶紧上前,他也顾不得,迅速地看向一脸玩味的贺迟,那神色夹杂着惊疑和狠戾。顾意冬几乎从未有过这样的表情,连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的贺迟恐怕这都是头一回见,可此时贺迟却恍若未见侧着头满不在乎地把玩着酒杯。  孙豫也一愣:“乔落?哎,这名字挺特殊的,是不是高高瘦瘦挺有气质的一个女孩?”  钟远皱皱眉:“对,差不多那样,能有快一米七吧,挺瘦的。我远远看过两回,一笑起来挺特别的,你认识?”  孙豫又问:“做金融的?”  “对,金融业的,我刚查的,在阳启基金,哎!是意冬的一个子公司嘛!”  顾意冬没说话,只是狠狠地瞪着贺迟,整张脸绷得死死的,几乎都能看到额头上突突跳的青筋,好在屋里光线并不亮,他又坐得靠后,所以并没有人发现他的异常。  孙豫不明就里也跟着看向贺迟,忽然一拍大腿,指着贺迟:“乔落……是我一铁瓷的前女友啊!”  钟远一听:“真的?前女友?怎么分的手?”  孙豫神色怪异:“因为我那兄弟要结婚,她不干,就分了。我那兄弟还因此相当郁闷了一段时间。”  “啊?什么时候的事?”  “没多久,就去年。”  钟远有点呆愣:“那是说,这次我们都白折腾了?这女的不结婚?”  贺迟懒洋洋地敲敲雪茄刀,终于开了口,淡淡地吐出一个字:“悬。”  孙豫追问:“什么悬?是结还是不结?”  钟远烦躁地抓头:“你问他他怎么知道?”  孙豫倾身:“贺子你就别装了啊,这节骨眼,满足一下兄弟们!我说了啊!贺子,曾经跟她有过一段。”  “啊?”  孙豫还嫌不够似的,摇头晃脑地伸出三只手指:“三年哪!”  钟远傻眼:“啊!三年?什么时候的事啊?从来没听说你跟一个女的这么久的!弟兄啊,我亲兄弟的一辈子啊,快把你知道的说说,什么样人啊?哪个路子来的?要什么啊?”  贺迟点上雪茄,眯起眼睛,狠狠吸一口:“六七年前我还在美国的时候。三年,一年一千万。”  “什么,什么意思?”钟远这回是彻底呆了。  孙豫皱眉:“你虽然一向阔绰,六七年前这对你算是一笔大数目啊。为这么一女的值么?”  贺迟吐出一口烟,烟雾弥漫开来,看不清神色,语气也是平铺直叙没有任何起伏:“当初也有点逞能了,她之前的那个金主给她一年五百万,我说我给你翻一倍,你跟我。”  “包养?!”钟远终于找到自己的舌头。  贺迟没说话,耸耸肩,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  “你是说包养!这个乔落是这路货色?!天哪!我们钟家这是造什么孽了?!真是看不出来啊!看上去挺清秀一女孩啊!”钟远跳脚,在屋子里团团转。  孙豫疑惑:“之前跟我哥们儿那会儿你没说啊?!”他见过那女孩,淡淡的疏朗样子,怎么也不能跟二奶、拜金女这样的字眼联系起来。  “因为之前她一定不会嫁。”  钟远跳过来:“可是胃口这么大,没道理看上我弟啊,难道年老色衰要找个靠山?可是这样的不是找个富商更好?”  贺迟语气有些烦躁:“三年后她跟我提的分手,我给她加到两千万一年,她不干。”  “你是说她把你甩了?”孙豫脸有点扭曲,要知道贺大公子从来没在女人堆里有过败绩,或者说,从未见他为任何一个女人皱过一下眉头用过一点心。  “对,把我甩了。她,乔落,为了一个落魄得连饭都吃不饱的穷搞音乐的,头也不回地走了。”贺迟耸耸肩,笑了起来。  钟远两眼发直:“我怎么越听越乱了?她到底是求财还是不求财啊?”  “总而言之,你弟弟很危险。别人我不敢说,如果是你弟,”贺迟若有深意地看向一直脸色阴冷得像要滴下水的顾意冬,“那这个婚很有可能真的结了。”第二章:乔落不乔落〓〓〓〓  周五起来的时候天气很好。乔落刚起床的半个小时反应要比平时慢半拍。此时她站在洗手间对着牙膏出神。  记忆中有个人总是喜欢在这个时候作弄她,拨她的耳朵拉她的头发打她的屁股,她总是反应不过来,先转头呆呆地看着那个人,然后才想起来反击,而那人早就大笑着跑远,一边喊“呆落落落落呆……”连着念像是绕口令。然后她就很懊恼地撅着嘴鼓着腮帮子想倒回床里去,这时那人就会很快地跑回来一把捞住她马上就要陷到床里的身子:“呆落落,你不能再睡了,八小时睡眠才是最长寿的,你乖,阿嬷领你去洗脸。”她就会笑,然后乖乖地倚着他让他领到浴室,看他给自己挤牙膏调水温。  不对!她一定记错了,她那个时候应该是不会笑的吧。那个时候?哪个时候?那个人是谁?  乔落对着镜子笑笑,满意地看着镜子里的脸自然真诚,她似乎是有一段日子是不会笑的。所以后来再次学习笑的时候,脸部肌肉总是僵硬得像是打了肉毒杆菌。  低头拧开水龙头,这个时候她又变成了面无表情。很多人面无表情的时候会变成一张臭脸或是显得萧索,但可能是她之前的人生过于顺利风光,所以一正一负之后,如今她面无表情就是真真正正的没有表情——看不出一丁点情绪的端倪。  脑壳中不期然又回想起那个男子爽朗畅快的笑声,像今天的天气一样没有一丝阴霾。乔落按按额角,她交过的男朋友太多了,记不清是谁很正常吧?况且,她最痛恨回忆了,过去就过去了,她从来不去想,即使勉强想起也难免会出现些张冠李戴的事情吧?  九点半的时候,乔落像往常一样准时到了延希特殊儿童福利院。她是这里的义工。回国后,乔落每月会固定一个周五的上午来这里给小朋友上几个小时的课,周末她如果有时间也会过来帮忙。有时候是画画,有时候是弹琴,有时候是英文,一般她都看小朋友的意愿。  今天阳光很好,小朋友都坐不住,所以乔落干脆将电子琴迁到草地上领大家一起唱歌。小朋友都很喜欢他们美丽活泼的乔老师,每次乔老师的课他们都很认真听话,刘副院长常说:“虽然他们都有些各种各样的障碍,但他们分得清谁是真心对他们好。”  乔落也每每在跟孩子们接触时,看着他们纯然信任的眼神时,才觉得自己还活着,还被需要着,才觉得自己是乔落,或者说,还是乔落。  中午的时候她跟福利院的刘副院长一起在食堂吃饭。她们可以说是老交情了,刘副院长之于乔落如今很像是半个母亲。有时乔落也会挠挠头问自己,这样雷打不动的坚持每周来这里一上午,究竟是为了见孩子们还是为了见刘副院长呢?  乔落跟刘副院长认识超过十年了,当初自己还是个高中的学生,刘副院长也只是这里一名普通的老师。那年她随着学校来献爱心,被所见所闻深深触动。接下来的三年多直至她去美国,她一有时间就会来这里帮忙,还跑遍了北京大大小小各种儿童福利院,并在学校里面多次宣传希望同学伸出手献爱心,呼吁大家关注这些孩子们。她周围的人全都在她的压力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更因为频繁地出入北京“希望工程”的办公室,她跟里面大大小小的工作人员都混到熟识。呵,那个时候啊,她人生顺遂得容不下一丝一毫的伤感,很有一股视天下为己任的精神头。  那个时候,她的父亲也是那样慈爱并骄傲地看着她,摸着她的头发说:“我的落落,有种民主运动时有志青年的气节呢。”她并不明白,乔父又说,“你知道当年那些提出先进运动的青年都是些什么人么?他们无一不是出身良好,没有生存困苦的难题,在优越的环境中长大。他们不需要考虑耕种和天灾,不需要考虑漏雨的屋檐和残破的铺盖,他们思考的是更形而上学的东西,他们考虑精神,考虑人权,考虑博爱。”  说到这里乔父又笑了:“爸爸年轻的时候没有考虑这些问题的台阶,我的落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爸爸为你骄傲!”她依旧懵懂,她不太了解这些因果。她只知道看到那些被遗弃的孤儿,那些生来就带残障的孩子们,那些一出生就注定不能吃饱穿暖的孩子们,她就真心实意的心痛,想要给予关怀。  想来有趣,她当年曾经多次因此受到表彰,也多次有亲属激动地握着她的手热泪盈眶,院长拍着她的肩说着感谢的话,甚至她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作为年轻学生的模范典型……她一度觉得自己真像一个光荣的战士。  后来她才明白,这些关注更多的源自她的姓氏,也许那些感激赞叹是真的,可是究竟是因为她成为了那个跨越阶级的人所以使感激翻倍,还是这一切干脆就是做给她头上的那个姓氏看的呢?其实,这些她已经不会去想,也从来不曾在意过。况且她如今已离那个阶级很远很远了,不会再有人觉得她纡尊降贵,不会再有人觉得她的良心格外值钱,她反而能做得更加用心更加坦然。  其实,她觉得是她更感激一些。  这些孩子们并不知道,当她所有深爱的人都离开,所有相信的人都背叛,当她躺在异乡的病床上对生命失去渴望的时候,是那封掷在她身上的厚厚的信,那封用孩子们歪斜稚嫩的字体或写或画的表达着对他们落落天使的思念和信任的信,让她重新站了起来。  那时,她将信紧紧地压在胸口,眼泪淌到眼睛都睁不开,跟自己说:乔落,活下去!  “落落啊,怎么最近又瘦了?你看看你,现在小脸就剩下一点点,想当年还一直嚷嚷着减肥呢!”刘副院长一边说,一边慈爱地将菜再移近乔落一些。  “刘姨,您就别提当年的事儿了,我当年脸圆得都快把相机撑爆了!我从来不敢看那时候的照片!刘姨,您看要不咱们把走廊里我当年那照片换一幅吧?”乔落一千零一次请求,可怜巴巴地眨着眼,她面对刘姨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卸下伪装,变成一个爱撒娇的孩子。  “不成!哪里圆了?我看挺不错!健健康康的样子!你现在啊是照不出那时候的样子喽!”刘淑芹话音一落才想起不对,赶忙又说,“我是说我们落落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有女人味了,是大姑娘了!前儿个我那外甥又来打听……”  乔落像是完全没有多想,嚷嚷着打断:“哎呀,成,成!刘姨我多吃还不行么!您也多吃点!快快!再不吃该凉了!”  刘淑芹看着乔落低头扒饭的样子,叹了口气。她还能不明白这孩子的心思?可是毕竟这么大的女孩子了,家里也没人替她操心。她一路看着这孩子过来,总觉得心疼得紧,就像自己孩子一样。  “落落啊,刘姨不是说钟进不好,我知道那孩子待你真心,可是你应该比刘姨还清楚,他家是不可能……”  “刘姨,我清楚。我知道您是关心我,您别为我担心。”  “唉!”  傍晚时分,乔落坐在261路公车上一脸疲惫地看着窗外:才刚刚入春,明媚的白日还是不长,她上车的时候天还微微昏暗。看着路旁的住宅楼里一家一家的灯火亮起来,眼底倦色更浓,身上也觉得渐冷。这时手机响了,她知道不会是钟进,虽然他们在一起不久,但她一开始就向他声明——每月第一个周五是她的个人时间。近四个月来,他从未在这一天打扰过她。  “你好,我是乔落。”  “还没回来?”男人的声音醇厚语气简洁。  “嗯……有点塞车。”乔落闭了眼,将万家灯火隔于眼帘之外。  “还要多久?”  “半个多小时吧……你有事?”  “对,上次你陪我见的德国佬后天走,我想今晚给他们送行。”  “今晚?你是说……我……来不及啊!”乔落睁开眼。  “还有两个小时。你现在到哪儿了?我开车过去接你吧。”  她忍不住翻白眼:“你也知道,我今天都穿着很随意的,你就是接到我,我这身衣服也进不去餐厅啊!”  “我这里有你的衣服,你要哪一套?或者我们直接在路上买。”  “大少爷,我没有化妆,这也太不尊重了吧!不能改明天么?”乔落有点急了,刚才那点落寞的情绪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了,这个该死的男人怎么每次这天都有节目啊?!  “你皮包里有补妆用品,不够我们可以现买。欧洲人不喜欢周末办公的,而且你明天不是要跟钟进去打高尔夫?”  一串话把乔落堵得够戗,她张了张嘴,最后终于落败地说:“我现在西直桥附近。”  “好的亲爱的,小爷我正巧离那儿不远,你在车站等我,十分钟后见!”忙音传来,剩乔落对着断线的手机干瞪眼,她发誓她听到了他话语里得逞的笑味!  周六的天气没有周五好,稍稍有些阴天,乔落很高兴。虽然她对美妆并不热衷,但好歹上了年纪,这样的风吹日晒,还是极需要勇气的。  很显然,乔落纯熟高杆的球技让钟远大吃一惊。毕竟他约在高尔夫会馆在一定程度上是有些下马威的意思的。  但他沮丧地发现,非但没有挫伤乔落,反而加炙了钟进的热情。  乔落这是第一次见钟进的亲属,她清楚他们的立场,但钟远的客气礼貌仍让她微微诧异。转念又轻哂,怎么忘了,书香世家啊,即使是他们家所谓的“莽夫”钟远在人前又何尝不是礼仪完美的翩翩君子。  支走钟进,钟远终于得以发言:“乔小姐,我看得出你是明白人,那我就不说杂话了。鉴于钟进跟我们提出想与你结婚,所以我想我们有必要了解一下你的情况。如有失礼的地方还请见谅。首先我想请问,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因为钟进从提出要结婚到现在时间都还很仓促,钟远目前虽然通过各方渠道调查,但竟然没有得到任何有关她家世的资料。  “我明白,但关于这一点我不想谈,抱歉。”乔落淡淡的,面带得体的微笑,却神态坚定。  钟远一哽,万万没想到碰个硬钉子。作为钟家长孙,他基本习惯了在面对平辈时,别人对自己多少带些示好的脸皮,尤其是年轻的女人,几乎无一不是带些局促和小心翼翼。可是面前这个穿着一身简单白色球服的女人,竟然这样的洒脱自在,不卑不亢。连拒绝他如此合理的问题都干净利落,一丝赧然也不见,这般的理所应当。他甚至要有意识地挺直身板才能保住气势不被压倒。  他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风度,注意风度!不想谈无所谓的,这些早晚都会调查出来,不过,关于……“那好,我听说你曾经……”不知怎么,看着对面那双眼睛,钟远无论如何说不出包养两个字,“咳,贺迟,跟你在一起三年,一年一千万。”  乔落眉头一颤,迅速掩下眼帘,就知道那男人不会让自己顺利结婚。  钟远清清嗓子:“还有,有人看见你半夜出没在他的公寓。并且以他妻子的身份几次出席宴会——我是说,最近。就算之前的事情是历史,这点,我们总有权利过问吧?”  “那三年……”乔落眯起眼,望向正在吧台帮她点沙冰的钟进,他也正好看向这边。见乔落望过来,他立刻扯出一抹鼓励的微笑。两人距离不近,远远地看过去,那额头那鼻子那下颌,还有那弯弯的微笑的眼……乔落默默地吐了一口气,“因为那个时候我缺钱。”  “我能不能问为什么?”  “因为我母亲,病重。而我那个时候……身无分文,连饭都吃不起。”乔落笑笑,然后耸一下肩,抖落一瞬骤起的萧索,抬眼直视钟远,“为此,我一生感激贺迟。我可以为他赴汤蹈火,几个小小的宴会实在不算什么。”  钟远立刻感到天旋地转,觉得整件事情再次急转直下。从气质淡雅的海龟到拜金傍款女,如今转眼又变成了舍己救母的大孝女?  贺迟到会所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殷勤的钟进和呆怔的钟远,乔落背对着入口,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诡异的气氛被他的到来打破。钟进先看见他,站起来:“贺大哥,你今天也有空?哎?你的脸?!”  “你的脸怎么了?!”钟远也回过神来嚷嚷。  乔落闻声转身,看见贺迟一向堪称漂亮的脸蛋上,眼眶青紫嘴角红肿,却还是笑得阳光灿烂。乔落乍见忍不住倒吸一口气,这是一向爱惜皮囊的贺迟?!  “你怎么了?昨晚还好好的啊!”她拉住他的手臂。  贺迟哎哟一声惨叫:“轻点轻点!我的姑奶奶啊!”乔落才发现自己一时心急,下手有些重。  他们昨晚一起陪德国夫妇吃完饭送她回家时,贺迟还是那个风度优雅毫无瑕疵的英俊公子,怎么才分开十个小时他就变成这副模样?这事不能怪乔落着急,贺迟年纪不大却已经是一个庞大的建筑集团的董事长。他的脾气那么冲,她总是担心他得罪什么人。可是她忘了昨天他们活动的范围就在小二环,而且贺迟的路虎是看见歹徒就能压过去的,他住的地方又是里三层外三层警卫,不法分子想要找上他那还是相当不容易的。  她紧皱着眉头责问道:“手臂也受伤了?你怎么回事,怎么伤成这样?一宿觉的工夫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我,这个……那什么,跟一朋友在我家过了几招,他现在也不怎么样。”  看着贺迟那仍旧灿烂的笑容,钟家兄弟在一旁惊讶得闭不上嘴。要知道,贺迟从小到大都是孩子王,所有人中脾气最爆最特的就是他。从来都是他发火别人听着,他惹事对方赔罪。贺家显赫,又是老来得子一脉单传,宠他宠得上了天,别说同辈,这是个连长辈都不敢多说一字半句的主。谁要在他少爷面前让他不舒坦了,早两年那是手边有什么砸什么的脾气。  可如今看他微微哈着腰,挠头讷讷解释的样子……天下蓝雨了啊……  “完了,完了,这几天受刺激大发了,我现在不只头晕,我还幻视幻听啊……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钟远兀自喃喃着。  而钟进,很显然,惊诧之余脸色很有些抑郁。虽然他知道贺迟和乔落在美国是同城的同学,而且似乎是曾经的情侣。他一直说他不在乎乔落的过去,可如果那人是贺迟,是更英俊更有权势的贺迟,如果贺迟待她仍然如此特殊……  散场的时候钟进和钟远分别去提车,乔落和贺迟等在门口,乔落等钟进,贺迟等司机。  “一会儿干什么去?”  “逛街。”乔落声音有点低,一会儿,要去买些结婚用的东西。  “真打算结婚?”  “嗯。”  “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  乔落低头不语。  “真是白痴!”  她还是不说话,一会儿抬头问:“你的伤……去过医院了?”  贺迟扯着一侧没受伤的嘴角笑,即使脸上青青紫紫却仍然俊帅邪气:“我们落落关心的是我么?”  乔落眼中闪过一抹懊恼,抬手打他受伤的手臂:“白痴啊你!”看他龇牙咧嘴,然后抿嘴笑,又忍不住皱眉,“怎么伤得这么严重?破相呢。”连车都不能自己开了。  “切,担心你自己吧!”贺迟的司机到了,他一步三晃地走过去。  “什么意思?”  “某人认为我们合谋欺骗了他,天知道他是以什么立场过问。”他回头眯着眼睛看她,“不过你知道,他可是很难搞的。”  乔落一怔,嘴角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贺迟两指并在眉间行个礼:“好运了,落落公主。”然后不理乔落瞬间僵硬的神色,哈哈大笑着坐进副驾驶座,扬长而去。  周四中午,乔落一手拿着面包一手握着鼠标,一个一个的挑拣可用模型,眼睛酸涩颈椎僵痛。办公室里一片肃杀,她们债券投资组合部向来不像投资部和咨询部等地方那么忙乱,这里是更偏内部和技术的部门,可是这星期一上班所有人都忙得恨不得一人掰成仨人。  交上去的方案一遍又一遍的被推翻,经理周二又忽然外调,换了一个搞不清楚门路的MBA过来,这可难死了乔落这个经理助理,两面受夹板气。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任务却翻倍的压下来。其实他们投资组合部门大部分都是学数学和计量经济出身,是个对专业要求很高的部门,以往上面的审核都只是走走过场而已,而这周就像是吹了邪风了,审核每每挑出一大堆问题不说,这个新来的经理还跟着指手画脚乱指挥。甚至在周三的各部门汇总上,一向平稳的债券投资组合部被严厉的点名批评。  这简直就像一场没有任何预兆的天灾,整桶污水从天而降,哗的泼在他们身上,放眼所及,乌云翻滚,雷声阵阵,人心惶惶。  部门里的同事对这一连串的打击显得完全没有招架之力,但连抱怨的时间都没有,相顾之时眼里都是茫然,刚叹口气就被成山的数据埋没。尤其是乔落带领的小组,眼看着大家的心血一遍一遍被莫名其妙地打回来,乔落连撑了四天脚不沾尘夜不闭目的日子,如今简直是心力交瘁。  “乔助理,进来一下。”说话的是贺夕,美丽的脸上表情冰冷。  在部门里人仰马翻几天之后,昨日他们终于扛不住,联名写信上交说希望总公司派相关专业人士支持。公司效率一向上佳,今天天兵降临,来的就是贺夕。贺夕是B大的金融学硕士,在总公司做基金经理,不可谓不专业。  “乔小姐,我们认为你们上午交上来的方案中系数检验并不尽如人意,希望你们能找到更好的方案。”贺夕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很有些大家闺秀的矜贵样子。但乔落知道,她远不像看起来这样娇柔,她是一个很有能力和毅力的女人。  “贺小姐,其实我并不是非要待在阳启不可。”乔落靠进椅背中揉着额头,她是真的有些生气了,他们一组人这么多天的成果交上去半个小时就被打回来,以一个这样片面的理由。  贺夕闻言并不诧异,却也没有说话,和贺迟相似的漂亮眼睛只是看着面前疲惫的乔落,眼神中竟似含有一丝鼓励。  “如果我离开……”  “乔小姐,如果要离职,你这样的职位是需要提前两个月递交说明的。”  乔落看向贺夕,这个女人这些年变了很多,记忆中她因为身体不好总是一副柔弱的样子,但如今那柔弱之下的韧劲却越发明显,这也是职场磨炼的功劳吧?  那个男人,在做些什么呢?他要把身边的女人都逼成钢铁战士是不是?  多少年前呢?这个女人走到她的面前坚定地说:“乔落,我知道你会回来,我要你看见,我可以取代你,不是只有你乔落不怕风吹雨淋!”  乔落闭闭眼睛,原来自以为忘记的,都还在那里,“我现在递交辞职申请,然后我想休长假。”  不是不能坚持,不是不能忍受,只是这场战争目标明确,势力悬殊,她又何必扮演苦情,给他人增添愉悦?何况又累得共度两年的同事跟着吃苦受罪。她一向很好说话的,早在多年前,她就已经不是那个凡事诸多要求的乔落了,想让她走路?可以啊,其实直说就好,实在没必要这样兴师动众的。  不舍么?自然是不舍的。毕竟七百多个日夜奋战在这里,她虽然不算尽力但也用心。不过,她的小小心情哪里会在别人的考虑范围之内呢?她啊,早就逆来顺受惯了。  “什么理由呢?”贺夕微微倾身。  “婚假。”第三章:落落小心,转弯了〓〓〓〓  因为大钟同志最近心情不好,所以一众兄弟又被他拉出来喝酒。  “行了,大钟,你少喝点吧,要不把你弟叫出来,咱哥儿几个跟他谈谈看?”说话的是宋海,他在这票人中年纪最大,三十出头,上次聚会他没来,因为他那个小女友办巡回演唱会,他跟着当孝子去了,刚刚也是被他们好一顿笑话。  “现在谁都没用,我估计这样下去只能去找道士才好使了!”钟远又干一杯。他们这票人中求放荡的有,求清纯的有,求刺激的有。身边环肥燕瘦,从清高严肃的女博士到能滴得出水的小模特,都有。就是宋海身边这样一挥手几万人跟着走的歌星也不少,就是今天搁这儿放着,他们也不会多瞅几眼。说穿了,他们玩惯了,也不怵玩的事。  但他们这群发小都有一个共识,不管你怎么玩,你是喜欢清汤挂面还是迷恋半老徐娘,你是黑幕操作还是一掷千金,那都没问题,他们玩得起,耍得起。可是“结婚”这两个字,你就是抽了裤腰带,亮出白肚皮,也还是要稳稳地给我埋在舌根子底下,摆都不要摆一下。  “曲姨不是今天去找那丫头谈么?你母亲可是狠角色,我说,你就等好吧!”孙豫也劝。  “那乔落可硬着呢,也不知道我妈要去跟她谈什么……”  “好了!别婆婆妈妈的,咱走一个!”贺迟一扬杯,见底。大家也跟着纷纷起杯。  正说着,钟远电话响:“喂,对啊,在楚馆呢,在啊,都在呢,来吧,那什么……喂?喂!”撂了电话看向一直没说话的顾意冬,“是小进,说要来找你,挺急的,什么事啊?”  钟进进来的时候夹着外面的冷风,先打了一圈招呼,没顾上说话又被罚了好几杯酒,他本就不胜酒力,这会儿更是红着脸频频咳嗽。  贺迟看他那样就乐了,一摆手:“够了,你小子急急忙忙地干什么来的?”  钟进吸口气,看向顾意冬:“意冬哥,我是想问问,那个,乔落辞职的事。”  “呦,意冬,动作挺快啊,前后一周的工夫就把你最忠心肯干的员工扫地出门啦?”贺迟扬着两道飞扬的浓眉揶揄,眼睛里却不见笑意。  钟进看顾意冬没说话,有点着急:“意冬哥,这事不是小落跟我说的,是她说太累了辞职了,我自己打听的前因后果……我跟小落的事不怪她,是我一直拉着她非要结婚的。”  顾意冬垂下眼,嘴角却噙着一抹笑,灯火明昧间,显得整张脸好看得有些飘忽。  顾意冬自那事过后的这些年一直都是冷冰冰少言少语的样子,从头至脚讳莫如深到了极点,今天不知是哪里的变化,整个人看过去忽然有了一些许久都不曾在他身上见到的生动的气息。在座的其他人看着也觉得有点儿迷惑,很多年不曾见过这样人性化的顾意冬了。  宋海不自觉地就叫出他儿时的绰号:“驸马爷,你真把人家女友给炒鱿鱼了?”  钟远也跟着问:“驸马爷,你把乔落辞了?那她在这行还能混下去么?虽然她……那个,可是对一女的赶尽杀绝这也不符合咱的作风不是?”钟远说完抓抓头,他也想不起来为什么顾意冬会叫驸马爷,好像是因为小时候他总跟在一个女孩儿的后面鞍前马后的,他们叫那女孩儿公主,自然就叫他驸马爷。  “意冬哥,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小落工作很用心的!”  “没有误会。而且也不是我解雇她,是她自己提出要辞职。”  “对,不是你炒她,你只是逼得她除了辞职以外没有别的选择。”贺迟懒洋洋地开口。  “其实也是有的啊……” 顾意冬静默一下,忽然懒懒地笑了,凤眼斜斜地瞥过去,流闪着只有他们两个明白的意味。  贺迟啪地一拍桌子就站起来,孙豫连忙死命拉住他,“贺子,贺子!别激动啊!”呼啦啦一桌子人也都跟着站起来。钟远他们也都赶紧拦着,钟进不明所以地随着站了起来。  宋海刚才看见贺迟和意冬脸上的不明伤痕就问过,知道两人前几天打了一架,还颇为震惊了一会儿,毕竟这么多年的兄弟,又都是奔三的年纪了,就算贺迟脾气比较爆,这几年也都深沉了许多,更何况,顾意冬哎!他都从来都没见过他大声说话,永远是温文有礼的样子。  钟远一边抹着汗庆幸今天让他们分开来坐,一边拦在顾意冬前面:“贺子,咱火气别这么大!你看大家这样都吓着你们家服务生了。”他最近真的是很操劳啊,自从钟进拉了这个叫乔落的说要结婚,一切好像都不对了。  宋海也张罗着:“就是就是,都坐下,坐下啊!来,给贺子满上!什么事儿啊,咱兄弟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啊?来来,都喝杯酒,有什么事好好说。”  顾意冬敛一下眼,先端起酒:“贺子,咱们是最铁的朋友,我以为你从来最明白我,不是么?”  贺迟怒声:“你不应该……”  “别跟我说什么应该不应该。你就应该么?”贺迟闻言脸色骤变,顾意冬嘴角含一抹笑,看上去很温暖的样子,却隐隐有一丝极锋利的恨意,“你就说,如果你是我,你怎么办?”  钟进到乔落家时有些失魂落魄的。  乔落的家在二环边上,一套大约六十平米的半旧小套房。因为要结婚的事,钟家冻结了钟进的大小账户,那个时候他们两个站在她的小套房里相视苦笑,然后决定就把这套小房子当作婚房。  他那个时候觉得很愧疚,可是乔落浑然不在意,只是说:“有我跟你就够了。”  因为要装修和搬运东西,钟进手里有一把这里的钥匙,他打开门的时候方厅没有人,地上堆了一些他们前些日子买的婚礼用品:“落落?”他唤,然后在卧室看见乔落。  她蹲在床边,床上铺着他们昨天一起买的粉红色带绯子的绸缎床罩,很华丽梦幻的样子。她当时还娇俏地笑说:“这么一把年纪,结这么一次婚,就让我装把嫩吧!”  可是此时她弓着身子蹲在那里,将脸埋进这铺床罩里,一动也不动。这个姿势那么的无助、弱小、失望和抗拒。  钟进在门边看着,忽然觉得心痛得呼吸不了:“落落……”他轻唤。  过了一会儿,乔落抬起头来,钟进像往常一样穿着米色的衣服,站在门边温柔地看着自己。下一秒钟,她的眼里就涌现出无穷无尽的哀伤。  钟进走近她,轻轻地揽住,将她的脸放在他的肩颈——他不想让她看见他脸上的无奈,他希望她在他的怀里。  乔落低语:“我今天见到了你妈妈。”  钟母还是那副娴雅的气质,跟她的姐姐如出一辙。她看见乔落,眼光淡淡闪动,微笑着:“是乔落吧,这些年你变了很多呢,二姨差点就认不出来了。”  乔落颔首:“曲阿姨,好久不见了。”  微微挣开钟进的怀抱。乔落的手指很苍白,手背上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她伸出手,细细地描摹着钟进的脸颊:“我是真的真的想跟你结婚……我想跟你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哪怕吃不饱穿不暖,哪怕我们流落荒岛危机四伏。呵,我都只想跟你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只有我们两个。钟进,你明白么?”  “我希望我明白。”钟进看着乔落,眼神痛楚,她这样的苍白无助,这样的沉寂消沉。但是,她的伤心她的无奈是因为他吗?  乔落微微侧头,眼神疑惑无辜:“你不明白,对么?呵呵,你看,你不明白,可是明白的人又不相信。”乔落笑得灿烂,灿烂得刺眼,“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知道你是钟进,是钟进。我真的累了,我真的是想就这样停下来。为什么没有人肯给我一个机会?为什么连你都不相信我?这世上又有几段婚姻的起始是美满无瑕的呢?我有跟你过一辈子的心……不够么?不够么?!”  曲雅琴优雅地喝一口茶:“乔落,你是一个非常好的女孩子,曲姨从小就看着你,不会错。可是……婚姻,毕竟是两家的事情。你知道,我们钟家也不是非要计较门庭这些的。不过,以我跟他爸爸的位置,作为亲家,至少也要家世清白才好。你说,对不对?”  乔落扣紧了手指,又听她说:“而且,我的儿子我知道。进儿他直率热忱,可却被我们保护得太过单纯。我知道他想跟你结婚我们谁也拦不住。乔小姐一直是个有能耐的女孩子,到如今贺家儿子为你鞍前马后,我还有个痴心的外甥到现在也不肯结婚。”曲雅琴顿一下,“可是我的儿子,真的无福消受你的美意,我们姐妹自问一生光明磊落,乔家的门庭,我们真是,高攀不起。”曲雅琴声音含笑,一手掩住唇边讽意,“你也了解进儿,像乔小姐这样复杂的经历和背景,你认为单凭进儿此时的冲动和热情,够不够跟你共度余下的半生?他就是此时能接受,那是不是就能消化?而且,你知道,他从小最崇拜的人,就是他的意冬哥哥。”  乔落颓然地捂住头,她所有的力气都在下午与曲雅琴的对谈中耗尽了。呵,清高自持的曲家姐妹也只有在面对她乔落的时候,才会不惜刺破自己高雅的面具,流露出刻薄狠毒吧?  “落落!你不要这样,我相信你,我相信你!真的,其实我都明白,我明白的!”  “你明白?”  “我明白,落落公主。”  乔落猛地一震,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然后像是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他,几乎尖叫着:“钟进!”  钟进倒在地上,苦笑的脸却更显痛楚:“这回你相信我明白了吧。”  乔落只是看着他并不说话,像从不认识他一样,身体微微颤抖着。  “落落,你不肯嫁给我了是不是?我原是真的以为自己可以让你幸福的。”  “为什么,都要这样逼我?”  “对不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并不是一开始就蓄意接近你,我是后来才想起的。当我发现你竟然是我儿时梦中的落落公主,我那么惊惶不安,我多怕这个秘密被别人发现,我多怕你被别人抢走!”面对钟进深沉哀伤的目光,乔落有些怔忡,她忽然发现,原来自己错了,大家都错了,他早就不是那个跟在大家后面喊着“意冬哥哥等等我,落落姐姐等等我!”的小孩子了。  “落落,我无意把事情搞到这个境地,我只是……爱你,想跟你在一起,想给你幸福。你在我心里,从来都是那个金光闪闪的落落公主。我知道你是真心想嫁给我,真心想和我过一辈子。你答应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真的!因为我知道你从来都是一言九鼎的女中豪杰。记得么?你以前总说自己是坦荡无畏一言九鼎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呵呵。”  乔落一愣,也忍不住舒开了眉眼,甚至隐隐地有了些笑意,多少年了,再也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以前的事情,“这话你还记得?那时候你才多大啊?”  “四五岁吧,够大了。我记得你穿着公主裙站在一群人中间趾高气扬的样子。当时真的好羡慕你。”  “呵呵,是么,我都不太记得了。”乔落低下头。  “我记得,我还记得你是唯一敢和贺迟小王爷呛声的人。”  说到这个乔落也笑了,那个年代电视上播一个什么古装剧,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里面有一个霸道跋扈的小王爷,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于是他们就叫贺迟小王爷,里面的驸马温文尔雅俊目白面,所以就叫……不过这些称呼他们都是玩的时候背地里叫,叔叔伯伯们很忌讳这些称呼,不过越是这样他们越想叫,闹得不亦乐乎,鬼鬼祟祟唧唧喳喳的,想来也是一段很有意思的岁月。  原来,回忆真的没有必要这样回避是不是?总是会有一些温暖的东西留在那里吧。  “钟进,我……”  “落落,给我一次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好不好?求你。我会让你幸福的!你相信我!”钟进攥住她的手。  “钟进……”乔落看着他的脸,多好看的一张脸,不要皱眉啊,傻钟进,到了这一步,我怎么还能嫁给你呢?  钟进看着她温柔哀伤的脸,心中的惶恐痛楚一波接着一波地涌上来,不行么?他还是不行么?!  “别哭啊,进,你不要难过。”乔落温柔地擦拭他的眼泪。他的眼睛真好看,一双会笑的眼睛,可是却为她流出了泪水。她也曾经看到另一双这样的眼睛流出泪水,每一滴都烫在她的心上,刻骨地疼。  “对不起啊,真的对不起。”  “不,落落,是我对不起……”钟进哽住,他不行啊,他终究是不行啊。其实,本来就知道的吧,他那么心急辗转,难以安枕,像得了一样不属于自己的宝贝,时时警惕。可是,仍然保不住,仍然留不住啊,“是我搞砸了一切!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钟进紧紧地搂住她,最后一次了,他知道他再也没有机会。他们,再也不会给他机会接近她了。  刚才顾意冬在“楚馆”说的话再次回响在钟进耳边,那样淡定自若的神态,说起话来永远是那种不紧不慢的踌躇满志的态度:“钟进,意冬哥不是要跟你抢。而是,乔落本来就是我的。”  当夜乔落就开始发烧,吃药睡下。  睡得很不安稳,她梦见了儿时的大院,她梦见自己坐在墙头摇着小手帕,使劲喊:“意冬加油!意冬加油!”然后一张满是泥污的漂亮小脸扬起来,大眼睛瞪着她,吼:“乔落落!你给我闭嘴!”  “你才闭嘴迟贺贺!”  她梦见他们一起去敲大海哥家的橘子树,然后顾意冬牵着她的手飞速地跑开,路上落下一串串的笑声。  她梦见十七岁那年的火车站,喧嚣而且燥热,他穿着米色的衣服站在人群中,那样的出类拔萃,看见她笑弯了眼,温声喊:“落落!在这里!”  她梦见顾家的小楼,干净明亮,空气中总飘着一股书墨的香气,俊雅的少年局促地站在自己的面前,“落落,你能不能……别再收其他男生的情书?”  她梦见他说:落落乖,再吃一口鸡蛋。他说,落落很聪明,我再给你讲一遍就会了。他说,再做一道题就好。他说,落落,外套!  她梦见那一年的放榜,她跟顾意冬牵着手坐在沙发上等着电话响,然后她看见顾意冬接起电话,看着他瞬间僵硬的脊背,看着劲瘦的少年扔下电话,一把抱起她来转圈,一边欢呼:“考上了!考上了!落落,我们凭自己能力考上了!”  她梦见十八岁的单车,她那一年开始留长发,手里拿着蛋筒冰激凌坐在后座,听见男孩说:“落落小心,转弯了。”  落落小心,转弯了。  那个时候,她不明白,一个命运的转弯,竟可以让她失去这么多,这么多。  第二天起来乔落仍然昏昏沉沉,傍晚的时候温度又高了起来,她又吞了几片药睡下。结果半夜被饥饿搅醒,才发现两天没有好好吃东西,胃一阵一阵的刺痛。最近忙乱得都没有时间去超市了,家里只剩下几块干巴巴的饼干。乔落摸摸自己的胃,咬咬牙爬起来,哆哆嗦嗦地往身上套衣服,决定去楼下的24小时便利商店买点面包和豆浆。  站起身来一阵头晕目眩,她一挥手碰掉了台灯,哗啦啦一阵响,屋里陷入一片漆黑。她茫然四顾,只能看见手机的指示灯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忽然很软弱。  忽然想听到那束醇厚朗然的声线,想看到那张满不在乎的脸。  她咬住自己的手,乔落,不可以。  乔落,你只有自己,就够了。  慢慢转身摸索着向外走,终于摸到门口,“啪!”的一声,屋内灯光大盛,一时刺得她要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却看见一张温文俊雅的脸,会笑的眸子,总是温柔地唤她:“落落,我的落落。”  每次他这样唤她的时候,她多大的怒气都抚得平,多少的任性都收得起。那个时候他总是默默地伴在她的身边,看她风风火火地办活动拉赞助,看她奔波在孤儿院和校团委。彼时的乔落多么的斗志昂扬,觉得自己就是打不倒的女战士,世上有那么多的事让她激动,她无所畏惧,路见不平绝对挺身而出,受了委屈也是冷笑一声,自然有人为她解决。有几次在车上她累得倒头就睡,有人为她披衣还握着她的手,温声道:“休息一会儿,有我。”  是的,有他。所以她就真的什么都不怕。昂首挺胸,一路向前,因为她知道,有他。他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她累他比她憔悴,她疼他比她痛苦,她病他比她折磨。  彼时,他说:放心,我一直都在。  而如今,乔落睁眼,满屋子,尽是空荡。  她都很少在清醒的时候在脑中这样仔细地勾勒那人的样貌了,因为承受不住。  可是生病总是让人自制力崩溃,如现在,她已经分不清是胃痛还是心痛,只觉得指尖颤抖冷汗淋漓而下。  勉强擦一把脸,乔落拿了钥匙推门,惊呼哽在嗓子里:“谁?!”  屋内的灯光泻出,隐隐照出默立于黑暗中的男人的样貌。  那人显然没料到她会在这个时间出门,弧度美好的凤眼微微睁大,薄唇抿得紧紧的,微皱着眉头,似乎很不高兴。  几乎同时,乔落认出了顾意冬。  她不能置信地按住自己的胸口,心跳越来越快,快得她的头一阵阵地晕。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对视,良久都没有出声。  空气中酒精气味浓重。  门把在乔落的手里越攥越紧,越攥越滑,就在她快要站不住的时候,顾意冬开口了。  那声音和她记忆中永远张弛有度的温润声线相差许多,带着沙哑和一点点不明显的凄惶:“怎么办?我发现我受不了你嫁给别人。”  七年。  七年了,这是他跟她说的第一句话。  那一年,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乔落,我不想再见到你。你走,永远别再回来。”  如今,七年的岁月莽莽,他说,他发现,他受不了,他受不了她嫁给别人。  他开了口,乔落反而不再像刚才那样紧张。是真的,是真的,不是幻象。  “落落,”顾意冬那样轻柔地吐出这两个字,双唇微圈,舌尖轻点,像多年前一样,“你告诉我,你也跟我一样,你也努力过想忘记,你也试过想重新开始,可是你做不到。”他边说边走过来,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不堪负荷。  “落落,说你忘不掉。说你一看见蓝天就想起我们的风筝,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我的脸;说你看见湖就想起我们的大学,看见海就想起我们的沙堡。落落,你说啊,你说你记得我们的红酒饼干,记得我们的四手联弹,记得我们的轮椅探戈……”说到这里,顾意冬的声音终于把持不住地开始颤抖。他狠狠地攥紧了拳头,“你说啊!落!你说啊!”  “我忘不掉,我记得。”乔落的声音是让她自己都意外的平静,而且疲惫,“我记得我们的风筝我们的钢琴我们的湖还有我们的沙堡,我还记得我们的单车我们的卡片我们的磁带还有你的围巾我的手套,”她笑到眼泪倾泻下来,“我从来都记得,我从来没打算忘记,是你,是你要忘了!是你要我忘了!”第四章:我怕来不及〓〓〓〓  门铃响的时候,乔落正对着床上的两个枕头发呆,傻傻的去开门,看见贺迟。  他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皮衣仔裤紧裹着修长的四肢,乱中有序的头发根根嚣张地立着。他的眼睛很漂亮,彼时乔落总笑他很适合女妆,只可惜额头、下颌的线条过于硬朗。此时他正眯着那双漂亮的眼,一脸不耐烦地晃动着车钥匙。  “怎么那么慢!”  乔落看见贺迟的一瞬间有些莫名的慌乱和心虚,但他大少爷早上总有一段很长时间的起床气,此时他又因为乔落的迟钝正在使劲地冲天翻白眼,所以没有看见她瞬息变幻的神色。  毕竟二十七岁的女人,情绪早已能掌控得很好,乔落笑笑:“怎么来了?”  “粥!”贺迟将手里精致的纸袋塞到乔落怀里。  “粥?”乔落呆呆地跟着重复。  “对!粥!”贺迟貌似烦躁地挠挠头,“你应该发烧了吧?你每次遇事就发烧,我估计你家肯定没有吃的,刚才开车路过就给你买了送过来。”说完话一脸不耐烦地看看周围,“你这个破房子怎么还不搬?楼里黑漆漆的连个壁灯都没有!”  乔落抱着怀中还温热的袋子眨了眨眼,含糊地应着:“唔,过两天物业就过来修。”  “成!那我走了,想吃什么跟小爷说,上次那批德国建材的代理合约小爷赚了不少,算你一份啊!”说话间就转身。  “迟!”乔落抓紧手里的纸袋,看着他转过身来。  贺迟很高,即使乔落这样的身高面对他仍要仰视。可能是因为他从小就贪玩淘气热衷运动吧,贺家长辈也不过中人身量,他却比一米八还多出好几厘米。  此时他简简单单地转身,随意地站在狭仄的走廊里,却更彰显出他举手投足间那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道,他抬起一只手轻搔眉尾,口气不善:“干吗?”  看着他不耐烦的样子,乔落明白他只不过是在不好意思。其实这些年他的脾气收敛了很多,即使做不到顾意冬那样讳莫如深,至少外人面前也能够不动声色。但面对她的时候,他永远是一张挂着表情的高调脸皮,她觉得心里有一个角落柔软到湿润。  迟,你不会知道,我有多么多么的喜欢你,多么多么的羡慕你,你永远都像一株生机勃勃的植物,充满活力与希望,你活得如此不羁如此拓达如此尽兴。  “迟,谢谢。”谢谢你。  贺迟的浓眉掀起,疑惑地打量着她:“你吃药了么?你这白痴不会黑灯瞎火的吃错药了吧?你大小姐对我一向呼呼喝喝威风得不得了,什么时候也开始走五讲四美的路线了?干吗?响应号召,走和谐路线哪!你怎么总是这么红心昭昭啊?”  乔落失笑,伸手捶他:“白痴啊你!”  贺迟也笑:“你才白痴呢!”一手使劲揉乔落的发顶,“走了啊!”  “嗯……迟!”乔落咬咬嘴唇,“小心开车。”  贺迟眯起眼睛,快速地审视一遍乔落略略僵硬的神色,眼里闪过一抹不明的情绪。他迈向前一步,低头看着乔落,伸出一只手,轻触她苍白的脸侧:“落落,你有话要说,是不是?”声音低沉。  乔落微微侧头,语气轻快:“哪有啊。”这样深沉的贺迟让人害怕。  “落,不要做傻事。”  But there's a danger in loving somebody too much,and it's sad when you know it's your heart you can't trust.  已经一个月,贺迟再也没有联系她。  乔落看着手机出神,果然,生气了。不,这么说太过轻巧,她想,贺迟一定是愤怒,并且对她极为失望。  迟,对不起,可是我真的没有多少时间了。一辈子那么长,七年,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心力,未来的漫漫长路我又该怎么走?趁着……我还能在他的眼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乔助理,麻烦把劲元资产重组的案子整理一下,明早开会要用。”说话的是陈俞康,达启信托有限公司的常务副总经理,也是乔落的顶头上司。  “好的,陈副总。”乔落回过神,站起身答道。  陈俞康看着乔落无瑕的仪态有些欲言又止,乔落对他有话说不出的表情视而不见,径自俯身查找资料。陈俞康只得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办公室。  一个月前,他在路上遇到顾意冬——达启信托的创立者,也是他大学时很要好的朋友——他什么也没说就丢给自己一份简历。  陈俞康打开就一怔:“乔落?是……那个乔落?”  顾意冬没说话,径自点了一支烟。  陈俞康从达启信托创立之初就跟着顾意冬,一路披荆斩棘,到如今旗下拥有三家基金公司和多家分部,无数艰难的关卡,都很少看见顾意冬吸烟。  他自然了悟,但仍有些犹豫:“这次招聘最高的职位就是总助理,可是,我哪敢让当年经管院的第一才女给我当助理啊!她文凭硬挺,做过基金……要不我看看能不能在风险控制那里给她腾个地儿?”他翻着那份简历,试探着。  “就总助理吧。”  淡淡一句话,陈副总心中哀声四起。  他有点不清楚状况。一个月了,还是没摸明白这到底是哪一路的脉象。  要说场面上看着吧,一切都和谐得不能再和谐了。  乔落到他手下之后,很快进入了工作角色,与周围的同事相处得也还不错。顾总除了问过两次外,也没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关照,而且仍然和贺夕模范情侣般的出双入对。  本来,应该就是这样了。  可是,当年的事情他是正经的一线目击者,那对他幼小心灵的震撼使他至今不敢或忘。所以,一个月了他仍然吃不准对待乔落的态度。而乔落也变得跟从前完完全全不一样了,见到他像从不认识一样,纯粹地公事公办。偶尔贺夕会上来调些案子什么的,见到乔落也是目不斜视。他无数次想问问这到底是耍什么套路呢,见到顾意冬淡冷的眉目问不出,对着贺夕高贵的鼻尖问不出,就连乔落也不给他留一丝询问的空隙。  这一切说正常又不正常,说不正常又说不出哪里不妥。搞得他总有些心神不宁的,好像手下握着一颗不定时的炸弹,总让人不能安心。  这天晚上,顾意冬说:“五区新开了一家室内网球馆,去看看?”  乔落一向是喜欢打网球的,就答应了。其实,如今她就是不答应,他想去,也一样会去。  不,乔落在球馆看见钟进和钟远时在心底暗暗纠正——应该说,他想让她去,她一样要去。  顾意冬自若地拥着她跟钟家兄弟打招呼,又低头看乔落:“落落,怎么不说话?这么快就不认识了?”  她无法,只得微笑:“嗨,好久不见。”  顾意冬看着尴尬的乔落和黯然的钟进相顾两无言的样子,不自觉地加大了手劲,只觉心头的恨意那样地明显和锋利。乔落啊乔落,你真是最知道怎么折磨身边的人!  几局下来乔落的体力就已经不行,顾意冬看着她一头汗水的样子有些心疼,她的身体远远不比从前了。于是早早叫了停,各自换衣冲澡。  更衣室里钟远终于忍不住抓住顾意冬的领子:“我以为你带来的人是贺夕!意冬,这么多年兄弟,你何苦这样折磨我弟!”  顾意冬挥开他的手,看向一旁沉默换衣的钟进:“我折磨他?你怎么不问问你弟弟,他冤不冤?”白炽灯光下顾意冬的脸更显苍白,刚洗过的头发丝丝缕缕的垂在额头上往下滴答着水,“大钟,你一直问我为什么,你还问为什么贺迟都不吭声反而是我这样。我告诉你,因为贺迟跟乔落三年,而我,跟她四年。”  说到这里,他一把推开发傻的钟远,毫无预警地挥拳击向钟进小腹,钟进吃痛弯腰。一切发生得凶猛而迅速,紧接着又是一记肘击狠狠地落下!  顾意冬拎起钟进的领子将他甩到墙上,死死抵住:“小子,你该庆幸今天打你的是我而不是贺迟。你以为他不想揍你?他想得很,他想得跑去非洲射野鹿泄恨,只可惜他没有立场。”说着又甩开钟远企图阻止他的手,举起拳头用力击向钟进的右脸,咬牙道,“钟进!多亏你这张脸,否则我真的会打死你,你知不知道?”  此时的顾意冬嘴角含笑,语调森冷,眼底却是一片赤裸裸的怆然:“钟远,那几年你都在国外一直没回来所以不知道,可是钟进回来过,他知道。  “他知道那是我的乔落。他一直喜欢乔落,他知道所有的前因后果。  “钟进,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故意装作不记得她,故意拿这张脸出现在她面前,你故意穿米色的衣服,故意做蛋糕向她求婚,对不对?  “钟进,我很不高兴。真的!我真的很讨厌用暴力解决问题。可是,你碰了你不该碰的东西。钟进,我再说一遍,乔落是我的。”  “乔落不是你的!她有权力选择她要嫁的人!意冬哥,你怎么变成这样?!”剧痛微微平息,钟进终于开了口,“你不是也说过希望她幸福吗?意冬哥,你不明白么?乔落要嫁的人是我,是我钟进!因为只有我能娶她,只有我能陪她一辈子!你能吗?你能吗!”  “意冬,住手!你要打死他了,别打了!意冬!”  今天的部长级以上例会顾意冬到得比平时稍早。时间还没有到,人们正在陆陆续续地进会议室,看见他都恭敬地停下来问好。  “顾总早。”清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顾意冬转身看到手里抱着一沓材料的乔落。她似乎状态不错,得体的浅灰套装和高跟鞋,脂粉轻施,眉目平稳,气质清雅,昨夜的混乱在她姣好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端倪。  顾意冬从来都知道,乔落在人前总有一种自若的气度,正是这种不凡的气度让她在这个速食年代里如此的与众不同。人海茫茫,依旧掩埋不了她的光亮。虽然,私下里的她可以慧黠可以娇俏可以发怒可以撒娇,但二十七岁的乔落站在人前永远都是优雅得体的,是没有瑕疵的。  顾意冬忽然发现,曾经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撒野耍闹的落落,也已将他划为外人之列。  在北京里,随手一抓一大把都是正处级起跳的,所谓“水深”不过如此。这里豪富弄权的人多了去了,但众多名门权贵中仍是分拨别类的。与顾意冬他们玩在一处的都是三代以上的显赫人家,要么是顾家这样世代书香累计下来的名门望族,要么就是跟着开山建国立下赫赫战功的一批元老。这样的人家对孩子的教养是非常严厉的。  他们私下混在一起的时候自然什么样都有,但在人前,个个都是诗书礼仪的标本,在家里面对长辈站得那叫一个标板溜直。  哪怕浪荡如钟远必要时候也是上可论美国崛起对中华复兴的启迪,下可谈莱布尼茨对康德和黑格尔的影响,外加还是个写颜体的行家。当然,绝大多数时候他这满腹经纶都用在泡妞上了。  顾意冬是曲家和顾家的儿子。曲家的家谱可追溯到明朝年间,期间出了不少纵横一时的文人墨客。顾家则是官拜大学士,历代登榜者更是不胜枚举。顾曲联姻,当年在北京里,正经是段很传奇出彩的姻缘。  顾意冬在这样的门庭长大可想其心气之孤傲。别说打架,他活了快三十年了,高深的涵养几乎从没让他红过脸,高兴不高兴他都可以控制得很好。可是最近跟贺迟那一架好像开启了他暴力的按钮,他忽然觉得,有的时候拳头是种更直接有力的沟通方式,难怪贺迟那小子这么热衷这种方式。  昨晚,看见钟进鼻青脸肿萎落于地的样子,他多日的郁气扫光了大半,如果乔落没有露出震惊心痛的表情,他想,他的心情会更加舒畅。  “乔助理,我的第三页影印得有些歪。”信托二部部长刘茹唤道。  乔落怔了一下,然后微笑道:“好,我马上给你换一份。”言罢就快速轻步走出去。  顾意冬坐在首座看着乔落忙碌的身影有些出神,尤其是看她踩着那双精致的三寸高跟鞋进退得当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涌出一股很烦躁的气息。  他记得,乔落最恨高跟鞋的。  她从来仗着自己身量高挑,一色的平底鞋,健步如飞。上了大学之后,有时因为要出席一些晚会典礼,在为表庄重她必须要换上高跟鞋时,那鞋子也无一超过五厘米。而且她包里一定会带一双平底的瓢鞋,一出会场,就立马换回来。  他记得,她穿高跟鞋最久的一次是大一下学期在校礼堂举行的报告会,她是报告会的司仪,主题是由几个从西藏支教回来的师哥师姐报告在那边学习的心得。那个报告会开了三小时有余,冗长得令人烦躁。可是乔落浑然忘我地看着大屏幕上一幅一幅描述藏族孩子清贫的学习环境的照片,一直站到结束。  果然,等散场的时候她已经走不了路。脱下鞋一看,左脚有两个水泡,右脚更甚——皮破血流。  那天顾意冬难得生气,乔落娇娇地拉着他的衣袖,软声细语:“意冬,人家好痛啊,落落的脚流血了呢。”  他哪里还绷得住脸,心疼还来不及,一把抱起她向外走。乔落挣扎,嗔道:“意冬!放我下来啦!还有人呢!”她红着脸,此时礼堂里还剩几个收拾会场的学生会同学,对他们微微侧目。  “放你下来你自己能走么?”他看着乔落鼓起脸蛋,脸色变了几变,果不其然,娇贵的落落公主怎么能受这份罪。只见乔落一瞪眼,用拳头捶他:“那你还不快点走!”  后来她嚷着脚痛不肯再出寝室,他只好每餐打了饭菜送上楼去。再过几天她闷得发慌,爱漂亮的落落公主又死活不肯穿着拖鞋出门。那个时候,凉拖还不像如今这样普及,他跑遍了北京的各大商场才买到一双能入乔大小姐眼界的凉拖。这才让乔落露出一点笑意。  乔落是个善良真性情的女孩子,可从来都不是好脾气的女子。那个时候陈俞康就问过他:“意冬,乔大小姐很不好侍候吧?”他当时侧头微笑,不语。  他的落落公主自然不好侍候,否则怎么会是落落公主呢。但他从来不觉得苦不觉得累,反而很开心,很开心那个陪在她身边满足她娇宠她的人是自己。只因为那个人不是别人,是落落,是落落啊。是那个一笑起来空气都会发光的落落。  他喜欢看她颐指气使的神气样子,喜欢看她趾高气扬背后的那一抹娇俏,喜欢她大笑时的精灵飞扬,喜欢她撒娇时的软声细语,喜欢她耍赖时的惫懒娇憨。他喜欢她喜欢得心都酸痛。  那个时候,傻小子顾意冬觉得乔落就是一个活脱脱降临在人间的天使,她的喜怒哀乐就是他的全方位天气预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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