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山作者:阿 来卷一:随风飘散第01章第02章第03章第04章第05章第06章第07章第08章第09章第10章第11章第12章第13章第14章第15章卷二:天 火第01章第02章第03章第04章第05章第06章第07章第08章第09章第10章第11章第12章第13章第14章第15章第16章第17章第18章第19章随风飘散第01章那件事情过后好几年,格拉长大了,当恩波低着头迎面走来,直到两人相会时,才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瞪他一眼时,格拉已不再害怕,也不再莫名愧疚了。这不,从起伏不定的从磨坊到机村的路上,一个人远远地迎面走来,先是一顶戴着毡帽的头从坡下冒出来,载沉载浮,然后是高耸的肩膀,之后,整个魁梧的身躯像魔鬼从地下升起,并迎面压迫过来。开初,格拉总是感到害怕,总是感到莫名愧疚的。但现在不了。他抬起脸来,虽然心里仍然有些发虚,但眼里喷吐出仇恨的火苗,逼得那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睛,仇恨的神色被犹疑所取代,然后,眼睛就和脑袋一起低垂下去了。这一老一少的两个男人总是在这条路相逢,每一次都有这样一番无声的交锋。最初,少年格拉是战战兢兢的失败者。如今情形有些逆转,是有些未老先衰的恩波,认命一般垂下脑袋避开少年人锐利的眼光。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少年的死。这个少年小格拉四岁。这个少年是恩波的儿子。恩波儿子九岁时,在年关将近的时候给鞭炮炸伤了。因为伤口感染,过完年不久就死去了。九岁的少年被一枚鞭炮炸伤,是一件寻常事情,当时一帮兴奋的孩子一哄而散,留下那个受伤的瘦弱苍白的少年在小广场中央哭泣,这哭泣与其说是因为疼痛还不如说是受到了惊吓。这个少年是容易受到惊吓的,他的绰号就是兔子嘛。兔子哭着回家去了。这件事情本该这样就过去了。但从汉历新年,到藏历新年,兔子脖子上缠着的白布条一天天变脏,人也.一天天委顿下去。村西头的柳林抽芽的时候,他虚弱地对奶奶说:“我要死了。”果然,那天晚上,他就死了。兔子死前,村子里就起了一种隐约的传说,炸伤兔子的鞭炮是从格拉手中扔出去的。传说就是这样,虽然隐约,却风一样无孔不入。格拉想,他们错了,我没有鞭炮,没有父亲,也没有哥哥给我抢来鞭炮。他隔着树篱问兔子的奶奶:“你相信是我扔的鞭炮吗? ”老奶奶抬起混浊的眼睛:“你是和他一样可怜的孩子,不是你。”但当他第一次看见兔子的父亲,看见他眼里喷吐的怒火,就几乎相信是自己夺去了兔子的生命。声音细小的兔子,身体瘦弱的兔子。总是静静地跟着奶奶坐在阳光底下的兔子终于死去了,在火葬地那里化成了一股青烟随风飘散,永远也不会出现在村中的广场上了。那个下午,天空中柳絮飘荡,格拉背着一小袋面粉从磨坊回家,在路上碰见了兔子的父亲恩波。恩波少年时跟从在万象寺当喇嘛的舅舅江村贡布出家,又于新历一千九百五十六年和江村贡布一起被政府强制还俗,是村里少数几个识文断字的人。比他更有学问的人,只有喇嘛江村贡布。江村贡布是一个有书卷气的先生。恩波因此也有着与其魁梧身材不太相称的善良眼睛和常带笑意的面孔。但现在迎面走来的恩波,魁梧的身子被悲伤压弯,方正的面孔被仇恨扭曲了,清澈的双眼布满了鲜红的血丝,那眼光像刀子一样冰,火炭一样烫。格拉站下来,喉头动了动,想说点什么,但恩波仇恨的双眼盯着他,使他双唇怎么也张不开来。他听见声音在自己肚子里:“奶奶说,兔子不是我杀死的。”肚子里的声音当然只有自己能听见。恩波走过去了。那天晚上,格拉躺在羊皮褥子上还感到心窝阵阵作痛。后来,兔子苍白的脸上,挂着羞怯的笑容在他梦里出现了。兔子细声细气地说:“他们冤枉你了,鞭炮不是你扔的。”格拉呼一下坐起来:“那你说是谁? 柯基家的阿嘎、汪钦兄弟,大嗓门洛吾东珠的儿子兔嘴齐米,还是……”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梦境,格拉每念出一个名字,兔子背后便出现一张脸,然后,那些带着强悍神情的脸便把兔子包围了,他们一起发出了声音:“说,是谁! ”兔子的脸越来越白,越来越薄,像张纸一样飘走了。他叫了一声阿妈。但阿妈不在屋里,肯定是又到打麦场上去了。那些芬芳的干草垛,是男欢女爱的好地方。格拉的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格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是一个私生子,才备受孤立,以至受到这天大的冤屈。正因为如此,看到村子里两个还俗僧人眼里常闪着和善的亮光,脸上带着平和的微笑,他便感到亲近与温暖。江村贡布还俗时有五十出头了,回到村里也一直独身。格拉喜欢看到他单独碰见母亲桑丹这种“拴不紧腰带的女人”时那和善面孔上浮现出的尴尬神情。这种女人对一个僧人来说是充满邪恶的,是罗刹魔女。但这个魔女并不去勾引他,侵犯他。这个女人只是时常露出动人的痴笑,而且她的痴笑并没有特定对象。她也喜欢口里念念有词,同样,她的这些絮叨也没有特定的对象。格拉曾想像过那个还俗和尚恩波是自己的父亲。但是,恩波娶了漂亮的勒尔金措。生下了弱不禁风的兔子。兔子被一枚鞭炮取走了性命。人们都传说,这枚鞭炮是从格拉手里扔出去的。格拉呼唤母亲,母亲出去了,到有芬芳干草垛的打麦场上去了。月光照进屋子,他把手伸到窗下,这手从来没有触摸过一枚包着大红纸的鞭炮,一枚会发出与其身量绝不相称的巨大声音的鞭炮。但现在,他真切地感觉到,在这恍惚的月光下,一枚鞭炮,一个事件,真的从他的指尖炸开了,他恍然看到血淌下来,一种锐利的痛楚,撕裂了肺腑。第02章勒尔金措漂亮,但村里好多男人都不愿娶她。她细腰白脸的漂亮,不是机村占主流地位那种健壮的美。老人们叹息,说要是搁在解放前,这样纤弱狐媚的美丽,早引得不事生产的土司头人打马上门了。但在全体人民都下到庄稼地里,还担心填不饱肚子的年代,谁还能欣赏这样的美感呢? “再不采摘,这朵花就要枯萎了。”恩波的母亲这样叹息。她自己也曾是个浓眉大眼的美人,她还俗的儿子除了身材一派阳刚之气,源自其母的浓眉大眼更使他显得英俊孔武。那年春天,恩波母亲再一次满怀怜悯拉着勒尔金措的手说:“再不来采摘,这朵花就要白白枯萎了。”这时,勒尔金措的杨柳细腰已经像水桶一样粗壮了。只是老奶奶害了白内障双眼不大看得清楚罢了。在机村,女人们到了五十岁上,只有其中极少数人能变得更加火眼金睛,她们中的大多数心慈口软的,便日渐显得糊里糊涂了。勒尔金措人长得纤细,神经也跟着纤细,恩波母亲一双老手,抚过她的手背,发出粗糙沙沙声,她有些害怕,便抽身跑开了。老奶奶侧耳倾听,听到裙裾的声,还听到风吹动麦田,听到风送来杜鹃在春天深处的鸣叫。她笑了:“这个害羞的孩子! ”她不知道,勒尔金措跑去一头扎进她儿子怀里,拧了,掐了,又哭了笑了:“恩波啦,阿妈这么心疼我,快把我娶回家去吧! ”恩波心事重重找到舅舅:“师傅你打我吧。”江村贡布说:“我不是不想打你,是怕打你的时候,打死了你身上的虱子。外甥啊,不能你犯了戒条让我也跟着犯,这不是弟子之道啊! ”江村贡布说完背着手穿过在风中起伏的麦地往村子那边去了。他的妹妹,当年机村的大美人,坐在水泉边那丛老柏树下用昏花的眼睛向这边张望。当今的世事,大睁着一双好眼睛的人,识文断字的人都看不清,你又能看见什么呢? 江村贡布心里这么叹息着,走向他的亲妹子,说:“恭喜呀,好妹子,要抱孙子了。”“恩波可是和尚,佛祖会降下惩罚吧。”江村贡布望望幽蓝的天,小声说:“放心吧,佛祖这些年上别的地方去了。”说到佛祖的时候,她其实是有口无心的,但当她明白儿子真的跟勒尔金措相好了时,就哭晕过去了。这时,正要把这件事情向母亲大人禀报的恩波沿着麦田中央的小路走了过来。正在抽穗的麦子从两厢里弯着腰,几乎把整条小路都掩住了。魁梧的恩波急急地从中闯过,正在扬花的麦穗上,一片片花粉飞溅起来,在阳光下闪烁着细密的光芒。江村贡布还看见:麦苗深处的露水也被身材魁梧像一头野兽的光头男人碰得飞溅起来,这情景真是美好,让他感动得都也要晕过去了。在寺院禅修时,得到启悟时也无非是这样的喜乐吧。他趴在水泉上,含了一口清冽甘甜的泉水,喷在妹妹脸上。她打个激灵,醒过来,茫然望了一阵头顶上笼罩着水泉的柏树巨大的树冠,又咧嘴要哭。江村贡布把她扶起来:“好妹子,你看。”于是,恩波母亲也看见了,儿子正急迫地迈着大步穿过麦田,他摆动的腿和一双大手,碰得扬花的麦穗上花粉四处飞溅,许多采集花粉的蝴蝶也给惊飞起来,高高低低地泊在风中。这情景的确有感染力,在她眼中,这个人脸孔方正,目光明亮,就像刚刚降临人间的天神一样。儿子刚走到跟前,她又哭起来:“儿啊,给我把那个可怜的女人娶回家来吧。”这时,远处传来了哐哐的锣声,有人在麦田边轰赶与人民公社抢夺收成的猴子与鸟群。这是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八年的夏天。这时,才四岁多的格拉正磨磨叽叽地提着一只装了一点糌粑的口袋走过来。他看见了村里最和善的三个人坐在水泉边老柏树的阴凉下。他刚去磨坊,在那里,任随一家推磨的人,都会施舍给他一点糌粑。他阿妈桑丹不好好劳动,从生产队分到的粮食就少,夏天将尽,秋天未到,母子俩已经断粮了。江村贡布招招手,格拉吸溜一下鼻涕走到三个人跟前。恩波的母亲伸出手来,摸摸口袋:“嗯,孩子,你今天运气不错。”格拉笑了,恩波说:“瞧瞧,笑得跟他妈妈一模一样。”确实,格拉的笑容,就是乃母没心没肺,没羞没恼的无赖模样。额席江——也就是恩波的母亲怜爱地抚摸着格拉的脑袋,说:“可怜的孩子有什么过错呢? ”然后,她从袍子深处掏出一块粘了麻籽的饼,掰下一小块,递到他手上,“可怜的孩子,等我的小孙子出世,我叫他跟着你玩,你就要有一个玩伴了,啊! ”格拉啃一口饼,笑着跑开了。跑到家门口的时候,桑丹正倚着门框,露着满口整齐的白牙,没心没肺,没头没脑地灿烂地笑着。这年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兔子就出生了。这消息就像雪一样清新洁净。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落在村东头那丛遮蔽着泉水的老柏树上,落在伸向更东边的起伏不定的磨坊路上,落到各家院落中落光了叶子的枝条道劲的核桃树上,落在木瓦覆盖,或黄泥铺成的屋顶上,落到村子的每一个角落,格拉望着漫天飘舞的雪花,心里回响着额席江奶奶的声音:你有一个玩伴了.你有一个玩伴了。他格格地笑出了声。母亲问他:“好儿子,笑什么? ”格拉没有说话,依然格格地笑个不停,桑丹也跟着格格格地笑了。这场雪,来得快,去得也快,太阳钻出了云层,阳光稀薄地降临大地。人群出来了,越来越多的脚印,来去纵横,洁净雪地变成了脏污的泥泞。这时,人群中传开的消息使格拉的心情也像沾上泥的雪,变得脏污而沉重了。人们都在隐隐约约地传说,勒尔金措刚生下的儿子,哭声细弱,连品咂奶头的气力都不够,怕是活不下来。整个冬天,一场场雪下来,这个消息一直在这样流传。他也注意到,恩波澄澈的大眼睛中出现了细细的血丝.他鼓足勇气走到这个男人面前,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恩波沉溺在自己的问题,漠然地看他一眼,走开了。机村的房子都是两层或三层的石头建筑,三层的建筑上两层供人起居,下一层是畜圈,而两层建筑的人家畜圈都在房子的外边,畜圈便建在树篱围出的院落里。牛羊都收归生产队以后,私人的畜圈里便只有允许自有的几头奶牛了。恩波家便是这样一幢两层的石头房子。畜圈占去了院落的大半。院子剩下的一半有两株苹果和一棵花红。树下有一畦茴香和一畦大蒜。冬天,果树的叶子落尽了,树下的土冻得泛白。但畜圈里铺满干草,阳光落在上面,暖和而柔软,太阳升得更高一些,奶牛留下的腥臊味蒸腾起来,使畜圈显得更加温暖。这时候,有些闲暇的人会坐到院中畜圈里的干草上,在阳光金黄的暖意中做些手工活。集体化以后,人们的闲暇越来越少,坐在畜圈里享受阳光的,只有一些老人了。格拉家靠着生产队仓库搭建起来的偏房没有院子,也没有自己家的畜栏。桑丹不好好下地劳动,常常跑到谁家没人的畜栏里,坐在那里梳理一头长长的油亮黑发。恩波家的院子是她常去的地方。因为恩波家院子里的阳光好,还因为,如果到了午饭时她还不回家,人家会端点吃的出来给她。格拉也是吃百家饭的。有时,混到中午还没有吃的,便会赶到那里,与桑丹一起,用恩波家的午餐。恩波的母亲额席江把一个木盘端出来,两碗清茶,一块面饼和两三个烤土豆,不丰盛,量也不是太够,但毕竟够两个人对付到太阳落山回家晚饭了。但是这一年,恩波家有了新的女主人。女主人漂亮的脸上,常常对这不速之客摆出难看的颜色,桑丹便不再去恩波家的院子了。一天,格拉从恩波家路过,隔着树篱,额席江问:“孩子,你和你阿妈还好吧? ”格拉没有回答,机村不可能对他娘俩特别好,他也就对所谓好与不好没什么感觉。人们总是议论现在的日子过得好不好。一派人说,日子过得没有以前好,一派人说日子过得比以前好了很多很多。好日子派与孬日子派形成了一种分野,好日子派受到上面支持,永远占着上风。但格拉对此没什么感觉。额席江隔着树篱说:“你等等。”然后,有些跌跌撞撞地回到屋里,把一块带着胶冻的熟牛肉放在他手上。她的神情,动作都显得老态龙钟了。要在往常,格拉早对着牛肉下口了,但他这时只是呆呆地望着额席江。额席江张开不知什么时候掉了门牙的嘴笑了:“你是看我老了吗? ”格拉这才咬了一口牛肉。“我都当奶奶了,当了奶奶的人能不老吗? ”额席江一半是认命,一半是心满意足地笑了。格拉这一口下得更大,大得把自己都噎住了,但他鼓圆双眼,伸长青筋毕现的脖子,一使劲,把哽在喉咙里的牛肉囫囵地吞下去了。就在一夜之间,额席江就从一个壮健的妇人变成老太婆了。这在机村是一个普遍的现象。一个壮年的男人或女人,因为一件什么事情,突然变成一个老头或老奶奶了。老头抽着呛人的烟袋,一口一口往墙角吐着痰。一个厉害的健妇,挺直的腰背一下佝偻下去,锐利明亮的眼睛也混浊暗淡了。一代又一代的机村人,好像都是这样老去的。只是面对额席江,少年人第一次发现了这样一个让他感到有些震惊的事实。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手里这一大块熟牛肉上。牛肉是隔夜就煮好的,上面带着一汪汪透明的胶冻,这是浓浓的汤汁凝成的。格拉一面往家走,一面吸溜着这些胶冻。这些胶状物在他嘴里化开,带着让人感到幸福的浓厚的牛肉与香料味道。也正因为有了这些胶冻,才使格拉没有在路上就把牛肉吃光。他母亲也才分享到了这份幸福。第03章这么一大块牛肉留下来的幸福回忆,足以促使格拉每天数次经过那个树篱围起来的院落。终于等到有一天,额席江出现在院子里了。她安然地坐在金黄的干麦草上,怀里抱着那个婴儿。老奶奶摇晃着身子,把自己变成一个晃动不已的摇篮,摇篮里是那个幸福无边的婴儿。老太婆抬起头来,她的眼睛终于从婴儿身上离开了,落在了格拉身上。格拉露出讨好的笑容,但老奶奶的眼光又收回去,落在了婴儿身上。她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酥油,掐下一点,放在嘴里润化了,一点点涂抹在婴儿的额头上。她一边涂抹,一边从嘴里发出些音节含混,表示无限怜爱的声音:“哦哦,啧啧,呵,呵呵。”格拉推开树篱门走进院子,走到额席江身边。老奶奶嘴里还在哼哼不已。格拉的眼睛落在了她随手放在身边的那一块酥油上。酥油正在阳光下融化,洇湿了一小片干草,油润的干草散发出特别的香味。格拉出手很快,等老奶奶再来掐酥油的时候,他已经用舌头把那一小块东西,在口腔里翻搅了好几圈,然后一伸细长的脖子,咕噜一声吞到了胃里。老奶奶再来掐酥油,只是伸过一只手来,眼光仍然落在额头油光锃亮,眼睛骨碌碌转动的婴儿脸上。老奶奶自言自语说:“奇怪,酥油不见了。”这时格拉已经矮着身子窜回树篱外了。格拉含不住满口油香,格格地笑了。老奶奶耳背,没有听见孩子的笑声。却惊起了站在树篱上的一只老鸹。老鸹呜哇一声,呼呼地扇动着翅膀飞走了。老奶奶对婴儿说:“哦,酥油被老鸹偷走了。”格拉再次走进院子,老奶奶又对格拉说:“老鸹把酥油偷走了。”老奶奶又对他说:“来,看看我们家的小兔子。”格拉伸出手,指头刚刚挨到婴儿那涂满酥油的额头,便飞快地像被火烫着了一样缩回来。他从来没有接触过如此光滑,如此细腻的东西。生活是粗糙的,但生活的某一个地方,却存在着这样细腻得不可思议的东西,让这个三岁小孩习惯了粗糙接触的手指被如此陌生的触感吓了一跳。老奶奶笑了,把格拉的一个指头拉过来,塞到婴儿手边,婴儿那光滑细腻的手把这根手指紧紧抓住了。格拉不知道一个婴儿的手,还有这样紧握的力量,还带着这样的温暖。他不习惯这样的柔滑与温软。一用力,把自己的手指挣了出来。婴儿哭了起来。婴儿的哭声像一只小猫在凄然叫唤。“快把手给他,看我们家的兔子他有多喜欢你。”格拉是个野孩子,架不住让人这么喜欢,一溜烟跑开了。这个冬天,还有接下来的春天、夏天和秋天,他再没有跨进过这个院子。再次走进这个院子,已经是下一个冬天快要过完的时候了。过了又一个冬天,格拉又长大了一岁。和往常一样,经过恩波家时,格拉眼望着院子,不觉加快了步子。还好,他告诉自己,老奶奶不在院子里,刚跌跌撞撞走路不久的兔子也不在院子里。他松了一口气,刚放缓步子,脚就碰到了一个什么柔软的东西。脚像被火烫了一样缩了回来。兔子坐在地上,张着嘴向他傻笑。他刚想抬腿溜掉,老奶奶像从地底冒出来一样出现在院子里,一脸警觉:“你这个野孩子,不能领着我家兔子到处乱跑。”这下,轮到格拉也像兔子一样,张大了嘴巴露出一脸傻相。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怎么可能跟着他这么一个野孩子四处乱跑? 村里又有哪一家的大人会让自己家的孩子跟一个野种四处乱跑? 老奶奶很快换上了一脸慈祥的笑容:“好了,别发愣了,把弟弟从外面带回来。”兔子先伸出小手,格拉犹犹疑疑地握住了。这手还是很柔软,但没有第一次接触时那么柔软了,更重要的是,这手不再像前次那样温暖,而是一派冰凉。格拉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了比那小手更为柔软的声音:“来吧,弟弟,来吧,兔子弟弟。”这天,在恩波家的院子里,老奶奶给了他一小块乳酪。春天很快就来了,很快,春天又过去了。到夏天的时候,格拉真是觉得兔子是自己的弟弟了。兔子长得很快。跟着格拉满村子跑。第一次,格拉带着兔子出那院子时,老奶奶惊叫一声:“格拉! 你怎么能带兔子去那么远的地方。”格拉带着兔子快怏地往回走。老奶奶却又收起了脸上惊诧的表情,挥挥手,说:“去吧,去吧。”走出院子就进了村。穿过一段曲里拐弯的巷子,经过两三家人的篱墙,天地豁然开朗,就是村中广场了。格拉的家,是倚着生产队仓库厚墙搭出来的两间偏房,门正对着广场,不像别的人家有楼,有院子,也没有白桦木拌子竖起来,用柳条结结实实扎紧的树篱。将近中午,村子里非常安静,牛羊上山,大人们下地了,只有桑丹无所事事地倚在门口,慵懒地,迷人地坐在门口的太阳底下。看到格拉手中牵着兔子,桑丹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尽管这样,她也只是懒懒地招了招手。格拉把兔子带到母亲跟前。桑丹抱着兔子就亲吻起来,嘴里同时发出了惬意的哼哼。她说:“哦,让我看看,这么小的娃娃,哦让我亲亲,小小的娃娃。”亲完了,桑丹脸上又浮现出慵倦的神情,挥挥手:“哦,格拉,把这个娃娃带走吧。”格拉问母亲:“阿妈,大人们都下地了,你怎么不去劳动呢? ”桑丹定定地看着儿子,眼里慢慢浮起迷茫的神色,好像这是一个她自己也无法回答的深奥至极的问题。这是格拉第一次问自己的母亲这样的问题。这个问题藏在心里很久很久,这回终于脱口而出了。格拉知道,妈妈要是下地干活,村里人会对他娘俩更好一些,妈妈要是跟着村里人一样下地于活,就能从生产队分到更多的粮食,还能分到牛肉、羊肉与酥油。这些分配都是在仓库门口进行的,也就是在他们娘俩没有树篱遮掩的家门口进行的。生产队分给他们一些粮食,都是出于全村人的怜悯,如果还想分到肉,分到油,那就是这娘俩生出不该有的奢望,。过了些日子,格拉带着兔子走得更远,到村子后面的山坡上,趴在森林边的草地上,吃早熟的野草莓了。两个孩子吃饱了草莓,格拉就问:“兔子,跟格拉哥哥一起,好不好玩。”兔子鼓着大眼睛,伸着细长的脖子,点了点头。兔子一生下来,就长得很瘦弱。机村的孩子大多长得顽健,即便生下来很瘦弱,只要多吃东西,也就很快变得皮实强壮了。但兔子不行,稍吃多一点东西,就拉稀拉掉了。兔子时常都是病恹恹的,整天显得没精打采。说话也像个特别害羞的女孩子细声细气。格拉又说:“那我天天带你出来玩。”兔子这才细声细气地说:“我要格拉哥哥天天带我出来玩。”兔子有些累了,两个人在草地上躺下来歇上一会儿。两个小人一躺下去,草棵便高出了他们的身子,在脑袋上方迎风摇晃。风的上面,是很深的天空,偶尔有片云缓缓飘过,像一堆洗净了又撕得蓬蓬松松的羊毛。摇摇摆摆的草棵上,有许多虫子在上上下下奔忙。蚂蚁急匆匆地,上到草梢顶端,无路可走了,伸出触手在虚空中徒然摸索一阵,又返身顺着草棵回到地上。背着漂亮硬壳的瓢虫爬得高了,一抖身子,多彩的硬壳变成轻盈的翅膀。从一棵草渡向另一棵草,从一丛花飘向另一丛花。草棵下面,有身子肥胖的蚂蚱,草棵上面则悬停着体态轻盈的蜻蜓。格拉对兔子说:“你闭上眼睛吧,闭上眼睛才能好好休息。”“我想休息,可我不想闭上眼睛。”兔子额头上薄薄的皮肤皱起来,脸上显露出成人们常有的那种疑虑忧伤的神情,“但我累,我的心脏很累。大人都说我命不长。”兔子死去后,格拉总会想起兔子这天说话时成人般的神情。可他只是一个三岁的孩子,女人一样细声细气说话的孩子。从这一天起,兔子的成长就定形了,长成了一个有着一颗大人那样容易受累的心脏,脖子细长、双眼鱼一样鼓突的孩子。一种很深的怜悯从内心深处泛起,那感觉升起来,升起来,冲到脑门那里,又折返向下,使格拉眼睛泛潮,鼻子发酸。他张开手掌,一边一只,把兔子的双眼罩起来,说:“好朋友,你休息吧,这样也就像闭上了眼睛一样,”然后,他的口气从命令转向了乞求,“我们做好朋友吧。我没有朋友,你也没有朋友。”兔子细声说道:“好,我们是朋友了。”格拉自己感动起来了,他带着骄傲的神情领着兔子刚进村,便对倚在家门口的母亲喊道:“阿妈,我跟兔子弟弟是朋友了! ”桑丹抱起兔子一阵猛烈的亲吻:“好啊,好啊,我家格拉有朋友了,有一个好弟弟了。”兔子眼露惊惶的神情,拼命蹬着一双小脚,要逃出这个女人的怀抱。但他哪里挣脱得出来,于是,一张嘴,放声哭了起来。这个太阳穴上总有暗色的脉管在突突跳动的孩子,说话时细声细气,哭声却哇哇地,像只大嗓门的乌鸦。桑丹一松手,兔子从她怀里滑下来,还是格拉眼疾手快,抢先把兔子扶住了,他才没有摔倒在地上。他太阳穴上的脉管跳动得更剧烈了,好像就要冲破菲薄而又透明的皮肤,格拉感到了害怕,说话也带上了悲声:“求求你,不要哭,不要哭了,你要是不想害死我们,你就不要哭了。”孩子慢慢收住了哭声,抽抽搭搭时,更有这口气下去,下口气不一定能上来的感觉。那蓝色的脉管鼓突得更高了,蜷曲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像条令人恶心的虫子。孩子每艰难地抽咽一下,那条虫子就蠕动一下,每一下,都像是要从那薄薄的皮肤底下拱出来了。格拉这回是真的害怕了。要是这条虫子拱破皮肤,那就一切都完了。他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双手捧着孩子的脸,一边哀求着,一边不断用嘴亲吻着那条虫子。而这时,他那宝贝母亲却一个劲地傻笑着。兔子终于平静下来,桑丹从屋子里搜罗出一切可以填进孩子嘴里的东西,把兔子的嘴巴塞得满满当当。桑丹放声大笑,兔子也跟着格格发笑。但格拉只感到身子发软,背靠在墙上一动不动。他只觉得这个脆弱的孩子令他害怕。他不要再招惹兔子了。大人们从地里收工回来,兔子还没有回家。额席江奶奶靠着墙根睡着了。恩波把她摇醒,老奶奶脸上露出惊惶的神情:“孩子,孩子呢? ”然后,兔子的父亲恩波,母亲勒尔金措,舅爷江村贡布都扑出了院子,急急地出现在广场上,勒尔金措呼唤兔子的声音,就像这个孩子已经死去,亲人正在叫魂一样。很快,这个寻找孩子的队伍又加入了兔子的表姐、表哥。桑丹抱着兔子从屋里出来,她对着迎面向他跑来的这家人开心地笑着说:“以后你们大人下地,就把他放在我们家,这个小娃娃太好玩了。”她没有得到回答,孩子却被人劈手抢了过去。然后,一大家子人簇拥着那个瘦弱的娃娃离开了。黄昏降临了,村庄上空炊烟低低地弥散。桑丹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广场上。有轻轻的风吹起,把一些细细的尘土,从广场这边吹到那一边,又从那一边吹到这一边。空中的晚霞格外灿烂。桑丹回到屋子里,脸上还带着意犹未尽的笑容。她欢快地叫道:“格拉,明天你早点领兔子来我们家。”格拉没有说话。桑丹拿出烙好的饼,盛一碗茶:“好儿子,吃饭了。”“阿妈你不要烦我,我不想吃。”桑丹自己吃起来,吃得比平常都要香甜好多。其间,她一直都在说,那个娃娃真是太好玩了,太好玩了。格拉告诫自己,不能讨厌傻乎乎的母亲。但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看不出别人神情中山高与水低的母亲,又确实是让自己的独生儿子感到讨厌的。但格拉知道,从来到这个世上的那一天,自己就注定要与这个全机村的人都看低看贱的女人相依为命。所以,他在忍无可忍的时候,也只是说:“阿妈,你好好吃饭.不要再说别人家的事情了。”桑丹正鼓着腮帮嚼着一大块饼,听到儿子的话,她加速咀嚼,然后鼓着她那双好看却又迷茫的眼睛,一伸颈子把饼咽了下去。她张开嘴,想要说话,却打了一个很响的嗝。一团热乎乎酸溜溜的气息朝格拉扑面而来,差点就让他呕吐了。格拉生于贫贱肮脏的环境,却对各种气味有天生的敏感。这种敏感,让他对桑丹身上的一些气味,对于机村的许多种气味,都感到难以下咽——这些气味常常让他恶心不已,常常在背人的地方哇哇地呕吐。兔子的奶奶见过他这种莫名的呕吐,叹着气对人说,这种娃娃从来命不长。她说,这种娃娃在别的地方就是天承异禀,“可是,你们知道我们机村是什么吗? 一个烂泥沼,你们见过烂泥沼里长出笔直的大树吗? 没有,还是小树就在泥沼里腐烂了。知道吗? 这就是眼下的机村。”没有人接老奶奶的话。没有人敢接这个话。老奶奶的话跟工作组讲得不一样,跟报纸上讲得不一样,跟收音机里讲得也不一样。老奶奶的话引得一些更有资历与权威的人发出了叹息,他们说:“这样糊涂的老奶奶嘴里说出格言一样的话,不吉利呀! ”格拉母子从来不会听到机村的主流社会里流传的种种说法。他们只是活着而已,格拉只是时常莫名其妙地感到恶心而已。格拉只是时常克制着对桑丹不敬的想法,让她至少在家里,有一个母亲的大致模样。现在,她对着格拉的脸,打了一个嗝,又打了一个嗝,一团团湿热的,酸腐的气息扑面而来,使他胃里十分难受。好在,她终于不打嗝了。那块饼终于落到了胃的底部,她终于说话了,脸上带着十足的天真:“但那个娃娃确实好玩啊! ”格拉无话可说,只是无可奈何地叫了一声:“阿妈,我不想说话,我难受。我要吐了。”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翻了翻眼睛,说:“那你就吐吧,吐出来就舒服了。”格拉奔到门外,弯着腰,大声地干呕几下,一股酸水涌了上来,涌到半途又退回到胃里,退回到身体的深处,继续在那里涌动着咬啮着什么。格拉的泪水涌了上来,为了不让泪水流下来,他仰起脸看天,天上的星星因此晕化出来了水汪汪的不确定的明亮镶边。格拉无助地倚靠在门框上,看着满眼星光转动,母亲依然在背后的火塘边往嘴里填充着食物。这个女人真是天定了该生在饥饿年代的尤物,有食物的时候,她可以一直不知疲倦没有饱觉地吃下去,没有食物的时候,三两天粒粮不进,她连人需要吃饭都想不起来。格拉在母亲的咀嚼声里,听见自己在心里默默地说:“我觉得难受,我要死了。”他这样在心里念叨,而且因为这念叨感到了些许快感的时候,整个村庄在星光下寂静无声,一幢幢石头寨楼,黑黢黢地耸立在夜色里。格拉知道,自己这种莫名的悲伤在机村是不可能得到回应的,现在,他觉得自己恨这个村庄。他恨自己的母亲,远山远水地从不知道的什么地方流浪而来,突然出现在村人们面前,把他生下来,生在这样一个冷漠的村庄。他想问问母亲,她从哪里来,也许在那里,人们的表情和蔼生动,就像春暖花开一样,那里,才是他所不知道的故乡。夏夜里,羊皮褥子暖烘烘的,他躺在底下,像一个濒死的老人,想,我就要死在机村这个异乡了。格拉睡着了。直到睡着以后,这个克制的娃娃,眼角的两颗泪水才盈盈地滑落下来,落到了枕上。然后,他真的梦见了春暖花开,梦见一片片的花,黄色的报春,蓝色的龙胆与鸢尾,红色的点地梅,他奔向那片花海,因为花海中央站着他公主一样高贵,艳丽的裙裾飘飞,目光像湖水一样幽深的母亲桑丹。但他只感到眼前一片强光闪过,桑丹一声尖叫,他醒了。他踢蹬着双腿被人揪着胸口举在半空里,手电筒的强光直直地照着他的双眼。强光后面,是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小杂种,你干的好事,你干的好事。”小杂种,小杂种,小杂种,小杂种! 小杂种! 格拉清醒过来了,他听出来了,这是兔子父亲恩波,那个还俗和尚的声音。他吓坏了:“我不是小杂种,是是,我是小杂种,叔叔把我放下来吧。”但那个声音陡然一下提高了很多:“我要杀了你! ”格拉的耳膜被这一声怒吼震得嗡嗡作响,却听见一声更加歇斯底里的叫声:“不! ”然后,桑丹像一只发狂的母狮扑了上来,把拎着格拉的人和格拉一起,重重地扑到了地上。手电筒滚到一边,照亮了很多条人腿,然后,母亲哭号着把格拉的脑袋搂到了自己的怀里,格拉感到了母亲柔软的乳房:“我的儿子,格拉,是你吗,我的好儿子。”格拉靠在母亲的怀里:“阿妈,我在,我在这里。”又一个手电筒打开了,射向躺在地上的这一对母子,和那个狂怒的气喘吁吁的还俗和尚。“谁也不准动我的儿子! ”桑丹歇斯底里地大叫,但人们看着她被手电光照亮的裸露的胸脯,轰然大笑起来,格拉仍然惊魂未定,紧紧地靠在母亲的怀里。但母子俩还是被那些人强行分开了。第04章这个夜晚,一轮大大的满月高挂在天上,朦胧的山影站在远处。这个夜晚,一向平静的机村疯狂了。全村的男女老少都从睡梦中起来,站满了广场。一群成年男人狂暴地推搡着格拉这个小小的、惊慌失措的娃娃往村外走,手电吐出的光柱左右晃动,刺穿黑夜,还有人在明亮的月光下燃起了火把。格拉跌跌撞撞地走着,脚步稍微慢一点,就有横蛮的手掌重重地推在他背上。他不时跌倒,很快就被人提着领口从地上拎起来:“小杂种,快走! ”很多声音从身后杂沓而起,都是有关他的各种称谓,小害人虫,小爬虫,小坏蛋,小魔鬼,从人们口中吐出来,在他头顶上炸响,格拉眼前晃动着一张张机村人的脸,先是一批比自己大一些的男孩子:柯基家的阿嘎、汪钦兄弟,大嗓门洛吾东珠的儿子兔嘴齐米。当然,还有他们担任着村里各种领导的父兄的声音。那么多狂暴的声音,那么多又狠又重的手,将他推向村外的野地里。格拉突然想到了前些天公社电影队来放的一部电影,一个长胡子的坏蛋,就是这样被愤怒的人群推向了村子的外面,被从“肉体上消灭了”,他一转身,抱住了最为愤怒的兔子父亲的腿:“阿妈呢? 阿妈桑丹你快来救我! ”但他没有听到母亲的声音。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冷酷的哄笑,恩波劈手把这娃娃提了起来:“没有人杀你,小兔崽子,你说,白天你带我们家兔子去了什么地方? ”格拉这才晓得,现在兔子正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抽搐着胡话不已,说是有一个花仙子告诉他人间太苦,要带他到天上去了。小兔子还说,自己本是从天上来的,现在想回美丽的天上去了。大人们一想,自然是那个有母无父的野孩子格拉把他带到野外,让什么花妖魅住了。于是,全村人都为一条小生命而激动起来了。在这个破除迷信的年代,所有被破除的东西,却在这个月光皎洁的夜晚一下就复活了。一切的山妖水魅,一切的鬼神传说,都在这一刻轻而易举就复活了。那些积极分子、民兵、共青团员和生产队干部,这一刻,都沉浸在了乡村古老的气氛中,怀着对一个可怜的小娃娃的同情而疯狂了。恩波晃动着手电筒,那柱强光落向那里,恩波就问:“你们碰没碰过这花? 说! 大声点,狗东西,老子听不见! ”手电光柱笼罩住一簇风信子,格拉带着哭腔说:“是。”单瓣的,红的,白的风信子被一群脚践踏入泥中。手电光柱笼罩住一棵野百合,格拉带着哭腔说:“是。”喇叭一样漂亮的仰向天空的百合被众人的脚践踏为花泥。还有蒲公英,还有小杜鹃,还有花瓣美如丝绸的绿绒蒿,那些夏天原野上所有迎风招扬的美丽,都因为据说有一个魅人的花仙寄居而被践踏为泥了。格拉哭了,他再次抱住了恩波的双腿:“叔叔,告诉花仙,不要带兔子走,让花仙把我带走吧。”恩波似乎有些不忍,但人们还在鼓噪,于是,他用力一抬腿,叫声“去”就把那缠人的娃娃甩开了。继续用纸符镇那可能被践入烂泥的花之魂了。后来,人们就像不知怎么就聚集起来一样,轰然一声又散开了。日后,不管格拉怎样回忆当时的情景,都觉得是这些人像鬼魅一样,轰然一下就散开了。剩下他一个人惊魂未定,浑身作痛,躺在村外被刻意践踏的草地上,火把的余烬渐渐熄灭,弥漫在空气中的烟火气散尽了。格拉躺在地上,四周无比寂静,这时的他真愿相信这个世界真有花妖,同时,他又知道,这样的美丽的神秘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一个人都厌于居住的世界,神仙是不会居住的,妖精们既然能耐无穷,想必也不会愿意居住。天上星汉流转,夜空深邃蔚蓝。世界上所有的地方都在同样美丽天空的笼罩之下,为什么有的地方人们生活得安乐祥和,有的地方的人们却像一窝互相撕咬的狗。格拉站起身来,吐掉嘴里的泥巴,骂道:“杂种! ”然后学着村里那些出身纯正的年轻人,那些当了基干民兵和共青团员年轻人的样子,摇摇摆摆地往村里走去。走了一段,觉得自己走不出那种不可一世横行霸道的样子,又骂了自己一句:“小杂种! ”就恢复到自己平常走路的样子了。推开了机村那扇惟一永远不锁的门,吱呀一声,一方月光跟着溜进屋里。这屋子就是有人,也显得空空荡荡。现在,屋里没有人,更给人一种冷清空寂的感觉。格拉倒在墙角的羊皮垫子上,往另外那墙角看了一眼。团成一堆的被子像一个人缩着肩头坐在那里,本来,这时那团被子应该展开了,紧紧地裹在那个可怜女人的身上。看着母亲无论春夏秋冬都紧裹着被子的样子,格拉知道那是怕冷的样子,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格拉会心疼地觉着自己的母亲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而在这个露气深重的夜晚,这个女人却不在屋里,她也受到了惊吓,在外面什么地方游荡去了。要是以往,格拉又要心疼了。但发生了今天这一连串的事情后,他的心变得麻木了。他只是觉得累,拉开被子盖上身子的同时就睡着了。早上醒来,那种麻木并没有稍稍减轻一点。没有人烧茶,他自己拨开火塘里的灰烬,灰白的冷灰下露出几枚深红色的火炭,在上面搭上细柴,猛吹几口,火苗便蹿起来。格拉又往火塘里添上些粗柴,火塘里的火苗便呼呼抽动,屋子里茶香和糌粑的香气四处流溢。吃饱了东西,格拉喝着茶,等那一塘火慢慢燃尽,只剩下些通红的火炭,才用灰烬把这些火炭深埋起来。格拉直起腰出了门。他把门带过来,扣上铁丝绞成的搭扣,在锁眼里别上一根木棍,算是锁好了门,然后,便向村外走去。经过恩波家门外的栅栏时,看见屋顶上冒着淡淡的青烟,院子里没有人,苹果树上挂着亮晶晶的露珠。格拉往前走,一些人家的女人正在挤奶。这些格拉都不是看见的,远远地看见有人,他就深深地垂下头去,为的是躲开别人投来的目光。但他听见了,在人手每一下用力的撸动下,新鲜的奶汁一股股猛烈地射入奶桶的声音。他还闻到了略带点腥味的甜蜜奶香。格拉从氤氲的奶香中穿过去,继续往前走。格拉又走过一户人家,这家屋子旁边的自留地里种着蔓菁,地里没有花,但有几只早起的蜜蜂在嗡嗡地飞来飞去。格拉想到了蜜蜂们那排列整齐的干净房子.浅浅地笑了一下。然后,他就来到围在几棵老柏树下的水泉边上了,水泉边上没有人,只有一汪冷冽的泉水轻轻地漾动在深重的树阴里,格拉感到凉气四起,便加快了步子。走过水泉,走出那丛老柏树深重的阴凉。这就算是走出机村了。一条大路在明亮的阳光下通向前面渐渐敞开,又渐渐深切的山谷。格拉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离开机村出门远行了。这一天,他没有遇见一个人。所以,当走到中午,树上有一只鸟聒噪个不停时,他以为这鸟是在劝他回机村去,他才开口说:“不,我不回去,我阿妈不在了,我要去找我的阿妈。”说完这句话,他才清楚地意识到,确实,他阿妈从昨天晚上就不见了。于是,一行热泪从他脸上流了下来。在下一个路口,格拉遇见了一条流浪狗,格拉又对这狗讲:“机村不是我阿妈的家,所以也不是我的家,我阿妈回老家去了,我去找她,找到她,我也就找到老家了。”那只流浪狗眼光茫然看了格拉一阵,脚步轻快地朝机村的方向跑去了。格拉叹了口气,又上路了,背朝着机村的方向。第05章恩波家的兔子病好了,又由他奶奶带到院子里,坐在苹果树下一小团阴凉里,这已经是格拉和他母亲同时从机村消失的好些天以后了。机村这么小,但两个无所事事的人从机村消失,不再在村子里四处晃悠了,却不曾被任何一个人注意到。也许有人注意到了,却假装没有注意到。也许还有更多的人都注意到了,却没有吱声。消失就消失吧。这样两个有毛病的人,在机村就像是两面大镜子,大家都在这镜子里看见相互的毛病。兔子的病好了以后,恩波,恩波的一家心里都有些沉甸甸的,他原是一个出家人,如果不是形势所迫,如今还会在庙里一心向佛。现在,庙已经被平毁,金妆的佛像也被摧毁了。毁佛的那一天,已经还俗的僧人最后一次被召回庙里,和那些还顽固地坚持在庙里的僧人们站在庙前的广场上。大殿的墙拆掉了,金妆的如来佛像上扑满了尘土,现在雨水又落在上面,雨水越积越多,一道一道冲开尘土往下流,佛祖形如满月的脸上尽是纵横的沟壑了。一个巨大的绳圈套在了佛祖的脖子上,长长的绳子交到了广场上这些还俗和未还俗的僧人们手上,有人手舞着小红旗,吹响了含在口中的哨子。这次,僧人们没有用力。已经脏污的佛像仍然坐在更加脏污的莲花座上。一个红衣的喇嘛被人从僧人队伍中拉了出来,戴上手铐,由民兵看管起来。吉普车前站着荷枪的士兵表情肃穆。红旗再次挥动,口哨再次响起,僧人们闷闷地发一声喊,佛像脖子上的绳套拉紧了,僧人们再声嘶力竭地发一声喊,佛像摇晃几下,轰然倒下了。扬起的尘土,即便像蕴着火的烟,也很快被细雨浇灭了。摔烂的佛像露出了里面的泥,和粘着黄泥的草。僧人们跌坐在雨水里,有了一个人带头,便全体没有出息地大哭起来。据说,被铐起来的那个喇嘛很气愤,气愤这些人这么没有出息。但这也仅是传言而已。因为以后,就没有谁再见过这个喇嘛了。恩波每每想起那天的情景,心里就有些怪怪的感觉,特别是想起一群僧人在雨地里像女人一样哭泣,心里更是别扭得很。佛像倒下就倒下了,山崩地裂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作为僧人的恩波便在心里一天天死去,一个为俗世生存而努力的恩波一天夭在成长。但是,发生了那天晚上的事情,恩波心里那种别扭的感受又回来了。这种别扭的感受甚至让他觉得,下雨天,坐在湿冷的泥地上,像娘们一样,像死了亲娘老子一样,咧着嘴就哭,简直就是一件有些幸福的事情。过去,大家都觉得,这来历不明的一母一子在机村,是一件好事。生活这么窘迫,有这两个可怜人作对照,日子就显得好过些了。人人都看不起这两个人,但是,从对待这两个人的方式上,机村也暗地里把人分出了高下。原来,恩波一家有两个还俗的僧人,还有一个善良的老妈妈,一个漂亮的勒尔金措,加上这家人从不欺负格拉母子,所以,用张洛桑的话说,“这一家人好,在机村人心里那杆秤上,分量是很足的。”听了这话的人都会说:“瞧瞧,又拿他的宝贝东西来打比方了。”对,张洛桑曾经是机村惟一一杆秤的主人。这杆秤曾经让他在机村享有很高的地位。但后来有了人民公社。人民公社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建立了一个大仓库,并在仓库里挂上了一大一小两杆崭新的秤。张洛桑在机村的影响才日渐衰微了。但他还是常常用他的宝贝秤打比方。而对恩波一家的比方是机村人公认为最贴切准确的一个。恩波知道再回到庙里已经不可能了,便力图把心里那杆秤弄得平平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但是,那天对格拉的狂暴使心里那杆秤不再那么平衡了。自己那样对待格拉那样一个小可怜算是什么行为呢? 终于有人注意到,那个狂乱的招魂之夜后,格拉和他妈妈一起,都从机村毫无声息地消失了。机村那么小,机村的日子又那么了无生气。所以,一道谣言往往也像闪电一样,把晦暗的日子照亮,给平淡的日子增添一点生气。何况两个人的消失不是谣言,而是一个事件。从第一个发现者,到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最多也就不过半天时间。恩波心里那杆秤的一头坠下去,坠下去,最后,沉甸甸的秤砣重重地落在心底,震得腹腔生痛。传言一遍遍在村里流转,流转时还绕着当事者打旋。人叽叽喳喳过去,又叽叽喳喳过来.像平地而起的旋风一样。这柱旋风就是不在当事者那里停顿。但恩波当然晓得,人们的议论都针对着他。人们眼光里的意味也越来越深长了。那眼光无非是说,是他这个大男子汉把一对贫弱无依的母子逼走了,恩波在人前有些抬不起头了。他一个人去了广场边上那两母子所住的小屋。门没有上锁。门扣上插着一根草棍。他伸出的手还没摸到门扣,草棍就从扣鼻中滑下来,掉在了地上。门开的时候,咿呀一声响,像一只猫被踩痛的叫唤。屋子里空空荡荡。火塘里灰烬是冷透了的灰白。回到家里,他长吁短叹。只有病弱的兔子依在他怀里的时候,他心里好过一些。他亲亲儿子,突然正色对妻子说,“烙饼,多烙些饼,我要出门,也许是远门。”舅舅说:“去吧,佛的弟子要代众生受过。佛在尘世时,就代众生受过。”恩波说:“众生的罪过里电有我的罪过。”妻子表情坚定地和面,烧热了鏊子,烙饼,一张又一张。直到上了床,女人的泪水才潸然而下,嘤嘤地伏在男人胸前哭了。哭完,又起身烙饼。早晨天刚亮,他就背着一大褡裢的干饼子上路了。第一天,他走过了三个村庄。第二天,走过一个高山牧场。第三天,是一个满是汉人的伐木场。第五天头上,他就要走出这个县的边界了。边界是一条河,河上自然有一座桥,几个懒洋洋倚着桥栏的人把他拦住了。先是一个鸭舌帽扣得很低的人说:“喂,那个人,站住。”声音从帽子下面传出来,可能是冲他说的,因为除了他桥上没有别的行人,但他看不见那人的脸,所以也不敢断定话是冲他说的。他继续往前走。那几个懒洋洋的家伙一下子敏捷地冲了上来,眨眼之间,就把他的胳膊反扭到身后去了。褡裢掉到桥上,饼一个个从散开的袋口滚出来,在杉木桥板上滚得碌碌作响。受到惊吓的恩波一使劲挣扎,就从许多只手上挣脱出来。他迈开结实的双腿向桥的另一头奔跑。身后,响起了清脆的钢铁的声音,他知道那是拉动枪栓的声音。恩波站住了。并且像电影里的敌人一样举起了双手。身后,传来一阵哄笑。笑声和着脚步声一阵风一样将他包围起来,一只有力的拳头重重地落在了他的鼻梁上,他沉重的身体摔倒在桥上。许多张脸自上而下向他逼来,发出同一个声音:“还跑不跑! ”他想说,不跑了。但鼻子里的血流出来,把他呛住了。这是第五天头上的事情。第十天,他回到了村子里。他突然推开家门,一家人抬头看他,脸上露出了吃惊的神情。他讪讪一笑,在火塘边坐下来。妻子问:“饼吃完了? ”他说:“他们把我拦住了,我没有证明,没有证明的人不准随便走动。”老奶奶突然说:“那你的饼呢? ”“都滚到桥下,掉河里了。”“你掉到河里了? ”“饼,饼子滚到河里了。”然后小声说,“聋子。”老奶奶说:“你小时候走路就爱跌跤。”以后,机村的男人都会开玩笑说,他妈的,我真想出趟远门。马上就有人接嘴说,狗屁,你没有证明。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大笑。只有恩波不笑。通常,开这种玩笑的时候,是在村供销社门口。所谓供销社,就是生产队仓库隔出一间来,对着小广场开出一个有两扇木门的窗口。掌柜是汉人杨麻子。杨麻子过去是个溜村串户的小货郎,到山里卖点针头线脑,收点药材皮毛。货郎担上总是挂着一把铁珠子铁框的算盘。他也是机村来历不明的人物之一。机村人只记得,那年他前脚到这个村子,后脚,解放军也来了。从此,一个人可以随意浪游世界的时代结束了。他就在这个村子里呆下来,不走了。不想这一呆已经是十几个年头了。后来,公社要在机村建立一个供销社,要找一个会写字算账的人。村里的领导是属意于还俗江村贡布喇嘛的,但他并不愿意。有两个人出来竞争这个职位。先是有着全村惟一一杆秤的张洛桑。这在人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接着杨麻子拿着当年那把铁算盘出现了。结果张洛桑败给了杨麻子。从此,每个月,杨麻子坐着村里的马车去一趟公社,回来,那个窗口的木门敞开了,女人们从那里买回茶叶、盐、一点针头线脑。男人们便席地坐成一圈,享用每人一月二两的配给酒。过去,村里人都是自家酿酒,如今粮食都交了公粮,集中到仓库里,一马车一马车拉走,拉回来的,就是每月一人二两白酒。这么一点酒,不等拿回家,就让男人们围坐在广场上喝得一干二净了。恩波这个还俗僧人,既然结婚破了色戒,喝点酒解闷开心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恩波几口酒下肚,就满脸通红,那双剑眉下澄明有神的眼睛不一会儿就布满血丝,露出恶狠狠的光芒。不再像个佛家弟子了。开初人们都害怕他这种眼光。但他也无非语无伦次地说些醉话,露出些不明所以的傻笑而已。这天正是每月里那个喝酒的日子,打到酒的男人们一个个在广场上坐下来,很快就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圈子。酒倒进一只画着天安门的搪瓷缸子里,一圈下来,缸子里的酒就见底了。机村不大,二十多户人家,也就是那么三四十缸子酒。很多人喝到后来都是意犹未尽的样子。但对恩波来说,有十多口酒下肚,他已经醉了。上手的张洛桑把缸子传到他手上时,提醒他说:“少喝点吧,反正都醉了。”但他又露出了一脸傻笑,仍然是深深的一大口。张洛桑就说:“妈的,醉都醉了,也不晓得少喝一口? ”恩波这段时间心情不爽,便收敛了笑容说:“你少说一句,我就少喝一口。”张洛桑劈手就把恩波的领口封住了,恩波也抬手封住了对方的领口。下一圈酒转回来,两个人还坐在那里,咬牙较劲,表面上看纹丝不动,屁股却在泥地上蹭出一个小坑。酒一停转,大家才发现这两个人较上劲了。但是没有人来劝阻,要是两个人真想打上一架,劝阻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如果不想真打,那就更没有必要劝阻了。两个人就那样较着劲僵在了那里。还是出来续酒的杨麻子说:“算了,算了。喝酒,喝酒。喝酒是高兴的事情嘛。”杨麻子是汉人,藏语带着奇怪的口音,这种口音是机村人经常性的玩笑题材之一。张洛桑大着舌头学着他说:“算了,算了。”恩波也夹着舌头说:“喝酒,喝酒。”两个人一起放声大笑,同时松开了对方。杨麻子说:“对了嘛,对了嘛,这样子就对了嘛。”恩波突然瞪圆了双眼:“麻子,你为什么不滚回你的老家去,嗯? ”麻子正用酒提往碗里续酒,听了这话,他的手僵住了,刚才还喧嚷不已的人们一下子安静下来。麻子脸上的肌肉抽动几下,迅即又恢复了平静。他又往下续酒。嘴唇还抖抖索索地说:“二十八斤了。不,不,是二十八斤半了。乡亲们,二十八斤半了。”恩波知道自己又说了错话了,总体来说,机村还是一个好客的村子,不然,机村就不会有这么些来历不明的人。杨麻子还在斟酒:“二十九斤,二十九斤半了。”但大家还是不说话,各种各样奇怪的眼神紧紧逼视着那个说了错话的人。恩波感到自己的脑袋都快要炸开了。要是人们再这样紧盯着他,再不开口说话,他整个人都要炸开了。其实,那句话才出口半句,他就已经后悔了,但话还是出口了,内心里有个魔鬼把他牢牢控制住了。终于,有人发出了声音。是张洛桑开口说话了:“今天机村的男人都在这里了,我要问一句话,是不是机村再也容不下走投无路的人了。大家晓得,我的父亲也是汉人,也是杨麻子一样走到村子里就不想再走的货郎。”大家都说,不,不,再说你的父亲还给我们带来了机村很长历史上一直是惟一的一杆秤。“可是,有人把桑丹母子逼走了,现在又想把杨麻子逼走。”大家都发出一致的声音:噢——那意思是说,这话有些过分了。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风起来,卷起了广场上的草屑与尘土,人们慌忙弯腰,僻手,做出掩住酒碗的动作,其实,只有一个人手上真正端着酒碗。大家都喝得有一些酒意了。风过之后,大家都为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哄笑起来。突然砰然一声响亮,原来.是久不住人的桑丹家的木门自己脱离了门框,倒下了。倒地的门扇起一阵风,吹起一点尘土和草屑,使人们又想起了离开机村已久的格拉母子。想起这对母子,大家的视线又集中到了恩波身上。恩波真想张大了嘴痛哭一场。能够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痛哭一声,那是多么痛快的一件事情啊! 但这除了徒然惹人耻笑之外,又有什么作用呢? 酒碗传到他手上,他一仰脖子把刚斟满的一碗酒,全部灌进了嘴里。可是不等酒全部落下肚里,恩波就像一只立不稳的口袋一样倒在了地上。恩波一倒地,人们埋怨的对象没有了,又有人想起了那扇莫名其妙倒地的门,这时天已黄昏,太阳一落山.傍晚的风中便有阵阵的寒意起来,突然有人说:“有鬼吧。”人们便觉得那寒意爬到背上了。“这两母子死了? ”“他们的魂回来了?”“呸! 死了,魂还要回来? 因为我们机村人对他们特别慈心仁爱吗? ”天慢慢黑下来,西北方靠着阿吾塔毗雪山的天上出现一片绯红明亮的晚霞,但在这山谷中的低处,夜色水一样由低到高掩了上来。把环坐在广场上的人们的身子掩入了黑暗,只有仰天向上的脸,还被远处的一点霞光照亮着。酒还在一圈圈传递着,那带着强烈辛辣的液体无法抵抗住随夜色一起升起来的寒意。何况这个时候还有人说起了鬼魂。鬼魂没有形体,至少人们从来没有见过鬼魂是个什么样的形体,但这会儿在广场上喝酒的这些男人,却分明感到了它。这东西它没有形体,有的是冰凉的爪子,随着寒意一起从每个人的背上慢慢升上来。杨麻子把最后一提酒斟酒碗里,很响地落上了供销社窗户上的铺板。然后,他把一双手背在身后,人们就听着他手里那串钥匙叮叮咚咚地响着走远了。张洛桑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各位,回家去吧,酒没有了,妈的,这身子,酒也暖不过来了。”这时,机村的男人们一个个身子异常沉重,像浸饱了水的木头。人们一个个撑起沉重的身子,习惯性地望一望阿吾塔毗雪山后面正烧成黑色的红霞。摇摇晃晃地回家去了。张洛桑踹踹躺在地上的恩波:“小子,起来,回家去了。”但恩波昏睡不醒,张洛桑就说:“妈的,一点酒能醉成这样,也他妈是种福气。”他还想再说什么,但看见人们正在走散,没有人想听他说话,这样他说话也就没有了什么意思,也就摇晃着身子回家去了。恩波依然满身尘土,沉沉地睡在地上。第06章天将半夜,就在家里人开始担心的时候,恩波回家来了。听到院子的栅门被推开,额席江老奶奶盯着儿媳叹了口气说:“酒醉的男人回家了,天哪,女人的命啊,先是等着丈夫回家,然后是等儿子,要是命再长一些,也许还要等着孙子回家。”躺在奶奶怀里的兔子抬起头来:“不,我不会喝酒,我不让奶奶、妈妈和我的老婆在家里等我。”奶奶爱怜地揉揉孙子的头发:“哦,好孩子,你说你不喝酒,除非你不再长大。只要你要长大,你就会的,那是男人的命。”勒尔金措说:“哦,妈妈,不要对孩子说这些。”这时,那个男人沉重的脚步响着上楼来了,但奶奶还是说:“不要教训我,不要教训我,他们男人有自己的命运,就像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也有自己的命运一样。记住,这些男人跟我们一样可怜。“这时,一直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只是专心捻动手中念珠的江村贡布沉沉地呻吟了一声:“哦! ”一直耷拉着的眼皮也抬起来,他的眼光把大家的目光都引向了楼梯口。那里,一张被尘土和自己的呕吐物弄得脏污的脸,一张无论多么脏污都掩不住苍白与惊恐的脸正从楼梯口那里升上来。他走到火塘边,把一股寒气也带到了大家中间。他妻子的脸一下子变得比他更苍白了:“亲爱的,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了。”“对不起,舅舅,我想信佛不信鬼,但我确实看见鬼了。”“哦,恩波。”“我确实看到鬼了。”“什么? ”“格拉走了,和他那弱智母亲四处流浪。”“孩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也许流浪就是他们的命运。”“可是,”恩波很费劲地抬起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问涌出来,“可是,他们死在流浪路上了,他们没有食物,没有暖和的衣服,不友好的村庄会放狗追咬他们,孩子们会跟在他们身后起哄,扔石头,他们没有证明,连四处流浪的权利都没有。他们死在路上,无处可去的鬼魂只好回机村来了。”“他们……你是说,桑丹和格拉,他们真回来了? ”“回来了,他们的鬼魂回来了。”“桑丹和格拉的鬼魂像什么样子? 充满了怨艾还是……”“亲爱的舅舅,我没有看见。”“那你看见了什么? ”“火。”“火? ”“火。是的,我们喝酒的时候,门自己倒下了。我心里难过,喝多了,酒醉醒来,看见他们家熄灭很久的火塘里燃起了火。”说完这句话,恩波深深地叹口气,掩在脸上的手慢慢垂下。他把乞怜的眼光转向大家。眼光每接触到另一个人的眼光,那深深的自责与恐惧就传达到每一个人心上。一家人泥塑般定着,敛声屏息,火塘里火苗伸伸缩缩,把每一个人的身影投放在墙上,放大,缩小,缩小,又放大。恐惧,像深夜的寒气一样,悄然爬上了背心。一家人就这样坐着,直到窗户上透进灰白的曙光。江村贡布撑起身子,收拾起一罐牛奶、一坨茶砖、一小袋麦面:“如果真是鬼魂回来的话,鬼魂也是需要抚慰的。他们肯回到机村,说明他们在外面过得比在机村还要糟糕。”江村贡布看看脸色灰白的恩波,“亲爱的侄子,走吧,给那两个可怜的人念几句超生的经文。”两个人下楼时,听见背后响起了女人的啜泣声。走出院门的时候,兔子也跟了上来。恩波让他回去。兔子不干。恩波叹了口气,伸出手,把儿子冰凉的小手牵起来,一家三代三个男人向村子中央走去。刚走了几步,隔着稀薄雾气,看见了桑丹隐约的身影。三个男人屏息跟了上去。隔着雾气,那身影隐隐约约,确有几分鬼气,但是,前面传来嚓嚓的脚步声,却又不该是一个鬼影发出来的。三个男人跟着那个身影走进广场。走到小屋跟前,桑丹站住了。三个男人也站住了。桑丹弯腰把那扇不推自倒的门竖起来,然后,才慢慢跨进屋去。屋子里黑洞洞的,从外面看不见她进去后做了些什么。恩波只是听到桑丹发出一声欢快的惊呼,然后,响起了格拉的哭声,再之后,桑丹的哭声也撕心裂肺般地响了起来。机村人看惯的是她永远灿烂、永远傻乎乎的笑容,这回,是第一次听见她的哭声。“鬼。”恩波怕冷一样颤抖着。“不是鬼,我知道是格拉哥哥回来了。”兔子说。恩波的大手把兔子的嘴巴捂住了。这时,屋子里的哭声也止住了,恩波的感觉是好像他在捂住了兔子嘴巴的同时,也捂住了那两个鬼魂的嘴巴。三个男人就那样站在早晨的雾里,倾听着屋子里的动静。哭声止住了,两个人开始喃喃地说话,就像怕讲不上话一样抢着说,说得都像是有些喘不上气来了。但任外面的人怎么竖起耳朵细听,都听不清到底在讲些什么。这对母子絮絮叨叨,争先恐后,含糊不清的说话声中,那口熄灭已久的火塘生起的火,越燃越大,这回,两张被火光照亮的脸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恩波一家三个男人眼前。桑丹的脸平静而深情,双眼紧盯着儿子,脸上的泪水潸然而下。格拉欣喜的脸上笑容灿烂,也有两行泪潸然而下。然后,桑丹又大放悲声了。恩波双手合十:“佛祖啊,谢谢你的荫庇,让桑丹母子活着回来了,佛祖啊,洗清我的罪孽吧。”然后,泪水从他那双漂亮有神的眼睛里夺眶而出。格拉也哭起来:“阿妈,你这么些年上哪里去了? ”这回屋外的人能听清楚屋里人说的话了。“我害怕。儿子,我害怕。““我到处找你,可是到处都找不到你,才回来了。”“我走了多少地方啊。我以为他们那些人把你杀死了,我害怕,我就到处走。但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就又回来了。想不到上天没有拿走我的儿子,上天把我的儿子还给了我。”“上天也不会抢走的我阿妈,我到处找你找不到,自己也无路可去了,刚刚回来,睡了一觉,一睁开眼睛,阿妈就在眼前了。”恩波显得很冲动,马上就想冲进屋子里去,但是,他刚一抬腿,就被江村贡布舅舅紧紧拉住了:“让他们幸福一会儿吧。”江村贡布把茶、盐和麦面放在门边,拉着恩波和兔子悄悄退后,退到足够远的时候,才转过身来。这时,他们赫然发现,差不多整个机村的人都集中到广场上来了,在湿漉漉的雾气中,静静地站着,甚至恩波的妈妈与老婆,都站在人群中间。当恩波转身过来时,勒尔金措把兔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嘤嘤地啜泣起来。更多的女人发出了低低的啜泣。村里每一户人家都带来了一点东西,同时也带来了他们歉疚的心情。他们悄悄地把带来的东西放在了门口,转身离开的时候,歉疚的感觉消失了一点,但没有完全消失,心里却生出一点莫名的温暖。人群散开的时候,雾气也慢慢散开了一些。太阳升上了天空,穿过雾气的阳光带着稀薄的温暖。这天整个村子的人都迟迟没有下地,小学校上课的钟声也迟迟没有敲响,散开的人群都从不同的地方关注着同一个地方,就是那两间整个机村最低矮简陋的偏房。雾气完全散尽了,母子俩也终于从屋子里出来了。机村的阳光在几百天以后,又一次流淌在他们身上,照亮了他们的脸庞。他们身上的衣服很破烂,但机村的水已经把他们的脸洗得干干净净。格拉长高了很多,瘦了许多的脸上有了一种坚定的、甚至有点凶狠的神情。桑丹还是那么漂亮,看着她脸上依然挂着灿烂的没心没肺的笑容,大家都有些怀疑刚才是不是真的听见她伤心地哭泣了。当她看见堆在门旁的那么多东西:茶叶、盐、酥油、麦面、旧衣服、碗、柴刀……甚至还有一盒万金油、一匣火柴、一瓶煤油、一把门锁,立即发出一声惊喜的欢呼,人们又听到了她无忧无虑的银铃般的笑声。她欢笑着,一趟趟把这些东西搬回屋子里:“儿子,快来帮我啊! ”每搬一趟,她都对儿子叫上一声。但格拉慢慢坐在了门坎上,母亲每进出一次,他只是不情愿地倾侧一下身子。他只从那堆东西里拿起了那把锁,他的目光第一次抬起来,扫视这个离开许久的村子。即便人们都离得远远的,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把目光避开了。整个村子都蹑手蹑脚,轻言细语,沉浸在一种赎罪的氛围中。阳光不是很强烈,就那么暖洋洋地照耀着,把远处的群山罩在有点发蓝的、灰蒙蒙的光幕后面。阳光落在水上,水看上去变得有些黏稠了。阳光落在石头上,石头一动不动,好像正沉湎于自己的某种思想。阳光落在地上,甚至细细的尘土都一动不动,被风吹得累了,终于躺了下来,要好好休息一下。机村那簇石头房子,顶上覆盖的灰白色木瓦,也被阳光照耀着,闪烁着沉着而坚硬的金属的光泽。好些年了,机村的上午从来没有被这样的静谧光顾过了。这样一个变动不拘的年代里,这样直抵人内心,在人内心深处,发出些特别声响的静谧真是好多好多年没有过了。所以,生产队长也不敢站在广场中央来,劈开嗓子大喊:“出工了! ”来自外乡的小学老师也没有站出来敲响上课的钟声。通过敞开的门,可以看见他们往碗里倒满了茶,居然还垂首静默片刻,才开始往茶里化上酥油,从火塘边拿起烤热的饼,一口热茶,一口面饼,慢慢吃了起来。在这个过程中间,两个人居然还不时抬头相视微笑,轻声交谈,吃着百家施舍的饭食,却是一派从容高贵的感觉。整个机村都屏息等待着他们慢条斯理地吃完他们重回机村后的第一顿饭,等到他们收拾好吃食站起身来。先是桑丹走出了屋子。虽然没有人知道她的确切年纪,但她应该还很年轻,应该不到四十岁的年纪,但她原先乌黑的头发已经全部变白了。使人感到怪异的是,她的脸还是像一个姑娘的脸一样光洁而又红润,她走到门口,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不在意地往广场上打量一眼,就靠着墙坐下来,解开辫子梳头了。格拉也走了出来,他吃力地把门板慢慢挪动到门框里,想把它卡回门斗里去,但费了几次劲,都没有成功。他试了最后一次,细瘦的胳膊终于吃不住劲了,门扇又重新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格拉自己也跟着躺在了门板上。这时,他看见村里的男人们围了上来。恩波伸出手,格拉也伸出手,恩波轻轻一使劲,就把他拉了起来。男人们笑了起来,恩波露出雪白的牙齿,没有笑出声来,格拉也露出了满口的白牙,慢慢格格地笑出声来。男人们七手八脚,就装上了门板,恩波嘴里衔着几枚铁钉,光头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挥动着锤子把一枚枚铁钉砸进门框,给这扇门装上了一副结实的铁扣,格拉就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他转过头来看见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多少的格拉说:“好了,不要傻看了,把锁拿来。”格拉返身取来了锁。“试试。”格拉就把门锁上了。听到落锁的声音,桑丹突然回过头来说:“不用上锁,我们不走了。”格拉打开了锁,也低声说:“是,我们不走了。”恩波张开宽大的手掌,把格拉尖尖的头顶罩住,喉头嚅动几下,艰难地开口了:“孩子……”格拉却低低地欢叫一声,跑开了。因为他看见兔子打开了他们家院子的栅栏门,朝这边走了过来。格拉迎着跑了上去,把依然伸着细长脖子、额头上蓝色脉管突突地跳个不停的兔子拦腰抱了起来。然后,两个孩子都格格地笑了起来。恩波笑了,广场上的人们都笑了。生产队长这才放开嗓子大喊一声:“上工了! ”小学校清脆明亮的钟声也敲响了。人们都四散而去,只有桑丹还坐在那里,梳她一头雪白晶莹的头发。江村贡布最后一个离开广场。这个还俗喇嘛拿着锄头像拿着禅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桑丹细细地梳完最后一绺白发,抬起那张永远年轻的脸对他粲然一笑,才转过身,往村西的地头走去。太阳从背后照过来,江村贡布看见自己荷锄的影子走在自己的前面,说:“妖孽。”他又跟着影子走出一段,回过头去看见白发晶莹的桑丹还在目送着他,又说:“生逢浊世,天生妖孽。”第07章格拉母子在前年的夏天离开,第二年夏天,没有回来,第三年夏天快要到来的时候,他们回来了。他们不在的差不多两年时间里,机村的日子虽然一如往常,但给人的感觉是变得缓慢了。特别是对恩波一家,事实更是如此。如果你不去感觉,日子依然白天黑夜地转换,但你一去感觉它,它就突然咯噔一下,像一台运转中的机器,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黄昏时分,恩波一想到突然消失的桑丹母子两个,心里就会这么咯噔一下难过起来,这种说不出的难过弥漫在黄昏时分淡蓝色的山岚里,弥漫在灰蒙蒙的村庄上。日子就像一条绳子套住的腿一样,再也不肯前进了。格拉母子回来了,恩波家笼罩在一派节日的气氛。里。他们备好了从别人家用两斗粮食换来的一坛酒,锅里煮好了肉,肉汤里烹煮的豌豆和觉玛发出诱人的香气。肉煮熟了,额席江把切成大块的肉垛在盘子里,嘘嘘地往手上吹着凉气,眉开眼笑地吩咐:“该去请我们的客人了。”恩波两口子走到楼梯口,兔子叫起来:“我也要去,我要去请格拉哥哥。”勒尔金措有些担心地看着丈夫,恩波痛快地一招手,说:“来吧,来吧,就是因为你把人家吓走的,你去把他们请回来吧。”兔子一声欢呼,跑到父亲跟前。父亲一下就把儿子提起来,架在了肩头上。兔子先是发出了一声惊叫,随即又格格地笑了。一家人穿过广场,快走到格拉家门口时,兔子在他父亲肩头上挣扎一下,恩波就把他放了下来。那扇新修好的门关着,门板的缝隙里,透出通红的火光。恩波抬手准备叩门,看到妻子与儿子都躲到他身后去了。他心里暖暖的,冲他的两个亲人笑笑,笃笃地敲门了。桑丹前来应门,火塘里的火苗欢笑一般呼呼抽动着,通红的火光照亮了门前这个光头宽脸的男人身上。这个男人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只是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桑丹脸上显出惊恐的神情。这个男人又咽了一口唾沫,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但桑丹脸上已迅速换上了惊喜的神情,她欢叫一声:“格拉,有邻居来看我们了。”话音未落,她的吻就落在了恩波脸上。恩波还没回过神,她的吻又依次落到了恩波家每一个人的脸上。恩波有些尴尬,擦了一把脸上并不存在的口水,这时,桑丹已经吻到了最后一个,吻到兔子那里了。她弯下腰,哆嗦着嘴唇,去够矮小的脸色苍白的孩子。她的嘴唇就要碰到孩子额头了,兔子怯怯一笑,躲开了。桑丹再次去够,兔子又让她扑了个空。额席江拉住了她:“桑丹啦,孩子害怕,算了吧。”兔子看着走出屋门的格拉笑了,桑丹的脸上却布满了害怕的神情,她喃喃地说:“害怕,他害怕什么? 他是害怕我吗? ”说话问,她的身体就有些摇晃了,恩波一家人看见这情形,都僵站在原地,失去了反应。还是格拉上前来把母亲扶住了,说:“阿妈,你不要害怕,没有人需要害怕我们,你也不要担心别人害怕我们。”格拉这个孩子的声音沙哑、沉闷,甚至有点凶狠,非常接近成人的嗓音。这声音,对桑丹很有抚慰作用,她的脸色又变得正常了:“儿子,快请客人到家里坐吧。”格拉眼光凶狠地瞪着恩波:“阿妈,我们家又破又小,没有人想去坐的,那只是配我们这样的人呆的地方。”恩波这才走到了格拉面前,他的眼光里混合着恼怒与羞惭:“格拉,格拉妈妈,你们回来,我,还有我们一家都太高兴了,我们就是害怕你们不再回来了,害怕永远也不晓得你们两个去了什么地方。以前的事情,都是我的不对,我们一家专门赔礼来了。”说完这句话,恩波像一个卸下重负的人,长长地叹了口气,眼里的神情又和缓下来,他伸出手抚摸着格拉的脑袋,嗓音也有些沙哑了:“孩子,你们娘俩在路上肯定受过很多罪,我来赔礼了。”恩波把腰深深地弯了下去,在他身后,他的一家几口,都把腰深深弯下去。当他们直起腰来时,格拉的气一下泄光了,红着眼圈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该干点什么了。还是兔子磨磨蹭蹭地走到他跟着,怯怯地叫了一声:“格拉哥哥。”格拉这个野孩子,眼中热泪终于夺眶而出,把兔子紧紧抱在了怀里。但当他去吻兔子时,兔子把脸别开了:“不,公社卫生院的医生说了,谁都不可以亲我。”“兔子,医生把你的病看好了? ”“医生说,我没有病,就是身体不好,机村的人都不讲卫生,亲吻会把病传染给我。”“兔子,你怎么没有长高? ”“我的身体不好,医生说等我身体好了,就可以长高。”“那就快点长高吧。长高了跟人打架就不害怕。”“我不打架,打累了对身体不好。”格拉挺挺胸脯:“好,以后我帮你打。”兔子格格地笑了,苍白的脸上浮起浅浅的红晕。江村贡布挺挺胸脯:“呃,我说,现在该把客人请到家里去了吧。”“对,对,”恩波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格拉,还有桑丹,家里做了一些吃的,你们务必要赏光啊! ”兔子已经拉着格拉走在前面了。额席江走到桑丹面前,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桑丹也施施然回了礼。额席江伸出手来,但她用手敛起衣服的下摆,躬躬身,示意主人走到前面,然后才挪动步子跟了上去。江村贡布和恩波夫妇三个人走到最后面。勒尔金措说:“她那衣服还用牵起来吗? 下面的镶边都没有,连脚脖子都遮不住,不牵也不会拖到地上嘛。”恩波皱了皱眉头:“人家爱牵就牵呗。”勒尔金措意犹未尽:“命贱得像畜生,还摆贵妇的架子。”江村贡布说:“别说,这个女人,这做派真还像是贵妇出身呢。”走在前面的桑丹好像听到了这句话,她的身体抖索了一下,显出立即就要委顿下来的样子,但她只是稍稍住了下脚,又挺直软下来的脖子,脸上浮出浅浅的笑容,提着并不需要提起的衣裾,施施然往前走了。从此以后,机村就流传开一个说法:桑丹是一个逃亡中的贵族千金。同时,人们还注意到一个过去从来没有人注意过的细节,这个女人身上有一个包是从不离身的。人们想起来,她刚到机村的时候,这个包四周是柔软的麂皮,中间是五彩的锦缎。但今天,皮子上的颜色磨掉了,锦缎也褪尽了色彩,整个包都变成了土灰色,有个角上还打上了蓝布补丁。人们都说,那个包里尽是上等的珠宝。不止一个人声称,看到过夜半三更的时候,那破房子的窗户上放射出了五彩的珍宝的光芒——是珍珠、玛瑙、珊瑚、猫眼石和海蓝宝石交织放出的光芒。从此,桑丹再从人们面前走过,人们的眼睛就都落在这个包上了。桑丹对此浑然不觉,依然那样脸上带着茫然的笑容,眼神空洞地施施然从人群中走过。只有少数几个过于好色的男人还能把眼睛停留在她漂亮的脸上,停留在她那好像从来没有黑过的光亮的白发上。其他人的眼睛,都落在那个包上了。但没有人敢动这个包一根指头。也不知道从哪张嘴里传出来的,说桑丹逃亡出来时,这些珠宝让巫师封过符咒,谁要敢动一根指头,这个指头就会得无名肿毒,最后齐根烂掉。这年天气很奇怪。已经到了夜晚雨水淅沥、白天艳阳高照、四野里鲜花开放的时候了,但天空却让不知哪里来的有气无力的风吹成了土黄色,每个人都感到脸、嘴和眼睛都落满了尘土。细细的尘土从天上落下来,把整个日子变成了土黄色。机村的日子虽然过得贫困,天空却总是蓝的,空气总是新鲜的。现在空气却像是从陈年日子的缝隙里散发出来,有一股呛人的味道。这一年,机村人全都患上了眼病。早上醒来,很多眼屎把眼皮紧紧粘住,要吐一点口水慢慢润开,才能睁开眼睛。出了门的人们互相看见,都发现对方眼里布满了血丝。每个人都在迎风流泪,每个人的眼角都开始溃烂。还是公社卫生院派发下来很多眼药水,人们的眼睛又突然之间好了。医生到乡里来讲解说,要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戴上一种特别的眼镜,就可以不得这种眼病了。医生自己就戴着一副这样的眼镜。人们排在这位把眼睛藏在玻璃镜片后面的医生面前等着领取眼药水的时候,人们发现,桑丹就在旁边看着,脸上还是带着那没心没肺的笑容,那双眼睛还是那样清澈澄明,好像什么都看见了,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于是,她那从来都莫名所以的笑容,好像都带上深意了。后来,人们就把医生所讲,大家的眼病是前所未有沙尘天气所致的话忘记了。都说,给珠宝包封咒的巫师法力太强了,人们只是多看了两眼,就都得了毛病。使大家更为忧心忡忡的是,知道一个人背着那么大一包珠宝,谁又能忍住不去多看两眼呢? 这个情况甚至郑重其事地反映到了生产队干部那里。现在机村是人民公社的一个生产大队,有党支部、团支部,有贫协、有民兵,每一个组织都有本村人出来充任干部。本村的群众把这种担心反映给本村变成干部的那些人,其实人家也一样为此而忧心忡忡。于是,人们去请教江村贡布喇嘛也就顺理成章了。村干部们也在等待有一个说法。江村贡布端着喇嘛架子:“这个,新社会是反封建的,我已经不搞封建迷信了。”恩波说:“乡亲们都为难呢,就替大家解解吧。”“你没看见天上下沙子了吗? 嘁,这是什么世道,天上都下下来沙尘了。尘土是地生的,现在天上也生出尘土了。”江村贡布愤愤地说,“看看这是什么世道吧。”兔子突然说:“我问过格拉哥哥,他也不晓得里面有什么。”“嘁,那里面有什么,让他打开看看不就晓得了。”这时,天上滚过低沉的雷声,山上的树在风中起伏,流淌其上的阳光忽明忽暗,像海上的波浪。好像是雷声使恩波恍然大悟:“奇怪,格拉也没得眼病啊。”江村贡布说:“要是他再生双娇气的眼睛,那这个世上,他就没有办法活下去了。”恩波平常是很通晓事理的,这回子,却让要救民于水火的豪气给撑住了,气昂昂地说:“看就看,大不了瞎了我这双眼睛。”甩开大步穿过广场,朝倚门而望的格拉两母子走去。又一阵子雷声中,大颗大颗的雨水落下来,砸在房顶上,砸在地上,溅起阵阵轻烟,就从这烟尘里,也可以看出,那十多天里,天上下来了多少尘土。恩波撞开强劲雨脚朝前走,雨水一颗颗在他头顶噼噼啪啪进散开来,好像他是传说中从水底升上来的野兽一样。雨脚越来越绵密,把广场这边的人们的视线遮断了而在广场那一边,桑丹正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孔武的光头男人撞开雨帘,走了过来。桑丹摇摇格拉的肩膀,手指着前方:“看! ”格拉看见了,说:“雨水把尘土味道洗干净了。”桑丹说:“看,那个人! ”格拉说:“哦,是兔子的爸爸。”桑丹还在赞叹:“哦,天神哪,那个男人真是漂亮。”然后,桑丹向着雨中闯过来的那个男人张开了双臂,她的眼里闪动着令人目眩的神采,她自己也像是从上天降临下来的一样。但,就是这个动人的姿态,把那个男人吓住了。那个男人猛然一下止住了脚步,他停得那么猛,以至于站住后,身子还猛然摇晃了一下。他站住了,隔在一片雨帘的后面。雨水猛烈地落在他们之间,落在整个村子上面,洗去了尘土和尘土燥烈呛人的气味。格拉说:“阿妈,那是兔子的爸爸。”桑丹只是喃喃地说:“多么漂亮的男人,多么漂亮,你看他是多么漂亮。”但她的神情恰恰使那个男人因为害怕而止步不前了。格拉奔跑过去,拉住了恩波的胳膊:“叔叔,进屋里去躲躲雨吧。”恩波说:“不,我,我就不过去了。”“那你来干什么? ”恩波的眼里慢慢浮起了敌意,“那么多男人都来找她,你也是的吧,看,她已经在召唤你了,快去吧,你快去吧! ”“不,格拉,不是你想的那样。”“看,你看看她的样子吧,你们不是都把她看成一条母狗吗? 母狗的尾巴竖起来了,快去吧。”恩波揪住了格拉的胸口,一下就把他提起来,举到跟自己一样高的地方,说:“你给我记住了,小子,你恩波叔叔跟那些男人不一样,你也不能这样说自己的母亲,就算她真是一条狗,也是你的母亲! ”格拉细瘦的长腿蹬踢了两下,但一点用也没有,他还是给牢牢地举在空中、在鞭子一样抽打着的雨脚里。密密的雨、明亮的雨从高高的天上降落下来。格拉看到恩波眼光由凶狠变得柔和,最后,他几乎是悄声说:“记住,不要学着别人的口吻说你的母亲。”要不是雨水正迅速地小下来,格拉就不会听到这句话了。格拉的心也软下来,说:“叔叔,你把我放下来吧。”“我的话你记住了? ”“我记住了。”恩波这才把他放下来。隔着越来越稀的雨脚,他又深深地望了桑丹一眼。桑丹呻吟一声,身子顺着门框,柔软地滑下去,跌坐在了门槛上。恩波伸出宽大的手掌,抹一把头上的雨水,回身走了。雨水说停就停,阳光落在满地水洼上,闪闪发光。恩波绕过一个个水洼,回到广场那边等候的人群里。“你看见了? ”“真的有珍宝吗? ”“都是些上等货吧? ”只有他妻子说得与众不同:“你真动了她的东西? 让我看看你的手。”恩波任勒尔金措拉起手来左右端详,笑而不答。他的目光抬起来,越过所有人的头顶,看着广场的那一边,其实他也没有真看广场那边的桑丹,他的眼光还要更高一点,那是还未化尽雪的阿吾塔毗峰,现在,一碧如洗的山腰正升起一道鲜艳的彩虹。人们并不看彩虹,也没有看见恩波正在看彩虹,只是一个劲地问:“你看见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