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为这个孩子辩护吗?你不在乎他认为自己是穆斯林?" "我们能怎么办呢,桑托什?他非常喜欢,而这又不对任何人造成伤害。也许这只是一个阶段。这也会过去的,就像甘地夫人一样。" "为什么他不能和同龄孩子一样有正常的兴趣呢?看看拉维。他整天想的就是板球、电影和音乐。" "你认为这样更好吗?" "不,不。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想了。今天可真是漫长的一天啊。"他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他对这些会感兴趣到什么程度。"母亲格格笑了起来。"上星期他看完了一本书,书名是《模仿基督》。" "模仿基督!我又要说了,我不知道他对这些会感兴趣到什么程度!"父亲叫道。 他们大笑起来。 第28章 我喜欢我的跪垫。尽管它的质量很平常,但在我眼里却美丽耀眼。我很难过,把它弄丢了。无论把它放在哪里,我都对它下面的那块地和它四周的东西有一种特别的喜爱之情,对我来说,这显然表明它是一块好跪垫,因为它帮助我记得大地是上帝的创造,并且把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神圣起来。跪垫是红色的,上面用金线织出简单的图案:细长的长方形,一端有三角形尖顶,指示着教徒的礼拜方向,四周有细小的花饰,仿佛一缕缕轻烟在飘荡,又仿佛陌生语言中一个个的音质符号。绒毛很柔软。我祷告的时候,垫子一端没有打结的短穗子离我的额头只有几英寸,另一端的穗子离我的脚趾只有几英寸,这个尺寸让你感到温馨,让你无论在这广阔大地上的任何地方都感到无拘无束。 我在室外祷告,因为我喜欢这样。大多数时候,我在屋后院子里的一个角落铺开垫子。那是刺桐树阴下一个僻静的角落,旁边是一堵墙,墙上爬满了九重葛。沿墙摆放着一排花盆,里面种着一品红。九重葛也爬到了刺桐树上。它那紫色的苞片和树上红色的花朵相互映衬,漂亮极了。树开花的时候,就成了一个十足的大型鸟舍,乌鸦、鹩哥、鹛鸟、粉红椋鸟、太阳鸟和长尾小鹦鹉都飞来了。墙在我右边,和我成钝角。在我前面和左边,在乳白色的斑驳的树阴外面,是沐浴在阳光下的院子的空地。当然,随着天气、时间和季节的变化,院子里的景象也会变化。但是,在我的记忆里,这一切都非常清晰,似乎从不曾改变过。我按照自己在淡黄色的地上画的一条线所指示的方向面对着麦加,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这个方向。 有时候,祷告结束后,我转过身去,会看见父亲或母亲或拉维在观察我,在他们习惯了这个情景之前一直如此。 我的洗礼有些尴尬。母亲一直都假装得很好,父亲面无表情地看着,拉维很仁慈,他没有来,因为他去参加板球赛了,但这并没有阻止他对这件事发表长篇大论。水从我的脸上淌下来,流到了脖子上;尽管只有一烧杯的水,却像季风季节的雨一样,令我神清气爽。 第29章 人们为什么迁移?是什么使他们离开家园,离开他们所熟知的一切,到地平线外完全陌生的地方去?为什么要经过一道道堆得像珠穆朗玛峰一样高的手续,让你感觉自己像个乞丐?为什么走进这座一切都那么新鲜、陌生又困难的异域丛林? 全世界的答案都是一样的:人们迁移,是希望过上更加美好的生活。 在印度,20世纪70年代中期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我从父亲看报纸时额头上出现的深深的皱纹里,从他与母亲或玛玛吉或其他人交谈时的只言片语中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并不是我不理解他们谈话的含义,只是我对此不感兴趣。猩猩仍像往常一样迫不及待地要吃薄煎饼;猴子从不询问来自德里的消息;犀牛和山羊继续和平相处;小鸟唧唧喳喳地叫;云朵带来了降雨;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大地在呼吸;上帝,在我的世界里,没有紧急情况。 甘地夫人最终战胜了父亲。1976年2月,泰米尔纳德政府被德里推翻了。这个政府是甘地夫人最直言不讳的批评者之一。接管顺利进行,卡鲁纳尼迪首席部长的内阁悄悄消失了,阁员们或是辞职,或是被软禁,当整个国家的宪法在过去八个月中已被暂时取消的时候,地方政府的垮台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是,甘地夫人接管了国家,对她进行独裁统治,这对父亲是最大的打击。这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样,虽然没有让我们动物园里的骆驼受到打扰,却使父亲再也无法忍受。 他叫道:"很快她就会到我们的动物园里来,告诉我们说她的监狱里人满为患,她需要更多的地方。我们能把德赛和狮子关在一起吗?" 穆拉吉·德赛是一位反对派政治家。不是甘地夫人的朋友。父亲不停地担忧,这使我很伤心。甘地夫人可以把动物园炸掉,只要父亲乐意,我不在乎。我希望他不那么苦恼。看见父亲因为担心而心烦意乱,做儿子的心里很不好受。 但是他的确在担心。任何生意都需要冒险,小生意冒的风险最大,能让人赔得精光。动物园是一个文化机构。像公共图书馆一样,像博物馆一样,它是为普及教育和科学服务的。同样,它也不是一个挣钱的企业,因为挣大钱和办好事这两个目的并不相容。事实上,我们不是一个富裕的家庭,按照加拿大标准当然不是。我们是一个贫穷的家庭,碰巧拥有许多动物,尽管并不拥有它们头顶(还有我们头顶)上的屋顶。动物园的生命,就像它的居民在野外的生命一样,十分脆弱。它既不是大到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的大生意,也不是小到可以在法律的空白里生存的小生意。动物园要兴旺发达,就需要议会政府、民主选举、言论自由、新闻自由、集会自由、法治以及印度宪法所奉为神圣的其他一切。长期糟糕的政治局面对生意非常不利。 人们迁移是因为焦虑使人备受折磨。因为那种折磨人的感觉,就是无论多么努力工作,所有的努力都将没有任何结果,无论他们用一年的时间建造了什么,都会在一天之内被别人拆毁。因为有那么一种印象,就是通往将来的道路被堵死了,也许他们没什么,但是他们的孩子却不会有好日子。因为感到一切都不会改变,幸福富裕只有在别处才能得到。 在父亲心里,新印度破碎了,倒塌了。母亲同意了。我们要逃离这里了。 这个消息是一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宣布的,拉维和我大吃一惊。加拿大!如果说我们北边的安得拉邦是异域,如果说和我们隔着一条连猴子都能一跃而过的海峡的斯里兰卡是在月亮的背面,那么想想看加拿大是什么吧。加拿大对我们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它就像廷巴克图,永远是一个遥远的地方。 第30章 他结过婚了。我弯着腰,正在脱鞋子,这时我听见他说:"来见见我太太。"我抬起头来,他身边站着的是……帕特尔太太。"你好,"她说,一边微笑着伸出手来,"派西尼对我说过很多关于你的事。"我没法对她说同样的话。我对她一无所知。她正准备出去,因此我们只交谈了几分钟。她也是印度人,但是说话带有更典型的加拿大口音。她一定是第二代移民。她比他年轻些,皮肤的颜色更深一些,黑头发桄成一绺。明亮的黑眼睛,可爱的白牙齿。她抱着一件干洗过的在实验室里穿的白大褂,外面盖着一层起保护作用的塑料薄膜。她是个药剂师。当我对她说:"很高兴见到你,帕特尔太太"的时候,她回答道:"请叫我米娜。"他们匆匆互吻了一下,她便在星期六上班去了。 这座房子不仅是一个充满了图标的盒子。我开始注意到夫妻生活的小标记。这些标记一直都在那儿,但我却没有看见,因为我没有去寻找。 他是个害羞的人。生活教会了他不要炫耀对他来说最珍贵的东西。 她会是我的消化道的处罚者? "我给你做了一道特别的印度酸辣酱。"他说。他在微笑。 不,他才是。 第31章 库马尔先生和库马尔先生,面包师和教师,见过一次面。第一位库马尔先生表示想去动物园看看。"这么多年了,我从没去动物园看过。而且它就在附近。你能带我去吗?"他问。 "可以,当然可以我答道,"我很高兴能带你去。" 我们约好第二天放学后在大门口见面。 那一整天我都在担心。我骂自己说你这个笨蛋!你为什么要说在大门口见面?不管什么时候那个地方总是有一大堆人。你忘了他长得多平常吗?你决不会认出他来的!"如果我从他身边走过却没有看见他,他会伤心的。他会以为我改变了主意,不想让人看见我和一个贫穷的穆斯林面包师在一起。他会一句话也不说就离开。他不会生气的,他会接受我的说法,说那是因为阳光太刺眼,但是他再也不想到动物园来了。我能看见事情像这样发生。我一定得认出他来。我要躲起来,等到我能肯定是他时再出来,我就那么做。但是我以前就注意到,每当我特别努力地想要认出他时,反而无法将他认出来。努力本身似乎让我看不见了。 在约定的时间,我站在正对着动物园大门的地方,开始用两只手揉眼睛。 "你在干什么?" 是拉吉,一个朋友。 "我在忙。" "你在忙着揉眼睛?" "走开。" "我们到海滩路去吧。" "我在等人。" "哼,如果你像这样不停地揉眼睛,你会看不到他的。" "谢谢你告诉我。祝你在海滩路玩得好。" "到政府公园去怎么样?" "我不能去,我告诉你。" "去吧!" "求求你,拉吉,你走吧!" 他走了。我又开始揉眼睛。 "你能帮我做数学作业吗,派?" 是阿吉特,另一个朋友。 "过会儿吧。走开。" "你好,派西尼。" 是拉达克里希南太太,母亲的一个朋友。我用几句话把她打发走了。 是个陌生人。 "在那边。" "动物园门票要多少钱?" 另一个陌生人。 "五卢比。售票处在那边。" "氯进了你眼睛吗?" 是玛玛吉。 "你好,玛玛吉。不,不是的。" "你父亲在吗?" "我想他在。" "明天早晨见。" "再见,玛玛吉。" "我在这儿,派西尼。" 我的手在眼睛上僵住了。那个声音。我感到熟悉的陌生声音,我感到陌生的熟悉声音。我感到微笑从心底洋溢上来。" “Salaam alaykum①.库马尔先生!看见你真好。” 【①阿拉伯语,意为"上帝与你同在。"】 “Wa alaykum as-salaam②.你的眼睛不舒服吗?” 【②阿拉伯语,意为"愿上帝与你同在。"】 "不,没什么。只是进了灰尘。" "看上去很红。" "没关系。" 他朝售票处走去,但是我把他叫了回来。 "不,不。你不用买票,师傅。" 我自豪地挥挥手,让检票员把手缩了回去,然后带库马尔先生进了动物园。 一切都令他惊奇。他看见高大的长颈鹿来到高大的树下;食肉动物吃食草动物,而食草动物吃草;一些动物白天聚集在一起,而另一些动物则夜晚聚集在一起;一些需要尖嘴的动物长了尖嘴,而另一些需要灵活的四肢的动物长了灵活的四肢。他对这-切感到惊讶不已。 他引用了《古兰经》里的一句话:“对于敏悟的人其中确有迹象。①” 【①《古兰经》第三十章《罗马人》,第二十四节】 我们来到斑马笼前。库马尔先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动物,更不用说看见过了。他惊讶得目瞪口呆。 "它们叫斑马。"我说。 "它们身上的条纹是用刷子漆的吗?" "不,不。它们天生就那样。" "下雨的时候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 "条纹不会被雨冲掉吗?" "不会。" 我带了几根胡萝卜。现在还剩下一根,是又大又结实的那种。我把它从包里拿了出来。就在那时,我听见右边有轻微的砂砾的刮擦声。是库马尔先生,像往常一样一瘸一拐摇摇摆摆地朝栏杆走来。 "你好,先生。" "你好,派。" 害羞但庄重的面包师对教师点了点头,教师也对他点了点头。 一匹警觉的斑马注意到了我手里的胡萝卜,走到了低矮的围栏前。它抽动几下耳朵,轻轻地在地上跺了跺脚。我把胡萝卜掰成两半,一半给了库马尔先生,另一半给了库马尔先生。"谢谢,派西尼。"一位说;"谢谢,派。"另一位说。库马尔先生先走过去,把手伸进围栏里。斑马迫不及待地用厚厚的有力的黑色嘴唇夹住了胡萝卜。库马尔先生不肯松手。斑马用牙咬住胡萝卜,猛地咬成了两半。它大声地嚼了几秒钟这顿美餐,接着又去吃剩下的那半根,嘴唇从库马尔先生的手指上滑过。他松开胡萝卜,碰了碰斑马柔软的鼻子。 轮到库马尔先生了。他对斑马没有这么高的要求。它刚用嘴唇夹住半根胡萝卜,他就松手了。嘴唇急急忙忙把胡萝卜送进嘴里。 库马尔先生和库马尔先生看上去很高兴。 "一匹斑马,你是说?"库马尔先生说。 "对,"我答道,"它和驴和马是同一科的。" "马科动物中的劳斯莱斯。"库马尔先生说。 "多么奇妙的动物啊。"库马尔先生说。 "这匹是格兰特斑马。"我说。 库马尔先生说:“Equus burchelli boehmi. ①” 【①拉丁语,意为"格兰特斑马"。】 库马尔先生说:“Allahu akbar. ②” 【②阿拉伯语,意为“上帝是伟大的”。】 我说:“它非常漂亮。” 我们继续看。 第32章 动物往往会进人令人惊讶的生活状态,这方面的例子有很多,都是与人化论相对应的动物界中的兽化论的例子,即动物将人类或另一只动物,当做自己的同类。 最著名的也是最常见的例子是:宠物狗在其狗的世界中很大程度地接受了人类,甚至想和他们结成伴侣。任何一位不得不将含情脉脉的狗从窘迫的客人的腿上拉下来的主人都将证明这一点。 我们的金色刺豚鼠和斑点无尾刺豚鼠相处得非常好,在金色刺豚鼠被偷走之前它们一直满意地挤在一起,紧挨着睡觉。 我已经提到过我们的犀牛和山羊成群结伴的例子,还有马戏团的狮子的例子。 关于海豚将溺水的船员推到水面上并帮助他们浮在水面上的故事已经得到证实,这是海洋哺乳动物相互帮助的典型方式。 文献中提到过一只白鼬和一只大鼠相互为伴生活在一起的例子,当人们把其他大鼠丢给白鼬时,它以白鼬特有的方式把那些大鼠都吞吃了。 我们自己的动物园里也有给人怪异悬念的捕食者——被捕食者关系。有一只老鼠和一群蝰蛇一起生活了好几个星期。其他被丢进饲养箱的老鼠都在一两天之内不见了,而这只棕色的小玛土撒拉①却为自己筑了一个窝,把我们给它的谷子储藏在好几个它躲藏的地方,而且就在蛇的眼皮底下跑来跑去。我们感到非常惊奇。我们竖了一块牌子,让游客注意这只老鼠。最终它以一种 奇怪的方式结束了生命:一条小蝰蛇咬了它一口。这条蝰蛇没有意识到这只老鼠的特殊地位吗?也许是不适应它?不管是什么情况,这只老鼠被一条小蝰蛇咬了一口,却被一条大蝰蛇吞了下去,而且是立刻吞了下去。如果有什么魔咒的话,那么魔咒被小蝰蛇打破了。在那之后,一切恢复了正常。所有老鼠都以正常的速度消失在蝰蛇的食管里。 【①玛土撒拉:基督教《圣经·创世纪》中以诺之子,据传享年969岁。】 在我们这一行,狗常常被用来充当幼狮的乳母。尽管幼狮长大了,长得比养育它们的狗更大,也更危险,但是它们从不找母亲的麻烦,而狗的行为还是一直是那么平和,它也从未失去对小狮崽的权威感。我们不得不竖起牌子,向游客解释,狗并不是给狮子的活食(就像我们不得不竖起牌子,指出犀牛是食草动物,它们不吃山羊)。 兽化论该如何解释?难道犀牛不能分辨大小,也不能分辨粗糙的皮和柔软的毛吗?难道海豚不清楚海豚长什么样吗?我相信以前我已经提到过答案,那就是那几分疯狂使动物走上了奇怪的却能挽救生命的道路。金色刺豚鼠和犀牛一样,需要伙伴。马戏团的狮子不愿意知道领头的是一个弱小的人;想像保证了它们安康的社会地位,避免充满暴力的无政府状态。至于幼狮,如果它们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一只狗,一定会吓得晕倒在地,因为那就意味着它们没有母亲,这对任何一只幼小的热血动物来说都是最最糟糕的事情。我敢保证即使是那条成年蝰蛇,当它吞下老鼠的时候,它那不发达的大脑的某个部分一定因为后悔而感到一阵难过,那是刚刚错过了某件更加重大的事情的感觉,是爬行动物的孤独而粗陋的现实中的一个想像的飞跃。 第33章 他也给我看了家庭纪念册。先是结婚照。一个印度式的婚礼,带有明显的加拿大痕迹。一个更年轻的他,一个更年轻的她。他们去尼亚加拉瀑布度蜜月。玩得好极了。微笑能证明。我们回到从前。他在多伦多大学求学时代的照片:和朋友在一起;在圣迈克学院前;在他的房间里;排灯节时在芝兰街上;身穿白色长袍在圣巴兹尔教堂里读经;身穿另一种白色长袍在动物学系实验室里;在毕业典礼上。每次都在微笑,但他的眼睛却述说了另一个故事。 在巴西拍的照片,上面有许多原产地的树懒。 翻过一页,我们跃过了太平洋——关于那段生活几乎没有任何记录。他告诉我说照相机的确经常喀嚓喀嚓地拍——在所有通常被认为重要的场合上——但是所有的照片都弄丢了。很少的几张是玛玛吉事后搜集了邮寄过来的。 有一张照片是一位大人物参观动物园时拍的。黑白两色向我展示了另一个世界。照片上挤满了人。一位联合王国内阁阁员是大家关注的焦点。背景有一只长颈鹿。在这群人边上,我认出了比现在年轻的阿迪鲁巴萨米先生。 "玛玛吉?"我指着那个人问。 "是的。"他说。 阁员身边有一个人,戴着角质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他看上去有可能是帕特尔先生,他的脸比他儿子的脸圆一些。 "这是你父亲吗?"我问。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是谁。" 这一页还有一张集体照,上面大多数是学生。他轻轻拍了拍照片。 "那是理查德·帕克。"他说。 我十分惊讶。我仔细地看,努力想从他的外表看出他的性格。不幸的是,这张照片还是黑白的,而且聚焦有些不准。一张在幸福的日子里拍的照片,很随意。理查德·帕克在看着别处。他甚至没有意识到有人正在给他拍照。 旁边一页被一张奥罗宾多静修处游泳池的彩色照片占满了。这是一座很大的可爱的室外游泳池,池水清澈,闪耀着光亮,池底是蓝色的,很干净,旁边还连着一座跳水池。 下面一页是一张小修院学校前门的特写。一道拱门上写着学校的校训:Nil magnum sisi bonum.没有美德何来伟大。 就这么多了。四张几乎不相关的照片是对整个童年的纪念。他变得严肃起来。 "最糟糕的是他说,"我已经几乎记不起来母亲的模样了。我能在心里看见她,但她的形象一闪即逝。我刚要好好看看她,她便消失了。她的声音也是一样。如果我再一次在大街上看见她,一切都会回来的。但那不可能发生。记不住自己母亲的模样是一件非常令人伤心的事。" 他合上了纪念册。 第34章 父亲说:“我们要像哥伦布一样航行!” "他希望能发现印度。"我生气地指出。 我们卖了动物园,卖了所有家当。到一个新的国家去,开始新的生活。除了能保证我们有一个幸福的未来,这笔买卖还能支付我们的移民费用,并且还能节余一大笔钱,让我们可以在加拿大有一个崭新的开始(尽管现在回想起来,这笔钱少得可笑——钱让我们变得多么盲目啊)我们可以把动物卖给印度的动物园,但是美洲的动物园愿意出更高的价钱。CITES,也就是"国际濒危动物交易公约",刚刚生效,交易捕获的野生动物的窗口被砰地关上了。现在,动物园的未来就取决于其他动物园了。本地治里动物园恰好在合适的时候关了门。很多动物园都抢着要买我们的动物。最后的买家有几家动物园,主要是芝加哥的林肯公园动物园和即将开门的明尼苏达动物园,但是剩下来的动物会被卖到洛杉矶、路易维尔、俄克拉何马城和辛辛那提。 还有两只动物正被运往加拿大动物园。这就是拉维和我的感觉。我们不想去。我们不想住在一个刮大风、冬天的温度在零下200度的国家。板球世界的地图上没有加拿大。出发前的准备工作要花很多时间,这使离别变得容易——就让我们习惯离别这个概念而言。我们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做准备。我不是说为我们自己。我是说为动物。考虑到动物没有衣服、鞋袜、亚麻床单、家具、厨房用品、化妆品也能过;考虑到国籍对它们毫无意义;考虑到它们一点儿也不在乎护照、钱、就业前景、学校、住房的费用、健康设施——简短地说,考虑到它们的生活如此轻松,而要搬动它们却如此困难,真是令人惊讶。搬动一座动物园就像搬动一座城市。 书面工作十分繁重。贴邮票用去了好几升水。"亲爱的某某先生"写了好几百遍。有人给出了报价。听见叹息。表示疑惑。经过时价还价的过程。决定被呈报上去,让上面做决定。双方同意了一个价格。交易敲定了。在虚线处签了名。接受祝贺。开了血统证明。开了健康证明。开了出口许可证。开了进口许可证。弄清了检疫隔离规定。安排好了运输。打电话花了一大笔钱。买卖一只鼩鼱需要的文件比一头大象还重,买卖一头大象所需要的文件比一条鲸鱼还重,你永远都不要试图去买卖一条鲸鱼,永远不要。这在动物园经营行业真是一个笑话,一个令人疲倦的笑话。似乎有一队吹毛求疵的官僚从本地治里排到德里,再到华盛顿,最后到明尼苏达,每个官僚都有表格,有问题,有犹豫。把动物运到月球上也不会比这更复杂了。父亲几乎把头上的每一根头发都扯了下来,而且很多次都差点儿要放弃。 还有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我们大多数的鸟类和爬行动物,还有我们的狐猴、犀牛、猩猩、山魈、狮尾弥猴、长颈鹿、食蚁动物、老虎、豹子、猎豹、鬣狗、斑马、喜玛拉雅猫和懒熊、印度大象和尼尔吉里塔尔羊,以及其他一些动物,都有人要,但是另一些动物,例如艾尔菲,却遇到了沉默。"白内障手术!"父亲挥舞着信叫道。"如果我们给它的右眼做白内障手术他们就要它。给河马做白内障手术!下面会是什么?给犀牛做鼻子手术?"我们的另一些动物被认为"太普通",例如狮子和狒狒。父亲很有见地,用它们从迈索尔动物园多换了一只猩猩,从马尼拉动物园换了一只黑猩猩。(至于艾尔菲,它在特里凡得琅动物园度过了余生。)有一座动物园想为他们的儿童动物园要一只"纯正的贵族出身的奶牛"。父亲走进本地治里的城市丛林,买了一头奶牛,它长着一双水灵灵的黑眼睛,可爱的肥厚的脊背,笔直的角和头之间的角度恰恰好,看上去就像它刚刚舔了电源插座。父亲把它的角漆成鲜艳的橘黄色,在角尖挂上塑料小铃铛,以增加它的纯正性。 ―个由三个美国人组成的代表团来了。我很好奇。我从没有见过真正的活生生的美国人。他们的皮肤是粉红色的,身体肥胖,待人友好,非常能干,很容易出汗。他们检査了我们的动物。他们让大多数动物睡觉,然后用听诊器听心脏,像査星象一样査小便和大便,用注射器抽血化验,摸摸脊背和头盖骨,敲敲牙齿,用电筒照照眼睛,照得它们眼花缭乱,捏捏皮,摸摸又拽拽毛。可怜的动物。它们一定以为自己正被征召进美国海军呢。美国人对我们咧着嘴微笑,用力和我们握手,把我们的骨头都要握碎了。 结果是动物们,和我们一样,有了雇用证明。他们是未来的美国佬,而我们,是未来的枫叶国度的居民。 第35章 我们于1977年6月21日乘坐在巴拿马登记的日本货船"齐姆楚姆"号离开马德拉斯。船上的高级船员是日本人,普通船员是台湾人。船很大,令人难忘。我们在本地治里的最后一天,我对玛玛吉、库马尔先生和库马尔先生、所有的朋友,甚至许多陌生人都说了再见。母亲穿着她最漂亮的莎丽。她长长的发绺很有艺术性地盘在脑后,扎着一个新鲜的茉莉花环。她看上去很美,很悲伤。因为她就要离开印度,那个地方气候炎热,会刮季风,那个地方有稻田和高韦里河,有海岸线和石头寺庙,有牛车和五彩卡车,有朋友和我们认识的店主,有尼赫鲁大街和古贝尔·萨莱,有这个那个,那是她所熟悉和热爱的印度。当她的男人们——我想自己也已经是一个男人了,尽管我只有16岁——正匆匆忙忙准备出发,心里已经在想着温尼伯的时候,她却在留恋徘徊。 我们出发前一天,她指着一个卖香烟的,认真地问我们要不要买几包?" 父亲回答说加拿大有烟草。你为什么想要买香烟呢?我们又不抽烟。" 是的,加拿大有烟草,但是那里有金火花牌香烟吗?那里有阿伦冰淇淋吗?那里的自行车是英雄牌的吗?那里的电视机是奥尼达斯牌的吗?那里的汽车是大使牌的吗?那里的书店是希金博瑟姆家开的吗?我猜母亲在考虑买香烟的时候,她心中萦绕的就是这些问题。 动物被注射了镇静剂,笼子被装上船,捆牢放好,食物被存放妥当,床铺被分配好,绳子被抛了出去,哨子吹响了起来。船驶离港口,开到了海上,我拼命向印度挥手告别。太阳照耀着,微风一直吹着,海鸥在我们头顶的天空尖声鸣叫。我太激动了。 事情并没有像我们预想的那样发生,你能怎么办呢?无论生活以怎样的方式向你走来,你都必须接受它,尽可能地享受它。 第36章 印度的城市很大,很拥挤,令人难忘,但是当你离开城市之后,就会穿过广阔的乡村,那里几乎看不到一个人。我记得自己曾经很不明白九亿五千万印度人都藏到哪里去了。 他的家也是一样。 我到得有点儿早了。我刚踏上前廊的水泥台阶,一个少年便从前门冲了出来。他穿着棒球服,拿着棒球器械,一副急匆匆的样子。看见我,他一下子停了下来,很吃惊。他转过身,对着家里大声叫喊爸!那个作家来了。"他对我说了句"你好",便急忙跑掉了。 他父亲来到前门。"你好。"他说。 "那是你儿子?"我问,感到难以置信。 “是的,”承认这个事实使他唇上浮起了微笑,"很抱歉你们没能好好地见面。他训练迟到了。他叫尼基。我们叫他尼克。" 我进了门。"我不知道你有个儿子。"我说。传来一声狗叫。一只黑色和棕色相间的小杂种狗朝我跑过来,边跑边喘着嗅着。它扑到了我腿上。"也不知道你有一条狗。"我补充说。 "它很友好。塔塔,下来!" 塔塔没理他。我听见有人说"你好"。只是这句问候不像尼克的问候一样简短有力。长长的带鼻音的声音轻轻地哼着"你好",那个"好"字在我听来就像有人在轻轻地拍我的肩膀,或是轻轻地拽我的裤子。 我转过身。靠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羞怯地抬头看着我的,是一个棕色皮肤的小姑娘,健康漂亮,无拘无束。她怀里抱着一只橘黄色的猫。从她交叉的双臂上面,只能看见猫的两只笔直地向上伸着的腿和埋在下面的头。猫的身体的其余部分一直拖到地板上。这只动物被如此痛苦地拉长了身体,却似乎感到很放松。 "这是你女儿。"我说。 "是的。乌莎。乌莎亲爱的,你肯定莫卡辛这样舒服吗?" 乌莎把莫卡辛放了下来。它镇定地扑通落在地上。 "你好,乌莎。"我说。 她走到父亲跟前,从他的腿后面偷偷看我。 "你在做什么,小东西?"他说。"你为什么要躲起来?" 她不回答,只是微笑着看着我,藏起自己的脸。 "你几岁了,乌莎?"我问。 她不回答。 然后,派西尼·莫利托·帕特尔,大家都称他派·帕特尔的那个人,弯腰抱起了他的女儿。 "你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的。嗯?你4岁了。一,二,三,四。" 每数一个数字,他就用食指轻轻地按一下她的鼻尖。她觉得这很好玩。她格格格地笑起来,把头埋在他的颈弯里。 这个故事有个幸福的结局。第二部 太平洋 第37章 船沉了。它发出一声仿佛金属打嗝般的巨大声响。船上的东西在水面上冒了几个泡泡便消失了。一切都在尖叫:海,风,我的心。在救生艇上,我看见水里有个东西。 我大叫道:"理查德·帕克,是你吗?我看不清楚。噢,雨快停吧!理查德·帕克?理查德·帕克?是的,是你!" 我能看见他的脑袋。他正挣扎着不让自己沉下去。 "耶稣啊,圣母马利亚,穆罕默德和毗湿奴,看见你真好,理查德·帕克!别放弃啊,求求你。到救生艇上来。你听见哨声了吗?瞿!瞿!瞿!你听见了。游啊,游啊!你是个游泳好手。还不到一百英尺呢。" 他看见我了。他看上去惊慌失措。他开始朝我游过来。海水在他四周汹涌地翻卷着。他看上去弱小又无助。 "理查德·帕克,你能相信我们遇到了什么事吗?告诉我这是个糟糕的梦。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告诉我,我还在"齐姆楚姆"号的床铺上,正翻来覆去,很快就会从这场歷梦中醒来。告诉我,我还是幸福的。母亲,我温柔的智慧守护天使,你在哪里呀?还有你,父亲,我亲爱的经常发愁的人?还有你,拉维,我童年时代倾慕的英雄?毗湿奴保全我吧,安拉保护我吧,耶稣救救我吧,我受不了了!瞿!翟!翟!" 我身上没有一处受伤,但我从没有经受过如此剧烈的痛苦,我的神经从没有被如此撕扯过,我的心从来没有如此疼痛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