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pi的奇幻漂流 中文版-2

老实说,让我生气的不是无神论者,而是不可知论者。有一段时间怀疑是有用的。我们都必须经过客西马尼花园①。如果耶稣心存怀疑,那么我们一定也是如此。如果耶稣整整一夜都在痛苦地祈祷,如果他在十字架上大声叫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你为什么抛弃了我?"那么我们肯定也可以怀疑。但是我们必须继续向前。选择怀疑作为生活哲学就像选择静止作为交通方式。  【①《圣经》中耶稣蒙难的地方。】  第8章  我们这一行通常说动物园里最危险的动物就是人。这句话的大概意思是,人类过度的掠夺性使整座星球都成了我们的猎物。更具体地说,我们想到的是这么一些人,他们给水獭喂鱼钩,给熊喂剃须刀,给大象喂里面有小钉子的苹果,给动物喂各种五金制品:圆珠笔、回形针、安全别针、橡皮筋、梳子、咖啡勺、马蹄铁、碎玻璃片、戒指、胸针和其他珠宝(而且不只是便宜的塑料手镯:也有结婚金戒指)、吸管、塑料刀具、乒乓球、网球,等等。讣告上由于被人喂了异物而死亡的动物园里的动物包括长颈鹿、野牛、鹳、美洲驼、鸵鸟、海豹、海狮、大型猫科动物、熊、骆驼、大象、猴子以及几乎所有种类的鹿、反刍动物和燕雀。动物饲养员都知道哥利亚之死;他是一头雄海象,一头体重两吨的庞大的珍贵野兽,是他所在的欧洲动物园的明星,受到所有游客的喜爱。他在吃了一个人喂他的破啤酒瓶之后死于内出血。  这样的残忍常常更加主动、直接。文献记载了动物园里的动物遭受各种折磨的报告:一只鲸头鸛在嘴被一把锤子砸烂以后死于休克;一头雄性糜鹿在一位游客的刀下失去了胡须和一块食指大小的肉(这头鹿六个月后被毒死);一只猴子伸手去拿递给它的坚果时被弄断了胳膊;一头鹿的角遭到了钢锯的袭击;一匹斑马被剑刺中;还有用其他东西,包括手杖、雨伞、发夹、缝衣针、剪刀和诸如此类的东西,对其他动物进行的攻击,目的通常是要挖出一只眼睛,或者伤害性器官。动物也会被投毒。还有其他甚至更加古怪的下流行为:手淫者在猴子、驴子和小鸟面前干得大汗淋漓;一个宗教狂割下了一条蛇的头;一个疯子喜欢上了在驼鹿嘴里小便。  在本地治里,我们相对幸运一些。我们没有不断攻击欧洲和美洲动物园的虐待狂。尽管如此,我们的金色刺豚鼠还是不见了,父亲怀疑是被人偷去吃掉了。各种鸟——雉鸡、孔雀、金刚鹦鹉——在贪图它们美丽的人手里丢了羽毛。我们曾经抓住一个拿着一把刀爬进鼷鹿圈的人;他说他要惩罚邪恶的罗波那①(他在《罗摩衍那》里变成鹿,绑架了罗摩的配偶悉多)。还有一个人在偷一条眼镜蛇时被当场捉住。他是个耍蛇人,自己的蛇死了。他和蛇都得救了:眼镜蛇不用去过受奴役的生活,忍受糟糕的音乐,而人则避免了可能被蛇咬到的那致命的一口。有时我们得对付扔石头的人,他们认为动物太平静了,想要得到反应。有一位女士的莎丽②被一头狮子抓住了。在极度尴尬和死亡之间她选择了前者,像一只玩具转线盘一样打着转。事实是,这甚至不是个意外。她向前凑过身子,把手伸进笼子里,在狮子面前晃动着莎丽的一端,这是出于什么目的,我们一直没弄明白。她没有受伤;很多被这一情景吸引的人来帮她。她红着脸对父亲做出的解释是谁听说过狮子吃棉莎丽?我以为狮子是食肉动物呢。"最捣乱的是那些给动物喂食的人。尽管我们很警惕,动物园的兽医阿塔尔医生还是能根据有消化问题的动物数量来判断哪一天是动物园游客最多的一天。他把由于吃了太多的碳水化合物,尤其是太多的糖,而得的肠炎和胃炎叫做"美味炎"。有时候我们希望人们只喂甜食。人们有一种看法,认为动物可以吃任何东西,却不会有健康问题。并非如此。我们的一只懒熊吃了一个人给它的腐烂的鱼以后因为肠子大出血而病得很严重,而那个人却相信自己是在做好事。  【①罗波那,印度神话中的十首魔王。②印度妇女用以裹身包头或裹身披肩的整段布或绸。】  就在售票处旁边,父亲用鲜红的字在墙上写道:你们知道动物园里最危险的动物是什么吗?一支箭头指向一道小小的帘子。有那么多只急切好奇的手去拉开帘子,我们不得不定期更换帘子。帘子后面是一面镜子。  但是我付出了代价,了解到父亲相信还有一种动物甚至比我们更加危险,而且这种动物非常常见,在每一座大陆上,每一处栖息地都有:可怕的物种Animalusanthropomorphicus①,即人眼里的动物。我们都遇见过这种动物,也许甚至还养过一只。这是一种"漂亮"、"友好"、"可爱"、"忠诚"、"快乐"、"善解人意"的动物。这些动物埋伏在每一家玩具店和儿童动物园里。关于它们的故事数也数不清。它们是那些"邪恶"、"嗜血"、"堕落"的动物的补充,后者燃起了我刚才提到的那些疯子的怒火,他们用手杖和雨伞对它们发泄怨恨。在两种情况下,我们都在看一只动物时看到了一面镜子。痴迷于把我们自己置于一切的中心,这不仅是神学家的灾祸,也是动物学家的灾祸。  【①作者仿照拉丁文构词法自造的词,意即"具有人形状的动物"。  】  动物就是动物,无论是在本质上还是在实际上都与我们迥然不同,我两次得到这一教训:一次从父亲那里,一次从理查德·帕克那里。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正安静地独自玩耍。父亲叫我们了。  "孩子们,到这儿来。"  出了什么事了。他的语调在我脑子里拉响了一只小警钟。我迅速回顾了一遍自己的良心。它是清白的。拉维肯定又惹祸了。我不知道这次他做了什么。我走进起居室。母亲在那儿。这很不寻常。教训孩子和照料动物通常都是由父亲去做的。拉维最后一个进来,他那张罪犯的脸上写满了过失。  "拉维,派西尼,今天我要给你们上非常重要的一课。"  "噢,真的吗,这有必要吗?"母亲打断他说。她的脸红了。我倒吸了一口气。如果平常如此沉着、如此镇静的母亲现在却如此担心,甚至不安,那就意味着我们有大麻烦了。我和拉维交换了一下眼神。  "是的,有必要,"父亲生气地说,"这很可能救他们的命。"救我们的命!现在我脑子里拉响的不是小警钟——而是大警钟,就像我们听见的从离动物园不远的耶稣圣心堂传来的钟声一样响。  "但是派西尼呢?他只有8岁。"母亲坚持说。  "最让我担心的就是他。"  "我没犯错!"我脱口叫道。"是拉维的错,不管是什么事。是他干的!"  "什么?"拉维说。"我什么错也没犯。"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嘘!"父亲举起手说。他看着母亲。"吉塔,你看见派西尼了。他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喜欢到处乱跑,探头探脑。"  我?到处乱跑?探头探脑?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为我辩护啊,母亲,为我辩护啊,我在心里祈求道。但她只是叹口气,点了点头,表示这件可怕的事情可以继续下去了。  "跟我来。"父亲说。  我们出发了,就像罪犯走向刑场。  我们离开家,穿过大门,走进动物园。时间还早,动物园还没有对游客开放。我看见西塔拉姆,他是照管猩猩的,是我最喜欢  的饲养员。他停下手中的活,看着我们走过去。我们走过小鸟、熊、猿猴、猴子、有蹄类动物、陆栖小动物、犀牛、大象和长颈鹿的笼子。  我们来到大型猫科动物——我们的老虎、狮子和豹子——的笼前。他们的饲养员巴布正等着我们。我们走过去,沿着小路朝笼子走,他打开了通向猫科动物笼舍的门,笼舍在一座周围有深沟的小岛上。我们走了进去。那是一座很大的光线昏暗的水泥洞穴,洞是圆形的,温暖潮湿,闻上去有猫尿的气味。周围全是用很粗的绿色铁栏杆分隔开来的高大的笼子。一束发黄的光线透过天窗照射下来。透过笼子出口,我们可以看见周围小岛上的植物,上面洒满了阳光。笼子都是空的,只有一只除外:玛赫沙,我们的孟加拉虎元老,一只体重550磅的瘦长、笨拙的动物被关在了里面。我们一跨进去,他就跳跃着朝笼子栏杆跑过来,发出洪亮的嗥叫声,耳朵紧贴着脑袋,圆圆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巴布。叫声那么响亮,那么凶猛,仿佛把整座笼舍都震动了。我的膝盖开始哆嗦起来。我靠紧了母亲。她也在发抖。甚至父亲似乎也停顿了一下,稳住自己。只有巴布对突然爆发的叫声和像钻头一样直刺向他的灼热的目光无动于衷。根据经验,他对铁栏杆很信任。玛赫沙开始在笼子有限的空间里走来走去。  父亲转身面对我们。"这是什么动物?"他吼道,声音盖过了玛赫沙的嗥叫。  "是老虎。"拉维和我异口同声地回答,顺从地指出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老虎危险吗?"  "是的,父亲,老虎危险。"  "老虎非常危险,"父亲叫道,"我想要你们明白,你们永远——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要碰老虎,不要摸老虎,不要把手伸进笼子栏杆里,甚至不要靠近笼子。明白吗?拉维?"  拉维用力点点头。  "派西尼?"  我更加用力地点点头。  他一直看着我。  我点头那么用力,脖子竟然没有断,头没有掉到地上,真是奇怪。  我要为自己辩护,尽管我也许把动物人格化,直到它们能说流利的英语,雉鸡用傲慢的英国口音抱怨茶是凉的,狒狒用美国歹徒带有威胁的平板语调计划抢劫银行后如何逃走,但我一直都知道这是幻想。我在想像中故意给野生动物披上驯服的家养动物的外衣。但我从没有在我的玩伴的真正本性方面欺骗自己。我到处乱探的头脑还不至于那么不明智。我不知道父亲的这种想法是从哪里来的,竟会认为他的小儿子渴望和一只凶猛的食肉动物一起跨进笼子。但是无论他的奇怪担忧从何而来——父亲的确是个好担忧的人一显然他巳下定决心就在那天早晨消除担忧。  "我要让你们看看老虎有多危险,"他接着说,"我想要你们一辈子记住这堂课。"  他转向巴布,点点头。巴布离开了。玛赫沙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没有离开他消失在外面的那扇门。几秒钟后他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只被捆住了脚的山羊。母亲从身后紧紧抓住了我。玛赫沙的嗥叫声变成了从深深的喉咙里发出的吼叫声。  巴布打开锁,打开门,走进去,关上门,锁上老虎笼旁边的一个笼子。栏杆和活板门把两个笼子分开。玛赫沙立刻冲向隔离栏杆,开始用爪子抓栏杆。除了吼叫,他现在又发出爆炸般的间歇的呜呜声。巴布把山羊放在了地上;山羊的体侧剧烈起伏着,舌头从嘴里伸出来,眼珠像球一样转动着。他给它的腿松了绑。山羊站了起来。巴布和进去时一样小心翼翼地离开了笼子。笼子有两层地面,一层和我们站的地面平齐,另一层在后面,高出大约三英尺,通向外面的小岛。山羊慌慌张张地爬上了第二层。玛赫沙现在已经不关心巴布了,他在笼子里也跳上了第二层,动作优美流畅、毫不费力。他蹲下来,一动不动地待着,只有慢慢动着的尾巴显示他很紧张。  巴布走到两个笼子之间的活板门前,开始把门拉开。因为想到自己就要得到满足,玛赫沙不叫了。那一刻我听见了两个声音:父亲一边严厉地看着一边说"永远不要忘记这一课"的声音;山羊的咩咩叫声。它一定一直在叫,只是我们刚才听不见。  我能感到母亲的手按在我怦怦直跳的心上。  活板门发出刺耳的声音,拉不开来。玛赫沙极度兴奋——他看上去似乎就要穿过栏杆冲出去了。他似乎在犹豫,不知道是待在原地,那里离猎物最近,但根本抓不到;还是到下面一层去,那里离猎物远一些,但活板门就在那儿。他直立起来,又开始嗥叫。  山羊开始跳起来。它跳得高得惊人。我不知道山羊能跳这么高。但是笼子后面是又高又滑的水泥墙。  活板门突然很容易地拉开了。笼子里又安静下来。只听见咩咩的叫声和山羊的蹄子踏在地上发出的咔哒咔哒声。  一道混合着黑色和橘黄色的闪光从一只笼子闪进另一只笼子。  为了模拟野生环境,通常一个星期里有一天动物园不给大型猫科动物喂食。后来我们知道,父亲下令饿了玛赫沙三天。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转身扑进母亲怀里之前看见了血,还是后来用一把大刷子在记忆中抹上去的。但是我听见了。那声音足以把吃素食的我吓得六神无主。母亲匆匆把我们推了出去。我们的歇斯底里发作了。她被激怒了。  "你怎么能这么做,桑托什?他们是孩子!他们这一辈子都会受惊吓的!"  "吉塔,我的小鸟,这是为他们好。要是有一天派西尼把手从笼子栏杆伸进去摸漂亮的橘黄色毛怎么办?是山羊总比是他好,不是吗?"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是在耳语。他看上去后悔了。他以前从不在我们面前叫她"我的小鸟"。  我们紧紧挤在她身边。他也和我们挤在一起。但是课还没有结束,虽然在那之后要温和一些。  父亲把我们领到狮子和豹子笼前。  "从前澳大利亚有个疯子,空手道黑带。他想证明自己比狮子厉害。他输了。输得很惨。早晨饲养员只发现了他的半具尸体。"  "是的,父亲。"  喜玛拉雅熊和懒熊。  "这些喜欢搂搂抱抱的动物只要用爪子打你一下,你的内脏就被挖了出来,溅得满地都是。"  "是的,父亲。"  河马。  "它们能用柔软松垂的嘴把你的身体挤成一堆血淋淋的肉酱。在陆地上它们比你们跑得快。"  "是的,父亲。"  "大自然最有力的嘴巴。不要以为它们是胆小鬼,只吃腐肉。它们不是胆小鬼,它们也不只吃腐肉!它们会在你还活着的时候就开始吃你。"  "是的,父亲。"  猩猩。  "力气有十个男人那么大。它们会像折断小树枝一样折断你的骨头。我知道有几只曾经是宠物,在它们还小的时候你们和它们一起玩过。但是现在它们长大了,有了野性,难以捉摸。"  "是的,父亲。"  鸵鸟。  "看上去紧张不安,傻里傻气,是不是?听着:这是动物园里最危险的动物之一。它只要踢你一下,你的背就断了,或者你的身体就碎了。"  "是的,父亲。"  梅花鹿。  "多么漂亮啊,是不是?如果雄鹿感到有必要,它就会朝你冲过来,那些短小的鹿角会像匕首一样把你刺穿。"  "是的,父亲。"  阿拉伯骆驼。  "淌着口水的嘴咬你一口,你的一大块肉就没了。"  "是的,父亲。"  黑天鹅。  "它们的嘴会啄你的头。它们的翅膀会扇断你的胳膊。"  "是的,父亲。"  小一些的鸟。  "它们的嘴会啄穿你的手指,就像啄黄油一样。"  "是的,父亲。"  大象。  "最危险的动物。被大象杀死的饲养员和游客比被动物园任何其他动物杀死的都要多。幼象很可能把你撕碎,把你的尸体踩扁。这就是发生在欧洲一个从窗户爬进象舍的可怜的迷失的灵魂身上的事。岁数大一些的,耐心好一些的象会把你挤在墙上,或者坐在你身上。听上去很好笑?但是想想吧!"  "是的,父亲。"  "还有我们没有停下来看的动物。不要以为它们就是无害的。生命会保卫自己,无论是多么小的生命。每一种动物都很凶猛,很危险。也许它不会杀死你,但是它一定会伤害你。它会抓你咬你,你的伤口会肿起来,流脓,感染,你会发高烧,在医院里住十天。"  "是的,父亲。"  我们来到豚鼠笼前,它们是除了玛赫沙之外惟一按照父亲的命令没有被喂食的动物。前一天晚上它们没有吃食。父亲打开笼门。他从口袋里拿出一袋饲料,全部倒在地上。  "你们看见这些豚鼠了吗?"  "是的,父亲。"  这些动物一边发狂般的啃着玉米粒,一边因为虚弱而颤抖着。  "啊……"他身体前倾,捧起一只。"它们没有危险。"其他豚鼠立即四散逃开。  父亲大笑起来。他把吱吱叫的豚鼠交给我。他想轻松地结束这堂课。  豚鼠紧张地待在我怀里。那是只幼鼠。我走到笼边,小心地把它放在地上。它迅速跑到了妈妈身边。这些豚鼠不危险——不会用牙齿和爪子让人流血的惟一原因是它们实际上巳经被驯服了。否则,空手抓野豚鼠就像抓刀刃。  课结束了。拉维和我闷闷不乐,冷淡了父亲一个星期。母亲也不理他。经过犀牛栏的时候,我想像它们正因为失去了一个最亲爱的朋友而伤心地低垂着头呢。  但是如果你爱自己的父亲,你能怎么办呢?生活在继续,你不去碰老虎。只是现在,因为谴责拉维犯了某件他没有犯的、我未能具体指明的错,我的麻烦大了。在那之后的几年里,当他想要吓唬我的时候,就会低声对我说你就等着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吧。你就是下一只山羊!"  第9章  让动物适应人的存在是动物园管理艺术和管理科学的核心。关键目的在于缩短动物的安全距离,也就是动物希望它所察觉到的敌人与之保持的最短距离。在野生环境中,如果你在距离红鹳300码以外的地方,它便不会在意你。如果你跨过了那道界限,它便变得紧张起来。如果再靠近些,你便会引起鸟儿的逃跑反应,除非重新确定了300码的界限,或者它的心肺功能不允许它再跑下去了,否则它是不会停下来的。不同的动物有不同的安全距离,并且通过不同的方式来判断这一距离。猫科动物用眼睛看,鹿用耳朵听,熊用鼻子嗅。如果你在汽车里,长颈鹿可以允许你到离它30码远的地方,但是如果你是徒步,那么在你离它还有150码的时候它便会跑开了。招潮在你距它10码的时候会急忙走开;吼猴在你距它20码的时候会在树枝上警觉起来;非洲水牛在你距它75码时便有反应。  缩小安全距离的工具是我们对动物的了解,我们提供的食物和栖息处,和我们给予的保护。当这一切起作用的时候,野生动物便会情绪稳定,不感到紧张,不仅待在动物园里,而且健康,长寿,安心进食,行为自然,合群,还有——最好的标志是——能够繁殖后代。我不会说我们的动物园能与圣地亚哥或多伦多或柏林或新加坡的动物园相比,但是你无法阻止一位优秀的动物园管理员发挥自己的天分。父亲是个天才。他的直觉天賦和敏锐目光弥补了正规训练的不足。他有一种本领,可以看着一只动物,猜出它有什么心事。他对自己照管的动物非常关心,作为回报,它们繁殖起来,有些繁殖得太多了。  第10章  然而总是有动物设法逃出动物园。最明显的例子是被养在不合适的围栏内的动物。每一只动物都有它独特的栖息地,这一点必须得到满足。如果它的围栏阳光太强烈或者太潮湿或者太空旷;如果它的栖木太高或者太暴露;如果地上沙子太多;如果树枝太少,不够做窝;如果食槽太低;如果没有足够的泥巴可以打滚——还有很多其他的如果——那么动物就不会平静。问题并不在于建造一处模仿野生环境的地方,而在于体现这些环境的本质。围栏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必须刚好合适——换句话说,在动物适应能力的范围之内。愿上天降祸于有糟糕围栏的糟糕动物园吧!它们损害了动物园的名声。  另一种有逃跑倾向的动物是在完全成年后被捉住的动物;它们通常太习惯于自己的生活方式了,无法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以适应新的环境。  但是,甚至那些在动物园出生长大,对野生环境一无所知,对围栏完全适应,在人类面前丝毫不紧张的动物也会有兴奋的时刻,这样的时刻促使它们设法逃跑。所有生物都有几分疯狂,会让它们做出奇怪的,有时难以解释的行为。这种疯狂可能会救它们的命;这是适应能力的必要组成部分。没有了这种疯狂,任何物种都无法生存。  无论想要逃跑的原因是什么,是清醒还是疯狂,诋毁动物园的人都应该意识到,动物不是要逃到某个地方去,而是要逃离某样东西。它们地盘上的某样东西让它们受到惊吓——敌人的人侵,占支配地位的动物的攻击,让它们受惊吓的声音——引起了逃跑反应。于是动物逃跑了,或者试图逃跑。在多伦多动物园,一座非常好的动物园,我应该补充一句——我惊讶地读到豹子可以垂直向上跳18英尺。我们在本地治里的豹子围栏后面有一堵16英尺高的墙;罗茜和模仿猫从没有跳出去过,我推测这并不是因为它们体质虚弱,而完全是因为它们没有理由要那么做。逃跑的动物从它们所熟悉的环境进人它们所不熟悉的环境——如果有什么是动物最痛恨的,那就是不熟悉的环境。逃跑的动物通常躲在第一个它们认为能够给它们安全感的地方,只对那些碰巧挡在了它们和它们所认为的安全地点之间的人有危险。  第11章  考虑一下1933年冬天一只雌性黑豹从苏黎世动物园逃跑的实例。她是新来的,似乎与雄豹相处不错。但是她身上很多被抓伤的痕迹暗示了他们夫妻间的冲突。人们还没有决定该怎么办,她已经从笼子顶部栏杆的一处缺口挤了出去,消失在夜色里。有一只从笼子里逃出来的野生食肉动物就在他们中间,这一发现引起了苏黎世市民的骚动。人们设置了陷阱,放出了猎狗。这些措施只消灭了州里极少的几只半野生的狗。十个星期过去了,却没有发现豹子的任何踪迹。最后,一名临时工在25英里外的一座牲口棚里发现了她,开枪把她打死了。附近发现了吃剩的狍。一只生活在热带的大型黑色猫科动物在瑞士的冬天生活了两个多星期而没有被任何人发现,更不用说袭击任何人了,这一事实明显说明从动物园里逃跑的动物并不是危险的逃犯,而只是努力适应环境的野生动物。  而这只是许多事例当中的一个。如果你把东京倒过来抖一抖,掉出来的动物会让你大吃一惊的。我告诉你倾泻而下的可不只是猫和狗。王蛇、巨蜥、鳄鱼、水虎鱼、鸵鸟、狼、猞猁、沙袋鼠、野牛、豪猪、猩猩、野猪——这些就是你指望会落到你伞上的雨。而他们期望发现——哈!在墨西哥一座热带丛林的中心,想像一下吧!哈!哈!这太好笑了,简直太好笑了。他们那时在想什么呢?  第12章  有时候他变得焦虑不安。不是因为我说了什么(我很少说话)。是他自己的故事使他这样。记忆是座海洋,他在海面上起伏。我担心他会想停下来。但是他想把自己的故事告诉我。他又接着说下去。在这么多年以后,理查德·帕克仍然让他痛苦。  他是个可爱的人。每次我去拜访,他都准备一桌丰盛的印度南部的素食盛宴。我告诉他我喜欢辛辣的食物。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说这么蠢的话。这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我加了一点儿酸奶又加了一点儿酸奶。没有用。每次都一样:我的味蕾枯萎死去,我的皮肤变得火红,我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我的头感觉就像一座失火的房子,我的消化道开始扭曲和痛苦呻吟,像一条吞下了一台割草机的王蛇。  第13章  因此你瞧,如果你掉进了狮栏里,狮子会把你撕成碎片的原因不是因为它饿了一动物园里的动物被喂得很饱,这是肯定的——也不是因为它嗜血,而是因为你侵人了它的地盘。  顺便插一句,这就是马戏团的驯兽师每次都必须先进狮子表演场,而且要在狮子看得很清楚的地方进去的原因。他以此表明表演场是他的地盘,而不是它们的地盘,他通过叫喊、跺脚和甩鞭子来强调这一概念。狮子们肃然起敬。它们的劣势沉重地压在心头。注意它们是怎么进来的:尽管它们是强壮有力的食肉动物,"百兽之王"却低垂着尾巴爬了进来,紧贴着场边走,而表演场总是圆的,因此它们无处躲藏。它们面对的是一头强壮的居统治地位的雄狮,一个雄性超级老大,而它们必须顺从他的统治仪式。于是它们把嘴张得大大的,它们坐起来,它们从蒙着纸的圈子里跳过去,它们从管子里钻过去,它们倒着走,它们打滚。"他是个奇怪的家伙。"它们隐约觉得。"从没见过他那样的领头狮。但是他领的是一群引人注目的狮子。食品柜总是满满的,而且——老实说,伙伴们——他的滑稽姿势让我们忙个不停。老是打瞌睡的确有点儿烦。至少我们没像棕熊那样骑自行车,也没像黑猩猩那样接飞碟。"  只是驯兽师最好确保自己永远都是老大。如果无意之中滑到了老二的位置,他就会付出惨重的代价。动物之间的很多不友好和好斗的行为都是在群体中缺乏安全感的表现。你面前的动物一定要知道它的位置在哪里,是在你之上还是在你之下。动物在群体中的地位对它如何生活至关重要。地位决定了它可以与谁交往,如何交往;它可以在什么地点和什么时候进食;它可以在什么地方休息;它可以在什么地方饮水,等等。在明确知道自己的地位之前,动物的生活一直处于无法忍受的无政府状态。它一直紧张不安,易受惊吓,充满危险。高级动物在群体中的地位并不总是由蛮力决定的,这是马戏团驯兽师的幸运。黑迪格尔说:"当两只动物相遇时,能将对方吓唬住的那只被认为在群体中拥有更高的地位,因此群体决定并不总是取决于一场搏斗;在某些情况下,一次冲突也许就够了。"一位明智的动物研究者的话。黑迪格尔先生曾做过很多年的动物园园长,先是在巴塞尔动物园,后来在慕尼黑动物园。他对动物的行为十分精通。  这是脑力战胜体力的问题。从本质上说,马戏团驯兽师拥有的是心理上的优势。陌生的环境、驯兽师的直立姿势、平静的外表、镇定的目光、毫不畏惧地向前的步伐、奇怪的咆哮声(例如用鞭子的声音或是哨声)——这么多的因素让动物心里充满了怀疑和恐惧,并且让它明白自己的位置在哪里,而这正是它最想知道的。得到满足后,老二就会向后退缩,老大就可以转身面向观众大声说:“让我们继续表演!现在,女士们,先生们,火圈上点燃的是真正的火……"  第14章  有趣的是,我们注意到最顺从马戏团驯兽师各种把戏的是狮群中地位最低的那头狮子,那个老小。它从与超级老大驯兽师的亲密关系中获利最多。这不仅仅是额外奖赏的问题。亲密的关系也意味着狮群中其他成员的保护。正是这只顺从的动物,在观众眼里与其他狮子的个头和凶猛程度没有什么不同的狮子,将会成为表演明星,而驯兽师却让狮群中的老二和老三,那些更难驾驭的下属,坐在表演场边上的彩色筒上。  马戏团里其他动物的情况也是如此,而且这一情况在动物园里也能见到。在群体中地位低下的动物正是特别努力地、机敏地去了解饲养员的动物。事实证明,它们最忠实于饲养员,最需要他们的陪伴,最不可能反抗他们或者让他们为难。我们在大型猫科动物、野牛、鹿、野羊、猴子和很多其他动物身上都曾观察到这一现象。这是我们这一行众所周知的事实。  第15章  他的家是一座庙宇。门厅里挂着一幅镶了框的象头神①的画像,他长着一个大象头。他面朝外坐着——玫瑰红的肤色,肥大的肚子,头戴王冠,面露微笑——三只手拿着不同的物体,第四只手掌心向外,在给人祝福,向人问好。他是征服障碍之王,幸运之神,智慧之神,知识的庇护神。最高的和谐。他让微笑浮上了我的嘴唇。在他脚下是一只聚精会神的大鼠。他的坐骑。因为象头神是骑着大鼠旅行的。对面墙上的画上是一个朴素的十字架。  【①象头神,湿婆与雪山神女之子,司掌文学与艺术,能排除障碍。象头神常见的像色红、大腹、象牙一全一残,四臂四手,分执套索、刺棒、巨罐(内装米或甜食)和断牙。这四手也可颁思或庇护受难者。】  在起居室里,沙发旁边的桌上,有一幅镶了框的瓜达卢佩圣母马利亚的小画像,鲜花从她敞开的斗蓬里撒落下来。画像旁边是一张镶了框的覆盖着黑布的天房的照片,那是伊斯兰教最神圣的圣所,周围环绕着一千层忠诚的教徒。电视机上有一尊舞王形象的湿婆②铜雕像,他是宇宙的舞蹈之王,控制着宇宙的运动和时间的流动。他在无知这个恶魔的身上跳舞,四只胳膊以舞蹈姿势伸展着,一只脚踩在恶魔背上,另一只脚提在空中。当舞王把脚放下来时,他们说,时间就停止了。  【②湿婆,印度教主神之一,集水火不相容的特性于一身,既是毁灭者又是起死回生者,既是大苦行者又是色欲的象征,既有牧养众生的慈心又有复仇的凶险。】  厨房里有一个神龛。神龛放在一只碗橱里,橱门被他换成了装饰着浮雕细工的拱门。拱门部分地挡住了晚上照亮神龛的黄色灯泡。一座小圣坛后面有两幅画像:旁边是另一幅象头神的画像,中间大一些的画框里是面带微笑,蓝色皮肤的克利须那①在吹笛子。两尊神的额头上方的玻璃上都有红色和黄色粉末的痕迹。在圣坛上的一只铜盘子里有三座银像——神的代表②。他用手指指着——向我说明:吉祥天女,化身为雪山神女③的女神之主萨克蒂④还有克利须那,这次是手脚并用在爬着的顽皮婴孩的样子。在两尊女神之间有一尊石雕的约尼—林伽⑤湿婆,看上去像中间竖着一个男根的半个鳄梨,这是一个印度教的象征,代表着宇宙的男性和女性力量。盘子一边是放在垫座上的一只小海螺;另一边是一只小小的银子做的手摇铃。四周放着米粒,还有刚刚开始枯萎的鲜花。很多东西上面都轻轻涂了黄色和红色。  【①克利须那,黑天,印度教主神之一峨湿奴的主要化身。②印度教认为,众神都存在于他们的像里。③雪山神女,湿婆之妻,代表萨克蒂女神的仁慈一面。④萨克蒂,印度教三大派之一性力教所崇拜的最高女神,是众女神之主或某一男神(如湿婆)的配偶。⑤约尼,代表女性生殖器,象征湿婆的配偶女神。林伽,代表男性生殖器,象征湿婆。】  下面一层架子上放着各种各样奉献的东西:一只装满了水的烧杯;一把铜勺子;一盏灯芯缩在油里的油灯;几枝香;还有几只盛满了红色粉末、黄色粉末、米粒和糖块的碗。  餐厅里还有一幅圣母马利亚画像。  在楼上他的办公室里,电脑旁边有一尊盘腿坐着的象头神的铜雕像,墙上挂着一尊从巴西买来的木雕十字架上的耶稣像,角落里放着一块绿色跪墊。耶稣的表情丰富——他在忍受痛苦。跪垫躺在自已清清爽爽的地方。跪垫旁边一个矮阅览架上放着一本书,书上盖着一块布。布中间有一个阿拉伯字,织得非常精细,有四个字毋:一个alif,两个lam和一个ha。这个字在阿拉伯文里是上帝的意思。  阅览架上的那本书是《圣经》。  第16章  我们出生时都像天主教徒一样,不是吗——身处地狱边缘,没有宗教信仰,直到某个人把我们引到了上帝面前。在那次见面之后,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事情就结束了。如果有什么变化,通常也是变得对上帝更加怀疑,而不是更加坚信;很多人似乎在生活中失去了上帝。我的情况不是这样。对我来说,我刚才说到的那个人物就是母亲的一个姐姐,她思想更加传统,在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她就把我带进了一座庙宇里。罗西妮姨妈很高兴见到她刚刚出生的外甥,而且想要女神之主也分享这一喜悦。"这会是他具有象征意义的第一次郊游,"她说,"这是家祭①"的确很有象征意义。我们当时在马杜赖;坐了七个小时的火车之后,我刚刚成了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乘客。这无关紧要。我们出发了,去举行这印度教的通过礼仪,母亲抱着我,姨妈推着她。对第一次参观庙宇,我并没有记忆,但是香烟的某种气味,光与影的某种变幻,某种火焰,某种鲜亮的色彩,这个地方某种令人动情的神秘的东西一定在我心中留下了印象。一粒只有芥子那么大的宗教升华的种子在我心里种下了,并且开始发芽。自从那天开始,它从未停止过生长。  【①家祭,指印度教教徒从受胎到死亡各阶段所举行的个人净化仪式。】  我成了一个印度教徒,是因为那装在一个个有雕刻装饰的圆锥形卷筒里的红色郁金粉和一篮篮黄色姜黄块,因为一只只花环和一块块碎椰子,因为宣布某人来到神的面前的丁丁当当的钟声,因为芦苇做的纳达斯瓦拉姆①的呜咽声和鼓的咚咚声,因为光脚走过射进一束束阳光的昏暗的走廊时在石板上发出的啪哒啪哒声,因为香烟的芬芳气味,因为进行阿拉提②时在黑暗中转着圈的油灯的火苗,因为甜蜜吟唱的祈祷歌,因为四周站着的祈神赐福的大象,因为述说着有声有色故事的色彩鲜艳的壁画,因为人们额头上用不同的方式写着同一个词——信仰。甚至在了解这些的意义和目的之前,我就已经忠实于这些感觉印象了。是我的心要求我这么做的。我在印度教庙宇里感到无拘无束。我能意识到神就在那儿,不是以我们通常感觉存在的个人方式,而是更加宏大。当我现在看见庙宇圣所里的像,那神之所在的时候,我的心还是会停跳一下。我的确是在一个神圣的宇宙子宫里,一切都是从那里出生的,我能看见它的核心,这是我极大的幸运。我的双手自然地合在一起,虔诚地膜拜。我渴望得到惠赐,那献给神之后又作为神圣的款待返回给我们的甜蜜的供物。我的手掌需要感受神圣的火焰的热量,我把这热量的赐福放在眼睛上和额头上。  【①纳达斯瓦拉姆,印度南部一种乐器,类似于单簧管。②阿拉提,印度教的一种仪式,由祭司手持油灯在神像面前进行,信徒用手轻轻覆盖灯火,然后在自己的眼睛上碰触一下,代表接受神抵醍予的力量。】  但是宗教不仅仅是礼仪和仪式。还有礼仪和仪式所象征的意义。在这一点上我也是一个印度教徒。宇宙通过印度教徒的眼睛对我产生了意义。还有梵天③,世界的灵魂,用经线和纬线在上面织成存在之布的支撑框架,布上有各种空间和时间的装饰。还有至尊非人格梵天,没有质量,不可理解,不可描述,不可企及;  我们用可怜的语言为它缝制了一套外衣——一体,真理,统一,  绝对,最高实在,存在基础——努力想让衣服合身,但是至尊人格梵天总是撑破了线缝。我们说不出话来。但是还有至尊人格梵天,它有质量,这套外衣也合它的身。现在我们称它为湿婆,克利须那,萨克蒂,象头神;我们可以通过部分地理解它去接近它;  我们可以识别某些特征——仁爱,慈悲,令人惊恐——我们还能感到我们和它之间的联系在轻轻地吸引着我们。至尊人格梵天是在我们有限的感觉面前体现的梵天,是不仅通过神,而且通过人、动物、树木、一捧泥土表现出来的梵天,因为一切都有神的踪迹。生命的真理在于,梵天与自我,也就是我们心中的精神力量,  你可以称之为灵魂的东西,并没有什么不同,个人的灵魂向世界灵魂接近,就像一口井向地下水位靠近。支撑着思想和语言之外的宇宙的,和我们内心挣扎着表达的,是同样的东西。无限之中的有限,有限之中的无限。如果你问我梵天和自我之间究竟是如何联系的,我会说就像圣父、圣子、圣灵之间的联系一样,是神秘的。但是有一件事很清楚:自我努力了解梵天,努力与绝对相结合,并且在今生踏上了朝圣的旅程,在这个旅程中出生和死亡,  再次出生又再次死亡,一次又一次,直到它终于摆脱了将它囚禁在下面的外壳。通往自由的道路有无数条,但是沿途的堤岸都是一样的,那是羯磨之岸,在那里,行为的不同决定了我们每个人的自由账目是记人贷方还是记入借方。  【③梵天,印度教主神之一,为创造之神,亦指终生之本。】  这就是印度教,它存在于神圣外壳里,我一辈子都是印度教徒。心里有了印度教的观念,我看见了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  但是我们不应该拘泥于字面理解!愿上天降祸于原教旨主义者和拘泥于字面解释的人吧!这使我想起了克利须那是牧牛人时的一个故事。每天夜晚他都邀请挤奶女工和他一起在森林里跳舞。她们来了,她们跳起舞来。夜色深沉,她们中间的火堆呼呼地燃烧着,火焰噼啪作响,音乐的节奏变得越来越快——姑娘们和自己快活的主一起跳啊跳啊跳啊,他变化出那么多自己,每一位姑娘的怀里都有一个。但是就在姑娘们有了占有欲的时候,就在每一位姑娘都想像他是自己一个人的舞伴的时候,他消失了。因此我们不应该有独占神的念头。  我在多伦多认识一位我衷心热爱的女人。她是我的养母。我叫她姨妈吉,她喜欢我这么叫她。她是魁北克人。虽然已经在多伦多生活了30多年,她那说法语的大脑有时候在理解英语发音的时候仍然会出错。因此,当她第一次听到"克利须那派教徒"的时候,她没听准。她听到的是"不留须发的基督教徒"。很多年来她一直以为克利须那派教徒就是不留须发的基督教徒。我纠正她的时候,告诉她其实她错得不那么严重;就他们爱的能力而言,印度教徒的确是不留须发的基督教徒,正如就他们认为神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的观点而言,穆斯林就是留胡须的印度教徒,而就他们对上帝的忠诚而言,基督教徒就是戴帽子的穆斯林。  第17章  第一次惊奇给人留下的印象最深;那之后的惊奇都被纳入第一次惊奇所留下的印象的模式之中。我要感激印度教,给我提供了最初的宗教想像的全景,那些城镇和河流,战场和森林,神圣的高山和深深的海祥,神、圣人、恶棍和普通人在这些地方相互交往,并且通过这样做来解释我们是谁,为什么存在。我是在这片信奉印度教的土地上第一次听说充满了爱的善所拥有的广博而无穷的能力的。那是克利须那在说话。我听见他了,我跟随他了。在他的智慧和完美的爱里,克利须那带我去见了一个人。  那时我14岁——是一个心满意足的正在度假的印度教徒——这时我遇见了耶稣。  父亲很少从动物园的工作中抽出时间来,但是有一次他抽出时间,我们去了穆纳尔,就在喀拉拉邦。穆纳尔是一处很小的山间驻地,四周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几座茶园。刚到五月,季风还没有来临。泰米尔纳德的平原异常炎热。我们从马杜赖沿着蜿蜒的道路开了五个小时的车到了穆纳尔。那里凉爽的天气十分怡人,就像在口里含了薄荷一样舒服。我们做了游客会做的事情。我们参观了一座塔塔茶厂。我们在湖上泛舟。我们游览了一个牛群养殖中心。我们在一座国家公园里给几只尼尔吉里塔尔羊——一种野羊——喂盐。("我们动物园里也有。你们应该到本地治里来。"父亲对几位瑞士游客说。)拉维和我到城镇附近的茶园里去散步。这些都是让我们不要那么懒散的借口。到了傍晚前,父亲和母亲已经在我们舒适的旅馆的茶室里稳稳地坐了下来,像两只在窗前晒太阳的猫。母亲在读书,父亲在和其他客人聊天。  穆纳尔有三座小山。它们无法与那些环绕着城镇的高山——你可以称之为大山——相比,但是第一天早晨,我们吃早饭的时候,我注意到它们的确有一点与众不同之处:每座山上都有一座神的居所。旅馆外面,小河对面的右面那座山的山腰上有一座印度教庙宇;更远一些的中间那座山上有一座清真寺;而左面那座山的山顶上有一座基督教教堂。  我们在穆纳尔的第四天。就在下午即将过去的时候,我站在左边那座小山上。虽然我上的是名义上的基督教学校,但是从来没有到教堂里去过——而且当时也不敢这么做。我对这种宗教所知甚少。它有一个神祇很少而暴力却很多的名声。但是学校不错。我绕教堂走着。这座建筑有着厚厚的毫无特点的淡蓝色的墙和根本无法往里看的高高的细长的窗户,外观丝毫也显示不出它里面有些什么。一座堡垒。  我碰到了教区长。门是开着的。我躲在一个角落里看那个地方。门左边是一块木板,上面写着"牧区神父"和"助理神父"。两个词旁边各有一根活动木闩。木板上的金字告诉我神父和他的助理都当值,这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一位神父正在办公室里工作,背对着凸窗,另一位正坐在宽敞的前厅里一张圆桌前的长凳上,前厅显然是接待客人的房间。他面对着门窗坐着,手里捧着一本书,我猜是一本《圣经》吧。他读了几行,抬起头来,又读几行,又抬起头来。这一系列动作轻松自在,却又机警而镇静。几分钟后,他把书合上,放到一边。他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坐在那儿,表情平静,既不充满期待,也不听之任之。  前厅的白色墙壁十分干净;桌子和长凳是深色的木头做的;神父穿着一件白色法衣——一切都那么整洁、朴素、简单。我心里充满了平静。但是除了这里的环境,更加吸引我的是我能凭直觉感到他就在那儿——敞开心扉,充满耐心——时刻准备着会有人,任何人,想要和他谈一谈;一个心灵的问题,一件沉重地压在心里的事情,良心中的一个黑暗面,他会带着爱去倾听。他的职业就是去爱,他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提供安慰和指引。  我受到了感动。眼前的一切悄悄地溜进了我心里,令我感到震颤。  他站起来了。我以为他会把他那块木闩推过去,但是他没有。他退到了前厅更里面的地方,仅此而已,前厅和旁边房间之间的门还开着,像外面的门一样。我注意到了,两扇门都是大开着的。显然,他和同事仍然可以见来访的人。  我从角落走开,大起了胆子。我走进了教堂。我紧张极了。我害怕会遇见一个基督教徒,他会对我大吼你在这儿干什么?你怎么敢走进这个神圣的地方,你这个渎神的家伙?出去,马上出去!"  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一件我能看明白的东西。我继续向里走,仔细打量着里面的圣所。有一幅画。这就是神像吗?是关于人类牺牲的事。一位愤怒的神,需要用血去平息他的怒气。惶惑的妇女抬头注视着空中,长着小翅膀的胖乎乎的婴儿飞来飞去。一只有超凡能力的鸟。哪一个是神?圣所一边有一座上了漆的木头雕像。又是那个受难者,满身伤痕,鲜血直流,血的颜色十分醒目。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双膝。膝盖被擦破得厉害。粉红色的皮肤向后翻,看上去就像花瓣,露出像消防车的颜色一样红的膝盖骨。我很难将这幅受折磨的情景和前厅里的神父联系起来。  第二天,大约在同一个时间,我又走了进去。  天主教徒有着严肃的名声,人们都知道他们的惩罚十分严厉。和马丁神父的交往让我觉得事情根本不是那样的。他很友善。他用一套茶具招待我喝茶、吃饼干,那套茶具每次被碰一下都丁丁当当地响;他对我就像对待一个大人;他还给我说了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啊。首先吸引我的是,这个故事令我难以置信。什么?人类犯了原罪,付出代价的却是上帝的儿子?我试图想像神父在对我说:“派西尼,今天一头狮子溜进了美洲驼圈里,咬死了两只美洲驼。昨天另一头狮子咬死了一头黑羚羊。上星期两头狮子把骆驼吃了。上上个星期它们吃了彩色鹳鸟和灰鹭。谁能肯定是谁把我们的金色刺豚鼠当点心吃了呢?情况已经变得让人无法忍受。一定得采取措施了。我已经决定了,为狮子赎罪的惟一方法就是把你喂给它们。"  "是的,神父,这样做很正确,也符合逻辑。给我一点儿时间梳洗一下吧。"  "哈利路亚,我的孩子。"  "哈利路亚,神父。"  真是个十足的怪异故事。真是奇怪的心理。  我要求再听一个故事,一个也许能让我更加满意的故事。这个宗教肯定有不止一个故事——所有宗教都有很多故事。但是马丁神父让我明白,在这个故事之前发生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有很多——对基督教徒来说都只是引子而已。他们的宗教只有一个故事,他们不断地,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个故事。对他们来说,有这个故事就够了。  那天晚上在旅馆里,我很安静。  神可以忍受厄运,这我能明白。印度教里的神也面对很多窃贼、恶霸、绑匪和篡位者。《罗摩衍那》不就是对罗摩所度过的漫长的糟糕的一天的叙述吗?厄运,有的。好运的逆转,有的。背叛,有的。但是屈辱?死亡?我无法想像克利须那乐意自己被剥光了衣服,被鞭打,被嘲笑,被拖着从大街上走过,最后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而且纯粹是拜人类所赐。我从没有听说过一个印度神死去。启示梵天没有死。恶魔会死,凡人也会死,成千上万地死去——他们活着就是为了死去。物质也会消亡。但是神不应该受死亡的折磨。这是不对的。世界灵魂不能死,甚至它的一个组成部分也不能。这个基督教上帝让他的化身死去,这是不对的。那就相当于让自己的一部分死去。因为如果圣子要死去,那不可能  是假的。如果十字架上的上帝是假装人类悲剧的上帝,那么耶稣受难就会变成耶稣的闹剧。圣子的死一定是真的。马丁神父向我保证说那是真的。但是上帝一旦死去,那就永远死了,即使是在复活以后。圣子必须永远品尝死亡的滋味。三位一体一定因此而受到玷污;圣父上帝的右手一定散发着某种恶臭。这恐怖一定是真的。上帝为什么希望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为什么不把死亡留给凡人?为什么要让美丽变得丑陋,要将完美损毁?  爱。这就是马丁神父的回答。  这位圣子的行为怎么样呢?有一个关于婴孩克利须那被朋友冤枉说他吃了一点儿泥土的故事。他的养母雅首达摇着手指向他走来。"你不应该吃泥土,你这个淘气的孩子。"她责骂他说。"但是我没有吃啊。"无可置疑的主宰一切的主说,开玩笑地假装成害怕的人类孩子的样子。"啧!啧!张开嘴。"雅首达命令说。克利须那照她说的做了。他张开了嘴。雅首达倒吸了一口气。她在克利须那嘴里看见了整个完整的永恒的宇宙,天空中所有的恒星和行星和它们之间的距离,地球上所有的陆地、海洋和那里的生命;她看见了过去所有的日子和未来所有的日子;她看见了所有的思想和所有的情感,所有的遗憾和所有的希望,以及三部分物质;一颗卵石、一根蜡烛、一个生物、一座村庄或星系都不缺少,包括她自己和在自己的真实位置上的每一粒尘埃。"我的主啊,你可以闭上嘴了。"她虔诚地说。  有一个毗湿奴化身为矮人筏摩那①的故事。他只向恶魔之王末梨要求他三步之内所能走过的土地。末梨大声嘲笑这个小矮子请求者和他微不足道的要求。他同意了。毗湿奴立刻变回无比巨大的身材。他一步便跨过了整座地球,第二步跨过了整个宇宙,第三步一脚把末梨踢进了地狱。  【①筏摩那,意为侏儒,毗湿奴10种化身中的第五种。】  罗摩是最具有人性的化身,他为了从愣伽①的邪恶国王罗波那那里夺回自己的妻子悉多而变得面容阴郁,必须有人提醒他他所具有的神性,但即使是他也不是个无能之辈。没有一个单薄的十字架能压倒他。当攻势太猛的时候,他会用任何人都不可能有的力气和任何人都不会使用的武器超越自己有限的人类的身躯。  【①楞伽,即今天的斯里兰卡。】  上帝就应该是那样。拥有光辉、才智和力量。能用这些来挽救和拯救善良,击败邪恶。  另一方面,这位忍受饥饿、忍受干渴、疲惫、悲伤、焦虑、被诘问和骚扰、不得不忍受无知的信徒和不尊重他的对手的圣子——他是个什么样的神啊?是个太像人类的神,就是那样。基督教有奇迹,是的,大多数都与医药有关,有几个满足了饥饿的肚皮;最多使暴风雨不那么猛烈,在水上走了一会儿。如果那是魔法,那也是小魔法,和扑克牌把戏差不多。任何一位印度教里的神都能做得比这个好一百倍。这位圣子是一个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说故事,说话的神。这位圣子是一位走路的神,一位行人神——而且在一个炎热的地方——他的步伐和任何一个人类的步伐一样,凉鞋只抬到路上的大石头上;当他舍得在交通上花钱的时候,那交通工具只是一头普通的毛驴。这位圣子是一个呻吟、喘息、悲叹了三小时后死去的神。那是个什么样的神啊?这位圣子能賦予我们什么灵感呢?  爱,马丁神父说。  而且这位圣子只在很久以前在很远的地方出现过一次,在一个早已消失的帝国疆域内、西亚一个落后地区的一个默默无名的部落里。在头上还没有一根白发的时候就被杀死了。没有留下一个后代,只留下分散在各处的不完整的箴言,他的完整作品就是用手指在尘土上写的字?等一下。这不仅是严重怯场的梵天。这是自私的梵天。这是不慷慨不公平的梵天。这实际上是没有显露神性的梵天。如果梵天只有一个儿子,他一定像挤奶女工怀里的克利须那一样有无数的化身,不是吗?什么能为神的吝啬辩护?  爱,马丁神父重复说。  我还是忠于我的克利须那,非常感谢。我觉得他的神性非常令人信服。你可以把爱出汗、爱唠叨的圣子留给自己。  这就是我很久以前遇到那位令人讨厌的拉比的情形:心存怀疑和恼怒。  一连三天,我都和马丁神父一起喝茶。每一次,当茶杯碰在碟子上格格作响,勺子碰在茶杯边上丁当作响的时候,我就开始提问。  答案永远是一样的。  他使我不安,这位圣子。每天我心中对他的愤怒都更加强烈,每天我都能找到他的更多缺点。  他任性!那是在贝瑟尼的早晨,上帝饿了;上帝想吃早饭。他来到一棵无花果树前。当时不是结无花果的季节,因此树上没有无花果。上帝恼怒了。圣子小声抱怨说:“愿你永远都不要再结果子了。“于是无花果树立即枯萎了。马太是这么说的,马可也证明了。  我问你,当时不是结无花果的季节,难道这是无花果树的错吗?像这样对待一棵无辜的无花果树,让它立即枯萎,这是什么事啊?  我无法把他从我心里赶走。现在仍然不能。我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想他。他越令我不安,我越无法忘记他。我对他了解得越多,就越不想离开他。  最后一天,在我们离开穆纳尔之前几个小时,我匆匆爬上了左边那座山。现在我感到这是典型的基督教的情景。基督教是一个匆忙的宗教。看看这个7天之内创造的世界。即使是在象征的层面上,这也是疯狂的创造。在我出生的宗教里,为了一个灵魂的战争可以像接力赛一样持续很多个世纪,接力棒在无数代人的手中传过,对我来说,基督教迅速解决问题的方式令人困惑。如果说印度教就像恒河一样平静地流淌,那么基督教就像高峰时间的多伦多一样匆匆地奔忙。这是一个像燕子一样迅速,像救护车一样急迫的宗教。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迅速,转瞬之间便做出了决定。转瞬之间你就迷失了,或得救了。基督教可以追溯到许多个世纪以前,但是在本质上它只存在于一个时间里:现在。  我飞快地爬上山去。尽管马丁神父不当值,唉,他的那根木闩已经推过去了,感谢上帝他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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