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24

姜沉鱼连忙转身,就看见了朱龙。  朱龙的手指悠然地从其中一名黑衣人胸口收回,然后侧过身来对她拱手参拜:“属下救驾来迟,还望娘娘恕罪。”  “你……你、你从哪里来的?”她闭眼之前,四周根本没有人啊,就算朱龙轻功再好,也不可能横飞十几丈瞬间就出现在了这里,不但如此,还连点十几人的穴道制服了他们。  朱龙依旧毕恭毕敬道: “回娘娘,属下一直藏在娘娘的马车下面。”  姜沉鱼惊骇地去看那个已经四分五裂了的马车,唯独车底还好好地安在轮子上,也就是说,朱龙之前就藏在车底下?  “你为什么会藏在我的马车下面?还有,他们都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杀我……”  “这些问题,还是由主人来告诉你吧。”  “啊?”姜沉鱼一怔,继而顺着朱龙的目光回头,就看见长街尽头,慢慢地走出了一队人马,清一色的白衣飒爽,肩披图腾。  ——白泽。  是白泽。  姜沉鱼的心揪紧了,然后就见一个小小的人影,跟在人马之后,慢慢地,悠然地,用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朝这边走了过来。  “薛采……”是他。  他……也来了……薛采走到她面前,挥了挥手,十二名自衣铁骑立刻下马,将那些黑衣人五花大绑,掀去他们睑上的黑巾,露出真实面容来。  薛采走到其中一人面前,冷冷一笑: “罗大人,好久不见啊。”  该人约摸三十出头,长得叉瘦又小,睑上还有个铜钱大小的痦子,模样有点眼熟,但姜沉鱼一时间,却想不起他的身份。  那人怒目圆瞪,几乎要瞪出火来,却苦于穴位受制,不能说话,因此只能恨恨地瞪着薛采。  薛采转过身,平静地说了一句话: “杀了。”  绑住那人的铁骑应了声是,手起刀落,头颅就一下子掉了下去,一股血柱飞出来,尽数泼在了他身后的柱子上。  姜沉鱼大吃一惊,没想到薛采竟然什么都不问就开始动手杀人。而其他的黑衣人也显然被这一幕给惊到了,脸色煞白。  薛采背负双手,慢吞吞地在黑衣人面前一一走过,边走边道: “张大东,你的表妹还在窑子里等着你拿到钱去赎她么?陆小周,跟了罗与海十年,他可总算肯提拔你了啊,只可惜你的武功,还是半点进步都没有呢。贾小九,娶了萧将军的女儿,也不能让你一步登天么?怎么还要自己亲自来杀人啊……”他每走过一个人面前,就说出对方的身份来历,直将对方本已毫无血色的睑,说得更是面如死灰。  薛采挨个儿说了一遍后,转身冷笑道: “你们以为我会严刑拷打,要你们说出主使者是谁么?你们以为能仗着那点儿见不得人的秘密要挟我么?那就大错特错了你们每一个人我都清清楚楚,你们身后的靠山是谁,想达到的目的是什么,我通通一清二楚……所以,我根本就不需要对你们逼供,也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不过——”  说到这里,他有意无意地瞟了站在原地整个人都已经彻底呆住了的姜沉鱼一眼,目光中闪过一抹很复杂的眼神,再度看向众黑衣人时,就多了几分邪恶, “我今天心情不错,所以决定饶过你们其中的三个人。你们哪三人先开口把今天的事件真相说一遍给我们的皇后娘娘听,我就放了谁。其他人,哼哼。”他虽然没说其他人会怎样,但是鲜血淋漓的头颅还在地上,下场如何,已很明显。  因此,众黑衣人彼此对望一眼后,争先恐后地喊了起来——“娘娘!是罗与海罗大入指使我们来刺杀娘娘的!”  “罗与海是收了萧将军的好处,说是事或之后升他当二品大官……”  “姜贵人与萧将军已经联手,只要除了娘娘,扶埴小太子登基,姜贵人就会启用我等……”  “我只是想拿点钱去救我表妹而已啊,呜呜呜呜……”  一个个声音,非常紊乱地交汇在一起。  姜沉鱼怔怔地立在原地,只觉得偌大的天与地里,忽然间,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谁也不在了。她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众黑衣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越说越乱,越说越杂,最后薛采喊了声: “停!”  这呱噪声才得以停止。  薛采挥挥手,铁骑们就押着那些黑衣人离开了。  他这才走到姜沉鱼面前,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后,朝她伸出手。  姜沉鱼的睫毛颤了一下,目光从他的手,往上看到他的眼睛,然后,一把将他的手拍开。  薛采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没有生气,只是看着她,淡淡道: “罗与海和萧青勾结起来,唆使姜贵人对你设下的这个暗杀之局,原本定在八月十五,你回家省亲那日执行。但那天出了点意外,你因为震惊于皇上的去世而晕厥,此后一直闭门不出,罗与海无计可施,苦等了许久。而在那之前,他和姜贵人暗中收买了给皇上擦身的宫女,给他下了另外一种毒药,让他提前死亡。也就是说,从半年前开始,他们就在策划这一切了。我接到消息后,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所以只是默默观望,暗暗部署,没有说破。”  “然后你就故意给了他们这个机会?”姜沉鱼终于能开口出声,声音却干涩得可怕, “你串通了我的恃女怀瑾吗?让她游说我来看你,并将消息放了出去,让那些人以为有机可乘,于是埋伏在这里等着杀我吗?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感谢你?谢谢你救了我?”  “我只是用事实告诉你——许多狼都在暗中虎视眈眈,等着吃了你。而其中最大的那只狼,名叫姜画……”  “够了!”姜沉鱼呐喊出声。  薛采再次露出那种悲悯的目光,动了几下唇,却不再说话。  姜沉鱼捂住自己的睑,只觉身体里像燃烧着一把火一样,灼热得快要炸开,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宣泄出去。于是她转向朱龙,沉声道: “你送我回宫!”又走到一名铁骑面前,“把你的马给我!”  铁骑连忙将缰绳呈上。姜沉鱼一把接过来,翻身上马,然后狠抽一鞭,白马吃痛,撒蹄狂奔。  朱龙看向薛采,薛采朝他点了点火,朱龙这才也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长街漫漫,_两骑白马一前一后地飞快奔驰着,清脆的蹄声一下一下,仿佛能将人的心也一起踏碎了。  而薛采望着两人的背影,眼神深幽,有点期待,又有点悲伤。  姜沉鱼抓紧缰绳,顾不得迎面吹来的风直将她的发髻尽数吹散,长发披散下来,四下飞舞。她只是红着眼挥鞭,催促白马加快速度,眼泪随颠簸流了一些出来,又很快被风吹干了。  她的骑术其实并不人好,但此刻伏在马上却是异常沉稳,连跟在她后面的朱龙看了,都有几分惊讶。  如此大概过了一盏茶工夫,宫门到了。  门前的侍卫们正要拦阻,姜沉鱼马鞭一挥而下: “没眼力的奴才,连哀家都认不出了吗?”  侍卫大惊失色,连忙跪下行礼。  姜沉鱼翻身下马,一边快步进门一边厉声道: “昕有人都给我跪下!跪在原地不许动!”  几个原本想偷偷转身离开的侍卫顿时吓得“扑通”一声跪下了。  “有妄自敢动的,斩!有通风报信的,斩!有敢出声示警的,斩!”她生性温婉,鲜少有如此严厉的时刻,因此,这一连三个斩字说出来,所有下跪的人都感应到了肃杀之气,扑面而至。  姜沉鱼无视跪了一地的下人们,径自大步往前走着。罗横闻讯匆匆赶来,刚喊了一声娘娘,就被她一鞭子吓得咕噜跪下了。  “我再说一遍——”姜沉鱼冷眼环视着众人,一字一字道, “除了朱龙,其他有妄自敢动的,斩!有通风报信的,斩!有敢出声示警的,斩!”  众人见连宫中权势最大的罗横都跪下了,顿时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全身颤抖,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姜沉鱼一路快步走到了嘉宁宫。  殿前的两名宫女看见她,刚想开口.她嗖地一鞭劈过去,抽在两人身旁的空地上,宫女们顿时花容失色,扑通跪下。  姜沉鱼飞起一脚,将殿门推开,屋内,姜画月正在给新野盖被,听闻声音抬起头来,看见她,表情明显一白,但很快就露出一丝笑容道: “妹妹……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姜沉鱼沉着睑走进去,环颐着室内其他的宫人们,冷冷道: “你们全都退下,在外头跪着,没我的吩咐,不许进来。”  宫人们忙去看姜画月,姜沉鱼眉头一皱,唤了一声: “朱龙。”  朱龙立刻上前,一手一个, “嗖嗖”两声,丢出宫去,那两人发出一声惨叫,也不知道是摔到了哪儿。其他人见此情况哪还敢再有昕犹豫,纷纷而逃。只有奶娘,抱起新野还在迟疑。姜沉鱼立刻将冰冷的目光转向了她: “你也出去。”  “是……”奶娘颤抖地抱着新野住外走。经过她身边时,姜沉鱼忽然把手一拦:“放下太子。”  “什、什么?”奶娘还在震惊,朱龙已从她怀中一下子抽走了新野,动作迅速轻柔,熟睡中的新野没有醒过来。  “把孩子还给我!”姜画月立刻急了,冲上前去想要拦阻,姜沉鱼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口中道: “你们退出去。”  朱龙一手抱着新野,一手抓着奶娘,强行将其拖出宫,紧跟着, “吱呀”一声,宫门被重重合上。  姜画月挣扎着尖叫道: “把孩子还给我!你们想干什么?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对太子动手!”  姜沉鱼忽然松开手,姜画月来不及收力,一下子前冲,裁倒在地,再回头看她时,眼神里就多了许多惊惧: “沉鱼!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啊!”  “我干什么?”姜沉鱼素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看着这个自己最珍惜也最维护的姐姐,心中一片冰凉, “我反而要问问姐姐,你想干什么?”  “什、什么?”姜画月闪过心虚之色,但犹自嘴硬道,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大晚上的发什么疯,快把新野还给我……”  “姐姐也知道是大晚上,月黑风高夜,适合发疯,也更适合杀人,不是吗?”  姜画月继续装傻: “我不陪你无聊,我要去找新野……”说着就往门口走。  姜沉鱼冷冷道: “你这个时候应该找的不是新野,而是张大东、陆小周、贾小九他们吧?”  姜画月整个人一颤,停下了脚步。  “哦,不对,这些只是小啰啰,也许你没听过,那么下面两个名字你肯定知道——罗与海、萧青。”  姜沉鱼每说一个名字,姜画月的眼皮就一阵跳动,手指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姜沉鱼看见她的这个反应,心中更是失望,失望过后,则是深深的悲痛。内心深处有什么地方裂开了一条缝隙,开始涔涔地往下滴血。而她,却只能硬生生地挺住,不能喊疼,也不能治疗。  “为什么?”姜沉鱼开口,每个字都像是浸淫存了鲜血里一般,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姐姐?”  姜画月一动不动地站着,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丌始冷笑: “为什么?你说呢?”  “我不明白,所以我才要问你!我已经准备让新野登基了,他马上就是璧国的皇帝了,而你,他的生母,将会和我一起分享这份荣光……”  “很好,你终于说到问题的关键了。”姜画月打断她,秀媚的眉眼,一旦深沉下来,就显得说不出的残忍, “事实是——我根本不愿跟你分享。或者说——你凭什么跟我一起分享?”  “姐姐……”  “不要这样叫我!”姜画月咬着嘴唇冷笑, “每次听你这么柔兮兮地、表现得好像很亲密地喊我,我就觉得恶心!我恶心了你很久了,姜沉鱼!”  姜沉鱼的睫毛悸了一下,一个事实开始浮出水面——画月她,知道了……“我根本不是你的姐姐!不是么?你早就知道这点了!”姜画月总算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于是,原本还在姜沉鱼脑中一团朦胧的事件瞬间就变得清晰了,一条一条井然有序地并列在一起,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极力按捺下心中百感交集的情绪,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是杜鹃告诉你的?”想来想去,也只有杜鹃会透露这个消息给她了。杜鹃当时果然在撒谎,她留在帝都果然是另有图谋的,她既然要为养父母报仇,就绝对不会放过姜家,而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唯一能报复姜家的方法只有——画月。  是了,她把事实告诉了画月。于是,画月就崩溃了,再被人一唆使,就做出了这等愚蠢的事情。  太愚蠢了,太愚蠢了,太愚蠢了!  姜沉鱼的身体因为失望和愤怒而开始发抖。  而一旁的姜画月显然误解了她的反应,恨声道: “是谁告诉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啊!我的整个人生算什么?你告诉我,到底算什么啊?我说为什么兄妹三个里我最不受宠爱!我说为什么非要我进宫!我说为什么进了宫我却不能受孕,原来,是你爹在我的饮食里下了药!想让我不孕终身!姜仲他还是人吗?你告诉我,他是人吗?”  姜沉鱼心痛如绞,一时间说不出话,而姜画月便将她当成了默认,笑得更是悲凉: “但老天有眼,让我画月在那样的百般陷害里还是有了龙种!哼哈哈,哇哈哈,哇哈哈哈哈……姜仲老狐狸了一辈子,竟然也会失算啊!而他最最失算的是,我福大命大,没有难产而死,反而顺顺利利生下了太子!”  姜沉鱼想起了那一日,画月最终平安诞下新野,当时自己进去看她,她抱住自己哭着说对不起,那时候真以为一切已经苦尽甘来,真以为姐妹可以和好如初,真以为从此就日出云开再无心结……多天真。  多么天真的自己啊……姜画月看着她,表情忽然一变,由悲凉转战了刻薄: “姜沉鱼,你以为,你让新野登基我就会感激你么?真可笑,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新野,可是皇上的唯一血脉啊,皇上死了,本来就该他登基不是么?而你,连跟皇上肌肤之亲都没有的女人,凭什么跟我平起平坐?你把皇上弄成那副人不人鬼不电的模样,挟天子以今诸侯了那么多年,够本了。你还想霸占着那位子到老么?”  “所以你就杀了皇帝,然后还要杀我?”姜沉鱼轻轻地问。  姜画月眼中有一瞬间的心虚,但很快就又变成了冷酷: “是。反正皇上都已经那个样子了,还不如让他早点走的好。夫妻一场,我也算对得起他了。”  姜沉鱼的声音更加低迷: “耶么我呢?你对得起我吗?姜家就算再怎么对不起你,但你扪心自问,我姜沉鱼对你如何?”  姜画月定定地看着她,然后,摇了摇头: “姜沉鱼啊姜沉鱼,看来你还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啊……哦不,应该说是,你永远那么无辜,永远是大善人,从来只有别人对不起你,没有你对不起别人的份……真可笑!你自己做了些什么你最清楚了。别的不说,光你和曦禾那女人联合起来给皇上下毒,就够让你被千刀万剐了!”  姜沉鱼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小步。  姜画月的五官开始扭曲,充满了怨恨: “你为了姬婴耶个不爱你的男人,竟然对当朝天子下毒,作为臣子,你罪无可恕!你为了另一个男人,竟然对自己的丈夫下毒,作为妻子,你该浸猪笼!你为了一个外人,竟然弄死了你的姐夫,作为妹妹,你还有什么脸见我?还口口声声说没有对不起我!你杀了我丈夫,就等于是毁了我的一生啊!”  姜沉鱼又后退了一步。  “你看看,啧啧,好无辜的表情啊,你知不知道?每当看见你这样的表情我就觉得恶心,我恶心死了,好想吐!”姜画月说着,做出呕吐的样子。  姜沉鱼颤声道: “所以,你联合外人来杀我么?”  “外入?什么外人?如果你指的是没有血缘的话,你不也是个外人吗?姜沉鱼。”姜画月故意把姜那个字喊得很重,声音里满是嘲讽。  “那么,我可否请问一下,我死了后,你如何收拾残局?”  姜画月呆了一下,然后露出倔强之色,大声道:“什么残局?你死了,当然是扶植新野为帝……”  姜沉鱼的声音一下子盖过了她: “然后你就名正言顺地晋升为太后临朝称制,处理国事,等到新野大了,能独当一面了,再把权力还给他——你认为,会这样吗?”  “你什么意思?”姜画月警惕地瞪着她。  这回轮到姜沉鱼嘲讽一关。  “你笑什么?”  姜沉鱼又笑了一声。  “你到底在关什么?”姜画月怒了。  “我笑——你果然是个愚蠢的女人。而且,不得不说,是我生平见过的最愚蠢的。”  “你说什么?”姜画月气得扑了过去就要打她,但姜沉鱼轻轻一闪,她就扑了个空,摔在了地上。  姜沉鱼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淡淡的表情,却有着比任何鄙夷、嘲讽更伤人的力量:“你以为宫里的事情就像你的家事那么简单?打骂几个下人管教一下臣子就能令他们乖乖听话,按照你的命令去做?你以为罗与海跟萧青就那么向着你,只要你许了他们荣华富贵,他们就成了你的狗了?你以为一个女人,又要带孩子叉要处理国事,能够面面惧到?”  她还没有说完,姜画月已呐喊道:“姜沉鱼你不要瞧不起我,你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  “我有薛采。你有么?”姜沉鱼凉凉一语,令得姜画月重重一震, “你不会真的以为罗与海萧青之流的能与薛采相提并论吧?薛采可是白泽的新主人,而自泽在璧国意味着什么,你应该也很清楚。”  姜画月“哼”了一声,许久才道: “你以为薛采就那么向着你么?如果我放他姑姑出冷宫,就算他不会帮我,但起码也可以不与我为敌。”  “好,就当是这样。可我还有整个姜家的靠山,你有么?”  “你!”  “我文有薛采,武有潘方,朝野之上,有整个姜氏,朝野之外,还有江晚衣,这些……你都有吗?”  “你!这些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可以慢慢收买!”  “我还与宜王、燕王都有交睛,你有吗?”  “你……”  “最后一点——”姜沉鱼朝她走了一步,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眼睛冷冷道,“你派来杀我的人全部死了。而我,却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命令宫里所有的人全部给我跪着,没有命令不许起来,还抱走了你的儿子,璧国未来的皇帝——这,就是你和我二间的差距。”  “你!”姜画月尖叫一声,再次扑了过去。  这一次,姜沉鱼没有避开,反而反手一把抓,主她的胳膊紧紧箍住。  虽然姜沉鱼没有学过武功,但是前住程国那一趟历练,令她眼光精准,触感敏锐,又岂是姜画月这种久住深宫的人可以比拟,因此,姜沉鱼这么一箍,姜画月便无法动弹了。  “让我告诉你,如果我死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姜沉鱼贴近她,保持着可以感匝到彼此呼吸的距离,用极为坚定的声音缓缓道, “事情就是:我死了。新野的确会成为璧国的皇帝,而你也的确会晋升为太后,但是,你们两个孤儿寡母,要人没人,要权没权,满朝文武都非旧部,根本不会听从你的命令。而你所依仗的罗萧二人,就会借此向你勒索更高的宫职,更多的权力,你若乖乖听话还好,你一旦有所抗拒,他们就完全可以将你囚禁,然后,以你的名义为所欲为。他们会和其他臣子彼此争权夺势,若赢了你就是他们的傀儡,若输了的话则连你和新野也会变成陪葬品,从此天下大乱……”  “你、你、你……”姜画月嘶声道,“你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姜沉鱼用力一推,姜画月便再次倒在了地上。姜沉鱼望着地上狼狈不堪的她,想起自己曾经跟父亲为了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争得面红耳赤;想起自己在出使程围前是多么绝望却又满怀柔情地拥抱她;想起少女时代的一切一切……恍如隔世。  “你把天下当什么了?你把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盛世当什么了?甚至……你把新野当什么了?你竟然为了一己之私,要将他放置在那样一个危险的境地里,让罗、萧之流的贼子去左右他的前程,让他成为四国的笑柄!姜画月,你是猪吗?不,连猪都比你聪明,你根本没有任何头脑!而像你这样无智、无德、无耻、无可救药的人,竟然也敢跟我争,简直是我的耻辱!”最后一句话喊出去的时候,姜沉鱼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却不知是为了自己,为了新野,还是为了姜画月,甚至是为了……这图璧江山。  她深吸口气,上前打开了宫门。  夜晚的风立刻争先恐后地涌了过来,姜沉鱼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槛处,看着依旧跪在外而一动不动的宫女太监侍卫们,目光彻冷,缓缓道: “传哀家懿旨——姜贵人德行有失,不足以胜任教育太子之事。从今日起,太子由哀家亲自照顾,未经哀家允许,不许姜贵人私见太子,更不许她出此门一步!”  “遵旨——”  “遵旨——”  “遵旨——”  恭顺的声音依次传递,半随着殿内姜画月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奇异地与江沉鱼之前所做过的梦境,重叠在了一起……我梦见很多宫女太监冲进嘉宁宫,强行抱走了新野,说是要交给皇后——也就是我抚养。姐姐当时倒在了地上,哭着往前爬,想要回她的孩子,但是没有用。然后,她就疯了,关在栅栏之内,披头散发,满脸血泪地喊: “把孩子还给我,把孩子还给我……”  天命……不可违。  这一刻,姜沉鱼心中,油然升起了对命运的恐惧。  很多事情,无论你多么不愿意,多么不甘心,甚至多么不舍得,还是会被一步步地,逼到绝境,逼得你不得不反抗,不得不放弃,不得不硬起心肠,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十足冷酷,却又最终成功了的人。  姜沉鱼没有再理会姜画月的哀嚎声,带着一种视死如归般的凝重表情回到了恩沛宫,然后对里面的宫人道: “你们全都出去。”  宫人纷纷退下。  怀瑾临走前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辩解些什么,但在看到她的表情后,还是选择了沉默,乖乖地低着头出去了。  厚重的宫门缓缓关上。  灯光从四面八方照过来,照得整个屋子没有死角。而姜沉鱼就沐浴住亮如白昼的灯光下,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一个花瓶前,抓起来,狠狠往墙上掷去——“哐哪——”花瓶应声而碎。  她再走到另一个花瓶前,抄起,一掷;抄起,一掷;抄起……哐口郎哐啷郎……不一会儿,地上就到处都是碎瓷。而她仍不罢休,冲过去将帐幔一扯,用力撕开。  哧哧哧……不够!不够!这些远远不够!  这些声音,完全不能抵消她心中的痛苦!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姜沉鱼四处观望,把能摔的全部摔了,把能撕的全部撕了,把能毁的全部毁了,如此砸到无物可砸,撕到无物可撕,毁到一室狼藉后,再也忍不住,扑倒在地失声痛哭。  明明一切都可以好好的!  明明本来可以很幸福的!  她甚至放弃自己的未来准备将所有心血都投注在新野身上,守着他,守着图璧江山,就这么和姐姐相亲相爱地过下去的……为什么要逼她?  为什么要把她最美好的梦想亲自砸碎在她眼前,让她看见赤裸裸、血淋淋的事实,每个细节,都渗透着丑陋和肮脏!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薛采的话于此刻重新浮现,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叫住她,然后对她说: “若是他日发生了什么,你只需想起今夜,你说过的这些话即可。”  他是在提前给她服药,好让她在痛楚袭来时稍有抵抗之力,但他却不知道,那药根本没有用,她还是痛得撕心裂肺,痛得肝畅寸断,痛得恨不得一千次、一万次,就这样死过去!  因为太过痛苦,一个想法忽然冒了出来,轻轻地问: “我可不可以再原谅画月一次?”  再原谅一次,然后,一切都还可以照着原来设计的蓝图走下去——新野还是皇帝。  她和画月还是太后。  天下太平,朝臣温顺,一切都顺顺利利。  ——只要她肯忘记今晚所发生的事情,再原谅画月一次。  姜沉鱼开始住前爬,用手臂拖动着自己僵硬的身体一点点往前挪,挪过满是碎片的地面,无视自己的鲜血淋漓。  如果这么这么痛苦,那么,原谅画月不就好了吗?  原谅她,不去怨恨她竟然要杀自己,不去计较她那么自私,不去介意她那么愚蠢……原谅她!  姜沉鱼发出一声尖叫,眼眶再也承受不住那种紧绷的压力,开始号啕大哭。  哭得想把心脏也吐出来。  哭得想把血液全部喷干。  哭得像是穷尽了十辈子的悲伤一样,毫无节制。  而就在她如此悲痛欲绝的哭声中,宫门轻轻地开了,一个人,披着灯光出现在了门口。  姜沉鱼没有抬头,也没有停止哭泣,继续号啕。  那人反手关上宫门,然后一步步,很慢,却很沉稳地朝她走过去,最后停在她面前。  姜沉鱼看到了他的鞋,小小的一双白鞋,鞋头上绣着图腾,却不是白泽,而是凤凰。金黄色的凤凰,鲜红的火焰,令得她的目光也几乎燃烧了起来。  她吃力地、用力地、无力地抬起了头。  人目处,是薛采异常温柔的睑:他看着她,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最后伸出手,捧住她的头。  “称帝吧。”  薛采如是说。  姜沉鱼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  “你只有真正具备了压倒一切的力量,才能亲手创造你想要的幸福。”薛采说着,眼泪慢慢地滑出眼眶,“称帝吧。”  他的眼泪滴到了姜沉鱼的脸上,于是,姜沉鱼的哭泣,就神奇地停止了。  宫灯无风轻摇,一瞬间,恩沛宫内,光影重重。  一个月后的某天傍晚,一辆马车秘密地驰出宫门,进了京郊外的一处园林。  半个时辰后,另一辆马车也进了该处园林。  车内的人弯腰下车,提灯相迎的人,依旧是怀瑾。  “陛下,请跟我来。”  同一条曲径小路,蜿蜒盘伸。同一个锦袍华衣的贵客,默默跟随。同一首琴声从雅舍内悠悠传出,但来客的表情,却一下子悲伤了起来。  怀瑾将他领到门前,躬身道:“奴婢就送到这儿,陛下请自己进去吧。”  便连这句话,也是一模一样。  来客心中,轻轻地叹了口气,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这一次,琴声没有停,但弹琴的人,却将琴换了个地方,不再摆在外厅,而是内室。  内室与外厅的屏风也撤走了,只垂丫一重薄纱。  隔着纱帘,可以看见姜沉鱼坐在里而垂首弹琴,琴声越发动人。  来客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直到她一曲弹充,才轻轻鼓掌。  姜沉鱼收手,凝望着来人,片刻后才轻轻道:“你还是来了,陛下。”  “我还是来了。”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赫奕低下义,苦笑了一下:“我也以为自己不会来了。”说罢,在外厅的桌旁坐下了。桌上摆着茶壶,他就拿起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没想到,倒出来后,发现竟然然是酒。  他颇显意外地看了姜沉鱼一眼:“寒夜客来酒作茶么?”  “也许是因为‘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你要我醉?为什么?”  “因为……”姜沉鱼的声音低迷了起来, “有些事情,也许只有醉了,我才会说,也只有醉了,你才会听。”  赫奕原本还打算喝的,但一听这话,便放下了酒杯,对着纱帘后的影子注视了半天,才开口道: “其实……我已经知道你想说什么了。”  姜沉鱼低声道: “你不知道。”  “不,我知道。”赫奕勾起嘴唇,自嘲一笑,“不要小看朕在帝都的人脉啊……”  “那么,陛下都知道了些什么呢?”  “我知道你姐姐与人勾结,想要置你于死地。但是他们太天真了,就凭他们那点儿三脚猫的伎俩,是逃不过薛采那只小孤狸的眼睛的。为了逼你死心,而对现实,薛小狐狸故意按兵不动,放任他们胡来,却在最关键时刻出现,令他们功败垂成,也让你,看清了一切……”  这下轮到姜沉鱼自嘲: “连陛下都知道的事情,我却直到他们动手要杀我时才发觉……看来,我真的是璧国消息最不灵通的人啊。”  赫奕凝视着她,放柔了声音: “薛采只是想保护你。他虽然人小鬼大,有时候不知道他到底要的是什么,求的是什么,但有一点很明显——他愿意辅佐你,也有能力辅佐你。你能有这么一位丞相,真是让无数人都艳羡呢,尤其是燕国的那位。”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  姜沉鱼听了却没有笑,而是别过了睑垂首看地: “所以,殿下认为我今天邀你前来是为什么?”  “反正不会是还债。”赫奕想了想,还是拿起了耶杯酒,一口饮干,“好酒!够辣!”  “为什么陛下认为我不是还债呢?”  赫奕又倒了一杯,再次仰头喝干,嘴里含糊不清道: “你就快登基了,我就算再怎么荒唐,也知道一位帝王,是还不起人情债的。”  姜沉鱼的声音变得有些古怪: “那陛下为什么还来?”  赫奕仰起头,怔怔地望着纱帘上方的一盏灯,呢喃道: “谁知道呢……也许,我只是在等一个奇迹?不知道呢……我、我……哎,你还是当我没来,你也不在这里吧!”说罢,索性拿起了整个酒壶,往喉咙里倒。  姜沉鱼忽然起身,走过去,慢慢地拉开了纱帘。  赫奕的手停在了半空,酒从茶壶的壶嘴里流下来,偏离了他的嘴巴,淋在他的衣服上——他,呆住了。  因为,姜沉鱼穿的,乃是一件薄如蝉翼的红狄,玲珑的身躯在灯光的照耀下若隐若现,头发完全打散了,柔顺地披在肩上,完全是一副大家闺秀卸妆后准备睡觉的样子。  茶壶里的酒流干了,然后, “哐啷”一声,掉到了地上,骨碌碌地滚开。  赫奕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你……”  “陛下上次走的时候说——除非能偿还给你想要的东西,才可以再次约见你。而我,既然再次约见了你,为什么陛下就认为,我一定是个赖账之人呢?”姜沉鱼慢慢地走到他面前,眉目如画,再被灯光一照,在清丽不可方物之余,更多了几分妩媚。  “你……”赫奕却仿佛变或了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面对心仪的少女,手足都无措了起来。  “陛下,你要的……是我吧?”姜沉鱼说着,慢慢去解自己的衣带。  赫奕却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继续做下去。他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抬起头,直视着她道: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还债。”  “你!我……你……”  “陛下,我是个不喜欢欠别人债的人,但我真的欠了你太多太多……想还你钱,但你不要;如果让我给你璧国,我又绝对不肯那么做,幸好……我还有我自己。”姜沉鱼素丽的睑上有着异样的平静,而那平静却令得赫奕的心,都为之战栗了起来。  “小虞。”  “小虞。”  “小虞……”  他一连喊了三声,然后,久久沉默。  在沉默中,他慢慢松开了姜沉鱼的手,起身走到窗边,将原本关闭的窗推开,初冬的夜风口欠了进来,将室内温暖与旖旎一同吹散。  “你……不是你自己的。”凝望着漆黑无星的夜空,赫奕如是说,“小虞,也许你还不知道帝王真正意味着什么,那么作为过来人的我来告诉你——它意味着全天下部是你的,唯独你自己,不是你的。”  姜沉鱼一怔。  “所以,你这份谢礼,我不敢收,也不会收,正如我之前说过的那样,就当我今天没来,而你也不在这里……这样,日后起码在想起今天时,不用后悔。”  姜沉鱼凄声道: “你不喜欢我么?”她是鼓足了多少勇气才能做到这个地步的?换上从来没有穿过的红衣.约见一个男子,来她的香闺,然后把自己当成礼物,奉献出去。  若说当年她对姬婴告白时,还是一个少女的心态;那么今天,她是以自己是一个女人的觉悟来见赫奕的。然而……赫奕和姬婴一样,都拒绝了她。  “我不喜欢你?”赫奕转过身,看着她,唇边噙着苦笑,眼瞳越发轻软, “小虞,让我告诉你当我不喜欢一个人时会如何。我不会因为看到她的来信就满怀喜悦,不会因为得知她的消息而怅然若失,不会因为要来见她而忐忑不安,不会因为与她告别而依依不舍,更不会,在她主动送上门时,要控制住自己全部的欲望用最后一丝清醒说——不行。”  姜沉鱼的眼睛湿润了起来。  “不行。小虞,你知不知道这两个字,此时此刻,我说得有多么艰难?”赫奕看着她和自己的距离,笑得越发苦涩, “甚至于,我都不敢再靠你近一点,我怕再近一点,我就会克制不住,就会忘记,你的身份,也忘记自己的身份。有一句话,我已经说了两次了,现在,我来说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今夜,我没有来。而你,也不在。”  一阵风来,纱帘飞舞,也吹起了姜沉鱼的一头秀发,笔直朝后飞去。  空间瞬间拉远,时间变得静止。  她和他,站在房间的两头,只不过是五六步的距离,却是隔着两个国家的沟渠。  姜沉鱼闭了闭眼睛。  然后转身,背对着赫奕道: “陛下,其实此地不仅仅只有酒和琴。”  “嗯?”  “我还摆好了一副棋。”  赫奕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然后露出一抹微笑悠然道:“朕的棋可是下得很好哦。”  “真巧,我也是。”姜沉鱼嫣然一笑,睁开眼睛回眸道:“那么陛下,长夜漫漫,要不要与阿虞下一局棋?”  长夜漫漫。  两个人静静地下着棋。  摒却了一切凡尘俗世。  放弃了一切羁绊欲念。  只有知己相逢的欣喜。  只有高山流水的坦然。  ——宛如他与她的初见。  “虽然知道是妄念,不过……”第二日,当晨光映上窗纸,当棋局也终于走至结局时,赫奕幽幽地说了一句话, “我还想看看,命运里是否还会有奇迹——所以,我会等你三年,三年里,无论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都可以来找我。”  “什么主意?”  “将天下的利益凌驾于自已之上。也就是说——当你改变主意之时,就是你不想再当皇帝之时。”  “若我不改变主意呢?”虽然称帝非她所愿,但是既然地已决定称帝,就不可能朝令夕改,半途而废。  “那么,我就要大婚了。”赫奕是笑着说这句话的。  三年。  三年后,赫变就三十岁了。  这三年会发生怎佯的风云变幻,姜沉鱼不知道,但有一点很清楚——作为璧国的女帝,全璧国的男子都可以成为她的,可赫奕,永远不是璧国之一。  同理,身为一个皇帝,全天下的女人赫奕都可以娶,独独除了同为帝王的她和颐殊。  事情至此,就像桌上的这局残棋一样,已走到了死局。  赫奕……赫奕……原来你我,也今生无缘啊……图璧六年冬,姜贵人与废后薛茗先后病逝。后大开恩典,赐伊二人与先帝合葬。  朝堂之上,群臣上书恳请称帝,后拒之。  越三日,定国寺高僧夜观星相,惊日:风之花开,帝王星现,却悬于云后,异于平时,若不拔云正名,恐生不祥。  群臣再上万民书,后叹,终允。  至此,图璧终结。  ——《图璧·皇后传》【大结局】  幸福,在于懂得放弃。梨晏三年,冬。  鹅毛大雪飞飞扬扬,将整个皇宫都披上了厚厚一层银装。颐非踏进百言堂的时候,姜沉鱼正在与薛采低声讨论些什么,而其他人都在默默做事,红泥火炉里的柴火燃烧正旺,偶尔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显得整个密室格外祥宁。  “不对不对,我这明明算的是距永川三百七十二里,怎么到你那儿就成三百六十九里了?”姜沉鱼捧着一本书册,困惑不已。  薛采也露出几分惊讶,想了想,回答: “也许是测量有误?”  颐非抖了抖覆满雪花的裘衣,凑到薛采身后探头看: “在做什么呢?”只见薛采手里也拿着一份书册,密密麻麻的全是数字。  姜沉鱼招手道: “花子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测绘璧国最新的版图,但有几个地方得到的数据不太一样,你帮忙看看是怎么回事。”  颐非的眼角微微一抽,叹息道: “喂喂喂,不要真的给我起这种难听的名字啊,听着就差一个叫字了……”  “你若不喜欢花子,叫非子也可以。”薛采埋首干数字间,没有抬头。  颐非翻了个自眼,过去往桌旁一坐: “就差个三里地,有什么关系的,你们还真是闲得无聊,居然自己做这种小事。喂,我倒是带来了一个天大的趣闻轶事,你们听不听?”  姜沉鱼和薛采全都表现缺缺,尤其是薛采,还打了个哈欠。  颐非时了个没趣: “算了,反正也和梨国没啥干系,最多宜国的子民发愁罢听到宜国两字,姜沉鱼抬起头来: “宜国怎么了?”最近没听闻那边有什么大事发生啊。  颐非嘿嘿一笑,露出一副“怎么?这会儿想听了?可惜我却不想说了,”的表情,跷起了二郎腿,再顺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薛采头也不抬道: “能传到他耳朵里的,必定只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不会有正事。”  “啊,这次你可错了。我所说的这个,不怛是大事,而且多多少少,与梨国,甚至与丞相你,也有点关联。”  姜沉鱼心中好奇起来,却又不愿遂了颐非的愿,便住室内扫了一圈道:“紫子呢?”  “来了来了,臣来了!”说曹操,曹操到,密室门打开后,紫子跟在罗横的身后匆匆走了进来,如此酷冷的寒冬,他竟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一进门,边参拜边兴冲冲道,“皇上,宜国出事了!”  在场众人听到这里,无不转头去看颐非,露出“瞧,没有你也没关系”的表情。  颐非眼见得自己被紫子抢去了风头,只得摸摸鼻子,嘿嘿笑道: “果然,在这类消息的灵通程度上,紫子是不会落后于任何人的啊。”  “紫子,什么事你慢慢说。”姜沉鱼吩咐道。  紫子用衣袖擦了擦汗,也顾不得坐,忙不迭地说开了: “是这样的,十一月初七,乃是宜王赫奕的寿辰,而他今年,已经三十岁了。”  姜沉鱼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了赫奕曾经对她说过的话,隐约猜到了他们所谓的出事,是指出什么事。不知为什么,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情,但真到了要面对这一刻时,手指还是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然后开口时,声音也有点发干: “宜王……选了谁……当皇后?”  会是谁呢?  宜国之内,有哪位名门千金,可以配得上耶位风流倜傥的君王?  哪个女子,可能陪他下棋?可能为他弹琴?可能陪他出行?可能辅佐他冶理好宜国天下?  不管如何……既然赫奕选择了她,那么,那个人,必定是能够做到的吧。  姜沉鱼垂下了眼睛,心里酸酸涩涩,究竟是何感觉,连自己也分不太清楚。就在这时,一句话传人耳中:“宜王谁也没娶。”起先,声音还是朦胧的,若隐若现,但突然间,平地一声惊雷,六个音,字字鲜明起来。  “你说什么?”她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一旁的薛采终于从书册里抬起头,却是白了她一眼。  紫子见自己成功地引起了君工的反应,非常自豪,挺起胸瞠又大声说了一遍:  “宜王谁也没娶。”  六个字,字字皆美。  如雪化了,如花开了,如阳光牢出了云县,如婴儿长出了新牙……那么那么的美丽。  姜沉鱼只觉自己的一颗心,扑通扑通,眺得好快,然后,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小雪初晴、苞蕾侍开般孕育着欢喜: “为、为什么?”  “是这样的,从半年前,宜国的老臣们就开始为他们的皇上选妃,挑选了大概三百余名名门闺秀, 一一画成画像,呈到他面前让他挑选。而宜王陛下左挑挑右捡捡的,不是嫌这个的眉毛太粗,就是嫌那个的耳垂不好看……总之说出来的理由,能让人气死。最后老臣们无奈,就问他喜欢什么样的。于是乎,宜王陛下就……”紫于说到这里,眼睛弯弯去瞟薛采,忍笑道, “做了件跟薛相一佯的举固震惊的事情。”  薛采见把话题扯到了他身上,就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  姜沉鱼是何等人物,一点即透, “啊”了一声道: “不会足:他也用曦禾夫人的画像堵了悠悠众口吧?”  紫子立刻扑倒: “吾皇圣明!回皇上,宜王用的就是这招。因此,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原来宜王陛下也曾一心觊觎吾国的曦禾夫人,难怪夫人在世时,他偷偷来了璧国好几次!如今,街头巷尾都在流传一本《杏花梦》的话本,里面影射曦禾夫人一生颠倒众生,与数位帝王将相的情感纠葛,用词生动活泼,居然还不难看,微臣买了一本,皇上要看看吗?”说着,从怀里摸了本蓝皮的书出来,讨好地递到她面前。  “……”姜沉鱼定定地盯着书上写得歪歪扭扭的“杏花梦”三个字,眼皮一阵跳动,最后僵硬地将它推丌,对薛采道, “我们继续吧。向阳山高九十阳丈,是真的么?”  薛采点头: “曾经过百,但风霜侵蚀,如今已经变矮了。”  紫子见无人再理会他的话,只好落寞地把书收回怀里,乖乖地找座位坐下。  颐非凑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神秘兮兮地说道: “我这儿还有未删节版的,看不看?”  紫子顿时吓了一跳,连忙去看姜沉鱼睑色,见她神色如常,应该是没听到刚才那句话,这才放下心来,也不说话,只是朝桌子底下伸出了手。  颐非眨眨眼睛,竖起一根手指: “一本一百两。”  “你……”  “嫌贵啊,那不卖了。”颐非挑了下眉,转身作势欲走。  紫子连忙拉住他,二话不说塞了块银子过去。  颐非嘿嘿一笑,也从怀里取出本书递了过去。一切都在桌下发生的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有逃过薛采的眼睛。  他的眉头皱得越发深了,最后瞪着姜沉鱼压低声音道: “他们如此胡来,你也不管管?”  姜沉鱼嫣然一笑,异常好睥气地说道: “食色性也,禁是禁不掉的,便由着他们去吧。”  薛采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哼”了一声,不满道: “你不过是听说赫奕成不了亲,所以心情大好罢了……”  由于他的声音实在太小,因此姜沉鱼一时间没有听明白: “嗯?你说什么?”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说。”薛采却不再说话,将目光转回到了书册里,再不抬头。  外面的雪,下得越发大了。  转眼间,就又到了除夕。  新野已经四岁,却迟迟不会说话,性格也比较内向,总是独自坐着发呆,看上去一点儿都不活泼灵敏,急死了一干宫人。  除夕这天一大早,姜沉鱼就到了太子寝宫,亲自帮他穿衣服。他虽然其他方面晚熟,个子却长得顿快,眉眼集台了昭尹和姜画月的优点,非常非常俊美。很多宫里的老人们说,甚至比当年的薛采还要好看。因此,给他挑选衣衫,也是极其用心:一什小棉袄,袄面红底黄花,绣着四爪小金龙的暗纹,祆里杏黄底小粉花,袖口和领口都滚着一圈雪白的貂毛,映照着一张嫩生生的小睑,说不出的可爱。  姜沉鱼瞧着好生喜欢,不由得戳了戳他的脸颊: “粉妆玉琢,说的就是你呢。”  新野睁着一双黑如点漆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五官明明灵秀得紧,但表情还是呆呆的,也不知道听懂了没。  姜沉鱼心中暗叹一声,帮他把帽子戴上,然后牵住他的手道: “走吧。皇姨带你去剪梅。”  昕谓的剪梅,乃是近几年逐渐兴起的一种习俗,在除夕夜前,剪一枝梅花埋于地下,寓意“剪走霉运,让不祥回归尘上”。  皇宫中本没有红悔,为此还特意栽种了几株,就在恩沛宫外。  姜沉鱼自从做了皇帝后,就搬到了景阳殿,历代皇后的固定住所——恩沛宫就空了。此时走到无人居住的恩沛宫前,见宫女太监一早就准备好了,正等在树下。而白雪皑皑的背景里,几株悔树傲雪而开,点点嫣红,风景圾为雅致。  宫女捧着乌木托盘上前,掀开红巾后,里而放着一把崭新的剪刀,剪刀上还系着七彩丝带。据说这丝带的颜色也有昕讲究,花花绿绿,看上去很是喜庆。  太监架好梯子,姜沉鱼拿起翦刀爬梯。  说起来,这其实是个挺讨厌的风俗,尤其是——每年的第一刀,都得皇上亲自剪,而且剪的梅花越高越好。宜国和燕国倒没什么,皇帝都是男的,但到了璧国和程国这里,两位女工都要为此头疼一番。  去年姜沉鱼缚手缚脚地睬着裙子上悌,差点儿摔下来,因此今年就穿了一身骑马时牢的胡服,踩着马靴上梯,果然不像去年那般窘迫。  一时间她心中大感得意,爬到最上面那格后,踮起脚尖去剪了最高的那枝梅花。  地下众人欢呼川起。  姜沉鱼低头朝新野摇了摇手里的梅花,结果脚下的横木突然就断了,从中间一裂为二,她立刻身姿不稳,滑了下来。  “皇姨——”一个清稚的声音最先响起来。其他人这才惊呼出声,纷纷上前抢救。  “皇上,你没事吧?”  “皇上,怎么样了?摔疼了吗?”  陂众人围住的姜沉鱼,却顾不得滑落时脚崴了一下,急急推开众人,一拐一拐地走到新野面前,颤声道: “新野,刚才是你……叫我吗?”  新野大大的眼睛里依旧残留着恐惧的神情,然后,扑上去抱住她,哇地哭了。  姜沉鱼怔了一下,然后蹲下身,回抱住他道:“新野,原来你会说话!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再叫一声听听!”  “皇姨……”怯生生的声音,因为之前没说过话的缘故,显得非常僵硬。  但姜沉鱼却像是听见了世间最美丽的天籁一般,喜极而泣: “太好了……太好了……新野!太好了……”  新野不是哑巴,也不是弱智,他会说话了,会说了,而且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呼唤她。  姜沉鱼忽然觉得,姜画月赐予她的所有伤痛,这一刻,全都在新野身上得到了补偿。  “新野,好乖,好乖……”  她幸福得流下泪来。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一旦安定,时光就会过得很快,水去云回,转瞬间,又过了两年。  梨晏五年,上天终于没有再一如既庄的慷慨相侍。  首先是开春四月,姜夫人在睡眠中平静地结束了自己因破谎言环绕而幸福单纯的一生。姜沉鱼自然悲痛万分,为母亲举行了风光大葬。姜仲没有回姜府,而是选择了在夫人的墓旁盖了个小屋,每日里钓鱼种花.过起了隐者的生活。  到得入夏后,瘟疫爆发,不过短短两月,就感染了包括寒渠、汉口在内的七座主要城池,每天都有上百人死于疾病。  姜沉鱼一连派出了七十名大夫药师跟随军队前住七城,但都没有得到很好的控制,最后,薛采于朝堂之上,请命亲自前往观察。  姜沉鱼扰豫了很久,最后同意了。  薛采一去,就是半年。  半年内,姜沉鱼仅能凭借呈递回耒的奏折和七子的只言片语,得知他的消息。  据说,他最先去的是寒渠城,在那儿与江晚衣碰了头。入城后,并不先看染病的人,而是巡视了一番城池,最后发现寒渠城内水沟湮阏岁久,淤泥停蓄,造成天气一热,就蒸为疠疫。因此,兴工清理沟渠。  同时,专设六疾馆,将染病的人通通隔离。此举引起极大的反对,谓之不仁。  薛采二话没说,将带头反对的人丢进了六疾馆,自此鸦雀无击,无人再敢反抗,此后,他还做了一系列诸如“设立漏泽园以掩埋染疾尸体”、 “但凡掩埋尸体达百人者则给予黄金十两作为奖励”的措施,最后在他同江晚衣的共同努力下,至冬天时,瘟疫总算过去了。眼见得每天死的人越来越少,近万人在江晚研制出的方_的疗冶下得以存活,一场举世震惊的悲剧却发生了——薛采,被感染了。  用药无效。  而他自知冶疗无望后,说了一句“吾是百官之首,当以身作则”,便自己主动搬进了六疾馆,再不外出。  帝都的姜沉鱼于早朝时听到此奏报,立刻从龙椅上跳了起来,面无血色,然后眼疾发作,视线一黑,晕了过去。  满朝文武,一片惊乱。  姜沉鱼腥来后,立刻下旨要前往寒渠,不顾众臣竭力反对,带着潘方与贴身侍卫们,一行百余人快马轻车地赶住寒渠。  等她抵达寒渠,已是十日之后——“草民江晚衣,参见皇上。”闻讯赶到城外接驾的江晚衣和一干官员,正要叩拜,却被姜沉鱼一把扣住手臂,拉了起来。  “薛相呢?”  “薛相还在六疾馆内……”江晚衣的话还没有说完,姜沉鱼已命令道: “带朕去六疾馆。”  他还没说什么,身旁的大小官员十几人,已纷纷跪下道: “不行啊!皇上乃万金之躯,千万不能去那儿啊!若连皇上也被感染了,可怎么办啊!”  姜沉鱼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只是直直地盯着江晚衣道: “师兄,你带我去!”  “皇上……”  “师兄!”姜沉鱼一下子喊了起来,瞳孔收缩满睑坚毅, “难道朕放下国事千里迢迢不眠不休地赶来这里就是为了看你们这么一帮人哭的吗?”  这句话实在太有力量,江晚衣无法反驳,最后,只得长长一叹道: “好吧。皇上请跟我来。”  于是,姜沉鱼终于到了六疾馆前。  那是一片建在郊外荒芜之地的平房.由于是匆匆搭建而成,因此非常简陋。  四周光秃秃的,连棵树都没有。东风呼啸,乌鸦啊啊地叫着,姜沉鱼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江晚衣递给她一枚丹药道: “为了以防万一,还请陛下服下此药。”  姜沉鱼接过来,身旁的太监正要试药,她却一口吞下,跳下车朝大门跑了过去,这一刻,她忘记了自己是璧国的皇帝,是行不露足笑不露齿的贵族女子,她只是用她最快的速度拼上全力地跑着,边跑边喊: “薛采!薛采!”  但是,六疾倌的门,却紧紧关闭着。  姜沉鱼拍门:“薛采!薛采!来人,给朕开门!把门开了!”  随行的侍卫们露出优豫之色。  姜沉鱼怒道:“你们敢违旨?”  侍卫们连忙上前,正要撞门,一个声音清脆清亮清晰地从门里传了出米: “不许进来。”  姜沉鱼立刻反应过来耶是薛采的声音,便拍门道: “薛采?是你吗?快开门!  是朕啊!朕来了!”  门的那边,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缓地说了一句: “皇上……请回吧。”  “开什么玩笑?难道朕放下国事干里迢迢不眠不休地赶来这里就是为了看这幺一堵门吗?怏给朕开门!”她再次搬出了这个理由。  但薛采显然不是江晚衣,也不是任何一个其他宫员,他就是他,冰璃公子薛采。因此,他还是没有开门,淡淡道: “做臣有疾在身,若皇上靠近,会被传染。君臣之礼虽然重要,但皇上的健康更重,臣不敢做这千古罪人。所以,皇上还是请留给微臣一个清白之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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