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12

大概对芦湾而言,也是唯一的安全之所。  后来江晚衣也出现了,为师走重新包扎了伤口,虽然断掉的肢体无法重新接回去,但起码,不会有生命之忧。  姜沉鱼这才稍稍心安一些,守着守着就靠着窗沿睡了。  但外面依稀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听不真切,却又确实存在,再加上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床,崭新的被子有种粗糙的感觉,摩擦在肌肤上,难受的让人心慌。  因此,当沙漏流到寅时时,她终于忍耐不住,起身做了简单的梳洗后,推开门,披衣走出去。  外面有很浓的雾。  雾中的一切看起来都朦朦胧胧,恍如梦境。  院子里,沿着墙根栽种着很多花,花丛里,依稀有个人。  走得近了,辨认出来,原来是薛采。难道他也是一夜未眠?  只见薛采蹲在一株很奇特的花前,那花色红如血,花瓣细长反卷如龙爪,沉鱼从未见过,不由得好奇的问道:“这是什么花?”  薛采听到声音,回头看了她一眼,才答道:“曼珠沙华。”  “啊,这就是《大乘妙法莲华经》里提到的彼岸花吗?”姜沉鱼也蹲了下去,边观赏边道,“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真是种忧伤的花呢……”  “佛说彼岸,无生无死,无苦无悲,无欲无求——既是那样,何来的悲哀?”薛采轻撇唇角,却显得破不以为然。  姜沉鱼望着他,笑了。  薛采淡淡道:“你笑什么?”  “我在想——其实我们挺有缘分的,不是吗?身在千里之外的异国,都能相遇。”  “也许跟你真正有缘的另有其人,而不是我吧?”  姜沉鱼拧眉,这个孩子真不可爱,她找他叙旧,他却专门挑她的痛处扎。  见她神色黯然,薛采收起了冰凉的嘲弄之色,目光掠向她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客房:“那人死了吗?”  “你说师走?”姜沉鱼摇头,神色又黯了几分,“虽保不死,但是……等他醒来后,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人。无论如何,活着总比死了强。”  姜沉鱼凝视着他,缓缓道:“对你来说也如此吗?”  薛采又是冷笑,目光闪烁不定,最后将头一歪,斜睨着她道:“你是不是很同情我?”  姜沉鱼一怔。  “别不承认,你每次看见我时,眼中都充满了怜悯,露出那种类似菩萨一样的慈悲表情,在璧国的皇宫里那次是,昨夜也是。”  姜沉鱼失笑道:“昨晚那么黑,你也看的见我的表情?”  “我就是知道。”薛采微微昂起了头,目光在天上转了一圈后,又重新落到她脸上,“不过,我觉得比起因为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所以也就无所畏惧的我而言,某人才更可怜,更应该为自己感到悲哀。”  “你说的那个某人,是我吗?”  “不然还有谁?”  姜沉鱼来了兴趣,笑问:“我怎么可怜了?”  “金枝玉叶的宰相千金,却嫁不成自己心爱的人,为了家族利益无奈进宫,放着好好的群妃之首不当,非要跑到千里外的岛国当间谍,一路上危机不断、麻烦连连,昨夜还连小命都差点送掉——你说,难道你不可怜?”  姜沉鱼听出他话里有话,立刻收了笑,正色道:“你知道昨夜是谁派杀手追杀我?”  薛采眨了眨眼睛,“你猜。”  同样是眨眼,赫奕眨眼时总带着丝丝温柔,颐非有种独特的刁钻,但换诸于薛采,就变得难以描述的灵秀,有点点坏心眼,又有点点稚气。  ——任凭谁也无法对这样的孩子生气,而且还是这么漂亮又这么可怜的一个孩子。  姜沉鱼也没办法,因此,只能道:“我猜不出来。”  “那我就好心的带你去看吧。”薛采转身带路,“跟我来。”  姜沉鱼只得跟着。弯弯曲曲的走了半天后,看见了一道拱门,薛采却不直接过门,而是走向旁边的矮墙,墙根处有块岩石,他踩了上去,然后冲她招一招手。  虽然觉得此举有点失态,但按捺不住好奇,姜沉鱼便也踩到了石头上往墙那边看,一看之下,倒抽一口冷气。  墙的那头,是又一个院子。  院子没什么特别的,特别的是石桌上摆放着满满一桌佳肴;佳肴也没什么特别的,特别的是坐在桌旁的两个人。  一人宽袍缓带,如云里仙;一人螓首蛾眉,如水中花。  不是别个,正是姬婴和……颐殊。  他们两个为什么会在一起?而且还是这个时间!  薛采扯扯她的衣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姜沉鱼纵然满腹疑虑,也只能强抑下去,静静观望。  只见颐殊亲手盛了一碗羹汤,捧于姬婴面前,巧笑道:“这是吾国最有名的金风玉露羹,乃是取晨间花上的露珠,和七七四十九种珍贵配料烹制而成,甜而不腻,入口即化,舌齿生香,回味余长。而且,最好是早上喝,可保一日神清气爽。尝尝看?”  姬婴伸手接过,彬彬有礼的应道:“久闻其名,那么婴就不客气了。”说罢拿起勺子尝了一口。  颐殊问道:“如何?”  姬婴微笑:“公主的手很巧。”  颐殊哈了一声,挽发道:“你怎知是我亲手做的?”  姬婴放下羹汤,“公主要答谢我,自然会用最贵重的礼物,金风玉露羹乃程国皇室的不传之秘,旁人向来是没有口福的,更何况还是公主亲手烹制。”  颐殊捂唇吃吃道:“久闻公子口才之好天下无双,犀利时如天工神斧,微妙时可雾中抽烟,而温柔起来时,更是比春风还要醉人哪……”  姬婴淡淡一笑。  颐殊忽靠近了他几分,声音放得又低又甜:“但是,我之所以做这个羹汤给公子,其实还有第二种意思……”  姬婴扬了扬眉。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颐殊一边亲昵地说着,一遍伸出指尖,轻轻按在了姬婴胸口。  姜沉鱼顿觉大脑一片空白。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看见这样的画面,难怪薛采之前眨眼时,显得那么古怪和邪恶。他是故意的!他知道这里将上演的是怎样一出戏,也知道这场戏最伤她,所以故意带她来!  太……太……太过分了……  姜沉鱼咬住唇,就要转身离开,却被薛采死死拖住,她瞪薛采,薛采冲她摇摇头,做了个少安毋躁的眼色。  姜沉鱼又恼又气,又怕发出声音被对方发觉,只好继续站着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碾过一样,因为无法裂的彻底,所以就黏糊糊的粘在了一起。  而那边,姬婴并没有推开颐殊,只是顺着她的手指看向自己的衣襟,过得片刻,扬起睫毛,一笑道:“公主既然知道这句,自然也该知道另一句。”  “另一句什么?”  “人各有耦,齐大,非吾耦也。”  颐殊娇嗔道:“原来公子嫌弃人家,我不依我不依……”说着,举起粉拳轻轻地敲他。  姬婴抓住她的手,叹道:“公主明日就是程国之君,怕是再无这样轻颦慢嗔的时光了。”  颐殊停了笑,定定地望着他,眼眸深沉,“公子……真的不要我报答吗?”  姬婴正色道:“公主给我的报答,在国书之上,已经写的够多了。”  颐殊咬了下唇,低声道:“你……不喜欢我吗?”  “我很喜欢公主。”姬婴说着,将她的手由原来的抓握,改为牵住,“像喜欢一个从磨难中坚强得站起来、走过来,失去很多、放弃很多,背叛了很多,但始终不言悔的孩子。”  颐殊沉默,许久后才慢慢地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身体也跟着离开了。姜沉鱼看到这里,胸口的大石才勉强放下,随即升起的,是很微妙的感觉。  之前颐殊挑逗姬婴时,她只觉得愤怒,而看见颐殊被姬婴拒绝之后,那种愤怒就转变成了感慨——公子,拒绝人时,总是这么的温柔。  温柔的让人难过。  颐殊转身,凝望着白雾中依稀透出的薄曦,缓缓道:“我,也喜欢公子。因为,公子是唯一一个伸手帮我,却没有趁机占我便宜的男人——哪怕我其实是出自心甘情愿。”  姬婴柔声道:“你马上就是程王,只要你愿意,就再无男人可以占你便宜。”  颐殊惨然一笑:“拉一个男人上床容易,但想赶他们下去就太难了。”  姬婴沉默了一下,才道:“你是程王。”  颐殊的眼睛因这四个字而重新绽放出了光泽,很慢很慢的重复了一遍:“我——是——程——王。”  她深吸口气,高声道:“没错!你说的对,从今日起,程国,我就是万人之上,无人之下,再没有人可以随意玩弄我的尊严,主宰我的命运!我是程王。”  姬婴冲她笑了一笑。那笑容,几比阳光更温暖。  颐殊眼眸一沉,又定定地看了他半天,一挑眉毛道:“你真的不要我在床上报答你?”  姬婴的眼角无法掩饰的抽搐了一下。  于是颐殊开始哈哈大笑:“逗你玩的,我的正人君子柳下惠公子!好了,我再向你介绍其他几道菜?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以后,就再也不可能让堂堂的程国君王为你下厨了哦……”说着,拿起勺子开始盛其他菜肴。  姜沉鱼看到这里,释怀地轻吁口气。  薛采立刻转头,用一双乌黑乌黑的眼睛看着她,凉凉道:“你的坏毛病又开始了。”  “诶?”什么意思?  “你的同情心又开始泛滥了吧?你很同情那个公主吧?”  “她被她父王……又和几个哥哥不清不楚,其实真的挺可怜的……”  “看看,又开始在那扮菩萨了。”薛采啧啧道。  姜沉鱼忍不住羞道:“你为什么取笑我?我难道不能同情她?”  “当然不能。”薛采面色一肃,眼眸变得又是深沉又是阴冷,“因为,派杀手杀你的,就是这位可怜的值得同情的程国公主。”  晴天一道霹雳,就那样落到了姜沉鱼心上。  假山,石桌,佳肴……眼前的一切顿时模糊了起来,只有公子的白衣黑发,那般鲜明。  是颐殊派人杀她?  是颐殊派人杀她?  这一刻,姜沉鱼想的不是颐殊为什么要派人杀她,而是——颐殊要杀她,公子却在帮颐殊!  公子是知情的!  连薛采都知道,公子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  而他,现在,好整以暇的坐在桌旁,温和的看着颐殊,与她说话,对她微笑。  他甚至帮她成为了程国的女帝!  情何以堪?  这四个字从姜沉鱼脑海中隐隐浮起,眼中一瞬间,就有了眼泪,不明原因,没有来由,酸涩的可怕。  “我……真的是这么不重要的人啊……”姜沉鱼低声喃喃了一句,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而就在那时,一名侍卫从另一侧墙外匆匆走进,附耳对颐殊说了些什么,颐殊点头,转身笑道:“我要走了。”  姬婴起身道:“内乱初定,公主自然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是婴过于打搅了。公主请自便。”  颐殊深深地凝视着他,“大恩不言谢。”  姬婴没再说什么,只是拱手行了一个大礼。  颐殊随着那名侍卫快步离开。  姬婴这才慢慢的坐回到石凳上,轻轻一叹道:“你们,可以出来了。”  薛采一拉姜沉鱼的手,她依旧是一幅恍惚的表情,木然地跟着他从拱门走进去。  姬婴的目光像掠过水面的清风一样落到她脸上。  姜沉鱼的脸,惨白如霜。  姬婴有点责备的看了薛采一眼,开口道:“姜小姐……”  姜沉鱼突然打断他,“颐殊为什么要杀我?”  姬婴的嘴唇轻动了一下,但却没有回答。  倒是一旁的薛采,替他道:“很简单。因为那个女人看不得有别的女人比她更受欢迎罢了。”  姜沉鱼没有看他,只是盯着姬婴,轻声问:“是这样吗?”  薛采又代答道:“你知不知道这半个月来,程国最出风头最风光的女人是谁?”未等姜沉鱼回答,他已自己说了下去:“是你,就是你。阿虞姑娘。你是东璧侯的师妹,他对你有求必应;你救了宜王的性命,令他为你神魂颠倒;你还一曲折服了燕王,因此获得了绝世名琴和琴谱;你一场小小昏迷,满朝官员纷纷送礼;你一夜不回,宜王亲自去王府要人;不只如此,你还令三位皇子或多或少都对你表现出了与众不同……而这些男人们,偏偏都是颐殊染指,或者企图染指的,你觉得,她有没有理由杀你呢?”  姜沉鱼一动不动的站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但睫毛一点一点的扬起,露出里面的瞳仁,深如墨玉,“这……不是我的错。”  薛采的笑容,因这一句话而瞬间消弭。  姜沉鱼直视着姬婴,一字一字道:“这,不是我的错……不是!不是我的错!”她突然伸手,一把将桌上的杯碗扫落于地,哐啷哐啷,瓷器尽碎。连同那碗金风玉露羹,也流了一地。  薛采从没见过她如此激动,不由得面色微白,有点始料未及,又有点惊悸。  姜沉鱼的目光犀利的就像刀锋一样,看着满地狼藉,冷笑道:“太可笑了!这种理由!就为了这种理由,就派杀手来取我的性命,让我几乎身死异乡,与亲人再无法相见,还害师走终身残疾,永远地失去了一条胳膊一只眼睛和两条腿,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沉鱼。”姬婴轻唤了一声。  姜沉鱼整个人重重一颤,然后,平静了下去。但眼眸,却变得更加悲伤。她凝望着他,用比风还要轻淡的声音问道:“公子,为什么你要帮她?……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颐殊?  其实,这个问题在昨夜,姬婴已经说过。  当椅子上升,颐殊从机关里走出来时,宜王和燕王全都吃了一惊,而就在那时,姬婴开口,说出了最关键的话语:“我请诸位声援公主为帝,理由有三。”  “其一,程国之乱,与吾三国而言,非幸,乃难也。十年前的四国混战,给各国都带去了无比重大的损失,十年来,我们休养生息,好不容易稍有起色,目前正应该是一鼓作气继续上升的阶段,于各国而言,都宜静,不宜动。宜王陛下,如果程国就此战乱下去,你的子民如何在此继续经商?要知道战乱期间,只有一样东西能够赚钱,那就是——军火。但非常不幸的是,军火,非宜所专,它是程的特长。至于燕王陛下,程乱一旦开始,百姓流离失所,必定会大批搬迁,到时候灾民妇孺老残全部跑去燕国,赶之失德,留之隐患,对你而言,也是一个极大的困扰吧?”  “其二,程国目前,谁是军心所向?涵祁?没错,他是名将。但他同时也是个眼高于顶性情暴躁的皇子,崇拜他的人虽然多,不满他的人更多。他寡恩少德,又自命不凡,看不起那些出身贫民的将士,因此,他的军队虽然军纪严明,但也遭人嫉恨。颐非?他是个聪明人,可惜有小谋略,无大将才。麟素?对举国崇武的程国而言,完全废人一个!所以,谁是军心所向?答案只有——公主。她出身高贵,礼贤下士,兵无贵贱,一视同仁,而且,文采武功样样不弱。呼声之高,可以说,在程国,她是独一无二。”  “其三,程国目前,谁是民心所向?众所周知,程王宠爱的是公主,百官巴结的是公主,子民爱戴的,也是公主。是公主,而不是她的兄长们。”  当姬婴说完那么长的三段话后,室内陷入一片静默。  许久,赫奕才出声打破静寂:“你说的都很动听,但是,别忘记了,颐殊为帝,有个最大的缺陷,而那个缺陷,足以消抵她所有的优点。”  彰华接了他的话:“因为她是女子。”  赫奕道:“没错。女子为帝,没有先例。就算你能说服我们两个,又如何说服天下?”  姬婴微微一笑:“女子为帝,没有先例?那么如何解释女娲造人之说?如何会有共工氏与女娲争帝之说?又如何会有女娲补天之说?”  “那是传说!”  “没错,那是传说。”姬婴沉声道,“然而,谁能说,现在就不可以再起一个传说?如果一个女子,是仅剩的皇族血脉,且又能力才华样样在诸位之上,为什么,她不能称帝?最重要的是,有三位君主的支持,她怎么就不能称帝?别忘了,三位陛下,才是当今之世的主宰。”  室内又陷入了静寂之中。  赫奕和彰华都久久没有再说话,显然已经陷入了复杂的心理斗争阶段。  这个时候,如果不能重推一把,很可能逆水行舟,就会不进则退。  于是,姬婴长长的叹了口气,轻轻地说道:“公主,告诉两位陛下,为什么你,非要坚持称帝不可。”  始终只是面带浅笑一言不发的颐殊,在听到这句话后,朝前方走了几步。几个侍卫走进来,撤走了宜王和燕王前方的屏风,然后又退了出去,将门窗全部关上。  室内,依旧只有一盏孤灯,光影斑驳的照着大厅。而光影中最明亮的颐殊,就那样,沐浴着昏黄色的光,伸手,轻轻的解开衣带,脱去了外衫。  赫奕和彰华全都表情大变。  令他们吃惊的,不是颐殊竟然当众脱衣的大胆行径,而是当她脱去衣服后,那裸露的肩头和胸口上,竟然布满了伤痕。  圆的、扁的、长的、短的、深的、浅的,一道道,一条条,就像狰狞的虫子,爬在她身上,又因为她的皮肤极为白皙,所以就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赫奕率先站了起来,惊道:“谁干的?”  颐殊面无表情地答道:“父王。”  “什么?程王?”这下,连彰华也快坐不住了。如意更是惊呼出声:“你不是他最宠爱的女儿吗?”  颐殊扬唇一笑:“没错,我是。而且这些伤痕,都是他对我的‘宠爱’的证明。”  赫奕和彰华彼此对视了一眼,神色复杂。  姬婴道:“铭弓此人禽兽不如,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放过,公主从七岁起,就受他凌辱至今,无法对人言说。诸位,就算不为时政,对这样一个柔弱女子,你们两位身为男子,难道要袖手旁观?”  当时姜沉鱼站在一旁,从头看到尾,心头震撼,无法描述。不得不说,这一招实在太绝了。尤其是,之前,颐殊一直藏而不发,当她出现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脱衣服。视觉和思维的双重刺激,令室内的气氛顿时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一种叫做“怜惜”的东西开始在四周蔓延开来,她一个女人看了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这些男人,这些手握重权拥有无上能力,因而也就更具备使命感与责任感的男人们。  灯光落在颐殊身上,她低垂的眉眼,窈窕的身姿,无不衬托出她的美,而她越美,身上的伤痕就显得越为可怜。  沉鱼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可以抵挡这种美丽与柔弱相交织的巨大力量。  而结果也是意料之中的,彰华与赫奕在很长一段时间的震撼后,最终同意了姬婴的要求——举三国之力,扶颐殊为帝。  没错,那就是昨天晚上发生在小室内的全部过程。姬婴利用一个女人最原始的资本,打动了两位帝王,取得了胜利。  可是,一切的一切,真的是如他昨夜所说的那样吗?  姜沉鱼望着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这个男子,用一种哀莫大于死心的声音,重复问了一遍:“公子,为什么,你非要帮她……呢?”      第十八章 软红    姬婴沉默着,薛采看看姜沉鱼又看看他,上前一步刚想开口,姬婴朝他摇了摇头,于是他又退了回去。  姬婴这才抬起眼睛,回视着姜沉鱼,声音轻柔:“沉鱼。”  这是他第二次直接叫出她的名字。而不再如以前一样,一直只是“小姐”。  姜沉鱼忍不住悲伤的想,公子好狡猾,明明知道她对这样的称呼没有抵抗力,所以,偏偏要用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好让她发不出脾气,不能暴怒,不能怨恨。真狡猾,公子,好狡猾……  可是,为什么明明知道是如此狡猾的公子,但只要听出他用那么温柔的声音说出这两个字来,所有的负面情绪就如同冰融了,烟消了,再也坚持不下去?  爱的如此卑微,真让自尊心难以承受。  可是——即使这般难受,都不舍得放弃。  姜沉鱼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再幽幽吐出去,然后望着姬婴,低声说:“我在听。”  姬婴起身,慢慢地走到她面前,两人的距离近在了呼吸间。他就保持着那样近的距离,微低下头,回望着她,说了两个字:“五年。”  姜沉鱼呆了一下。  “给我五年时间,给颐殊五年时间,也给自己五年时间。如果你真的愤怒、并且怨恨的话,那么,就用五年的时间来筹谋你的反击吧。”  姜沉鱼睁大了眼睛,这下子,是彻彻底底的被震到了。  姬婴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上一暖的同时,一颗心好像也跟着暖和了起来,姜沉鱼忍不住问道:“公子的意思是?”  “颐殊此人,虽然缘悭命蹇,遭遇了常人所无法想象的不幸,从某方面来说,她确实可怜,但另一方面,她城府极深,阴险纵欲,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从不顾忌任何律法道德。她之于我,并无亏欠,所以站在璧国的利益上,扶植她称帝,是我最好的选择;但她之于你,确有深仇大恨,你要复仇,无可厚非。”  姜沉鱼依然睁着眼睛,一眨不眨。  姬婴见她这个样子,只得把话说的更明白了些:“这么说吧,我之所以选择让她成为下一任程王,除却昨夜所说的三大原因之外,还有一个最大的理由——她是女人。”  姜沉鱼轻侧了下头。  “女人称帝,所要背负的责任更重,相对的,难度也就更大,若能太太平平无事发生,那是万幸,但是,一旦出了点差错,就足以千夫所指万夫唾弃。程国虽是隔海孤岛,土地贫瘠物质匮乏,可他们拥有第一流的技术,而那些在战乱时足以决定胜败、在太平时亦可造就无穷利润的瑰宝,才是圣上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所以,如果不出意料的话,五年,再过五年,待得璧国一切准备就绪,圣上必定会向其开刀,而对于到时候的我们来说,还有什么借口会比——女子执政,更好?”姬婴说到这里,笑了笑,笑容很复杂,很难说清他究竟是带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看待和处理这件事情,唯一明确的是,那绝非高兴,“并且,这个女人可以被指责和唾弃的地方,又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姜沉鱼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漂浮在水上的浮萍,因为无法沉下去,也无法脱离上岸,所以变得很浮躁。其实她并非不知道其中的道理,经过这么多天的磨练,她不会还单纯的认为政治可以纯粹,任何“锄强扶弱”的光辉旗帜下面,藏污纳垢的行径都罄竹难书。可是,隐隐猜到,和真正听到,却是截然不同的。  虽然在得知派杀手刺杀自己的人,害师走那么惨的人就是颐殊时,她很愤怒,但现在听到姬婴帮助颐殊的真实原因时,却也高兴不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为了什么而郁闷,也许是颐殊,也许是姬婴,更也许,是自己。  为什么人生不可以活的单纯一切?  为什么要这样算计来算计去,对谁都没有真心?  就像姬婴此刻,握着她的手,无比诚恳的向她解释这一切时,也许最大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喜欢她,怜惜她,而是——他们是站在同一阵线的。  那么,是不是一旦有一天,当她和他不再同一阵线时,公子,就会用他全部的智慧,那些让她崇拜却又同时感到害怕的智慧,来对付她呢?  姜沉鱼不知道,真到了那一天,自己会不会有勇气去面对。  “沉鱼。”姬婴第三次,唤了她的名字,“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姑娘,所以,你完全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的,不是吗?”  “我是个傻瓜……”姜沉鱼低低道。  姬婴微微一笑,将她的手握得紧了些:“你只是还太善良。很多事,你其实知道怎么做,但是,你不忍心。”  姜沉鱼抬起眼睛,“所以,这样的我,是不是在这个圈子里注定了无法生存?”  姬婴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会。”  姜沉鱼凄然一笑:“公子直到此刻还要安慰我吗?”  “我说的是事实。”姬婴凝视着她,很认真很认真地说道,“沉鱼,你心软,容易被一些事情感动,又很乐于助人,这些都是你的优点。而这些优点,虽然很柔软,但绝不软弱。”  姜沉鱼静静地听着。  “你的聪明并不在于比别人看待事物更深,理解利害更透,而在于你非常擅于把握尺度。你具备这方面与生具来的惊人直觉,能不争时就绝不争,但一旦争了,可上九重天。所以,我相信,只要你下定决心了要对付谁,一定能找到最面面俱到的方法,不牵连无辜,不伤及根本,不放弃原则;而你一旦决心要帮谁,也同样强大与可靠。沉鱼,这是你的优点。”姬婴说到这里,凝眸一笑,“这优点是独一无二的,是令我,也为之艳羡的——因为,我要学很多年才能掌握的尺度,你却天生就能拥有。”  姜沉鱼的声音开始发颤:“公子……”  “所以,我现在唯一能告诫你的,只有两个字——等待。”  白雾在他身后依稀萦绕,姬婴的眼睛那般明亮,像琉璃下的灯光,泓然一点,便可照亮人间。  于是姜沉鱼的心,就融化得彻彻底底,再无顾虑,再无保留,她流下泪来:“我发过誓……”  姬婴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我发过誓的……在那些杀手用那么残忍的手段折磨师走时,我对自己发过誓——我要记住那血肉横飞支离破碎的画面,我要记住师走那惨烈屈辱悲痛绝望的声音,我要记得那一切的一切,然后,如果我侥幸不死,我要报仇!我一定要报仇!”姜沉鱼吸了口气,斩钉截铁道,“我不能原谅颐殊,哪怕她曾经有多可怜,现在对天下来说又有多重要!我更不能原谅,她仅仅是出于那么可笑又荒唐的理由就要杀我!所以,我绝对不原谅!”  姬婴温柔的看着她,顺着她的话说道:“那么,就开始好好的想一想,如何才能最有效最快捷且最不牵连无辜的报仇吧。”  姜沉鱼抬起湿漉漉的睫毛,哽咽道:“我是不是很任性?”  “你有权任性——在你的性命受到那样的威胁之后。”姬婴眼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划开了,让他变得更温柔的同时,也莫名的忧伤了起来,“其实,我有点羡慕。”  “为什么?”  “因为,等你到了我这地步时,就会发现——”姬婴松开了她的手,转身,仰头望向远处的天空,淡淡道,“任性这种东西,实在是太奢侈了,奢侈的根本拥有不起,也不被允许。”  晨间的风吹拂着他的白袍,他的黑发一直往后飘啊飘,落到姜沉鱼眼中,化成了寂寥,仿佛他随时都会融化进雾色当中,不复存在。  她忽然觉得有种强烈的欲望从脚底升起来——这样的公子,好想抓住,紧紧地抓住,确实他真实存在,不会消失,确实他属于自己,彻彻底底。就像沙漠中的人渴望水一样,拼命的,紧迫的、浮躁的,难以控制的想得到!  于是,姜沉鱼突然上前,握住了他的胳膊。  姬婴微微惊讶的回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刹那间,他仿佛就知道了她想说些什么:“等……”  但是,那渴望是那么的猛烈,以至于尽管姬婴想要拦阻,她还是不计后果的说了:“我仰慕公子!”  姬婴的表情顿时变得非常非常古怪,因为融合了太多情绪,反而难以解读。  一旁的薛采,难得一见的露出了尴尬之色,默默的转身,似乎想离开,但蹑手蹑脚地走了没几步,却又停住,回头继续观望。  姜沉鱼根本无视旁人的存在,鼓起勇气把所有的话全都说了出去:“我,仰慕着公子。像畏惧黑暗的孩子,仰慕第一道晨光;像学武的剑客,仰慕一把绝世名剑;像守候三季的农夫,仰慕果实累累的秋收;像初长成的少女,仰慕人生中的第一盒胭脂;像经历风霜的花匠,仰慕一朵花开;像寂寞的主人,仰慕有故人归来……我啊,用这世上所有美好的、温暖的、憧憬的心情,在仰慕公子。”  姬婴静静的听完,久久的凝望,最后开口缓缓道:“谢谢。”  姜沉鱼垂下眼睛,感到自己的勇气和激情随着那番表白的倾诉完毕而逐渐冷却与消退,人一旦冷静下来,后悔就会开始冒头。尤其是,姬婴的那两个谢谢,无疑是一道圣旨,温柔却又彻底的宣告了这场告白的失败。  刚才为什么就那么冲动的、不计较任何后果的把这番话说出口了呢?  明明知道不会有任何结果、任何可能的。  一句谢谢已经是她所能得到的最好的回应。  可是,还是说了。  那么,既然说了,就不许后悔。  要抱着明天我就会死掉,所以今天就不允许留下任何遗憾、不允许顾虑任何忌讳这样的觉悟,然后,绝对不后悔。  姜沉鱼强忍下难过,逼自己抬起头来,注视着姬婴,扬唇一笑:“所以,因为公子拥有了这么美好的、温暖的仰慕,就请,不要觉得孤独。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人。最美好,最美好,最,美好。”她一连说了三遍最美好,一声比一声轻,但一声比一声坚定。  姬婴一向平静的鲜少变化的脸,顿时像被什么东西敲碎了,露出悲伤、感动、自责等情绪来,正在动容,身体突然一震,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弯下腰去。  姜沉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到,连忙伸手去扶:“公子?你怎么了?”  姬婴用力的抓着自己的衣襟,脸色惨白如纸,额头汗如雨出,呼吸急促,似乎喘不过气来,瞳孔也开始涣散。  姜沉鱼惊恐道:“公子!公子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难道!难道那羹汤有毒?”她第一个反应就是颐殊给公子下毒了!正要转身去找颐殊,薛采走过来,一把将她推开,伸手从姬婴怀里摸出个小瓶子,拔掉瓶塞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往他嘴里倒。  姬婴吞下药后,微微舒缓,但依旧面如死灰,痛苦的说不出话,只能疲软的看了薛采一眼。薛采会意点头道:“我这就去找侯爷!”说罢,匆匆跑掉。  过不多会儿,江晚衣飞快出现,身后还跟着两名侍卫。姜沉鱼尚未来得及问他任何问题,他就已先命令侍卫将姬婴抬入房中,然后摒退了所有人,将门由内关紧。  姜沉鱼抓住薛采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公子怎么了?”  薛采的回答无比简练:“生病。”  姜沉鱼的心为之一沉:“什么病?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这样病了很久吗?”  薛采沉默片刻,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成天跟在他身边,怎么可能不知道?”也许是她的语气过于着急,薛采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将她的手摔开,冷冷道:“我又不是大夫,怎么会知道?而且,他这个病,自我跟着他之前,就已经有了。不过是一直藏着瞒着,不让任何人知道罢了……”  他接下去还说了些什么,姜沉鱼完全没有听到,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已经什么都听不进,看不见,只有一件事情,漂浮在脑海里,无比鲜明——  公子……  一直一直在生病。  而她,一直一直不知道。  姜沉鱼不知道自己在屋外站了多久,浓雾迟迟不散,期待中的阳光没有出现,今日,竟是一个大阴天。  风有点凉,之前没想到会出来那么久,因此临时披上的衣衫很单薄,她揪紧了外套,感觉双腿麻木,手脚冰冷。  一旁的薛采看了她一眼后,进另一间屋取了件披风出来,丢到她身上。  当姜沉鱼为此愕然时,他别过脸,装作若无其事的说道:“这是公子的披风,便宜你了。”  披风里,果然带着熟悉的佛手柑香,姜沉鱼捧着它,想起它的主人正在一墙之隔的房间里不知遭受着怎样的折磨,就一阵心酸。  很茫然,很焦虑,很担忧,很悲伤……仿佛这世间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部重重叠叠的压在了她身上,痛苦的几乎麻木。  而就在那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江晚衣走出来,对那两名侍卫吩咐了几句,刚待转身回去,姜沉鱼再也按捺不住,上前追问道:“公子怎么了?他怎么了?他到底是怎么了?”  江晚衣犹豫了一会儿,谨慎道:“他好点了,你别太担心……”  “他究竟得的是什么病?为什么会突然间变成那个样子?他这样病多久了?严重吗?那小瓶子里的是药吗?为什么吃了药还不见好呢?”她越说越焦急,最后几乎词不择意,“真的和颐殊无关吗?是不是有人给他下毒了?是有人要威胁他吗?是皇上……”  江晚衣立刻打断她,“淑妃娘娘!”  姜沉鱼一惊,这个称呼仿若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心上的同时,亦把种种情绪一敲而散。  她瑟缩了一下,露出被刺痛的表情。  江晚衣眼中歉然之色一闪而过,转身正想进屋,袖子却被扯住。他无奈回头,看见的是姜沉鱼怯生生的目光,难以描述的轻软,却像无数根丝线,足以将任何人都束缚住。  姜沉鱼就那么楚楚可怜的看着他,扯着他的袖子,手指不停的抖啊抖的,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请……告诉我吧……”停一停,唤道,“师兄……求你……”  江晚衣面色微变,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因为,姜沉鱼的眼泪已流了下来。  豆大的眼泪,在纯净的好像用墨线勾画出来的睫线处凝结,然后迅速滑落,映得她的眉目更加深黑,皮肤又更显苍白。两相对称下,焕发出一种惊人的柔弱之美。  “师兄,请告诉我,我真的、真的很担心,求你了,求求你,师兄……”她哭的泣不成声。  江晚衣的脸由白变青,又从青转白,最后长叹一声,低叹道:“公子,得的是心疾。”  “心疾?”姜沉鱼睁大眼睛。  江晚衣嗯了一声,“先天遗传。他的母亲也是因为这个病而心衰去世的。”  姜沉鱼想到了两年前父亲的寿宴上她所听闻的有关于姬婴的事情,他母亲就是那阵子去世的,难道,现在又轮到了公子?  “那么……公子他?”  江晚衣垂下眼睛,神色黯然,姜沉鱼连忙握住他的手,急唤道:“师兄!”  江晚衣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做了回答:“公子顽疾已久,又加之铢累寸积,过度操劳,气滞血瘀,炙火炎心,已无可根治,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温阳补气、左以扶正……”  “我听不懂……”姜沉鱼喃喃,“师兄,你说的这些词,我都听不懂……”  江晚衣眼中露出悲伤之色,缓缓道:“也就是说,若他能不理会任何外事静心调养,也许还能有五年寿命。”  “那么,如果不能呢?”  “不过一年之期。”  姜沉鱼顿觉一股巨大的力量朝她袭来,然后,硬生生地将她整个人从头撕裂到脚。  她双眼一翻,向后栽倒,一旁的薛采下意识地伸手去救,结果就是连他也被一起摔倒在地。  江晚衣连忙上前探她鼻息,然后舒了口气,对薛采道:“她只是受惊过度,昏阙了。”  薛采在姜沉鱼身下咧牙道:“快把她给我挪开!看着这么瘦,竟然这么沉,压死我了!”  江晚衣命令侍卫将她送回房间,再折返回姬婴的房间时,就见姬婴靠躺在榻上,虽然面色犹灰,但眼睛却恢复了清澈。  “你为什么不睡一会儿?”  姬婴望着他,轻轻一叹:“你不应该告诉她的。”  江晚衣苦笑:“我知道。”停了一会儿,又道,“但是,当她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叫我师兄时,我就没有办法拒绝她,拒绝她的任何要求……对不起……”  姬婴垂眼看向自己的胸口,换了话题:“我真的还有五年可活?”  江晚衣无奈的摊手:“那得要你静心修养……”  “那么就当做有五年吧。”姬婴微微一笑,“一千八百二十五天,可以做很多事了。”  江晚衣为之气结:“公子!”  姬婴伸出一只手,阻止了他继续往下说:“我知道。晚衣,你要说的,我都知道,我自己的身体如何,我最清楚。我太清楚了,是的,这一切,我都太清楚了……”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江晚衣走过去,将一只瓶子递到他手中:“这是我所能配制出的最好的一种护心丸,可解你病发时一时之痛。但是,这些药都只能治标不治本……听我一言,公子,留得青山在……”  姬婴凝视着那只晶莹剔透的瓶子,眸光明明灭灭,“可是,十丈软红,我这一生,时光太短,而牵挂……却太长……”  是多少年前,在一场春雨中遇见了那眼神清亮的少女,湿漉漉的头发,水珠滴滴下滑,抬眸展颜一笑,人比花娇艳;  是多少年前,在母亲床头殷殷守护,看她气息微弱生命流逝,悲不能言,而她临终前,告诉他的那番话,仿若尖刀割断筋骨,仿若血肉重新揉筑,一瞬间,天崩地裂,万劫不复;  是多少年前,跪在灵位前,沙漏流淌,夜月消隐,终于做出任性的决定,什么都不再顾虑,什么都可以放弃,也要去找某人,从此远离天涯,再不归来;  是多少年前,推门的一瞬,被熊熊火光映伤了眼,火光中,年迈的父亲走出人群,对着他,扑地跪拜;  是多少年前,一盏孤灯照着暗室,照着那人眉目癫狂,冲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亏欠我的!  是多少年前,一场大雪覆尽万物,沧海桑田,从此再无所谓天堂人间;  又是多少年前,在雪中看见一株梨花,隐隐约约,隔若浮生,却最终,一步一步的走到了近前?  十丈软红。  他这一生,得到太多,失去太多,亏欠的,也太多太多。  “晚衣,帮帮我。”姬婴如此道,“给我五年吧。我不贪心,五年,就够了……”  江晚衣的眼睛,一下子就沉痛了起来。  ***  图璧四年六月廿九,程王铭弓于寿宴日,传旨禅帝位于公主颐殊,燕王彰华联宜王赫奕同登帝台,为伊加冕,风光一时无双。越日,璧使起航归返。  四国自此进入新篇章。  “虞姑娘,东西都收拾好了,可以启程了。”李庆走至姜沉鱼门前禀报。  姜沉鱼点了下头,环顾房间,该收拾的也都收好了,只剩下燕王送的那把琴还未装箱,她想了想,抱琴走出去。  回到驿站住,已有十日,这十日里,表面上看一切如初,随同李庆一起负责使臣们的衣食住行,但她心里清楚,自己是以怎样的一种绝望心态在不动声色。  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出发回璧国了。原本是很高兴的一件事情,也因为发生在姬婴身上的噩耗而变得不再具备任何意义。  有时候她忍不住会想,大千世界,时光荏苒,但如果没有了那个人,于她而言又会有什么意义呢?难道这么久以来,她所做的每个决定,她所一直为之努力的坚持,不都是为了能靠姬婴近一点、再近一点么?  当那个目标一旦消失,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尽管意志如此消沉,但当事件摆到她眼前时,又无法弃之不顾,所以,还是每天都去跟李庆商讨回航事宜,听底下的厨娘们抱怨唠叨,接触父亲的线人们,答应他们一些诸如补充资金、人手之类的要求。  然后,争取更多时间的与公子相守。  公子其实是个很忙的人——在这段时间里,她发现并证实了这个事实。  他永远有看不完的折子,做不完的决议,他的客人们一批又一批,对他提着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要求,而他,却无时无刻不显得那么从容。语速从来不会加快,笑容也从来不会消失,但是,那一个个的麻烦、意外、请求,就在他的一颔首、一扬眉中,瓦解冰消。  当姬婴处理那些事情时,都会默许沉鱼留在一旁。她知道公子是在刻意教她一些处事之道,于是就学的很用心。而同样留在公子身边的,还有薛采。  薛采很少说话,可只要说话,每次都能把人气得够呛。有时候,她觉得他还是以前那个锋芒毕露的骄傲小神童,但当他不说话时,低垂着的眉眼却又显得那么静默,带着难以溶解的悲凉。每每那时她就会忘记他对自己说过的任何无礼的话,然后越来越喜爱他。  那样的孩子,也难怪燕王会对他青睐有加。当姜沉鱼走到燕王的住所外时,忍不住还在想这个问题。  就在这时,一人从燕王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两人面对面的撞上,彼此一怔。  ——颐殊!  姜沉鱼没有想到,竟然会在燕王这里碰见她,尤其是,此刻她已经成为了程国的女王。可看她的着装打扮,还是极为随意,身后也没有跟随从。是独自前来的吗?  颐殊默默地打量着她,姜沉鱼抿唇,后退一步,抱着琴行了个半礼:“阿虞拜见程王陛下。”  颐殊扬唇一笑,“虞姑娘多礼了。你是要找燕王陛下吗?他就在里面……不过,在那之前,可否借旁一步说话?”  此言正中姜沉鱼的下怀,她倒想听听,此人对她究竟还有话可说。当即跟着颐殊拐了个弯,走到后院的一株柳树下。  风拂柳丝,荡过湖面,撩拨起,涟漪无数。  颐殊凝望着那些涟漪,仿佛痴了一般,就那么静静地看了半天,以至于姜沉鱼不得不出声提醒:“陛下?”  颐殊目光一悸,回过神来,再看向她时,就带了浅浅笑意,然后,从袖中取出一个匣子,递到她面前。  姜沉鱼伸手接过,掀开盖子,一股奇香扑鼻而至,里面盛着满满一盒子的药膏,色泽黝黑,光亮异常。  “这是鸦玉。”颐殊解释道,“可接骨续筋疗伤,乃吾国的秘宝之一。”  姜沉鱼点头道:“一个以杀戮闻名的国度,其疗伤的手段也自然高明。”她说的不怎么客气,丝毫没有感谢的意思,因此颐殊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之色,但很快隐去,笑道:“之前不知道娘娘的身份,多有得罪。”  她喊出娘娘二字时,姜沉鱼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泄露了,虽然不知道是谁泄露的,又是怎么泄露出去的,但是那些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颐殊分明是在用这两个字在暗示她、警告她,企图粉饰太平。  姜沉鱼心中冷笑——世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颐殊嫣然道:“幸好也没有酿成大错,所以,娘娘收了我的礼物,就不要再生我的气好不好?”  “没有酿成大错?”姜沉鱼很慢的重复了一遍,“一只手一只眼睛和两条腿,对陛下来说,完全不算什么吗?”  颐殊笑容不变,但目光却幽深了起来,缓缓道:“当然不算。也许说起来会有些残酷,但是,娘娘肯定没有杀过人吧?”  姜沉鱼想起了那个死在自己匕首下的刺客。  “娘娘如果杀过人,且杀过很多很多个人,就会知道,想要对付谁,想要谁死,谁不让我高兴了就让他比我更难过——这些,都变成了非常简单与容易的一件事情。”  姜沉鱼忍不住问道:“我让娘娘不高兴了?”  颐殊抿着嘴唇,自嘲的笑笑:“其实我很惭愧,不过如果再来一次,也许我还会那么做。我说了,当你经历过一些很黑暗的事情后,道德啊伦理啊什么的,对你来说就会完全不再有任何作用。婢女为我梳头,梳掉了一根黑发,我就可以为此毫不怜悯的掌她嘴巴;宫人与我对弈,吃了我的一颗棋,我就可以砍他的脑袋……所以,一个破了相的女人,却成了我被某个男人在床上拒绝的理由,那么,想要她死,也就变得不是那么不可理解的事情吧?”  “为什么你能如此坦然的说出这些事情?”姜沉鱼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其实,颐殊可以不承认,更不必主动提起,但她却约了她,说了这些肺腑之言,为什么?  颐殊挽挽头发,风情万种的一笑:“做都已经做了,有什么不可以坦然的呢?更何况,现在横在我们之间的隔阂已经消失了,不是吗?你不是东璧侯的师妹,你是璧王的妃子……那么,他用你当理由来拒绝我,显然只是借口而已。嫉妒的理由没有了,我就开始发现,我挺欣赏你的。坦白说,你以王妃之尊竟然会亲自前来程国,的确是大胆之极,却也潇洒之极。我甚至觉得,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你觉得呢?”  姜沉鱼静静地看着她。  颐殊朝她友好的伸出手。  姜沉鱼看着她的手,然后,把鸦玉的盒子盖上,将它递还给她。  颐殊露出始料未及的错愕表情。  姜沉鱼微微一笑,很平静地说道:“不。我们不会成为好朋友的,永远不会。谢谢陛下的药膏,不过,我想我的影士已经完全用不上了。”说完,转身离开。  颐殊愣愣地拿着那盒药膏,丢也不是,留也不是,当即怒道:“姜沉鱼!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我真的是因为你的身份才怕了你的,所以来跟你道歉,要求和好?锦衣玉食一帆风顺的长大的你又有什么立场可以鄙视我嘲笑我看不起我?如果你的父亲也是个衣冠禽兽,如果你的母亲懦弱无能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更保护不了你,如果你的哥哥们都各自心怀鬼胎对你好只是为了当皇帝,如果你经历了我所经历的一切事情,我就不相信你还可以这么清高这么在乎一个底下人的生死这么的满口仁义道德这么……”  姜沉鱼突然转头,盯着她,沉声道:“我拒绝你,不为鄙视不为嘲笑更不为看不起。”  颐殊呆了一下。  姜沉鱼道:“我只是纯粹的不喜欢你罢了。”说完,继续前行,这次,再也没有停步回头。  公子说,她需要等待。  公子说,她可以任性。  她实力不够,报不了仇,好,她等。  但是,等待,并不代表就是淡化,并不意味就是妥协,一盒鸦玉换不到师走今后的全部人生。她不接受这样的和解。也不接受这样的人成为朋友。  母亲曾说,不要轻易的去讨厌别人,因为,让对方受伤的同时,自己也会变得狭隘。  母亲说,做人要宽容。  但是,为什么不可以讨厌?为什么就一定要原谅?她不是出家人也不是菩萨,她只是一个普通人。  所以,她选择讨厌颐殊,绝不原谅!  姜沉鱼抱着琴回到燕王门前,如意正好推门出来,看见她,惊喜道:“虞姑娘?你来求见我家圣上么?我这就去通传——”  姜沉鱼阻止道:“不必了。我站在外面说话就好。”  如意歪了歪脑袋,目光落到雷我琴上:“虞姑娘你为什么抱着琴来?啊!难道是特地来弹琴跟我们告别的?”  姜沉鱼微微一笑:“是。”  “太好了!我去给你搬凳子!”如意说着匆匆跑进去,不一会儿,联同吉祥一起,搬了桌凳出来。姜沉鱼将琴摆好,坐下,想了想,弹了一首《高山流水》。  指摇、弦提、声流。  山之庄严、水之清凉,风之轻柔,情之萌动,都在她指下一一拨来。  高山之巍巍,流水之洋洋,云雾之缭绕,韵律之悠悠。境由琴生,相自乐起,一曲毕,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如意微张着嘴巴,久久不能动弹,等他回过神来,意识到琴声怎么没有了时,就发现面前的桌凳已空,哪还有姜沉鱼的身影?只有那把雷我琴,依旧摆在案上。  “诶?虞姑娘呢?虞姑娘!虞姑娘!”他正待追上前,彰华已在屋内道:“别喊了,她已经走了。”  “可是,她忘了把琴也带走啊!”  “她没有忘。”  “诶?”  彰华长叹一声,低低道:“她此次前来,就是为了还我这把琴而已……”  如意睁大了眼睛,想不明白。  而这时姜沉鱼已回到了璧国的驿所。  才刚一进院,就听到一句话:“真狡猾。”  转头,见薛采蹲在一株曼珠沙华前面,旁边再无第二个人。她不禁扬眉:“你在跟我说话?”  “除了你,还会有谁?”薛采扯唇冷笑,又说了一遍,“真狡猾。”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薛采丢下花,站了起来,直视着她:“你为什么要把琴送还给燕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身为璧国的王妃,我私下接受燕王的琴,传扬出去,会遭人非议。”  “恐怕不只如此吧?”薛采朝她走近了一步,目光深邃。  “那你以为我是何用意?”  “以退为进。今日你还他一把琴,明日你若再问他求取其他东西,他就无法拒绝。”薛采眨了眨眼睛,“这一步绝妙好棋,我不相信你想不到。”  姜沉鱼转了下眼珠,也笑了:“随你怎么说都好。”  “所以我才说你狡猾嘛!”  “彼此彼此。”两人说着,并肩前行。  姜沉鱼想了想,问道:“那日你到底送给燕王的是什么礼物?为什么他看了礼物那么震撼?”  薛采挑起眉毛:“你想知道?”  “嗯。”眼看他又要眨眼睛,姜沉鱼忙道,“你可别再叫我猜!你若不告诉我,我就去直接问公子。我想,公子一定肯告诉我的。”  薛采眼中的亮光湮灭了,哼了一声,低声道:“红颜祸水。”  姜沉鱼假装没听见。  于是薛采只好回答了:“我送给他的,是一种蝴蝶,名叫‘舞水蝶’。”  “蝴蝶?”不得不说,这个答案太出乎意料。  “燕王喜欢蝴蝶,各种各样的蝴蝶。而舞水蝶可以说是当今世上最稀少也最美丽的一种蝴蝶,顾名思义,它生长在水旁,喜欢潮湿,因此,只在程国境内有,而一旦离了生长地,就会死亡。燕王花费了多年功夫,但每次好不容易抓到了,送到他手里时,也都死了。所以他这次就亲自来程国抓。”  “简直匪夷所思。”  “其实我觉得没什么奇怪的,身为一个帝王,压力太重,责任过大,如果不找点什么乐子寄托一下和发泄发泄,很容易就崩溃。所以,对燕王而言,他迷恋上了美丽的蝴蝶;对燕国的臣子而言,他们英明的君王有个无伤大雅的小嗜好。皆大欢喜。”  “等等,你说那种蝴蝶一旦离开产地就会死,可是你却送了活生生的给他?”姜沉鱼抓住问题的关键所在。  薛采点头:“没错。”  “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连同那水一起送就可以了。”薛采说到这里,不屑的扯了扯唇角,“所以说之前燕王之前派出的那些人都是笨蛋啊,只知道抓了蝴蝶塞到竹筒里就回去献宝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死掉,找遍了原因,以为是吃的东西不对,气候不能适应等等。笨死了……”  姜沉鱼顿时默然。  本以为薛采遭遇巨变会性情大变的,结果,变是变了,只不过是变得更加刻薄了。  两人正说着话,李庆从花厅的窗户里看见他们,立刻迎出来,压低声音道:“阿虞姑娘,宜王陛下在里面等你半天了。”  姜沉鱼微微一惊,连忙撇下薛采走进花厅,只见赫奕果然坐在厅上一边喝茶,一边与奉茶的侍女说笑,见她到了,放下茶杯,起身一笑。  姜沉鱼示意那名侍女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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