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贵妃冲他抿唇一笑:“玉倌,可还记得我么?” 江晚衣的表情起了一系列的变化,由惊讶转为惊悸,又由惊悸变成了不敢置信,最后颤声道:“是……小紫?” 罗贵妃妩媚地笑道:“玉倌好记性,一别十年,竟然还记得我。” 姜沉鱼没想到这两人竟是旧识,原来以为程王自己不能出席,所以派个最宠爱的妃子列席,但现在看来,这样的安排却似是带着几分刻意了。 而江晚衣再遇故人,无比欣喜:“真的是你?没想到竟然会在程国的皇宫相遇……” “玉倌长大了……”罗贵妃说这话时,目光在他身上流连,不甚唏嘘,“当年我还是府上的一名丫头,跟着其他姐姐们伺候玉倌,你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当时所有人里,就属你毽子踢的最好。” 罗贵妃扑哧一笑:“是啊,当年顽皮嘛,没想到后来被远房的叔叔找到,帮我赎了身,我跟着他经商来到程国,就在这里定了居,又机缘巧合被选上了秀女……听闻此次璧国的使臣里有一位是你,玉倌,我可真是高兴……” 众人见他们两个忙着叙旧,全都识相的归位的归位,用膳的用膳,一顿饭虽然发生了不少波折,但总算也吃的宾主尽欢。 宴散后,江晚衣去为程王看病,姜沉鱼自行坐轿回驿站。 她进驿站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来迎的侍女:“有没有看见潘将军?” 侍女冲某个方向努了下嘴。 姜沉鱼抬头,便看见潘方躺在屋檐上,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月亮,今日乃是初一,月亮细细一弯,悬在墨色的夜空里,显得好生凄凉,而那凄冷的月色,再照到潘方身上,就好像都被他的黑衣吸收掉了,抹不去,也化不开。 姜沉鱼抿起唇角,去厨房拎了壶酒,再找了把梯子架好,爬上去将身子探到屋檐边,对潘方举了举酒坛:“喝吗?” 潘方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坐起来,伸手接过。 姜沉鱼一笑,正要下梯子,潘方忽然开口道:“你……会不会弹《忆故人》?” “你想听琴?”她有点惊讶。 潘方嗯了一声。 姜沉鱼笑道:“好啊。”当即回房取了古琴来,放在院子的石桌上,一边坐好,一边调了调弦,开始弹奏。 茅斋满屋烟霞,兴何赊,老梅看尽花开谢,山中空自惜韶华。月明那良夜,遥忆故人何处也。 青山不减,白发无端,月缺花残。可人梦寐相关,忆交欢会合何难。叠嶂层峦,虎隐龙蟠,不堪回首长安。路漫漫,云树杳,地天宽。 慨叹参商,地连千里,天各一方,空自热衷肠。无情鱼雁,有留韶光,流水咽斜阳…… 琴声清婉徐缓,如空山月夜下的溪水,潺潺而流,将岸上人的身影柔化成泛着涟漪的两道,步步相随,幽意依依。 紧跟着一个下滑音,转为高昂,由急至缓,大疏大密、大起大落。 月下清溪依旧,但昔日携手漫游的人却已化成了杯觥黄土,风起,沙迷,可有人坟前浇酒,可有人清明上香?残叶尚知暮,凉骨可知寒? 喻意于情、欲言不言,喻情于琴,悠悠不止。 沉鱼在院中用心的弹。 潘方在屋上专注的听。 夜幕逐渐轻薄,天边透出曦光。 连绵未绝的琴声中,已是一夜。 而江晚衣,一夜未归。 【第三部 乱起】所谓成长 在每一天、每一个细节里鲜活 仿佛从水中伸出的藤蔓 盘旋着、纠结着、扩延着…… 原来,那个人 才是我——最最真实、最最完整的我 第十章 程乱 酒坛在屋檐上打了个转,骨碌碌落地,砰的一声,摔个粉碎。 因这一声异响,姜沉鱼停指,淡淡的影子笼过来,抬头,发现潘方不知何时已从屋檐上下来了,正立在前方。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错,潘方忽的伸手按住琴弦,沉声道:“够了。” 姜沉鱼莞尔:“你觉得心情可好些了?” 潘方注视着他,深邃的眼底有着难以辩解的情绪:“是不是如果我不喊停,你就一直这样弹下去?” 姜沉鱼歪头故意做沉吟状,眼见得潘方目露愧疚之色,忍不住一笑,推开琴站了起来,缓缓道:“我不停,乃是因你没有悟,而今你命我停,可是真的悟了?” 潘方脸上闪过一抹异色,像飞鸟掠起的波澜,浅浅荡漾,依依消散,最后自嘲般地笑了笑:“我是粗人一个,谈不上悟不悟的,不过有两件事情,我知道的很清楚。” 姜沉鱼挑起眉毛。 “第一,颐殊不是秦娘。”潘方望着远处的天空,曦色初起,他的脸庞在亮光里无比清晰,一字浓眉向上缓扬,眼窝处略有深陷,鼻子直挺,唇角坚毅,表情凝重,但目光却又带着柔和,在此之前,姜沉鱼从没见过哪个男子,能将刚毅与温柔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融合的如此完美。 潘方转身,将目光对准她,一字一字道:“我绝对不会混淆二者,也绝对不会用谁来代替谁。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因此大乱阵脚,而忘记了此趟出行的目的。” 姜沉鱼咬住下唇,他如此坦诚,反倒令她惭愧。其实,昨夜她之所以不对颐殊他们解释他为何会落泪,有部分原因就是希望这一惊乍之举能起到某些意外效果——毕竟,不是每个男人都敢哭在人前,更何况是为了那么令人感动的原因。颐殊虽然现在不知道,但日后总有一天会知道,而她知道之日,也许就是情陷之时。可是,潘方现在却清清楚楚的对自己说——他不会因为颐殊长的像秦娘就对颐殊产生什么特殊感情。如此一来,顿时让姜沉鱼觉得自己又妄作了一回小人。 “第二,秦娘她……”潘方用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心脏,“在我的这里,并且,会一直在这里,直到跟我共死。” 姜沉鱼的眼睛迷离了起来——这真是世间最美丽的一句情话。 美丽到,让她无法再张口说话。 因为,无论再说些什么,都是亵渎。 她只能垂下头去。 耳中听潘方忽道:“伸手。” 她怔了一下,双手下意识的伸过去。指上一凉,抬睫,却原来是潘方取出了随身携带的药膏,帮她敷在手上。 她弹了整整一夜,十指早已酸疼不堪,更有些地方磨破了皮,火辣辣的疼痛。但之前都强行按捺着,没想到,潘方竟如此心细如发,连这种小事都注意到了。 潘方的手势极为灵巧,几乎都没直接碰触到她的肌肤,先是左手,然后右手,冰凉的感觉取代了烫灼的疼痛,姜沉鱼感激道:“多谢。” 潘方收起药膏,定定地看着她,低声道:“你是个好姑娘。冰雪天姿,又为人善良。” 姜沉鱼一愣,有点惊讶他竟然会忽然说出这种话,正要自谦,却见潘方的目光沉了几分,眸底似有唏嘘:“公子……与你今生无缘,是他的损失。” 姜沉鱼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 他知道! 他竟然知道! 他竟然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是谁,更知道她与姬婴的瓜葛! 姜沉鱼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小半步,只觉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的飞快,她猜度过江晚衣是否记得她,她猜度过船上那两百八十人是否认识她,却独独没有想过潘方! 那日,同昭鸾公主去茶馆时,她从头到尾躲在一旁,又是男子打扮,潘方应该不会注意到她才是,后来就更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为什么他会认得他? 看着她瞬间变白的脸,潘方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姜沉鱼咬着嘴唇,半响,才僵硬一笑:“我们却真有缘,不是吗?” 他们两人,一个是姬婴的门客,一个是姬婴曾经的未婚妻,而今,同为出使程国的使臣,要完成共同的任务——这样的境地遭遇,当初又怎会预料的到?世事安排,果然令人哭笑不得、感慨万千。 她倒也不怕潘方会泄露她的秘密,只是,一度已经被尘封了的往事,却被某个有关联的人刻意挑起,那种猝不及防的错愕,以及无以适从的狼狈,还是让她心中一酸。 尤其是,对方竟用那样的话赞美她——“公子与你今生无缘”。 多想掩住耳朵,就可以假装自己听不见。 多想闭上眼睛,就可以假装自己看不见。 那么多多想多想,但最终,依旧只能静静的站着,直生生的看着,逃不得,也放不下。也许有生之年,姬婴二字,必将成为她永远的禁忌:挑开了,疮浓疤深;遮上了,隐隐生疼。 如此,尴尬痛苦却又不忍不舍的一种存在。 四周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局促了起来,为了消除那种局促,姜沉鱼逼自己抬起头,回视着潘方,挑眉、扬唇,努力一笑,“其实……” 才说了两个字,就听得一声凄厉的叫声,伴随着门板被重重撞开的声音,一个人冲进驿站,撞的急了,收脚不住,扑地栽倒,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后,好不容易停下,也顾不上擦去脸上的土,冲着姜沉鱼就喊:“虞姑娘,潘将军,不好了!出大事了!” 姜沉鱼连忙上去搀扶,“李管家,发生什么事了?别着急,慢慢说……” “不好了,不好了……出、出大事了啊!”李庆面色如土,跟活见了鬼似的,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刚从宫里传出个讯,说侯爷、侯爷他……” 姜沉鱼心中一格,惊道:“师兄怎么了?难道是他把程王给医、医、坏了?”她本想说医死了,但字到嘴边想起不妥,连忙换了。 “要那样还算好了,他、他……听说他昨夜假借就诊之名,留宿宫中,半夜程王突然呕吐,宫人们忙又去找侯爷,谁料、谁料……”李管家说到此处一拍大腿,急的满头大汗,“谁料他竟不在自己的房间里!而是、而是……” 姜沉鱼微微眯起了眼睛。别人慌乱,她反而就镇定了下来,瞳底似有冰霜凝结,冷冷接口道:“而是在别人的床上么?” 李庆大吃一惊:“虞姑娘你早就知道了?” “那个别人,是不是程王最宠爱的罗贵妃?” 李庆跺脚道:“正是她!你说,这、这不是……色胆包天,完全置璧国的颜面,和咱们这些同来的人的性命于不顾么!” 姜沉鱼扭头,看向潘方:“将军怎么看?” 潘方回答的非常言简意赅:“阴谋。” “那我们还等什么?”姜沉鱼讽刺一笑,转身,扬声道:“来人,备车。” 李庆道:“虞姑娘要去皇宫?” “嗯。” 李庆大喜:“虞姑娘已想到良策救侯爷?” “没有。” “诶?” 姜沉鱼注视着天边的云层,云彩重重,层层铺叠,可算灿烂,也可称为不祥,就那么模棱两可的堆积着。她的瞳孔收缩着,压低了声音道:“如果他是被冤枉的,我自然想尽办法拼却一切也要救他。但是——” “但是?” “但是,如果此事是真的,色令智昏,淫人妃子,辱我国体,羞我国颜,死万次也不足惜。” 李庆呆住。 姜沉鱼看了他一眼,却又笑了,继续道:“不过,即便要死,也要带回璧国,由国主亲自赐死,不容他手横加裁决。所以,我们走——” 随着这一声走,车轮碾碎碧草,分明前一刻还是晨曦明亮,这一刻,天边的云层翻滚着,直将墨色晕染人间。 一记霹雳过后,大雨倾盆而下。 马车抵达皇宫时,浓云已将整个天空尽数遮蔽,宫灯映得湿漉漉的地面上,泛呈出道道磷光,双脚落地,裙摆就无可避免的沾了水。 李庆连忙打起伞,举到姜沉鱼头上,而她却没什么反应,只是盯着守门的侍卫,加重声音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不让见?” 侍卫彬彬有礼的笑着,态度恭敬,但话语依旧冰凉:“是的,三皇子交代过,他现在有事,不便接见各位贵客。” “谁说我们要见三殿下?我们要见程王陛下。” “皇上病重,非他传召,一律不得拜见。” 姜沉鱼眯起眼睛,“那么你告诉我,现在我们还能见到谁?” 侍卫弯了弯腰,“不好意思,各位,现在你们恐怕谁也见不到。” 姜沉鱼拧起了眉头,她料到对方可能会来这么一招,然而,事情紧急,他们每在宫外多待一刻,江晚衣就可能在宫内多受苦一刻,而罪名也会更加重一分,所以,一定要见到三位皇子或者公主才行。 她抿了下唇,沉声道:“既然如此,那算了。不过,东壁侯此刻尚在宫中,我们要见他。程王不会连我们要见本国的侯主,都要阻挡吧?” 侍卫暧昧的笑笑:“东壁侯现在……不方便见你们。” 姜沉鱼直截了当的问:“为什么不方便?” 侍卫小小的尴尬了一下,然后道:“姑娘这么急的赶来,自然也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东壁侯犯下的可是大错,恐怕……呵呵,有些事情既然做的出来就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他自己也就算了,倒是连累着你们也……”正笑的猥琐,姜沉鱼将脸一沉,厉声道:“住口!我国侯主岂容你妄加置评?且不说事实原委如何尚不得知,我们乃是璧国的使臣,就算犯了什么错,也不允许你们私下审问!快去告诉你的主子,今日我们一定要见到侯爷!” 侍卫面色一变,也急了,冷冷道:“你们这样闹也没有用,殿下交代过,今日谁来了也不许见……” 刚说到这里,一阵急促的车轮声穿透雨帘,很快就到了近前,乃是一辆轻便马车。 车夫勒马,轻叱道:“开门,放行!” 侍卫耷拉着眼皮道:“三殿下交代,谁也——”声音突停,他瞪大了眼睛,望着从车中伸出的一只手。 那是一只保养得当、非常秀气的手。 拇指与中指轻轻弯曲,握着一块金紫色的令牌,牌上的花纹因为背对着姜沉鱼的缘故,看不见。 然而,侍卫表情顿变,二话不说,立刻恭恭敬敬的挥手,指挥其他守门人将宫门打开。 马车从姜沉鱼身边缓缓驰过,姜沉鱼盯着那重低垂的帘子,正在想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权利,连颐非的命令都对其无效时,车里忽然传出个声音道:“你们跟我进去。” 侍卫急道:“三殿下吩咐过,不许让他们……”被车夫一瞪,声音就越说越小,最后沮丧地垂下头去。 姜沉鱼大喜,连忙回自己的马车,于是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的驰进皇宫,又足足走了半盏茶功夫,才停下来。 姜沉鱼下车,见前面的车夫也跳下车转身去扶车中人。 时至六月,正是温热的初夏,虽然大雨降低了温度,但是穿件薄衫已经足够。然而,从车里出来的那个人,却穿得非常臃肿,一眼望去,大概有三、四件之多,整个人都蜷缩在衣服里,显得很畏寒。 车夫将一件狐皮披风披到他身上,他拢紧了披风,一边轻声的咳嗽着,一边抬步,朝屋宇走去。 姜沉鱼吩咐李庆等在外头,示意潘方一起跟上。 门口守着的侍卫们见了那人果然不敢拦阻,乖乖放行。 房门开后,里面是个宛大的大厅,颐非正斜靠在一把雕花长椅上,用一种嘲讽的笑容看着厅中央的两个人,忽见门开,那么多人走进去,顿时吃了一惊,连忙起身落地。 而厅中两人,一个一动不动的站着,形如雕塑,另一个跌坐在地,掩面哭泣。不是别个,正是江晚衣和罗贵妃。 姜沉鱼见没有用刑,心中顿时松一口气。 颐非则瞪着那个人,表情极为不悦,然后又瞟一眼他身后的姜沉鱼他们,阴阴道:“你不是去了雪崖求药吗?” 厅中暖和,那人解去披风,顺手递给紧跟其侧车夫,厅内的灯光顿时映亮了他的眉眼,那是一张苍白的没有丝毫血色的脸,眉毛非常黑,像用墨线勾勒出的,密密实实绞成一条,睫毛极长,眼瞳带着天生的三分轻软,一如他的双手,有着模糊性别的秀美。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径自走到一边,找了把椅子坐下,然后才开口道:“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我觉得我应该到场。你不用管我,继续吧。”清冽如泉般的目光跟着一转,看向了姜沉鱼:“你们也别站着,一同坐下吧。” 姜沉鱼想了想,依言走过去,坐到他身边。潘方没有坐,但却走过去站到了姜沉鱼身后,不知为何,这个细小的举动却让姜沉鱼觉得莫名心安,仿佛只要有那样一个人站在自己身后,无论前方要面对怎样的风风雨雨,都不需要太害怕。 颐非的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扫视,最后一耸肩膀,懒洋洋道:“很好,这可是你非要留下来看的,也是你带他们进来的,日后父王怪罪,可别怪做弟弟的我不够意思,只能把大哥你,给供出去了。” 姜沉鱼的睫毛一颤——虽然依稀已经猜到了此人的身份,但是真听人点破,还是有点心惊。真没想到,眼前这个神溢而容止、秀媚且自矜的男子,就是父亲口中那个所谓的“庸碌无为、耳根软没主张”的程国太子——麟素。 这样的相貌、这样的风神,为什么会不讨铭弓喜欢? 如果他真的庸碌无为,适才的守卫们为何会如此畏惧他?如果他真的没有主见,此刻颐非审讯,他就没必要非要来淌这浑水,更不需要带她们一起进来…… 好多想不通的矛盾,一股脑的浮上心头,却最终化成了一分镇定,牢固地罩在面皮之上,姜沉鱼静静地坐着,凝望着大厅中央痛哭流涕的罗贵妃,和脸色灰白却一言不发的江晚衣,不动声色。 颐非则笑嘻嘻的瞥了众人一眼,悠悠道:“既然客人都到齐了,这出戏咱们就接着往下唱吧。” 罗贵妃明显哆嗦了一下,抬起赤红的眼睛,无比紧张地望着他。 他却把头扭向麟素:“怎么样,太子哥哥,要不要贵妃娘娘把故事的来龙去脉重新向你复述一遍啊?” 麟素淡淡地看着罗贵妃道:“有什么冤屈?” 罗贵妃咬住下唇,浑身发抖,但就是不说话。 麟素又看着江晚衣:“她不说,那么你呢?” 江晚衣面色冷肃,眸色深沉,宛如一块沉在水中的白玉。这让姜沉鱼回想起初见他的那一天——杏黄色的帷幕重重掀开后,映入眼帘的所谓“神医”,竟是一个如此年轻,水般蕴秀的男子,彼时就已觉得,他和皇宫何其格格不入,而今,事关两人的名誉、两国的邦交,如此箭在弦上、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重大时刻,看他立在堂下,书生般的单薄身躯,以及眉宇间所散发的浓浓悲怆,都愈发萌生出一种“这样云淡风轻神仙一样的人物,为什么要站在这里”的荒诞感觉。 而他,偏偏也不说话。 颐非嘿嘿笑道:“他不说,自然就是默认了。其实,说不说也都不重要了,那么多双眼睛可都看到了呢……是不是啊,我的东壁侯、江神医?” 江晚衣的目光滞厚地从姜沉鱼和潘方脸上拖过,然后缓缓垂下头,姜沉鱼注意到他的双手在身侧慢慢地握紧,分明满含挣扎,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为什么他的反应要如此为难?莫非还有更深一层的隐情?才能令他宁可冒着被杀头的风险,也不肯说出真相? 麟素缓缓道:“我不管别人看见了什么,我现在只想听当事人一句话。” “那么,我就为太子殿下复述一次好了。”颐非朝罗贵妃走了几步,笑吟吟地睨着她,声音软棉如丝,“贵妃娘娘和东壁侯自小缘浓,久别重逢,情难自禁,又彼此多饮了几杯,男欢女爱,浑然忘却了彼此的身份,所以犯下这滔天大错,如今东窗事发,铁证如山,百口莫辩,也就只能乖乖认罪……” 姜沉鱼见他越说越不像话,刚待皱眉,却听他语调忽然诡异的一转,“这样的故事——别说我不会信,太子哥哥不会信,父皇不会信,恐怕,这全天下的人都不会信的。” 此言大大出乎她意料,不禁睁大了眼睛看去。 颐非抬起他那花里胡哨的长袖,用三根涂着淡淡蔻丹的手指,掩唇一笑,他长的远不及其长兄具有天生柔态,因此这么娘娘腔的一笑,反而显得更加猥琐,但在那样刻意呕人的姿势里,一双眼睛却是黑如点漆,闪闪发亮:“别说东壁侯你作为璧国的使臣重命在身,天底下的明眼人都知道你是为了娶我妹妹而来的;就算你要跟人偷情,也没必要在进宫的头晚连路都不太认识的情况下就爬上牙床;更何况你明明知道之所以让你留宿宫中,就是为了方便为我父就诊,随传随到——请问,这个世界上真有色令智昏到全然不顾以上三点的蠢才么?也许有,但是一个能将数万种草药配方烂熟于胸的大夫会这般没有头脑,呵呵,我不信。” 江晚衣因他这番话而豁然抬头,表情震惊,显然也是没想到这个诡异莫测的程三皇子竟然会出言帮他开脱。 麟素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 颐非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我为何要私下审问他们?当然是——我就是很想知道,明明有着这么多说不通的地方,明明有无数种理由可以辩解,但为什么——我们的东壁侯却只字不言,宁可被人冤枉呢?这,才是发生的最有趣的事情。” 姜沉鱼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颐非说的没错,这,才是问题的最关键所在!为什么罗贵妃要冤枉江晚衣?为什么江晚衣却不肯辩解?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除却流于表面的,难道还有更大的阴谋? 她的手不由自主的捏紧了。 颐非侧身,看着罗贵妃道:“娘娘,不知,你能否为我解惑呢?” 罗贵妃发着抖,紧咬牙关,颐非一挑眉毛,又笑了:“娘娘和东壁侯有仇么?要如此冤枉他?” “什、什什么?”罗贵妃顿时瞪大了眼睛。 “若非你派人请的东壁侯,他还能自个儿认得路走到你的碧绣宫么?” “我、我……我只是请他叙旧……” “哦,原来在晚宴上你们还没叙够,要半夜三更接着叙?”颐非眯了眯眼睛,目光却尖刻如刀,“我父一病三年,娘娘又正值狼虎之年,寂寞难耐也是人之常情……” 他声线尖细,再加上语调古怪,因此说起嘲讽话时更显刻薄,罗贵妃哪受得了这份羞辱,煞白了脸,突的看了江晚衣一眼,嘶声道:“你信他却不信我?我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败坏自己名节?我可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 颐非慢悠悠地打断她:“诶,你忘了加个关键词——是病前。我父皇生病前,的确最宠爱你,但是自他一病,后宫姬妾形同虚设,就算他病好了,会不会再临幸你都很难说,更别提将来封后。” “你!你、你……”罗贵妃无可反驳,眼圈一红,眼泪又哗啦啦的流了下来。 正一番乱时,椅子划过地面的声音尖锐的响起,众人回头,却是姜沉鱼站了起来,然后拢手于袖,以一种无比优雅无比从容的姿态,走到罗贵妃面前。 “我有个问题,想请问贵妃。” 颐非笑嘻嘻的在她脸上盯了几眼,“阿虞姑娘肯帮我一起问,那是再好不过。” 姜沉鱼居高临下,表情淡然的看着罗贵妃,轻轻道:“外人传的,那是外人的眼睛看见的,我只想请问贵妃,你的眼睛,看见了什么?” 罗贵妃露出迷惑之色。 姜沉鱼微微一笑,声音更见柔婉:“也就是说,你与我师兄既然肌肤相亲,总该有些什么不为外人道的证据可以证明吧?” 被她一提醒,罗贵妃眼睛顿时一亮,连忙将头扭向两位皇子,哽咽道:“玉倌、玉倌他的腰下三寸处,有一个指甲大小的半月形的疤!” 此言一出,人人动容。 腰下三寸,已经接近人身上最私密的部位,她竟连江晚衣那里有疤都知道! 姜沉鱼沉声道:“如果我没记错,贵妃曾经是我师兄的贴身丫鬟吧?”那么小时候帮江晚衣洗澡穿衣时见过也不足为奇。 谁料罗贵妃闻言,却摇了摇头道:“那疤是新添的,以前……不、不曾有……” “你确定?” “是。” 姜沉鱼凝视着她,很慢的重复了一遍:“你、确、定?” 罗贵妃不解其意,但还是咬唇郑重地点了点头,“是!” “除此之外呢?” “什、什么除此之外?” “还有其他的什么胎记疤痕么?” “这……”罗贵妃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垂下头闷声道,“当时场景太过混乱,也许还有,但未曾留意,也、也不记得了……” “很好。”姜沉鱼展颜一笑,“希望你记住你的这句话,以及刚才的两声‘是’。”说罢,转身慢慢地走到江晚衣面前。 颐非麟素等人全神贯注的盯着她,正在猜度她下一步会不会是要江晚衣脱衣验身时,却见她突然扬起手,狠狠一巴掌扇了下去—— “啪!” 无比清脆响亮的爆破音回荡在密闭的厅中,震的人人大惊,尤其是麟素,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这是?” 姜沉鱼看着自己因用力过度而一直发抖的手,再看看已经被完全打懵了的江晚衣和他脸上迅速映现的红印,眼睛里慢慢地浮起泪光…… “师兄……你、你……你对得起我吗?” 厅内人人目瞪口呆,尤其江晚衣,呆呆的望着她,仿若被定身了一般。 而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姜沉鱼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怒道:“你答应过师父什么的?你答应过的!你、你你,你混蛋!” 颐非脸上闪过几抹异色,眼眸由浅转浓。 “你答应过师父要好好对我的,可是你却一次次的欺骗我、背叛我!这次来程国是圣上的旨意,好,我不跟你计较,只当是你不情愿,可是她又如何解释?我在驿站等你一夜,不知有多着急,而你却在这里风流快活,你、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答应过师父的……你却这样对我……这样对我……”姜沉鱼的嘶喊变成了哽咽,一只手死死抓着江晚衣的衣领,一只手拼命敲打着他的胸膛,直把他推得踉跄后退。最后,只听“哧”的一声,衣领突然裂开,她用力过度,直向后栽倒,潘方连忙上前扶住她。 姜沉鱼的身子尚未立稳,目光胶凝在某处,啊地叫了出来。 其实不只是她,其他所有人也都看见了—— 只见江晚衣的衣领已变成两块破布尴尬的挂在右肩上,由左肩开始到右胸下方全部裸露着,而让诸人吃惊的是那裸露的肌肤上,深一块浅一块,全是猩红色的斑痕,像泼洒了的墨汁一样遍布了他的整个胸膛! 罗贵妃一见之下,惊恐万分的发出尖叫:“不、不!不……不可能!这不可能,刚刚、刚刚明明没有!没有的啊……” 姜沉鱼推开扶着她的潘方,挺直腰身冷笑道:“没有?真是有趣,你知道我师兄腰下三寸有个指甲大小的疤,却会不知他身上还有这么大一片红斑……” “我、我……”罗贵妃慌乱地望着江晚衣,“我没有说谎,之前之前真的没有的,没有的!没有的啊……” “难道你的意思是这红斑是这会儿现长出来的?”姜沉鱼沉下了脸。 “我我我……他他他……”罗贵妃剧烈的颤抖着,突的爬上前抓住麟素的衣袍下摆,哭道,“太子殿下,你信我,你信我啊!” 麟素厌恶的看着她,像看着什么不洁的东西一样。 倒是颐非,忽的一弯腰,将手伸给她。 罗贵妃如溺水之人看见一根浮木一样,满怀希望地抬起头,只见他笑嘻嘻道:“我教娘娘一个说辞,就说你与东壁侯云雨之时,姿态狂浪,根本来不及脱衣就直冲而入……” 罗贵妃的希望顿时变成了绝望,看着他的那只手,跟看见了毒蛇似的,忙不迭地连滚带爬向后躲去。 姜沉鱼深吸口气,上前几步正色道:“现在,娘娘对我师兄的指证已立不住脚,你们准备怎样处置此事?” 颐非挑了挑一边的眉毛,笑的邪魅:“当然是继续追查了。”见姜沉鱼眉头微皱,便又道,“不过,只是查她。”说着,指了指罗贵妃。 “那我师兄呢?” “当然是该干吗干吗去喽。” “那好,我们回驿站。”姜沉鱼刚待转身,颐非将手一拦:“诶,我有说你们可以走吗?” 两人的目光交错,姜沉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冷冷道:“你不让我们走?” 颐非抿唇而笑,眼睛闪闪发亮:“哪里,我只是提醒一下,我所谓的该干吗干吗,是指还得有劳侯爷为我父王治病。” “真好,我所认为的该干吗干吗,也是让我师兄继续为程王陛下治病,只不过——这个宫中是非实在太多了,在真相查明之前,为了避嫌,师兄还是回驿站住的好。” 颐非看着她,她也直直的看着他,两人就那么定定地看了半天,最后,颐非的另一条眉毛也挑了起来,然后一侧身,让出了道路。 姜沉鱼沉声道:“潘将军,带着师兄,我们走吧。”说着,没有丝毫迟疑地与颐非擦身,打开紧闭的房门,走了出去。 外面,艳阳似锦,立刻暖暖地袭上来,披她一身。 纵然天气如此旭暖,然而,手在袖中,却是满指冰凉。 姜沉鱼紧抿唇角,快步而行,出宫门后,招来李庆,带着江晚衣返回驿站。 一路无言。 十日后,田九跪在御书房中,对昭尹复述了此事。 昭尹问道:“也就是说,沉鱼用了江晚衣给她易容的那种药?” “是。她先是将药塞拔掉,偷偷藏在一只手里,然后走过去用另一只手打了江晚衣一耳光,吸引住众人视线,以便可以顺理成章的与他发生一些肢体上的接触,再借着扯衣,将药全部倒进江晚衣衣内,计算好时间,等药效发挥作用时再撕裂他的衣领,让众人看见他身上的红斑。” 昭尹拧眉道:“她的胆子真大,难道就不怕麟素和颐非看穿她的把戏?” “那是因为她必定事先调查得知,麟素和颐非都不会武功,所以她借着衣袖的遮挡,又不停说话分了他们的神,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在场唯一能发觉的,只有潘将军,而潘将军是自己人。” 昭尹眯了眯眼睛:“哼,真想知道若当日涵祁也在场的话,她该怎么办。” 田九微微一笑:“但涵祁当日,并不在场。” “所以她那小伎俩才得逞的嘛。”昭尹嘲讽道,歪了歪头,“然后呢?颐非就那样放他们回去了?” “是的。” 昭尹沉吟道:“那么轻易就放人了?虽然姜沉鱼演了那么一出怨妇戏,但严格算来,根本就是偷换概念——罗氏说江晚衣身上有疤,她就索性说江晚衣身上有更大的疤。” “所以,她之前那三次重复的问罗氏确不确定,就很有必要了。因为,当她在问罗氏是否记得还有其他疤痕时,罗氏虽然也有戒心,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但其实已经落进了她的圈套。因为,当大家看见江晚衣身上居然有那么触目惊心的红斑时,自然就会怀疑罗氏的话——她既然看得见那么小的疤,为什么会看不见那么大的斑?如此一来,罗氏的证供就显得很不可信了。” “可是当时不是据说有很多宫人看见他们两个在床上衣衫不整吗?” “但也仅仅只是在床上、且衣衫不整,而已。” 昭尹十指交叉,缓缓道:“也就是说,江晚衣在罗氏的床上被人抓到确是事实,但是,除却罗氏,再无第二人能证明他们确实有奸淫之事,因此,只要推翻罗氏的证供,罪名就不成立?” “是的。” “那么他们究竟有没有真的酒后乱性呢?” 田九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色,暧昧地笑了笑,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恭恭敬敬地呈上前去。 昭尹伸手接过,打开来看后,翛然色变,拍案而起道:“竟是这样!” “是的。” “这也就是江晚衣宁可被杀头,也不肯开口为自己辩解一句的原因?” “是的。” 昭尹突地伸手,将那张纸条死了个粉碎,怒极而笑道:“好!好!一个两个,全是如此,竟敢忤逆朕,瞒着朕!连朕的旨意也不放在心上!” 田九扑地跪倒,沉默的垂下头去。 昭尹的失态很快过去,最后深吸口气,恢复了镇定之色道:“朕没事了,你继续说,后来呢?姜沉鱼回到驿站后没再做些什么吗?而她走后,那三个程国皇子又有什么举动?” 田九低声道:“自然是有举动的……” 马车抵达驿站后,姜沉鱼一言不发的径自下车,直进她的卧房。 潘方推了推依旧失魂落魄的江晚衣,朝卧房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跟进去,江晚衣明白他的意思,面色复杂的站了半天,最后长长一叹,才终于推门进去了。 门内,姜沉鱼静静地坐在桌边,仿佛是在等他,又仿佛只是在发呆。 江晚衣朝她一步一步走过去,阳光透过绿棂窗上的白纱,勾勒出她的侧影,依稀泛呈着淡淡光华。她那般明亮,却又那般沉郁。 江晚衣停步,开口,声音轻轻:“把你的左手……给我。” 姜沉鱼转过脸,两人视线相交,她慢慢地抬起左臂,黑色的披风滑开,白色的素袖落下,显露出由始至终一直缩在里面的左手—— 猩红、暗红、血红的色块密密麻麻,像蜘蛛一样吸附在五指之间,而凸起的青筋更是老树盘根般四下分布,每根手指都比原来的扩大了一倍,红肿地挤在一起,根本张不开。 姜沉鱼就那样用一种无比优雅的姿态伸着那只丑陋到难以描述的手,静静地、一点一点的笑了。 如一朵花嫣然绽放。 如一棵柳随风轻拂。 如流星划过静谧的夜空。 如碧泉涌出清澄的穴眼。 如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凝眸微笑—— “三日后,我的这只手,会不会变成世间第一美手?” 江晚衣忍不住笑了,但一笑过后,却是感慨:“你真是大胆……”说着,从橱柜上取了药箱过去,坐下,为她上药。 碧绿色的药水一点点的涂在手上,于是那一块的肌肤就由红变浅,姜沉鱼扬了扬眉道:“原来这个还是可以洗掉的?” “嗯。”江晚衣仔仔细细的用棉球刷药,每条褶缝都不放过,低声道,“是药三分毒,你此次用的过量了些,若不早点洗掉,怕是不好。” “这种程度的损害,比起掉脑袋来,可轻多了。”姜沉鱼不以为意,把脸别向另一边,继续望着窗外的风景,若有所思。 于是,房间里就变得很安静,只有江晚衣为她上药时,偶尔发出的瓶罐碰撞和衣衫拂动的声响。 在那样的静谧中,心跳声就显得好清晰,江晚衣的表情变了又变,最终终于抬起头,直直地盯着她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姜沉鱼淡淡道:“你宁可掉脑袋都不肯说,必定是有不能说的原因。” “如果是你问的话,也许……”江晚衣一字一字,仿佛很吃力的说道,“我愿意说。” 姜沉鱼转回头,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突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江晚衣的目光迟疑着,点了点头。 “你真的知道我是谁?” “嗯。”他声音轻轻,“你知道的,我……曾是公子的门客。” “你一早就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却什么都没有问过我。所以,”姜沉鱼冲他嫣然一笑,“现在,我也不会问你。”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也变得感慨了,“说穿了,我们其实都不过是别人手里的棋子,怎么走每一步,都不是自己所能决定的。既然如此,棋子何必难为棋子?你说对不对?” 江晚衣露出感激之色。 姜沉鱼反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所以,今日之事,只当是我还你易容药的人情,不必放在心上。不过,程国那边不会如此轻易就作罢的,下一步怎么办,你自己多想想吧。” “放心,我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江晚衣在说这句话时,虽然表情依然微带犹豫,但是目光却很坚定。这让她心中小小的惊讶了一下——这一切的一切,会不会是自己多管闲事了呢?也许,江晚衣所做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达成某种状况而计划好了的,却被自己横加破坏了? 姜沉鱼咬住下唇,看江晚衣的样子,在事情水落石出前,是不会再明言了,一念至此不禁有些后悔刚才为何故作大度不打听真切,但话都说出口了,也不好再变卦,当即笑了笑,转移话题道:“不过师兄,现在恐怕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之间有私情了,你想娶颐殊公主,可就更难了哦。” 江晚衣垂下眼睛,呐呐道:“谁要娶她。” “诶?你对那位公主就真一点兴趣都没有吗?”她故意打趣,“虽然说是皇上希望你娶她,但颐殊可真的是个大美人哦!” 江晚衣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似乎想起了什么,冷笑道:“美人她还不够格,倒是祸水的本事……”说到这里,突然收口,神色变得更加复杂。 姜沉鱼目露询问之色。 江晚衣幽幽一叹:“君子不议人短长,我失言了。” 姜沉鱼眸中的好奇转为明晰,逐渐亮了起来。虽然并不明白江晚衣为何对颐殊有如此成见,但见他即使满怀不忿却依旧不肯道人是非,由微见著,这位神医的人品真是不错。政治龌龊,然而,漫漫旅程之中,能遇见这样一个人,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江晚衣盖上药箱,起身走过去将窗户打开,外面天空湛蓝,风中传来草木的芬芳,他凝望着那些平凡却又美丽的风景,缓缓道:“我此来程国,只为一件事——为程王治病。不管其他缘由牵制如何复杂,对我来说,人命始终重于一切。你出身名门,锦衣玉食,也许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里,其实,有很多很多人,都是看不起大夫的。” 姜沉鱼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果然,江晚衣继续说了下去,仿佛是在倾诉,又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并不在意听众是谁:“我曾见过很多老人衣衫褴褛遍体鳞伤的在街头苟延残喘,也见过孩子们光着脚流着鼻涕在雨天奔跑,那些贫民窟中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的人们,他们瘦骨嶙峋疾病泛滥……那些景象我见的太多,我还见过一个少女抱着她最好的朋友在雪地里大哭,只因为她的朋友生了病,却无钱医治……所以,我对自己说,既然老天让我生于行医世家,让我一出世就享有最优渥的行医条件,我就要以自己的绵薄之力为众生做些什么,我不愿像父亲那样只伺候权贵,我要救我所能救的每一个人,并且对那些生活困苦的病人说——我为你们看病,不要钱。” 姜沉鱼的手慢慢地握紧了。 “于是我与父亲争吵,离家,行走乡里,餐风露宿,无论有多辛苦,都默默承受,因为那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我就要坚持着走下去。”江晚衣说到这里,脸上并无得意之色,反而笼罩着深深深深的一种悲哀,那悲哀是如此鲜明,以至于姜沉鱼觉得他的背影看上去,显得更加萧条。 “可是,理想……原来终归,只能称其为理想。这个世界,也并不是只要你够坚定,够勇敢,就可以实现一些事情……”他回过身,看着她,惨然一笑,“所以,我最终还是回来了。” “你觉得自己回来错了?” 江晚衣摇了摇头,“无关错与对、是或非。而是我发现,有时候即使你只是很纯粹的想救一个人,都最后会变成非常复杂的一件事情。” 姜沉鱼明白他的意思。诚如他所说的,他之所以来程国,只是想为铭弓治病,但是其中所牵扯到的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却无不一一制约着他束缚着他,让他觉得不堪承受。 其实,她何尝不是如此。 还有潘方,还有随行的这二百八十人,哪个,不也是如此呢。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回来?”她入局,是因为一道圣旨,无可抗拒。可他不是,在他入宫之前,皇帝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又是什么,将他推上了这个风头浪尖,再难将息? 是公子吗? 是公子寻江晚衣回来的,是公子逼了他么? 姜沉鱼忽然觉得,这个问题对她,竟非常重要,重要到冥冥中,像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把过往慢慢掀开,而这一次,看见的,不再是之前粉饰太平的模样。 她的手握紧、松开,再握紧,再松开,如此周而复始好几次后,最终还是问出了口:“是因为……公子找你,所以……你不能拒绝?” 江晚衣的眼睛黯了下去,令她的心也跟着为之一沉——难道真是因为姬婴? 谁料,浓密的睫毛扬起,清润如水般的声音,倾吐出的却是另一个答案:“我回去,是因为我要救曦禾。” 姜沉鱼一惊,诧异抬头,见江晚衣握紧双手,身子竟在微微发抖,显然,他自己也很清楚,这句话一旦说出来,会产生怎样惊世骇俗的后果。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应该称呼她为夫人。” “夫人……”江晚衣脸上起了一系列的变化,有迷茫,有酸楚,有歉然,最后,笑的沧桑,“也许你们看她,是璧国的夫人、圣上的宠妃,但对我来说,她就是曦禾,是当年抱着朋友的尸体在雪中大哭不肯松手的那个孩子……” 姜沉鱼没想到,他与曦禾竟然还有那样的交往,而且,很明显曦禾对他影响至深,深到让一个少年从此立志成为不收诊金的名医。 “你……”她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他错了?说他不该对皇帝妃子还抱有这样的奢念? 但是,她又有什么资格说他? 她自己何尝不是身为皇妃,却心系他人? 是人就有私心,江晚衣的私心是曦禾;而她的私心,是姬婴。 房内一片静谧,正在尴尬之际,有人敲了敲门。姜沉鱼连忙起身去开门,见外面站着一个驿站守卫,手捧书柬道:“三殿下来的书信,吩咐当面呈交姑娘。” 这么快?他们前脚刚回驿站,颐非后脚就派人送信来?搞什么? 姜沉鱼接过书柬,打开,见上面行辞很简单,大意是有要事相谈,请至三皇子府一叙。内容没有问题,但是署名,却只填了她一个。 也就是说,颐非只请她一人去。 为什么?如果有关昨夜发生的事情的话,应该把他们三个都请过去才对吧?为什么单单只点名于她?那个刁钻阴毒的颐非,到底葫芦里埋的什么药? 不过,不去也是不成的。 罢罢罢,且看看他到底玩什么花样也好。 想到这里,她合上书柬,含笑答道:“有劳回禀殿下,容我梳洗更衣后就去。” 第十一章 落水 雕廊鸟清鸣,画舫玉生香。 姜沉鱼在抵达三皇子府后,被颐非那气质飘忽的随从引入正门,过了三重防风墙,呈现在面前的,就是如此一番景象—— 一株高达数十丈的古木参天而立,根部弯曲盘绕,枝节横生交叉,围绕着苍劲巨大的树冠错落有致的搭建着房舍,掩映在碧叶琼花间,宛如半抱琵琶的美人,神秘却又妖娆的迎接着客人。 台阶乃是以同样的木质砌成,旋转着盘绕上树,无比别致的通往各个房间,更有身穿彩衣的娇俏少女,扯了大树的一根垂枝嗖的从树上跳下来,荡到另一处屋舍前,以足敲门,笑的肆意。 一眼望去,只觉蓝的天,碧的草,彩衣翻飞,人似蝴蝶,好生灵动。 而树的东侧不远,则是一个大湖,湖边停着一艘画舫,隐约有丝竹声从舫上传来。 姜沉鱼被所看见的这一切震到,心底涌起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初见颐非,她就觉得此人妖异的好生有趣,虽然久闻其人卑劣,然几次接触下来,却未见劣迹,纵使诡异难测,也不失为一个妙人。而今,再见他所住的地方,更觉此人不同凡响,胸中另有天地。 随从将她引到画舫前,扬声道:“殿下,虞姑娘到了。” 画舫的珠帘立刻掀起,剩余两个随从走出来,而船舱之内,颐非斜倚在一张贵妃榻上,一手支颈,另一只手里拿着个凤凰形状的糖画,一边舔舐一边道:“好极好极,虞姑娘请上船来吧。” 姜沉鱼见舱内再无别人,既来之则安之,当即依言上船。 颐非指空椅,示意她坐。 姜沉鱼见那榻上,全是糖渣,而他唇角,更是沾满了糖汁,真不知这位皇子究竟吃了多少,才吃的满地都是,眼底不禁泛开一线笑意。 颐非殷勤道:“虞姑娘吃吗?” “诶?不用了。”她敬谢不敏,“我不爱吃甜的。” “啊,那就太可惜了,糖画可是这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呢,不但好吃,更好用。”颐非叹息着,又喀咔一声,咬下半个凤凰的头。 姜沉鱼有点摸不透他想干什么,决定还是以不变应万变,静静的坐好,目光平视前方,他不说话,她也就沉默。 画舫里一时间,只听的到喀嘣喀嘣的咀嚼声。颐非嘴巴没停,眼睛也没闲着,一直炯炯有神地盯着她看,若换了别人,光是被这样的目光看着就已如坐针毡,但姜沉鱼却像一潭水、一幅画、一袭铜镜里的倒影、一束照进天井的光,明明没有任何动静,依旧给人一种鲜活存在的感觉。 颐非眼眸微沉。 吃完糖画,立刻有随从递上热毛巾,他推了一下,勾勾食指,做了个再来一根的手势,随从恭声道:“回殿下,糖画已经没有了。” 颐非哦的挑起眉,转头看向姜沉鱼,笑道:“虞姑娘不爱吃糖画,那是否知道它的做法?” 姜沉鱼垂睫答道:“知道,是用炼制好的红糖置于铜瓢内加热融化,然后以勺为笔,运液为墨,淋在石板上画出来的,等凉了铲起,就自然成画。” 颐非摇头,笑着眨眨眼睛,“那是寻常糖画的做法,可我吃的,却大不一样。” 他得意洋洋分明一幅等着别人追问的模样,姜沉鱼心中不禁又是一乐,微笑道:“殿下身份尊贵,吃的考究,自然与寻常百姓不同。” “诶,你这话说的我就最爱听了。其实今日找你过来,是为了一件事,不过现在正好,两件可以合并为一件。我就让你见识一下我吃的糖画,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吧。”说完,他拍了拍手,船舱门口的两名随从身影一晃,顿时消失不见,等再出现时,则已从岸上拖了一个人过来。 那人身穿太监服,满脸恐惧,漂亮的五官全部扭曲着,显得说不出的可怖,一边挣扎一边喊道:“求求你们,饶了我吧!求求你们!饶了我吧!不要——不要啊,不要——” 随从将他架上画舫,然后往甲板上一丢,那人抬头瞧见了颐非,畏惧之色更浓,嘶声道:“三、三、三皇子,求、求求你,饶、饶了我吧!求求你了……”说着,用力磕头。一时间,整个船舱就只听见咚咚咚的磕头声。 颐非拈着兰花指,从榻旁的几上取了一杯茶,慢悠悠的呷了一口,然后又唔了一声,转头对其中一名随从道:“山水,你这茶艺越发的精湛了啊,这蒙顶石花,泡的真是不错。” 随从山水应道:“是松竹选的料好。” 颐非于是又看向另一个随从:“这是你亲自上山摘的?” 松竹道:“是,同琴酒一起去的。” 姜沉鱼想——山水、松竹、琴酒,这下子,岁寒三友真是齐了。没想到,颐非这么个猥琐的家伙,竟会给身边的随从起如此风雅的名字,尤其是从他嘴里喊出,倒更像是一种讽刺。 那边琴酒抱着一个半人高的大木桶,飞身上船,落地无声,没点都不见摇晃。随着他的到来,姜沉鱼闻到一种沁入心脾的甜香,定睛一看,原来那木桶里装的竟是糖,而且还掺杂了各种各样的花瓣。 太监看见那桶糖,更是面色如土,连忙一边喊道不要不要一边朝后退去,眼看就要掉进湖里,琴酒抬起一脚往他膝窝处轻轻一点,他顿时扑地,倒在甲板上再也不能动弹。 颐非舔了舔嘴唇,垂涎地看着那桶糖:“既然都准备好了,那就快做吧。” “三殿下!三殿下!不要!不要啊!”太监绝望的声音直上云霄,震的姜沉鱼觉得耳鼓都在疼,忍不住伸手捂了捂耳朵。 颐非将她的这一细微动作看在眼里,淡淡笑道:“虞姑娘怕吵,让他轻声点。” “是。”琴酒说着用脚尖再度轻踢了太监一下,他的声音立刻小了下去,虽然还在嚎叫,但只能发出沙沙的声音。 颐非对姜沉鱼道:“虞姑娘,你要看好了。我这制糖的方法,可从不给外人看的,你是头一个。” 姜沉鱼想,区区烧糖而已,还能特别到哪去么?但她立刻就发现自己错了。 只见山水、琴酒和松竹,全都走到木桶前,各自将双手放在桶沿上,没多会儿,里面原本颗粒状的红糖就开始融化了,而那些原本浮在上面的花瓣也逐渐沉了下去,再不多时,一股白烟袅袅升起,糖块变成了糖水,糖水又开始沸腾,绽出一个又一个的褐色气泡。 可那三个随从的神色却还是那么的平静,平静的仿佛他们只是把手搭在了木桶上一样。 姜沉鱼看到这里,忍不住想——不知道昭尹分给她的那两名暗卫的武功比起这岁寒三友来如何。不管如何,这显然是非常高深的武功,随从如此,主人也难一般。 心中当即对颐非又看重了一分。 大概过了半盏茶功夫,木桶里的糖汁就全开了,骨碌碌的直冒气泡。琴酒先行收手,转身朝那名太监走过去。 太监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拼命的摇头,眼泪哗啦啦的流出来。正当姜沉鱼惊讶他为何如此害怕时,就见琴酒呲的一声,将那名太监的衣服从头到脚撕开,然后一扬手,碎裂的布料就飘啊飘的落到了湖里。 姜沉鱼下意识的别过了脸。 纵然那太监是俯卧在地,但如此直接的看到男子的裸体,对未经人事的她而言,还是有些尴尬。此次与当日船上为赫奕针灸时尚有所不同,赫奕当时只是光着背,而这名太监,明显是全裸了。 颐非笑眯眯的看着她,乌黑的眼眸闪亮闪亮:“怎么?虞姑娘害羞?我奉劝姑娘还是仔细看着的好,否则,可就错过最精彩的部分了……” 姜沉鱼听他话中有话,分明意有所指,只好再次扭回头去,望着那白花花一片,心中默道:“没什么,没什么……就当是小时候看哥哥趴在院中晒太阳罢。” 颐非冲琴酒使了个眼色,琴酒抬脚,突将那太监整个人都翻了过来,姜沉鱼顿觉眼前一阵冲击,大脑一片空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震惊、恐惧、羞恼、憎恶、厌弃、惶恐等情绪瞬间涌遍全身。 那……那…… 那名太监…… 竟,不是太监! 而更震惊的却是颐非在一旁,继续用他那贱得让人恨不得抽两巴掌的猥琐笑容懒洋洋道:“这个人名叫福春,匿在西宫,福泽春色,真是个好名字啊……” 程国皇帝的妃子沿用古礼,以东西二宫分之,而西宫,正是宠极一时的罗贵妃的住处。 姜沉鱼浑身一震,脸色素白,再无半分血色。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和罗贵妃私通的是这个不是太监的假太监,而与江晚衣无关吗? 颐非凝视着她,没有错过她的任何一个细微表情,继续笑吟吟道:“我知道虞姑娘此时一定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没关系,小王我也不明白呢,接下去就让我们一起弄个明白吧。”说罢,弹了记响指。 只见琴酒不知从哪摸出把一尺多长的铜勺,从木桶里勺了满满一勺滚烫的糖汁出来,就那么朝福春身上淋了下去。 呲—— 一股白烟。 姜沉鱼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活生生的用刑画面,只觉一颗心都被这股白烟给揪了起来,那勺糖就像是淋在了自己身上,顿时痛的说不出话来。 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惨叫声不绝于耳。 琴酒毫不留情,第二勺、第三勺,一勺接一勺的浇了下去。 福春拼命挣扎,奈何身上穴位被封,无论怎么用力,都只是徒劳。 颐非还在一旁舔唇道:“真好,我就喜欢这种人板糖画了,既沾了人的生气,又包含着糖的清香。琴酒,我看表面那层也裹得差不多了,下面,可以正式画了。”说着眼珠一转,贼兮兮的捂嘴笑了,“你伺候的罗紫那么喜欢你,恐怕那方面的技术很不错吧?既然如此,就先从那话儿开始吧。古有曹冲称象,我就要一幅马康骑象上朝图好了,嘿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