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尼斯人在骆驼的脖子上拴上铃铛,他们的脚步陷在沙海里,深深浅浅的,脖子上的铃铛发出参差由和谐的响声,细如粉末的沙子被炽热的风推动,堆砌,形成大大小小的沙丘,一队人在高达沙丘的影子里行走,天空中偶尔有鹰飞过,忽然俯冲下来,可能是看到了从旁边长着针叶植物的洞中探出脑袋的沙鼠。 可是其余的时间里,这里没有其他声响,也没有气味,只有广阔无垠的沙海和从沙子里的缝隙里蒸腾出来的热滚。 这里再也不是那个雨水充沛被大河贯穿的城市里昂,这里再也没有那些宝石一样蓝色的湖泊。 这里的水只存在于饥渴的人的幻想中。 在白金色的北非沙漠里再回忆起法国的水,像一个人无心虚度了自己年轻时的爱情一样,再回头看,无限稀疏。 他们在清晨出发,趁着天气没有时分炎热尽量赶路,到了中午,太阳当头的时候,搭一个简单的帐篷,一行人吃些东西,休息一下,日头斜了,沙丘又有影子的时候,他们再继续赶路。 丹尼海格一直没再跟她说话。 他的骆驼就在她的后面,她有时候回头看着他,看看他的眼睛。 她的心里很讶异,他们这是去找水源,为什么丹尼海格要带突尼斯人直奔沙漠的深处呢?她越想越觉得奇怪,再回头看看他,忽然就想通了。 到了晚上,他们在一个沙丘后的背风初宿营,太阳一下去,沙漠里面冷得很快,阿桑点上了篝火,有人扎帐篷,有人喂骆驼。 突尼斯人吃了东西喝了酒,陆陆续续地去自己的帐篷里睡觉了,阿桑临睡之前过来嘱咐丹尼海格和慧慧说:“我困了,得睡觉,不看着你们了,但是我告诉你们,一点儿动静我都能醒过来,别想跑,跑了的话,就死在沙漠里,都不用我浪费一颗子弹。” 丹尼海格对着他的枪口说:“英雄,你不用每次跟我说话都把枪上膛,我明白的,你去睡吧。” 之后篝火堆旁就剩下他们两个了,火烧得旺旺的,把人的脸照得发亮。 丹尼海格用棍子拨了一下火堆,他没有看她,却对她说:“太晚了,明天要早起来赶路,你去睡吧。” 慧慧忽然坐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问他:“你的人埋伏在哪里啊?他们什么时候到?” “什么我的人?” 她身子往后退了退,“你别告诉我你是死心塌地地真要给这些突尼斯人找到新的水源。” 丹尼海格喝了一口酒囊里的烧酒,擦了一下嘴巴,看着她:“为什么我不能?为什么我不能找到一个新的水源?” 篝火啪的一响,一颗黄色的星星从沙漠上方的夜空悠地滑落了,丹尼海格对齐慧慧说:“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起过我自己……” [三个海格] 向上追溯“海格”这个姓氏跟泉水扯上关系,大约是在四百年前。 那一代的海格名字叫做莫里斯,莫里斯海格,他是个世袭的男爵。画像上面的他,也是蓝眼睛,大胡子。 在当时的法兰西,你要找一个最富有的贵族很难,但是你要是想找一个最穷的贵族,很容易,那十有八九就是莫里斯。 在小猫牙山上一千米的地方,他有一块不大不小的领地,三个村庄和一座足够结实的石头房子——与领地上别的房子相比,那还是可以被称为城堡的。 谁也不知道他的领地是怎么划分的:从山上遥望着现在的贝尔热潮,可是到了湖边,那就是另一个贵族的地方了;山上的雪水在春天融化,会直下山峰,可是泉水汇成溪流,溪流再变成小河,却是从小猫牙山的的东北部流下去的。看看莫里斯有多倒霉,连雪水都要绕过他的地盘,占据小猫牙山东北侧的那位姓伯潘,伯潘子爵。 莫里斯的领地上没有泉水,只有两眼经常干涸的水井。 没有足够的水,农民的庄稼种不好,麦子长得像杂草。玉米粒都是凹陷的,奶牛和羊都是瘦小枯干。 莫里斯不是凶狠地压榨农民的贵族,当然他也压榨部出来东西,每年只收到少量的东西充当地赋:庄稼、蜂蜜、牛奶和一些苹果,这样自己勉强解决温饱。他不敢去参加贵族的聚会,因为没有体面的不打补丁的袍子。他没有女人,他一直是一个人,这也可以理解,贵族只能跟贵族通婚,有什么人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穷得只有爵位的莫里斯海格呢?他连狗都得自己溜。 他有一条好狗,不是因为他漂亮,也不是因为它忠诚——狗还不都是那样?那因为它在一个好时候摔了好一跤。 那是个春天,农历三月份。莫里斯海格找了老大老大的一圈,终于在一个悬崖边上看到了他的狗。它一定是从悬崖上滑下去了,没有掉到山谷里,而被一块突出的一角的岩石接住了。它看到了莫里斯,呜呜叫,请求主人救自己上去。 莫里斯当然要救它,他没有别的伴儿。 他拽着树枝,慢慢地从悬崖上爬下去,去救他的狗,他一手抓着树柱,另一只手终于够得到他的狗了,结果在这个自己从来没有来过的悬崖,在这个自己的领地上的死角,发现了奇怪的事情——在那条狗待的地方稍稍碰下,一根水柱从岩石的缝隙中喷出来。 莫里斯把狗拽上来,自己坐在石头上想了半天,那根水柱喷得厉害得如同摩布的泉眼,那么岩石的后面一定有压力巨大的水源,没错,是山泉水的水源,那可不是山上融化的雪水能有的劲头。他想到这里振奋无比,当下开始寻找能接近这个水源的入口。在一大堆乱草和枯枝的后面,他发现了一个山洞,一个人可以半猫着腰进去。冷风从里面呼呼地袭来,打到脸上都是湿的,隐隐的立面还有流水声传来。这里是水源地,不会有错。 莫里斯回到村子里没有声张,第二天自己带了火把来查看。 果然在山洞的深处看到汩汩而流的泉水!他看到白花花的泡沫,就喝了一口,发现那水竟然有微微的甜味。 这就是海拔一千八百米的海格水的泉眼。 之所以从来没有被发现过,是因为山洞内部地势的缘故,入口的地方高,向里面越来越低,泉水喷涌出来,都向着悬崖的方向流去,最终从岩石的缝隙中流泻出去,而悬崖这一边都是石头峭壁,农民们 从不过来,所以也就从来没有人发现过这道山泉。 莫里斯带着自己领地上的几个心腹农民来到这里,开始修建引水下山的水渠,把泉水引向农庄。他的领地上终于有水了。汩汩地浇田地里,麦子和玉米灌了满浆,连甜菜都长了出来,牛羊上了腰,从那啊一年开始农民的收成越来越好,自己留下了口粮还能去集市上卖些钱回来。他们的地赋终于开始以货币的形式缴纳了。 海格老爷也开始有了些积蓄,他翻修了城堡,购置了新衣和骏马,他四十岁了,觉得自己应该成了家生了娃了。 那女人称为男爵夫人时才十六岁。 她是没落贵族的后裔,血统高贵却家庭贫寒,否则不会嫁给已经四十岁的海格老爷,但是这女人是真的美丽,火红色的头发,蜂蜜一样的肤色和气味,腰肢纤细,声音婉转,海格老爷被她迷得颠三倒四。 他们生了两个女孩儿和一个男孩儿,一家人在小猫牙山上富饶的领地里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他们本应该是安居乐业的。 直到男爵夫人参加了一个在山下香贝里城举行的贵族的假面舞会。那时候她虽然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但是仍然健康且美丽,年纪也不大,二十多岁,刚刚从果汁变成了美酒。 她在舞会上结识了一个年轻人。他高大富贵,脸上戴着黑色的假面,可以看见他漂亮的眼睛,两个人跳了一支又一支舞,刚开始插科打诨,有说有笑,到了后面都很沉默,人就是这样,燕子 手 打,心里面动那些龌龊肮脏的念头的时候,嘴上就老实了。 她背着海格老爷跟这个年轻人幽会,一次两次过了瘾不算,还计划着怎么能做长久的夫妻。夜里她看着莫里斯的喉咙,想着自己的情人,手里握着剪子,心里想,要是一剪子下去,莫里斯死掉,她以后再也不用受相思之苦。不过要是她真用剪刀结果了莫里斯,自己肯定也跑不了,因此得想个别的办法才行。 年轻的情人劝她稍安勿躁,又问她:“你知不知道莫里斯有个好宝贝?” 女人说:“他有什么好宝贝?娶我的时候,戒指上的红宝石还没有米拉大。” “莫里斯海格的宝贝就是他的山泉,你要先找到泉眼在哪里,然后我们再弄死他,神不知鬼不觉的才好。” 于是她开始跟莫里斯哭闹,做夫妻这么久居然都不带她去看看那口泉眼。 喜欢奶酪焗土豆的莫里斯觉得这妇人闹得没道理,一边吃一边说:“就在后山悬崖边的洞口里啊,平时有两三个人把守,你要是想去就自己取看看,我明天去里昂待上一个星期,你自己取看看吧。” 男爵夫人抓紧时间把这事儿通知了情人,趁着她丈夫在里昂的当口处。俩人在小猫牙山的后山见面了,在莫里斯海格说的地方找到了那个山洞。 男爵夫人对情人说:“你看看,只有你把这个当做宝贝,他轻易就告诉我泉眼在哪里了,还说有人把守,哪里有人啊?可能都回家午睡去了。” 男人说:“进去看看再说。” 老实巴交的莫里斯海格怎么会跟自己的夫人说谎呢?两个人果然在山洞里发现了泉眼,高兴极了,当时就开始计划下一步怎么除掉海格,情人授意男爵夫人怎样怎样做。 两人在山洞里待了一会儿,忽然听见了洞口有声音,这时候才觉得不对劲。世上哪有那么简单就到手的东西?两个人有点儿慌了。往洞口跑去。男的刚探出头就被山洞上方掉下来的石头砸中了脑袋。 女看着刚才还活蹦乱跳胸有成竹的情人脑袋上满是鲜血,躺在地上手脚抽搐,当时吓得瘫倒在地上,然后她看见了她的丈夫。 莫里斯海格没有去里昂,他在这里等着弄死这对鸳鸯。 他从上面下来,指着死掉的男人问男爵夫人:“你认识他吗?” 女人吓得哆哆嗦嗦地说:“他叫做让。” “他还有一个名字呢,”莫里斯说,“他是山北面的伯潘子爵,他勾引你,无非是想要占有我的水源。” 女的痛哭流涕,抱着莫里斯的脚说:“我错了,我错了。” 他说,你不用认错,你骗了我,就是这样,事情结束了。然后他用石头照着女人的脑袋一下一下地砸下去。 这是海格的第一个故事。 时间过了一百多年,海格的泉水越喷涌越多,越来越汹涌,从一千八百米的小猫牙山奔流下来,与山间的雪水和溪水汇集,成了河流。 因为有了这个泉水和这条河,海格才真正的富裕起来。 这个海格叫做吉斯卡,吉斯卡海格,世袭男爵,在英国学习了机械回来的年轻人,他在河边开了锯木厂,利用喝水自高出留下的动能拉动锯子,切割了好的木头卖出去,他赚了很多钱。修建新城堡,扩大了领地,他骑着高头大马在自己的森林和原野间奔驰而过,是香贝里这个地方的领袖和传说。 那个女人跟着话剧团来到香贝里城演出。 她个子不高,圆圆壮壮的,手臂、腰和胸脯都很结实。第一次出场她扮成一个男人上来包着头巾,画着浓重的黑眼圈,还贴着胡子,穿一条半长不短的裤子,黑袜子遮住细脚踝。这家伙抡着大棒揍老婆,一边揍一边骂:“我让你偷男人,我让你偷男人,偷面包偷不来,男人偷得那么顺手,跟你说几回了?先拿到面包再脱裤子!” 观众们都乐起来,坐在后面板凳上的男爵也乐了。 不一会儿她又换了女装出来,发髻高耸,涂白了脸,脸颊上红红的两块,拿着扇子神气活现地在舞台上走来走去,又用食指点着舞台下面的男女老少,“还在这里看戏玩儿?还不去给海格老爷的锯木厂干活去……” 她当然不知道海格老爷也在那里看她的戏。 演出结束,他去后台找这个女人,戏子们嘻嘻哈哈的笑声和叫嚷声,汗水和脂粉味交织在一起。他们在他身边穿来穿去的,他半天也没看到那个女人在哪里。 忽然听见一个人在大声地唱歌,吉斯卡去寻找那声音的来源,身边一个女郎说:“别理她,那是他小疯子。” 他要找的就是那个小疯子。 她身上穿着男衬衫和男式裤子,袖子裤脚都挽起来,露出来半截手臂和小腿,结实而白皙,她一头的短发,卷卷的,棕色,跟个小男孩儿一样,一边唱歌一边忙忙活活地收拾着自己的戏装和行头,一回头,看见了这个陌生人。 她脸上的妆容卸掉了,不是打老婆的粗野汉字,也不是妖艳的妇人,就是个漂亮姑娘,男孩子气的姑娘。 吉斯卡说:“你们剧团还要在这里演几场?” 她说:“明天一场,后面就走了。” “下一站去哪里啊?” “不知道呢,”她跟他说话,手里还在忙活着,衣服器具抖一抖就往箱子里面塞,动作里叫一个麻利,“老板说了算,我们只管演出。” “赚的多吗?” “每天吃得上一顿肉。” “你喜欢吃肉?” 她直起身来看着这个问了那么奇怪问题的人,“你不喜欢吃肉?” 吉斯卡找到剧团的老板,跟他交涉,“你们别四处游荡了,就留在这里吧,给我地方上的居民们演出,我给你开饷,我也管你们吃住,每顿都有肉。” 这个剧团留下来,一时不用奔波了,白天排练,晚上演出,一个星期两场,他们在香贝里从春天待到夏天。 工作的间隙,剧团里的女孩儿们说天气太热了,去游泳吧? 他是南海岸人,是游泳好手,跟着姑娘们欣然前往。 他们是傍晚去的,在水边玩了很久,天黑了,伙伴们下山了,回到剧团开始喝小牛肉汤的时候才发现,那个姑娘偶落在黑魃鲅的。 她给自己唱歌壮胆,脑袋里面出来不少野兽怪物,专门趁天黑的时候出来伤人,她就曾经演过一只。 身后忽然有马蹄声传来,她头都没回就往山下跑,跑到气都喘不上来了,一下子脸朝下摔在地上,后面的人已经骑着马追上来,用马鞭一下一下点她的肩膀,“什么人?偷木头的吧?” 她卯足了劲头想要装死,马上的老爷却也是个硬脾气,啪的一声,鞭子抽下来,身边的小树都折了。她马上站起来,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在河里下早,伙伴们都走了,我自己下山,您看我这个体格,像能偷木头的吗?” 老爷笑了,慢慢从马上俯下身看她,“原来是你?” 啊,这张脸她是认识的,那个问她是不是爱吃肉的家伙,那个每有演出必到的家伙。 他把她拽到马背上,拢到怀抱里送她下山,回了剧团。 老板吓了一跳,问她:“怎么会是海格老爷送你回来的?” 她也被吓了一跳,那个漂亮的、味道好闻的年轻人,怎么会是海格老爷? Giten总要上路,流浪的剧团也不能总待在一个地方,她终于要走了,在马车上往外看,看见海格的城堡和锯木厂,年轻的心里也想着自己跟一个贵族之间那荒诞不经的缘分。 车子忽然被拦住,那个男人挡着前面,然后过来敲她的车窗,她把窗子打开,吉斯卡在外面对她说:“留在这里吧,跟我在一起。” 她并不觉得意外。 男爵花了大价钱买来贵族衔,这姑娘摇身一变成了老贵族的后裔,继而是富有的男爵夫人。她再也不用穿简单肮脏的戏服,她只穿最轻巧而结实的裙撑和最漂亮的裙子,用从巴黎买来的假发和雨伞,蕾丝花边是熟练的工匠手工编织的。他带着她出席里昂和巴黎时尚而奢侈的沙龙,两个人是一样地受欢迎。 她并不觉得意外。 她让吉斯卡看自己的掌纹,对他说:“演出的时候,我们曾经遇到过一队吉普赛人。我给一个女人一只梨子,让她说说我的命运。” 他抓着她的那只手,仔细看,“她说什么了?” “她说,我会遇到一个非凡的男人,他非常非常地爱你。我呢,因此也就有一个非凡的人生。” 他笑起来。 泉水仍然喷涌而出。 他的锯木厂的生意越来越好。 他们在那一年的秋天生了一个又壮又聪明的儿子。 但是这个女人非凡的命运并没有在这里结束。 在他们经常参加的那个沙龙里,一个本来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人出现了,他一出现,所有人都得跪下叩首。 她低头看见了太阳王路易十四的靴子。 国王让所有人平身,祝大家晚上愉快。那女人抬起头来,国王的目光在她的脸上不动声色地停留。 国王也是个爱玩乐的人,不愿意打扰了众人的雅兴,歌舞和游戏继续,只不过请她跳舞的是国王本人,夫妇两个都怔了一下,国王说:“我可以吗,男爵?” “当然。”吉斯卡向国王颔首。 国王队女人更和颜悦色,边跳舞边说些笑话给她听,她也不敢不笑。 他们虽然富有,但是爵位不高,为什么国王会认识他们呢? 这个时候的法国君权神授,太阳王是天上的神,也是法兰西的王,想要什么都得到手,皇宫的总管之后剪刀了吉斯卡,传达了国王的意思,海格有东南部最好的泉眼和锯木厂,海格也有美丽的让国王一见倾心的夫人,国王不会把这两样都强取豪夺走,将哪一个献给国王,请男爵自己决定。 好日子忽然被雷电劈开。 吉斯卡在下着下雨的天气里来到藏有泉眼的山洞,他是要舍了这个家族的宝藏,还是要舍了自己的爱人? 断左腕,还是右臂? 他不是不爱她的,他不顾自己的身份娶流浪的伶人,一个贵族能做到的也无非如此。只是如今逼迫他选择的是国王。 他在夜里把她摇醒,想要再爱她一遍。 她在黑暗中迎接他的身体,自己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只有目光是明亮的。 这女子到了太阳王的手里,仍然保留着男爵夫人的名衔,却成了备受宠爱的国王的情人。凡尔赛宫修葺一新之时,她死在阿波罗雕像的喷泉里。 有人说男爵夫人是自杀的。有人说是喝了酒失足,也有人说是被国王害死的。 原因无从考察,她的尸首被运回香贝里。 从那一天开始,海格的泉水变成红色。 这是海格的第二个故事。 时间又过了两百年了。曾经一度衰落的海格家在战后又富裕起来,泉水再不用来灌溉或者推荐木锯,它被谨慎地保护、豪华地包装,行销全欧乃至世界——因为经过燕子 手 打化验和研究,这里被证明是世界上最好的木源只以,长期饮用,延年益寿。 小猫牙山的山顶上多了一间教堂,规模不大,却被很好的资助和维护。 为小姐和少爷请的女钢琴教师被用劳斯莱斯接到海格家的时候问司机:“这个教堂是海格家私人资助的吗?” 司机说:“是啊,很多很多年以前,海格水是红色的,流到贝尔热潮里,把湖水都给染红好大一片,后来来了一个云游的教士,在主人的允许下去查看水源,结果发现,原来是大量的红沙淤积在泉眼上面,把红沙清除过滤掉,泉水又变清了,就是现在的海格水了。当时的主人为了感谢这个教士,就修建了教堂和修道院,留他在这里做神父,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主人过了好几代了。神父也换了好多位了。” 女教师觉得像听了一个神话一样,微微笑起来,法国人最擅炒作,什么东西的来历都被编成传说,她是个芬兰人,她觉得不那么认同。 女教师个子高挑而纤细,有一双如她家乡的湖人般的蓝眼睛,性格温柔可人,微笑起来的时候十分美丽。 霜把满山的树叶打红的时候,她来到这个家,男主人在里昂做生意,只有女主人和两个孩子在家,女主人吸烟而且酗酒,两个孩子——女孩儿十三岁,男孩儿十二岁,没有一个是好相处的。他们为每一件东西的归属争吵,尽管他们可能根本就不想要,而他们的母亲又在电话里为能否得到一份心的财产而争吵。 女教师能够忍受而不为所扰,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能就是为了赚一份薪水,或者就是因为她的灵魂是高于他们的。 有一天她在上钢琴课,孩子们在她的旁边心不在焉,但是她仍然详细地讲解演绎着指法,后面传来轻轻的一声咳嗽。 她站起来,看见了从不曾谋面的男主人。这一位是飞利浦海格,他早就已经没有爵位了。但是他是法国最成功的商人之一,将瓶装从零开始做成了巨大的产业。他三十多岁,俊美非常,是个网球好手,也是总统的座上宾。 钢琴教师说:“在芬兰,水没有这样金贵,到处都是湖泊,井水打上来就能喝,我们用不着喝瓶装的矿泉水。” 菲利普说:“那不一样,这是我们家族的宝藏和徽章。” 她对他不卑不亢,态度里有些许的不以为然,她也无视他的地位和财富。这样的忽略让他着迷。他没有明目张胆地勾引和掠夺,他只是深藏不露地关心和照顾。送鲜花就送芬兰雏菊,那是长在寒冷地方的小花,颜色很淡却灰常美丽:打电话,什么也不说,只道晚安;她生病了,被送到医院里去,无论他离得多远,每天都要去看一看,问候一句。 钢琴教师再骄傲也是一个年轻的单身女人,谁能抵挡住这样的一个男人呢? 她在电话里面跟他说,请他不要再来了,请他不要再找她了。她也打算离开这里,去巴黎另谋出路。 菲利普说:“好的,不过至少,我送你一程。” 他的车子送她下山,然后去里昂的火车站。他们一路都不说话,直到外面下起雨来,他握住她的手。 钢琴教师的眼泪流下来,被他拥抱入怀,心里面带着为了爱情而大无畏的精神作了菲利普暗地里的情人。她也为他生了一个小孩儿,男孩儿。 一直对这件事情装作不知道的女主人在小孩子生下来时幡然醒悟:这个女人怎么可以再给菲利普生个孩子? 她怎么办?她的孩子们怎么办?只有一个泉眼,谁来继承? 女主人心里发狠,策划半天,找了职业人士,给他看钢琴教师母子俩的照片,然后说:“我要他们死。” 那天芬兰女人把她的孩子放在一个小篮子里,想要带他去儿童医院打疫苗。孩子被放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她刚打这了车子的火,一辆卡车额正面直撞过来。 …… 菲利普终于见了自己久违的妻子一面,对她说:“我认识你的时候,不知道你会变成这个样子,你害人性命。” 女人说:“你要是知道自己的行为品性,你要是知道你自己不忠实,就不应该对我做的事情觉得意外。” “我的钱和泉水,你别想染指。” 女人说:“请好好待我的孩子。” 她没有自杀,她仍然是个贵妇,也仍然吸烟酗酒,可是几年后,年纪轻轻便郁郁而终。 菲利普过得倒是还不错非 凡 首 发,除了从小争到大的两个不省心的孩子,他的生活里没有什么大的问题。 直到他五十四岁时的冬天上山滑雪,头撞在松树上,昏迷不醒了。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他的脑部受创,失去了意识,等他清醒了就大发雷霆,因为它的孩子居然没有一个来医院看他! 雇员为难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说:“您的儿子和女儿,他们都来不了了。” “为什么?” “您昏迷的时候,您昏迷的时候,他们两个先后除了不同的事故,都……” “死了?” “是的,先生。” “什么原因查出来了吗?” “……还在调查中。” 刚刚恢复神智的菲利普想了一会儿,慢慢地说:“如果你们是瞒着我,如果你们真的煤油调查 出来原因,那就试试看,看有没有可能这两个人互相设下了陷阱,害死对方。” 两个孩子被对方害死了,亲友和董事会的人委婉地劝菲利普修改遗嘱,以防止再出现什么意外的情况,影响集团的运作。 菲利普说:“我为什么要改遗嘱?我的钱和泉水从来就没有这两个人的份儿。” “难道要另选继承人吗?” “我有继承人。” 那个男孩儿十四岁时被从山顶上的修道院带出来,成了海格水的继承人,他叫做丹尼。 [暗河] “这个家族从来人丁不旺,继承人单薄得像是随时会断线的水流一样,到了我这一辈,居然让私生子继承了家业,我就是那个芬兰钢琴教师跟菲利普海格的孩子,大难不死,被救出来,未了防止再遭不测,被寄养在山顶的修道院里。” “之前我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里,跟着教士识字,干活,我做木工,我认识很多木头,也天生就能嗅到水的味道。修道院的食物很少很粗糙,我要自己吃得好,吃得饱,所以从不分享。” 他们在说话,黄色的月光悬在一个白色沙丘的后面,夜空是深蓝色的幕布,这是一副色彩单调而绝对的画面,每两个颜色交界的边缘都清晰无比,他们的面前,沙堆里的篝火边缘渐渐熄火,慧慧添了几根柴火上去,丹尼海格看看她的脸。 “我是从一些家族的文献和我父亲的只言片语里知道这些事情的,那时我年纪小,像我的母亲一样,已经对这些东西有些不太在乎和嘲弄的态度。” “家族的所有这些痛苦都是从哪里来的呢?” “当时我想,无非是因为那眼泉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见过眼泉水从地下冒出来的样子,非常好看,地下深层存储的纯净的水源在巨大的压力作用下在地壳某个薄弱的环节破土而出,劲头十足,打着滚,冒着泡,像活泼的小孩子一样奔跑出来,它是有气味的,你知道吗?每个矿泉都有一种新鲜的冰凉的气味,而海格水有淡淡的发涩的甜味。” “我成为了这眼泉水的主人,它给我带来无限的财富。” “我挥霍着经历着我年少的时候从来不曾想象过的人生时,心里对泉水又有些不屑。” “你记不记得我们曾经去巴黎,去参加为Miyazaki举行的文化活动?他曾经跟你说,水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东西,是有魔力的东西,我那时却完全不这么认为。它就是物质,是一个东西,不比任何一粒麦子多些什么法力,如果说水是有魔力的话,那么风雨雷电,则更让人敬畏。” “我的前辈们之所以遭到那些厄运,是因为他们的心被占有的欲望所驱使,他们未了泉水背叛爱侣,害死别人,他们活该,而水本身,没有什么神通。” “可是大部分的人不是这么想。” “工业污染越来越严重,在法国,他们居然认为地表的水不能喝——你笑什么?对啊,真是富裕国家奢侈的理念,让他们来这里看看,估计回了家连雨水都呢个喝了。” “所以我的从海拔一千八百米出品的矿泉水卖多得贵都有人买,而且卖得越贵越被人追捧。” “女人们更是如此,送些什么礼物都觉得不够特别,我记得一个女人说,“丹尼,为什么你不能送一瓶你的水给我呢?” “那有什么不可以?我从来没有送过,是因为我觉得不成敬意,一旦我送了,就让人心花怒放。” 他说到这里笑起来,回头看看她,“只有一个人,我没有送过她海格水。” “……” “就是你,慧慧,我想送你些真正有用的东西,房子,车子,钱财,漂亮的花儿,舒服的地毯,我不喜欢画啊,瓶子啊之类的艺术品,但是我觉得好的宝石戴在你漂亮的耳朵和脖子上非常相称——你看,这就是我世俗的品味,我认为什么东西都比水来得更实在。” 慧慧低下头,他的故事终于说到了她,她想起那些精致珍贵的东西,它们也曾给她带来那么多的愉悦和安全感,她慢慢地说,“丹尼,你送我的东西,我没有一样不喜欢。” 丹尼海格看着篝火,没有说话,过了好半天,像是回答她的话,又像是在跟自己说:“可是你只拿走一把梳子。” “……” 四周非常安静,连一点儿风声都没有,火焰跳动着,渐渐熄火,其余一切凝固。 丹尼海格说:“可是不久以前发生了一件事情,我再也不敢忽视水的无边法力了,这件事情让我的心中充满敬畏,也为自己从前对它的忽视和利用害怕,我觉得,如果我能帮这些突尼斯人找到新的水源,也未尝不是一种忏悔,这就是我一定要独自前来的缘故。——我不要你领情,你也不要会错意,我来到这里是未了我自己的打算。” “那,那是什么事情?” “太晚了,去睡吧。”他说。 “你真的要在这个地方卖关子啊?”她说。 丹尼海格说:“我能把故事讲到这里,当然就能告诉你全部,只不过不是今天,好吗?去睡吧。” 她没有坚持,回了自己的帐篷,回头看看丹尼海格,他正用沙子将红色的篝火掩埋掉。 第二天早上有沙暴,风吹得很猛,白沙渗透在空气中,伸手不见五指。 突尼斯人坚持要上路,因为他们认为早上的沙暴会带来好运气。 丹尼海格又把慧慧包了一个严严实实,扶她上骆驼,她的耳边一直是他的骆铃声。 一行人走了半天时间,风势渐小,前后的人和骆驼都渐渐看得见了,阿桑催着骆驼过来,问丹尼海格:“你到底要把我的人带到什么地方?我们还要走多久?” 他从怀里拿出电子地图来:“同一个方向,再向前走一公里,应该就是了。” 阿桑的骆驼绕过来,走到慧慧身边,他看着她的眼睛,笑了笑。 丹尼海格在后面吆喝道:“快走!” 他们越过两个沙丘,正午时分,太阳明显晃晃地出现在空中。 骆驼吃力地攀上高处,在几个沙丘围成的盆地里,慧慧看见了绿洲。 一个狭长的水潭安静得如同宝石以一样,水潭旁边绿草茵茵,阔叶灌木很茂盛,慧慧一下子兴奋起来,她指着那绿洲,回头看看丹尼海格:“真让你找到了,水,有水!” 丹尼海格坐在骆驼上一动没动。 他们前面的阿桑忽然从骆驼上下来,恨恨地咒骂着,几步跑到丹尼海格旁边,把长枪拉动两下上膛,往手臂上一架,将枪口对准了他,“跟着你在沙漠里走了两天,让你浪费了我的水和粮食,这就是你找到的水源?我告诉你我现在要做什么,我要一枪结果你,你这个骗子。” 慧慧一下子从自己的骆驼上滚下来,摔了一跤,脸埋进了沙子里。她马上又站起来,顾不得别的,踉跄了好几步,伸着双手就挡在了阿桑的枪口前面,“你们要水,他给你们找到了,现在还要杀人?你算什么游击队?你就是土匪!土匪!” 阿桑枪口一抬,顶住慧慧的额头,咬牙切齿地说:“你干什么?就你,你要护着他?你不用着急,我先结果了他,然后就杀了你,你们两个在沙子堆里眉来眼去吧!” 丹尼海格从骆驼上下来,把阿桑的枪口从慧慧的头上推开,对阿桑说,“没结束呢,我说过我能找到水源的,我的公司早就在这一带探明了有大规模的地下水,即使不是这里,也不会太远,中午了,我们休息下,如果半天之内我还没有找到的话,你再杀死我也不晚。” 阿桑说:“我等到天黑,没有水的话,你们两个别想看到今晚的月亮。” 为免浪费时间和消耗骆驼的体力,他们没有下到盆地里,去那快绿洲边休息,只派了两个人去汲水,其余人在沙丘的影子里吃些干粮。 慧慧问丹尼:“那不是水吗?怎么就不算数?” 他耐心地跟她解释,“水源和滋养了树木青草的水是浮在地表的,储量低,且不稳定,这里今天是绿洲,一两年或者几个月之后就可能被沙丘覆盖,这不是水源。” “那么水源究竟在哪儿?”她皱着眉头看他。 丹尼海格把她嘴唇边的一小粒面饼碎屑拿掉,“你着急了?你怕我找不到?你害怕真的跟我一切被突尼斯人杀死在这里?” “我着急,”她又吃了一口饼,边吃边说,“但是我从来没有害怕过。” 丹尼海格看着她笑起来,“你刚才可真勇敢啊,你真的是要替我挡枪啊,慧慧?” “我也不勇敢。”慧慧说,“他们只是要威胁你找到水,他不是真的要杀死我们。” “我会找到的。” 天不遂人愿,下午时分,太阳刚刚倾斜,沙漠里又刮起了狂风,这风跟早上的不一样,风力强劲而凶悍,若不是待在骆驼的后面,人几乎会被卷走。又不可在一个地方停留,否则几分钟不到,整个人被白沙埋住。 漫天的风沙里,停不能停,走又走得举步维艰,慧慧心里像被热风点着了火一样着急,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水源? 狂风刮了整整四个小时。 直到太阳西斜,风势才小了。四周渐渐清晰了,慧慧发现,他们离那几个巨大的沙丘围成的盆地也不过二十米远,她看见丹尼海格站在盆地的边缘向四处看。 慧慧走过去,站在他旁边。 丹尼问她,“你看看,这里有什么变化没有?” 绿洲仍在盆地的中央,它被四周的沙丘围拢着,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仍是那般大小,绿草如茵,几座沙丘像佛祖的五指山一样立着,跟刚才也没有分别。 丹尼海格指着他们正对面,与两个人此时所在的位置恰像个一个盆地的那一座沙丘,说“所有的沙丘都被狂风挪动了位置,独独除了这一个。” “那会是什么呢?” “外面是沙丘,里面是岩石,而岩石里面,就应该是,”丹尼海格眯着眼睛,“暗河,那就是暗河,慧慧,我想我们找到了。” 他回身大声叫阿桑,“让所有人跟我过来。” 他们骑着骆驼沿盆地的边缘绕过五百米,来到那个不曾移动的沙丘的下面,丹尼海格从背着工具的骆驼深山拿下来一把铁锹,在他旁边跟他一起铲沙子,用尽权利,毫无保留。 阿桑和其余的突尼斯人见状也纷纷拿起工具跟他们一起干。 十几把铁锹插进沙子里,发出嚓嚓的声音,不知道是谁那一把触着了不一样的物质,发出清脆的当的一声,所有人都停下来,继而每一把铁锹都往这个地方使劲,沙子渐渐被拨开,露出高于地面的半个洞口来,丹尼海格过去触摸查看,那是花岗岩。 洞口越挖越大,一阵寒冷渐湿的风呼的一下从里面吹出来,慧慧不由得往后一退,丹尼海格在她后面问:“你闻到水的味道了吗?” 日暮时分,这个洞穴入口终于被剥去了厚重的沙子的伪装,出现在众人面前,洞口呈倒扣的半月形,宽有八米,最高处有私密高,那是一个颇具规模的山洞。 他们拿着电灯和警示缺氧的火把小心翼翼地向里走,所有人都被栓在一根结实粗壮的尼龙绳子上,防止任何人脚下有闪失或者出意外,他们越走越远,越走越开阔,越走便越感觉到空气湿润,慧慧将手里的电筒贴近花岗岩壁死忽然发现,上面有一些粗粗细细的暗红色线条。 行列里的一个常年打井的突尼斯人忽然抬起手来,嘴里叽里咕噜的,兴高采烈地跟同伴们解释着什么,其余的人也都兴奋起来,探讨着,赞叹着。 丹尼海格问:“你们在说些什么?” 阿桑说:“他们说,这里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游泳者的洞穴”。 丹尼海格和慧慧仔细辨认墙壁上那些保存完整的线条,渐渐看出那些简单的波浪形状是水,圆形的是人的脑袋,在波浪里伸展手臂,那果然是一些大大小小的游泳者,不知他们生活在哪个年代,被人用红色的颜料记录下来,经过漫长的时间,留在这里,颜色沉积了,却完整如初。 这是这里曾经存在过大量水的证据,但是它会一直流淌到今天吗? 辛苦的寻找和忽现的希望让人更加惴惴不安,慧慧害怕那会像地表的绿洲和水源一样,又是一场空欢喜,他们很快就知道了答案,安全绳的长度显示,他们已经深入洞穴三百米,再也不能前进,一条何安静地挡在前面。 没有波浪,泛着微微的蓝光,喝水的冷气慢慢地浮动,凝结悬挂在空气中,慧慧伸出收,指头尖上湿滑一片。 突尼斯人早已高兴万分,手舞足蹈。 慧慧看见丹尼海格走到暗河边上,双手掬起水来喝了一口,然后他转过头对把枪都扔掉了的阿桑说:“没错,地下的淡水水源,没有污染,品质上佳,这就是我要找的水源。” 丹尼海格喝水的动作让她想起来在自己的店里初见阿桑时的情景,她给他倒了一杯水,阿桑双手捧着水杯,如同圣物一般。 丹尼海格终于也对水有了如同桑一般的敬畏和尊重。 [就差这一步] 在回去的路上,慧慧问丹尼海格:“你真的能嗅得到水吗?” 他在自己的骆驼上说:“在大早之前,我的专家组已经在这一带勘测到了水源,只不过一直没有锁定具体的方位。我来这里,不过是做最后一步,把那条暗河找到而已。至于怎么选定的那座沙丘,怎么知道要在那个地方开始挖沙,最后会发现岩洞,你知道的,水流经过的地方,在地质地貌都在一些相似的规律,而我看这些东西实在看得太多了。” 身后忽然啪的一声巨响,是阿桑举枪打一只飞在天空中的鹰。 他果然好枪法。那东西中了弹,扑棱棱掉下来了。阿桑哈哈大笑起来。 慧慧说:“但愿他们真的就这样放我们走。” 丹尼海格也回头看看,“希望如此。” 到了地方,阿桑果然翻了脸,“谁说你找到水源,我就一定会放你们走?”他跟丹尼海格说话,眼睛却看着慧慧,“我说,我弟弟差点儿被揍死,这个账怎么算?” 丹尼海格说:“你想怎么算?” “女人留下来,补偿萨利姆。”阿桑说。 慧慧当时恨不得立即把手里的热茶泼在阿桑的脸上。 “可以啊。”丹尼海格说。 慧慧回头看他。 “她留下行。她还算壮实,可以帮着你们一桶一桶地从暗河里挑水,然后穿过沙漠,运到城市里来。我原来还在想,如果你放我们两个安全地离开,我可以无偿提供所有的技术和设备条件开发那里暗河,修建输水管道和另一个自来水厂,解决城市的供水问题,当然你可以不这样选择,而只让她留下。” 他是这样下钓饵的,态度满不在乎却又势在必得。 阿桑说:“你拿什么保证?” 丹尼海格说:“我可以马上就立字据写合同,但是我也可以回到法国就翻脸不认。不过你信你的安拉,我信仰我的水,如果我说到的没有做到,我也会受到惩罚。” 待到慧慧跟丹尼海格真的从阿桑家里脱险了,她对他说:“买你的股票好,股东大可一百个放心,你敢跟有枪的人讨价还价到最后一刻。” 丹尼海格想了想,说:“他也是一个聪明的好汉。你说过的,他没有想过真的药杀掉谁,他拿着枪也是为了跟讨价还价,争取到他想要的东西。” “你会真的帮他们建自来水厂吗?” “会。” 不过民族英雄阿桑还是摆了他们最后一道。他让脸上被丹尼海格揍得严重挂花的萨利姆开着吉普车送他们到突尼斯城海港。俩人从吉普车上下来奔向客运港港口,兴高采烈地看着告示盘上两天一班穿过地中海前往马赛的轮船时候表和票价,慧慧一边看一边说:“我们乘坐快船去法国,今天晚上就有一班,二十四小时之后抵达马赛,票价是二百五十第纳尔,也可以支付一百五十欧元……非 凡 燕子我去排队,咱们这就买票。” 丹尼海格在那里没有动静。 她回头看看他。 他回头看看他。 他从长裤的口袋里掏出一把细细的沙子,心有不甘地摆弄了半天,像要在那点儿沙子里翻些金子出来一样,当然不可能有,沙子最后落在地上。他抬起头看着她,无可奈何地说:“什么都算到了,就差这一步——我一分钱都没有。” “你的钱包呢?” “早就游击队缴上去资助他们壮大了。在沙漠的时候,阿桑把我的电子地图都要走了没还。”他没有表情,只是看着慧慧,着急地询问,“你呢?你有点儿钱没?” “你没看我身上穿着什么袍子?我连个口袋也没有。”慧慧摊着两只手。 她话音没落,从来精明镇定的丹尼海格一下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几近崩溃,“怎么会发现这种事情?我已经二十多年没当过穷光蛋了。” 她深呼吸了一下,手绕过他的肩膀,拍拍他的后背,安慰道:“别着急,别着急,我们肯定能找到办法的。” 没有钱吃饭也没有钱买水,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先弄些钱来,否则别说回马赛,两人很有可能连饿带渴死在这里的。 他们坐在清真寺的门口想办法,慧慧穷极思变,立时想出来两个主意,“街上人这么多,要不然我们现在开始跟过路的讨些钱来,先把午饭对付了?没准船票真的能讨出来。” 丹尼海格木着一张脸,眼神直直地看向前方。 看来他是不同意的。 慧慧说:“要不然咱们争取找回游击队的老巢,跟阿桑要点儿钱去?” 丹尼海格笑了,极虚弱且无奈,“你不觉得这是他们算计好了的吗?就是香要我们为难出丑?回去了,再出不来怎么办?” 慧慧特别认真,“那也不能这么束手待毙啊,我去讨钱,反正谁也不认识我,你不用去,等我讨了钱,买些饼来给你吃。” 她一扭头,就要在突尼斯混当地丐帮了。丹尼海格一下子把她的手腕子拉住,说:“等会儿,等会儿,咱们两个做生意都不错,还弄不出来两张船票吗?先想想办法,实在不行再去乞讨。” 星期六的上午,港口这一带热热闹闹的。清真寺后有一个自由市场,规模很大,嘈杂无比。卖什么东西的都有,慧慧和丹尼海格在里面逛了逛,打算寻找点儿商机。两个人为了不在精神上对自己造成太大的压力,尽量避开了那些买面饼熟食、新鲜水果的小摊。 自由市场的后面腥气很大,是一个新鲜的批发市场。 海鱼啊,乌贼啊,牡蛎啊,各种贝类虾蟹都装在车里买。商人们用当地话吆喝着,成交量很大,生意做得也很快。慧慧饿得够呛,看着牡蛎思念柠檬时,后面上来一个壮汉,他摊着一辆大虾的小摊车,要不是丹尼海格拉了她一把,好悬没撞上。 是他要撞上别人了,那壮汉还狠狠地瞪了慧慧一眼,真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慧慧还要继续往前走,丹尼海格拉着她跟在那壮汉的后面,中间隔了几个人。 慧慧说:“你干什么?” “看看情况。” 在市场后面的停车场的边缘,那大胡子的壮汉有一辆翻斗车,他把小摊车上的虾卸空了,一转身有回市场上货,他不是个好人缘的家伙,忽然被一个穿灰色袍子的小伙子拽住,俩人吵了好几句,壮汉摊开小伙子走了。 丹尼海格和慧慧走上前,只见小车后面的车厢里有不少大虾。 慧慧咽了一口口水,说:“我们吃不了这么多,再说,还是生的。” 丹尼海格看看她,“吃不了?吃不了就卖了啊。” 慧慧还在想他是要干什么呢,丹尼海格已经上了那辆装有大虾的翻斗车,慧慧赶忙跟上去,看见丹尼海格把钥匙插在锁眼里,车子已经发动了。 “你怎么上来的?你怎么会有这辆车的钥匙的?” 丹尼海格通过反光镜看看她吗,“上帝爱善良的人,他刚才差点儿撞到你,自己口袋里的钥匙也掉了,要不然这里那么多推车,我为什么只跟着他?” 慧慧笑起来,“咱们这么做,算是偷吧?” 丹尼海格稳当地开着车,心安理得地解释,“不偷大的,我们只把虾卖了。” 为了安全起见,海鲜市场停车场的门口时封闭的,一根大栏杆挡在那里,丹尼海格从车窗里看看门卫,居然是刚才跟壮汉争执的小伙子,他不可能不认识这辆车和它的主人,但他只是看了看丹尼,就把栏杆打开了。 慧慧当时心里一松,船票钱差不多了。 丹尼海格一边开车一边说:“现在,咱们就是要看看怎么把这些虾卖出去了。刚才市场上标价多少,你注意了吗?” “这种规格的,四分之三手掌长,大约四十第纳尔一公斤,后面车厢里有二十公斤左右,这是批发市场的价格,已经比较低了,等会儿卖的话,按这个价格走就可以。”慧慧说。 丹尼海格很高兴,“不错啊,走了一趟,价格都记住了。”他伸手揉她的头发。 慧慧笑起来,指着窗外面让他看,“你看,你看,多漂亮啊。” 两人开着翻斗车从港口一带出来,穿过白色的街道,看见道路右侧是蓝色的大海,在明亮得几乎奢侈的阳光下泛着细细的浪花。 她让丹尼海格看向外面,自己却偷偷地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记起不知道多久以前,他们曾经约定,一定要来突尼斯旅行,他应该早就忘记了吧。 他们在突尼斯城的另一侧找到下一个自由市场,那里不靠海了,挨着山脚。 市场比较正规,被一个大凉棚遮盖着,五十多米长,里面是那些常驻的商户。两头也有不少人练着散摊,什么都卖,借着星期六逛市场的人多,沾点儿光,挣些钱。这样,在这个大棚的两头就形成了市场的入口和出口。 出入口那里还有摆摊的地方,市场里面早就没有了。于是他们把车子停在后面的出口处,把翻斗后面打开,硕大的大海虾赤裸裸地呈现出来,很有批发海鲜的架势。 慧慧这时候觉得味道不太对,上去嗅一嗅,然后对丹尼海格说:“还不到一个小时,没有刚才新鲜了。” 丹尼海格想了想,“哎,我们这么办……” 几乎在同时,慧慧先拿了主意,“我们得这么办,才能卖得快。” 他不说话了,看着她把那些大虾里面个头相对小的拿出来,放在一个篮子里,装了整整一篮子。慧慧把篮子挎在臂弯上,回头仔细地嘱咐丹尼海格,“这些我拿到市场前面去卖,我卖四十五第纳尔,你留在这里。这些你稍微便宜点儿,卖三十八。我在前面当对照,你这里肯定卖得快。还有丹尼,你要把虾都看好了啊,这东西容易偷,有人一伸手一只虾就没了。” 丹尼海格坐在车子的翻斗上看着慧慧笑,“你放心吧,夫人。” 那天上午逛莱吉尔市场的突尼斯主妇们事后议论,早上大海虾的价格有些混乱,市场里面的卖到了四十六第纳尔每公斤,入口处一个戴着面纱说法语的女孩儿卖四十五第纳尔每公斤。不过,好在主妇们足够精明并有着良好的采购习惯,她们坚持到了最后才出手买海虾,因为出口处一个金头发蓝眼睛,看上去实在不应该是做这个生意的先生,他的海虾又大又好,只卖三十八第纳尔每公斤。 下雨两三点钟散市了,丹尼海格和慧慧的二十公斤 大虾早就趁着新鲜卖完了,两个人数着钞票高兴得很,很有收获的喜悦和成就感。 她们找了一家不错的餐馆,要了地道的库斯库斯,美餐一顿。 吃饭的时候,丹尼海格问慧慧:“你那些大虾后来是怎么卖出去的啊?” 她说:“反正我卖的贵,也没人买,我就趁着没事儿做了点儿身加工,把虾壳脑袋都剥掉了,做成了虾仁,卖给旁边的餐厅,三十五第纳尔,还行吧?” “真聪明啊。”丹尼海格说。 “要是你,也会这么做,对吗?”她问。 “差不多。” 两人吃得正高兴,邻桌坐下了两个女子。 那两个女子年轻漂亮,妆化得很浓,黑色的杏眼眼波流转。她们身上是连身的袍子,音乐可见曼妙身姿。这两位小姐也看见了桌上满是食物的这两个外国人。她们狠狠地瞪了一眼慧慧,又看着丹尼海格笑,忽然把面纱遮上了,眼光风情万种,仍不死心地流连在他身上,还窃窃私语,不知道说些什么。 慧慧气得够呛,礼遇不同,也不至于给这么明显的脸色吧?她狠狠地咬了一口鸡肉,再一看丹尼海格,他嘴巴里吃着东西,科眼睛里也有些情意,温柔地回应着对面的女郎。 她说:“先生,要不然您去对面吃东西吧?” 他看看她,“你在说什么啊?” “我怕您眼睛劳累。” 他笑起来。 两个人从那间餐馆里面出来,丹尼海格对她说:“那是两个妓女。” “哦?”她看看他。 “她们拇指上系着草绳。因为直到上个世纪初,在北非妇女都是可以像牲口一样在市场上被贩卖,她们的手指上系上绳子,买家交了钱,拉着绳子就可以把他们领回家去。当然了,贩卖人口早就不被允许了。不过,作为娼妓的标志,这种习惯被保留下来,因为简单安全,平时手指可以藏在袖子里,碰到了有意的客人,就可以伸出手来商量生意。” 慧慧想一想,“这是好办法啊,我觉得这个比穿着短裙,当街伸出大腿性感多了。” 这一天,法国海格水的老板丹尼海格和华人准精英齐慧慧被游击队释放,他们本来身无分文,于是在突尼斯港海鲜 非 凡 批发市场偷到一批大海虾,并迅速在莱吉尔市场出手,共收益近八百第纳尔,他们还在餐厅邂逅了两个性工作者,,丹尼海格将此地娼妓的装饰特征解释给齐慧慧听。 两个人在离海港很近的一间笑族馆投宿,在一身腥气中安然入睡,鼾声如雷。 万幸的是,丹尼海格的这些事迹并没有出现在任何一本名流杂志中。 [哈桑寻妻] 第二天早上起来,丹尼海格和慧慧去客运港口买船票。 又是个大晴天,天空高高地悬在蓝色的大海上面,波浪被六月的风一点点地簇拥推动,轻抚在浅灰色的山甲上,清真寺的钟声萦绕在白色的城市里。 港口旁边有一个不大的广场,有人在卖冰激凌,也有年轻的父母带着自己的小孩子的在散步。兜售胶卷的小商贩也卖一次性的照相机,生意很好,因为那里有一个瞭望远处岛屿的平坦,风景极佳。 两个人站在客运港售票处的门口,打算找一条短一点儿的队伍排队,抬头发现告示牌上有通往各地的火车票和飞机票的价格表——飞往里昂的飞机,五百第纳尔一张票。 他们手里的钱用来买船票绰绰有余,要是买飞机票就还差一些。慧慧在踌躇怎么办,好几个突尼斯人拿着破旧的箱子,卷着一身烤羊肉味儿,大呼小叫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去赶船了。 慧慧对丹尼海格说:“我不想坐船。” “那我们游泳回去?” “我们再赚点儿钱,争取买到飞机票。”慧慧说。 丹尼海格想了想,“还需要多少钱?” “到里昂的飞机票两个人加到一起是一千块,我们手里有不到八百块,要是能再偷到五公斤大海虾出来卖就够了。” 丹尼海格马上同意了,“走,那咱们再去转转去。” 结果这一天没有昨天的好运气了,他们在街市上逛到下午,也没有找到一个可以下手的机会,丹尼海格和慧慧两个人都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脾性,已经决定坐飞机了,就非弄到钱买到票不可,决不可能去坐船。 天黑黑的时候,他们找了个地方吃晚饭。 两个人心照不宣的达成共识,一天没赚到钱了,不能太浪费了,一人一块饼一杯茶再共享一盘沙拉就对付了,能吃饱什么都香。 慧慧一边吃饼一边往外面看,只见一辆名贵的车子停在路边,阿拉伯从车上下来,为自己的女伴打开车门,两个人在海边吹海风看夜景。 她又想起来阿桑跟她说起过的那个意大利女人被自己情人抛弃了,却在这里找到了新的下家,适应得非常好。 她又想起来昨天在餐厅邂逅的两个妓女。 她对丹尼海格说,我有注意了,我们啊,这么这么办。 丹尼海格听了她的建议之后略沉吟,“行,那咱们就投入大一点儿,我去买个相机,再弄些绳子,然后找这里最高级的酒店下手。” 纳其夫先生四十七岁,埃及人,鸽子不高,微微秃顶,但是胡子很漂亮,她在开罗拥有一家相当规模的律师行,自己既是老板又是名声赫赫的大律师。 纳其夫先生这次来突尼斯是出公差,要见一个富有的委托人,为其筹备在开罗投资设厂的事宜,这件事情本来他可以托付给自己旗下的律师搞定的,但是他还是亲自出马了,以来是要显示自己合作的诚意,二来他实在在家里被困得太久了。 那天早上他要出门的时候,他那又胖又厉害的老婆一边给他扎领带一边说:“我知道你坚持自己去突尼斯是要干什么。” 纳其大笑:“我也知道,我去办公事啊。” 他老婆厚实的手掌拍在纳其夫的脸上,“你这张嘴可以在外面撒谎,跟我就不要耍花样了。” 纳其夫揉着自己的脸,还赔笑,“米亚,你说什么啊?” “我让巫师算过了,你这次出去,规矩老实的话什么都好说。要是拈花惹草,会有小灾。” “都说办公事了,什么拈花惹草。” “你去吧,女儿要生孩子了,我也管不了你,但是你千万记住,无论什么事情,你要不舍命。”他老婆扎领带给他扎得紧紧的。 在皇冠假日酒店咖啡厅里,三下五除二解决完了业务的纳其夫先生松了松领带,想:女人啊,疑神疑鬼的就是麻烦,他都跟拇指上拴着草绳的漂亮女人荒唐了两个晚上了,能有什么意外?这一趟出来也挺高兴的,生意谈成看,玩得也够高兴,但是心里还是有遗憾。 他右前方两点钟的方位上坐着一个亚洲女郎,黑色的长发濡软软地披在肩膀上,齐刷刷的刘海儿下面,眼睛那么大那么长,鼻梁挺秀,鼻子尖上像悬着一颗水珠,厚嘴唇红红的,像颗樱桃,还有下巴上面那个小涡,男人的手指放在那里不知道会是什么感觉。 女郎的年纪不清楚,纳其夫趁其不备眯着眼睛仔细看,她脸上似乎还有些细小的绒毛,肤色像是蜜桃一样。 只可惜啊,纳其夫先生想,只可惜她不是个妓女。 美女跟美女不一样,有的美女妩媚性感,有的美女良善正经,两点钟方位的这位是后者,纳其夫先生叹气,真可惜啊,美女在前而不能一亲芳泽,难道他就要带着这个遗憾回埃及吗? 什么叫惊喜?就是本来死了心,忽然又有了希望,美女左手伸出来,挽了一下耳边的头发,纳其夫先生一眼看见,她的拇指上戴着草绳。 他于是又回到了十八岁。 纳其夫先生走上前用英语问女郎:“哪里人?” 慧慧抬起头,想一想,“日本人。” “我去过东京,京都,大阪……” 慧慧挽了一下头发,纳其夫先生看着她的白耳朵发怔,嘴里喃喃道:“没有见过您这么美丽的小姐。” 慧慧笑一笑,什么都没有说。 纳其夫先生说:“我就住在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