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会儿见……慢一点开车。” 她这时候放心了一点,起码在电话里,丹尼海格并无大碍。可是到了医院,慧慧发现事情并不像她想象的,或者说像丹尼海格描述的那样简单。 在让若赖斯医院的问讯处,还没等她开口,身后两个拿着摄像机的记者抢着问工作人员:“请问‘海格’的媒体招待会在几楼?” “七楼322会议厅。” 她于是跟着这两个人坐电梯到了那个挤满了记者的大房间,门一打开,看见丹尼海格坐在房间中央的平台上,身边是他的律师傅里叶,还有数位“海格水”的高层。镁光灯闪得兵荒马乱,好像一定要在这位刚刚出过状况的名流身上把伤口翻出来,但是丹尼海格毫无破绽。 他身上是一件小格子纹样的休闲西服,白色衬衫的里面,灰蓝色的丝巾系成温莎结,他身子向后稍稍靠在椅子背上,脸上没什么笑容,但是看上去自在且舒服,仿佛这里不是医院的会议厅,而是香贝里杜露大街十五号那临湖的阳台。 傅里叶律师手执话筒:“女士们先生们,谢谢大家给予丹尼海格先生和海格集团的热情和关心,现在招待会开始,请大家提问。但是,海格先生时间有限,等一下还要请医生做例行的检查,所以海格先生只能回答媒体方面的三个问题。” 记者们纷纷举手,丹尼海格看了看,授意傅里叶律师,点了一位年轻的女记者,准备回答她的问题。 女记者起身说:“《东南财经》记者拉斐尔弗兰。海格先生您好,您气色不错,身体还好吗?” 丹尼海格点点头:“谢谢,您也好。我的肩膀有一些擦伤,除此之外,医生建议我稍微少喝些酒,其余的,如您所见,并无大碍。” 女记者笑一笑:“据我们了解,车祸发生的原因和过程都有一些疑点,警方已经介入调查,海格先生您个人认为,这起车祸跟海格进来一连串的商业大动作有没有关系?是不是一次有预谋的报复行为?” 丹尼海格回答道:“关于这个问题,也请您帮我督促警方的调查结果。我个人的意见就是,这是一次很偶然的事件。我老实做生意,没有敌人。” 接下来的是一位中年男记者,来自《世界报》财经版,他的问题很直接:“您这次受伤,会影响对‘怡云’的收购过程吗?” 丹尼海格连一秒钟的迟疑都没有:“我个人的任何问题都不会对‘海格’集团已经做出的商业决定有丝毫的影响。” 这个房间被记者们大大小小开足马力的专业机器弄得很热,慧慧掏出手帕擦擦汗。她心里想:就凭你们,跟他斗? 慧慧正擦汗,忽然她身边跟她一起进来的记者被点中了,那记者提完了问题,慧慧恰抬起头来,热得红彤彤的一张脸,正对着前面台子上丹尼海格的眼睛。 他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问那记者:“哦,对不起,请再重复一下您的问题……” 他的眼光一直在她的脸上。 丹尼海格回答完了记者的三个问题便离开了会议厅,没一会儿有人打开慧慧身边的门,来人对慧慧说:“齐小姐?” “是。” “请跟我来这边。海格先生在等您。” 慧慧随那人出来,先是上了八楼,经过医院保安和海格的保镖把守的楼梯门,穿过空无一人的长长的甬道,直到西翼檐廊尽头的一个房间。那人敲敲门说:“先生,您的客人到了。” 他亲自过来把门打开,看到她,终于笑了:“那个房间很热,对不对?” 慧慧还没回答,先看见的是他白衬衫的里面,鲜红的血色从厚厚捆扎的绷带里隐隐透出来,在左侧胸口的位置上。她吓了一跳,看看他的脸,再看看那伤,说话结巴起来:“到底,到底怎么回事儿?” 他还是说:“小伤。” 他说:“进来,进来,慧慧,说说你怎么样了。这是什么?这是给我带的东西吗?” 随从问他:“先生,我要叫医生来吗?” 丹尼海格一边打开慧慧带来的东西一边说:“先不用,等一会儿再请医生过来。” 她的口袋里有自己店里的两罐蜂蜜还有来的路上买到的两只甜瓜,丹尼海格拿了一只甜瓜出来,摸一摸碧绿色的粗糙表面,又嗅一嗅味道:“这一只挑得好。这个季节买到甜瓜,很贵吧?” “五欧元。在我认识的一家水果店买的。” “看看,”他说,“我说的。” 他们在窗子下面小圆桌两旁的椅子上坐下来,慧慧注意到,他的行动稍有不便,胸口的伤困扰着他。刚才面对记者,那硬铮铮的都是假象。 “是不是昨天送完了我,你回去路上发生的车祸?” “跟你没有关系。”他说,“司机不小心,跟另一辆车子碰在一起。” “我最近听到你要收购‘怡云’的新闻,那么记者的怀疑有没有可能?” 他摇摇头:“记者什么都怀疑。” 他可能是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把一瓶蜂蜜从那个袋子里面拿出来:“这是什么?你怎么买了这个送给我?” 慧慧说:“这是我店里卖的东西。” “哦?”他抬头看看她,微微蹙着眉头,不是不惊讶的,“你店里?” 她点头,笑一笑:“我自己有一个小店,专营中国来的营养品,主要是蜜蜂制品,主要是蜂王浆和蜂蜜。” “听上去不错。” “去年的利润有二十多万欧元。” 他笑起来:“你这个有钱人。” 她也笑起来:“如果你说我是有钱人,那我真的是。” 他记得给她买的珠宝吗?他记得送她的名车吗?他记得那每一个壁橱上每一条银线吗?他记得他最后要送给她的那两匹威风凛凛的赛马吗? 她都是记得的,那么轻易得来的东西也就不在乎,扔得也快,可自己赚到的一粒小谷子也觉得香甜,如今丹尼海格说,你这个有钱人。 她应该为自己骄傲的。 “我得走了,丹尼。”她说,“还得去店里。” “好啊。”他站起来,“你自己开车来的?” “嗯。” 在门口他说:“慧慧。” “嗯?”她抬头,看着他三年间别来无恙的湖水般的蓝眼睛,她又嗅到他身上薄荷的味道。 “今天早上,医生在给我包扎,疼得要命,可是我接到你的电话,我非常高兴。”他说,“你能来看我,我也非常高兴。你过得好,我就更高兴。所以,所以,慧慧,如果你有什么事情,有什么为难,你要记得,我总是在这里的。” “嗯,谢谢。”她迅速的点头,然后离开他的房间,脚步很快,没有回头。 她迎面遇见打发完记者的傅里叶先生,听见他对着电话说:“小姐,丹尼在休息,他现在不见任何客人。您也许可以下午过来。” 她开着自己的车子回到店里,回复了两个订单,发了一批到外省的货物。 她晚上去小多的酒楼吃饭,摸了摸她的肚子,喝了一些杏子汁。 她自己拄着头回忆着昨天晚上忽然见到丹尼海格,还有今天去医院看望他时两个人那些客气的温暖的对话。 她看到一个留学生在这家中国餐馆的唱片机上塞进一欧元的硬币,点播了一支老歌: “也许我偶尔还是会想他 偶尔难免会惦记着他 就当他是个老朋友啊 也让我心疼也让我牵挂 只是我心中不再有火花 让往事都随风去吧 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 仍在我心中 虽然已没有他 ……” 她的心头萦萦绕绕着这歌声,直到自己一个人坐在漆黑的车子里,看一只夜鸟划过月亮。 她趴在方向盘上,眼泪无声的流出来。---------------以下接出书版--------------- [他做得像是没有看到她一样] “我又有件事儿求你。”杨晓远说。 之后的一个周末,他们两个在西餐厅里吃中午饭,慧慧抬起头,“你请说。” “我想给一个客户的太太送一份礼物,请你陪我去珠宝店挑一挑。” “什么客户啊?你赚了他多少钱,要送珠宝给他太太?”慧慧看看他。 “嗯,反正特别重要的一位,你照漂亮的选,别替我心疼钱。”杨晓远说。 “行啊,等会儿就去?” “等会儿就去。” 进了卡地亚的店,俩人从头看到尾,杨晓远一句重要的信息都没给,收礼人的年龄、头发、皮肤的颜色,他也一概不知,只跟慧慧说:“你找漂亮的就行了。” 她嘴上说你这人送礼送得糊涂,心里小心翼翼地替他比较算计,款式要经典,不能太贵太离谱,但是也要拿得出手,小碎碎的钻石很漂亮,但是不那么高贵,圆圆的一颗价格一下子就飙了上去。选来选去,慧慧还是挑中了一对耳环,圆形的立体包金,藕荷色的三颗宝石拼成幸运草的形状,八千多欧元,估计还在晓远哥的预算里。 “这个好看。”她对杨晓远说。 “放在里面看不出来啊。”杨晓远说,“你试戴一下?” “好啊。”慧慧拢一下头发,对服务员说,“请把这个拿出来让我试戴。” 那服务员刚要从打开的玻璃箱里把耳环取出来,经历从办公室里出来,对她说:“您有电话。”然后那经理亲自为他们服务,他笑着对慧慧和杨晓远说:“夫人和先生是要看这副耳环?” 慧慧看了看这个人,马上又看了看杨晓远,那一刻她心跳得厉害。卡地亚的这位经理从前与她再熟悉不过,他原来在另一家珠宝老号,慧慧从他的手里不知道买了多少亮晶晶的东西。 她这边还惴惴不安呢,可是干这行的都是机灵鬼,经理一张再热忱不过的脸,但是待她就像新主顾,毫不露马脚。 慧慧戴上了那对耳环,转过身问杨晓远:“你看看怎么样?” “嗯,”他点点头,“就是它了。” 杨晓远签支票付钱的当儿,慧慧要把那耳环摘下来,他说:“哎哎,你干什么?” “包起来啊。” 他笑起来,“它已经在它应该待的位置上了。” “…………平白无故送我礼物干什么?”慧慧看着他。 “那天说好的,赚了钱要送一份好礼物给你,除非,”他站起来,离她很近,鼻尖几乎触到她额前的刘海儿。杨晓远拨一拨她耳朵边的头发,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除非,除非你觉得这件礼物太轻了,或者钻石不够亮,配不上姑娘你美丽的脸。” 她慢慢笑起来:“说什么呢?这可是卡地亚,有一条小链子我就心花怒放了。” 他也笑起来,把她抱住了:“要替我省钱啊?以后吧。” 之后小多看着那耳环说:“所以,进展得还不错?” 慧慧老实地回答:“还不错。” “杨晓远为人怎样?我这里的小留学生一天到晚地八卦他,你也跟我爆一爆料,我也八之一卦。”小多眉开眼笑。 “杨晓远啊,”慧慧喝了一口冰红茶,说:“特别快活、聪明,也知道努力,会赚钱,但是还有点儿孩子气,我觉得啊,从心理年龄上讲,他比我年轻。” 小多哈哈地笑起来:“这个不用说,连我都比你心理年龄小,你从小的爱好不就是假深沉吗?” 慧慧气得那一口红茶差点儿没呛出来,撅了撅嘴巴:“我招你了,是吧?” “你没招我,你就跟我照实招了你对这个杨晓远是怎么打算的吧。” “我打算过了,”慧慧说,“认真相处一下,你都有孩子了,我也不能落下太远,不是吗?你原来跟我说找个人,收拾收拾把自己嫁了,我觉得这话对。” 小多握着她的手,半天才说:“怎么忽然就觉悟了?” “我成熟得就是这么快。” 她是认真地跟杨晓远相处的,如果杨晓远不忙不开会,他们几乎每天都会见面,一起吃晚饭,看电影,或者在酒吧里坐一坐。他的飞镖射得非常好,瞄准的时候上齿咬着下嘴唇,认真极了,他有一回五支飞镖射出来49环,赢了一个大胡子老外两大杯啤酒,慧慧给他鼓掌,他搓着鼻子小声跟她说:“我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啊,晓远哥原来在马赛上大学的时候是校队的,现在的水平早就不能跟当年同日而语了。” “加油吹啊,”慧慧笑着说。 那天晓远哥两大杯啤酒下肚,出了酒吧一见路口埋伏着不少宪兵和警察,明明就是要逮酒鬼的阵势,杨晓远当时就不敢开车了,是慧慧把他送回家的。 这天晚上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 她送他回了家,然后在他的冰箱里找果汁,翻到一小桶芒果汁,刚站起来,大侠晓远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她后面了。这小白脸眯着眼睛笑里藏奸地看了她半天,一手握着她下巴上的小涡,下一秒钟就把嘴巴印在了她的嘴唇上。 什么都很好,他带着麦芽味道的呼吸,他厚实而柔软的嘴巴,他那个灵活又霸道的舌头,还有他几乎搔到她脸颊的长长的睫毛。慧慧一边跟他亲吻一边想,时间太久了,她都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被男人亲密碰触是什么时候了。 她的回应鼓励了这个家伙,他那捧着她脸庞的手开始摸摸索索地穿过头发,找她的小耳朵,玩了半天又沿着脖子向下,一路来到慧慧的胸部上,他一边抚摸着她一边带着她往房间里走。俩人忽的一下倒在客厅的地毯上了。杨晓远伸手就解她的扣子,那专注的样子好像那将是他今生此后唯一的事业一样。 慧慧被他压在下面,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把他给按住了。 “杨晓远。”她说。 “……”他低着头,也不看她,全神贯注地就想怎么把手挣脱出来好继续解她的扣子。 “杨晓远。”她又喊。 他稍稍抬头。 “你别跟我装啊,两杯啤酒就把你给弄醉了?刚才在车上你还帮我看红灯呢。”慧慧说,“你想接着酒劲干坏事儿,是不是?” 他看看她的眼睛,刚才那股色劲头一下子没有了,慢慢倒下来,脸还是贴在慧慧的胸部上,翁声瓮气地说:“什么世道啊,怎么现在想耍个流氓这么难啊?” 他说得她笑起来,伸手拨一拨他的头发。“等我准备好了,行吗?” 他滑到她旁边,一手支着头,紧紧盯着她,“行啊,不过你告诉我得等到什么时候?正常男女咱俩这个情况,早就圈圈叉叉了,你是不是心里有别人?”他不压在她身上了,慧慧得以稍稍抬起上半身。她看着他的眼睛,很肯定地说:“我没别人,如果我有别人也不能总是跟你约会。但是现在你能不能把你这只手从我胸部上拿下去?” 杨晓远讪讪地挪开自己那只不死心仍想占便宜的手,然后一下子趴在地上:“太晚了,你开我的车回家吧,明天上午再来接我啊,咱俩一起出去玩去。” 慧慧哭笑不得,于是开着杨晓远的车子回了自己家,洗漱,更衣,睡觉之前又站在镜子前面仔细地照,她摸了摸自己刚被亲吻过的脸颊和耳朵,又摸了摸嘴巴和胸部,觉得自己好像忽然之间老掉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她到下午才去找杨晓远,晓远哥在一分钟之内就穿戴整齐打扮漂亮了,一边拥着她出门一边数落,“我这饿得啊,就差没饿死了。不是让你上午来吗,你怎么才到?” 在电梯里,他指着她的眼睛说:“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变成熊猫眼了?” 慧慧把他那根手指头挪开:“我昨天没睡好,要不然也不能才来找你。” 杨晓远说:“早跟你说留在我这里了,你看,昨天晚上天人交战,想我来着吧?” 他说到这里,她就真生气了,“你这个京片子,再不闭嘴,我发誓今天以后你再也见不到我了。” 她话音没落,他就赔笑了:“我这不关心你吗?再说过了时间饭店都关门了,咱去哪儿吃饭啊?哎哎,我认识一个馆子,人够多,营业时间够长,咱这时候去,正好不用等位子。” 俩人都饿,中午饭就没少吃,天开始暖和了,从西海岸来的海鲜很不错,慧慧吃了一大份海鲜饭,吃完了,杨晓远说:“咱去哪里玩啊?” 她说:“一路开车兜风吧。” 她其实是有点累,昨天晚上睡得不好,这时候吃得多了,在车上晃晃悠悠地就睡着了。其实她睡得也不踏实,模模糊糊地好像看见道路两旁的槐树,村庄的红房顶,还有阿尔卑斯一座座连绵不绝的山峰。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在车上睡觉的慧慧出了不少汗,擦一把额头,睁开眼睛,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色那样熟悉。她从车上下来,之间巍峨青翠的小猫牙山挺立在眼前,四月的山顶仍旧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山下是贝尔热湖,在晴天里颜色鲜艳,碧蓝碧蓝的。湖面上有帆船划艇,还有白色的大天鹅顺风飞行。 时隔三年,她居然又回到了香贝里。 慧慧站在那里好半天没说话。 “你没来过这里吗?”杨晓远在后面说,“怎么像从来没到过这里的观光客一样?” 慧慧回头,皱着眉头看着他,“你,你怎么大老远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我想带你划船。”杨晓远说,“我们银行在这里有脚踏船的招待券,你不想试一试吗?” “……” 她的头上都是汗,用袖子擦了一把。杨晓远过来搂住她的肩膀,“都来了,玩一会儿就回里昂,好吗?还是,你怕水?” 她摇摇头:“不是。” 他亲亲她的额头,“走吧,咱划船去。” 这是个四月的星期日的下午,贝尔热湖畔热热闹闹的,有人带着小孩子和宠物在白色的石滩上散步,有人在打排球,有人在港口维修自己的船,也有人在嫩绿的梧桐树下面叫卖着薄煎饼。慧慧跟着杨晓远上了一艘黄色的脚踏船,心里面多少有一丝侥幸——这么多人,她怎么就一定会遇见丹尼海格呢?他可能在某地开会,忙着他的生意,或者他在某地约会,忙着照顾他的情人,就算他眼下在香贝里,这么多人,这么多船,她怎么就一定会遇见他呢? 她微微低下头,靠在杨晓远的肩膀上,说:“晓远哥,我来过这里的。” 他搂着她,温柔地说:“什么时候。” “上大学的时候,跟同学们来过。” “是同学,不是男朋友?”他故意夸张地说。 “是同学,不是男朋友。”她说。 他笑起来,“刚才在车上你说梦话了。” “哦?”她坐起来,看了看他。 “你说,‘去湖上划船啊。’你用法语说的。” “……” 他们在湖上玩了四十多分钟,一直行到湖中心,阳光一斜,水面上吹起了冷风,慧慧缩一缩脖子,杨晓远说:“我们回去吧?” 她点点头,直到这时,她仍是有点庆幸没有碰上丹尼海格。 但是他们踩着脚踏船快回到岸边时,遇见了他的船。 先看见丹尼海格的是杨晓远,他们踩着脚踏船过来,丹尼海格正站在船舷上,手里拿着扳手。他身上是一件白毛衣和一条短裤,他的脸是朝向这边的,但是他戴着黑色的眼镜。 杨晓远说:“那个是……丹尼海格!” 她没说话,感觉到后背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我得去打个招呼。”杨晓远说。 “哎,别,”慧慧不蹬她的踏板了,小船在离港口和丹尼海格的船不远的地方晃悠,“打什么招呼啊?我们又不认识他。” 杨晓远说:“我们做过他的业务。上次的酒会上,行长想要介绍尤尔根跟他认识,但是这人刚来就走了,这么巧遇到他不容易,我得过去打个招呼。” 慧慧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离得太近了,几重往岸边走的小浪就把他们送到了丹尼海格的船旁边。杨晓远站起来,又是那个可爱又诚恳的笑容,“海格先生。” 丹尼海格看看他,“你好。” 杨晓远伸出手:“我是雷米,瑞银集团的,几个星期前我在瑞银的庆典晚会上见过您。” 两只船几乎挨到一起了,丹尼海格没有马上跟杨晓远握手,他像是从太阳镜后面仔细地打量杨晓远,然后才缓缓握住他的手,同时笑起来,“你好,喜欢帆船吗?来,到我的船上来。” 他做得像是没有看到慧慧一样。 慧慧从来没有跟杨晓远发过脾气,但是那天晚上,从香贝里回里昂的路上,她就再也没跟杨晓远说过一句话。 他一路上都在解释,“丹尼海格要我上他的帆船,你知道他是什么人物?他只跟我们总裁说话,他连我们分理处的行长都不甚搭理,他要我上他的船,慧慧,我怎么拒绝?我是做银行业务的,每天打交道的就是这种人,这是财神爷,求都求不来,我怎么拒绝?我很抱歉,但是,”他去握她的手,被她一下子躲开,“但是,丹尼海格也不是魔鬼对不对?他也没吃掉我们俩,我不明白,慧慧,你怎么生这么大的气?哎,我求求你了,你理我一下,你说句话,大姐。” “上船之前我就跟你说了,我说我冷了,我要马上会里昂,你呢?跟着他坐着那个帆船在湖上绕了一大圈不算,你不应该答应又去他的家。” [不巧,我等了你三个小时] 在船上没玩多久,丹尼海格跟杨晓远忽然间变得那般熟络了,两个人从帆船维护说到美国大选,从中国南方的鱼鹰说到最近北非百年一遇的大旱。丹尼海格跟杨晓远说:“你知道吗?普罗旺斯和南方各省今年的沙尘特别严重,撒哈拉的沙子跨过地中海过来了。” 杨晓远说:“您太夸张了,哪有那么厉害?” 他这人才会聊天呢,偶尔的惊讶与微妙的不信任,激发了对方更强烈的倾诉和解释欲望,对话被有力地维持下去,越来越投机。 丹尼海格非常认真:“我跟你讲……” “雷米。”杨晓远提醒他自己的名字。 “我跟你讲,雷米,昨天我从普罗旺斯回来,车子停在外面,雨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车身上都是黄色的泥沙。”说着他哈哈笑起来,“你真该看看我的司机第戎先生的表情。” 杨晓远也笑起来,“您从普罗旺斯回来?” “是啊,”他说,“等一下去我家吃饭吧,我带了好酒回来。你和你的女朋友……她今天不太高兴,对不对?她说法语吗?” 慧慧一直看着湖面,他的话她都能听见,当她听见他在后面跟杨晓远打趣她,当杨晓远同意去香贝里杜露大街十五号那临湖的别墅吃饭的时候,慧慧问自己怎么从来都没有发觉丹尼海格可以做个恶棍。 下船的时候,她拽住杨晓远,固执地说:“我累了,想要回去。” 杨晓远看看船上的丹尼海格,又转头对她说:“我保证,我们待一会儿就走,行吗?求你了,大姐。” 丹尼海格系好了船也走过来,看看这两个低声商量的年轻人,忽然笑了。那种笑容宽容里有种挑衅,仿佛在说,不去也没有关系的,我知道你害怕。 慧慧明白,他在看她的好戏,他想要她局促不安。 她紧紧攥住杨晓远的手。 过了整整三年,那座房子连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地毯,壁炉旁边的画案,小天使的雕像,还有种满鲜花的阳台。从那个阳台下去,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直通到湖畔,小径上铺着白色的石子并被无数蔓生的绿色植物包围着,它们非常茂密,看似有种野生的情趣,实则被精心地修饰整理过,四季都有各色的玫瑰花开放。他们站在客厅里看暮色中这一隅美丽的景致,杨晓远啧啧赞叹。慧慧想:你还不知道呢,这个房间的下面是他做木工的工房,终年堆积的水曲柳的木屑像是白雪一样;这个房间的上面,是丹尼海格的卧室,在我之后,又曾经有多少个女人得到过他的照顾和宠爱呢? 丹尼海格说:“从这里下去,有一个堤坝,那里住着十只水獭。” 他手里拿着酒给杨晓远倒上:“我喜欢水獭,因为它们勤劳。我也喜欢聪明勤奋的年轻人。” “水獭不仅勤劳,而且风流。”慧慧心里想。她在这里的时候,那里只有三只,这个家庭扩张得有多么迅速!她想到这里无声地笑起来,丹尼海格和杨晓远同时回头看看他。 晚餐的头盘是鲜虾沙拉和黑松露小羊肩。 杨晓远突然有电话打来,他去阳台上接电话,整晚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喋喋不休却一直把慧慧当作是透明人的丹尼海格对她说了唯一的一句话,他说:“鲜虾沙拉,黑松露小羊肩,我记得对不对?” 她抬头看他。 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在回去的路上觉得这个星期日过得像做梦一样,直到现在脑袋里都转不过来弯,她怎么来到香贝里了?她怎么会又回到杜露大街十五号了?她怎么又跟丹尼海格乘坐一条船,跟他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 她想起了自己做的那个坐在火车上的梦,忽然发觉,那些你想飞速躲开的,你想忘记的风景,不会因为你的不愿回首而被抹杀掉,它们总是在那里的,一旦这列火车倒回去,所有的情节又历历在目。 她的头很疼。 杨晓远送她到家门口,慧慧就要开门下车,他握住她的手,“怎么?怎么就走了?还生气啊?” “没事,我就是累了。我早就跟你说了,你知道的。”慧慧说。 “哎,你回头看看我,”他说,“我有那么大的错吗?我就是想努力赚点儿钱,丹尼海格这种人说些什么话,做些什么事儿,对我们的影响有多大,你不知道。” 她回头看看他,看他微蹙着眉毛,他说的也是实话,慧慧摇摇头,“我说了没有了,我就是有点儿累,你也是,玩了一天了,回去睡吧,明天还得上班呢。” 杨晓远说:“谢谢你今天一直陪着我,我认识丹尼海格太重要了,他的生意,我一定要拿下来做。” 慧慧这时候有点儿精神了:“他做的什么生意?” “他要收购怡云,成了的话要融资重组或者启动新项目,不成也会有大笔的闲置资金撤出,放到哪里去?一样得找银行暂时经营,所以无论海格能否成功收购怡云,我都有文章可做。”杨晓远说。 “那么,”慧慧问道,“你觉得,他能够成功收购怡云吗?” 杨晓远略沉吟一下,“不能,他做不到。” “为什么?” “你可能不了解,除了眼下他要运作的怡云和他自己的海格之外,丹尼海格在几年之间几乎成为所有大型矿泉水生产企业的大股东,这些企业包括巴铎、维希还有意大利的圣佩里诺……” “你是说,丹尼海格他几乎拥有……” “是的,西欧所有的优质矿泉,”杨晓远说,“而怡云是最后一个政府控制的堡垒。” “所以,他是在跟政府斗,对吗?” “对,”杨晓远说,“慧慧,如果有人能为石油打仗,那么就会有人为水源付出十倍的代价。你觉得政府会让丹尼海格垄断水源吗?” 垄断,有时垄断,monopoliser,这是一个可以被治重罪的行为。 “所以,他不可能成功,所以,我等着,”他说,“我等着他不得不把钱从怡云的收购案中撤出来,暂转给我们运营,哪怕短期的也好。” “当然了,”晓远说,“这是我个人的分析,但我不是丹尼海格,他能做到什么,谁也不知道。” 慧慧说,“祝你好运气,不过晓远,”他看看她,“一不要违法,而不要害人。” “你在说什么啊?”他笑了,“这是银行的生意,我的工作而已,不过,慧慧,”他又叫她,纠正她说的话,“你要祝我们好运气。等我赚够了钱,我要买一座岛,种满玫瑰花,我也一天到晚开帆船、养水獭什么的。当然了,一定是跟你在一起。” 车子里的灯是温暖的黄色,他说话的时候深情地看着她,她倾身向前,紧紧地抱了他一下,“好的,祝我们好运气。” 四月末的时候,重感冒中的杨晓远被派到美国出差一个星期。他们之间有了时差,法国的傍晚,美国的早晨,他总是这个时间打来电话。他还没上班,她店里也不忙的时候,两个人就聊上几句。她问他:“你吃什么药呢?” 他说:“吃什么药啊?年轻力壮的,喝白开水来着。” 所以一切都解释了为什么他的鼻音越来越重,嗓子越来越哑。原来晓远哥一粒药片都没动,就拿白开水顶。一个人的养生习惯像信仰一样很难撼动,慧慧也没辙,他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信仰白开水的还大有人在。那天她店里来了一个阿拉伯男孩儿,二十多岁的样子,身上穿着件白色的袍子,戴着白头巾和黑色头箍。 慧慧站起来,对他说:“您好。” 男孩对她微微施礼,看看墙壁四周琳琅满目的商品,“这是您的店?” 慧慧说:“是的,我卖蜂蜜、蜂王浆,还有蜂胶。” “这些不同颜色的都是蜂蜜吗?” “没错,不同的花,生产了不一样风味和不同营养价值的蜂蜜。”慧慧说。 她用塑料小勺子舀了些样品给他,“请尝一尝,这是玫瑰花蜜。” 他用手指蘸起勺子上的蜂蜜,放在嘴巴里,点点头,对慧慧说:“味道很好。” 她给他倒了一杯水,想让他清一下嘴巴再尝尝别的花蜜。他双手把水杯接过来,饮了一大口。他喝水的样子让她觉得很有趣,双手相握,眼睛还看着杯子里的水,像捧着件圣物一样。 这个阿拉伯男孩儿没有再品尝别的蜂蜜,他买了一瓶刚才尝过的玫瑰花蜜后就走了,走之前把慧慧给他倒的水喝干净了。 男孩儿黑头发黑眼睛,脸颊上有络腮胡的青碴儿。她觉得这张脸有点面熟,可是又实在想不起来曾经在哪里见过,她跟自己说,可能是因为所有的阿拉伯人都长得很像的缘故。 因此,小多总说这个女人有个不切实际的坏习惯,她看不到自己身边平凡稳定的风景,她留意的总是那些稀奇的人物和事情。 “喝水还像捧着圣物一样,大姐你怎么想得出来?你要作诗啊?”小多说。 慧慧从来不会斗嘴,就是看了看秦多方,心里说:这人素质低,我以后再也不跟她讲我看到的那些有意思的事儿了。 按照老习惯,她从小多的店里离开的时候,老板娘又给她大包小裹装了不少吃的,一边装一边嘱咐道:“这个牛肉吧,我煨好了的,你连油都不用放,下锅一扒拉就好。这个咖喱哈,我跟你讲,一家印度餐馆的大厨认识小裴,今天中午来我们店里做客,顺便给我带来的,我没舍得都吃了,给你留了一点……还有,你怎么给我买了这么多野草莓啊?怪贵的,而且根本放不住,明天就得坏不少,你再带半盒回去。” 到了家门口,慧慧得把手里大包小裹都放在地上才能找钥匙开门,她想起小多那个罗嗦劲儿就笑起来——小多越来越像事儿妈了。 走廊里的灯都灭了,心不在焉的慧慧还没有从手袋里翻到自己的钥匙,她伸手再去按电灯的开关,还没触到,灯就亮了,原来有人帮她把灯打开了。 慧慧回过头来,只见丹尼海格站在后面。 “是你?”她捋了一下头发,舔一舔发干的嘴巴,忽然觉得自己像不会说法语一样。 丹尼海格身上是一件白色的丝质衬衫和一条蓝色的长裤,他走过来,帮她拿起地上的东西,说:“对啊,是我。” “这么巧……” 她这一句蠢话惹得丹尼海格笑起来,“不巧,我等了你三个小时。” “……” “你不请我去里面坐一坐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去开门。脑袋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跟自己说,这是丹尼海格,这是丹尼海格,这是丹尼,在她的家门口等她三个小时的丹尼。走廊的小空间里隐隐有他身上的薄荷味道,薄得像一层雾和一个梦一样,薄得她都不敢去呼吸,她怕这个梦碎了或者突然结束。 他们进了屋子,慧慧指了指厨房里冰箱下面的位置,“你可以把这些东西放在那里。” 丹尼海格依言走过去把东西放好,一个空的矿泉水瓶子倒了,他把它扶起来,看了看:“你还是喝这个水?” 她点点头,“喝别的不习惯……不过你的水卖得太贵了。” 他没说话。 慧慧说:“我只有一双拖鞋,但是地板擦得很干净,你可以把鞋子脱下来。” “好的。”丹尼海格说着就把自己的鞋子脱掉,在她的鞋旁边放好。 “这里太小了,其实没有什么可看的,”慧慧说,“这是厨房,这是客厅,房子原来是空的,我自己舔的家具,那个沙发和电视都是在网上买的二手的,冰箱和洗衣机都是新的。” “嗯,”丹尼海格点点头,“很划算。” “这边的房间是我的书房和办公室,呵呵,其实除了电脑和桌子还有那把椅子,什么都没有,哦,壁橱是原来就有的。” “这套桌椅,你在宜家买的?” “嗯。” “你自己安上的?” “对啊。” 他笑起来,“厉害厉害。” “有说明图,我照着说明图做,不是很难。”慧慧说。 “这里是我的卧室了。”慧慧说。卧室的门是开着的,她就站在门口让他看了看,“你看,能从这里看到罗纳河,还不错,对不对?” 丹尼海格赞赏地说:“非常非常好,这是个舒服的地方。” 然后他看看她,“我渴了。” “哦,好的,你要喝什么?”慧慧问,“你自己的矿泉水,还是果汁或者茶?我有一些不影响睡眠的茶?我有一些不影响睡眠的茶。” 丹尼海格说:“好啊,就这个吧。” 她去厨房给他烧水沏茶,看着水在小壶里渐渐沸腾的时候想,已经快十点了,他要耽搁到什么时候呢? 她是个厚道孩子,眼下碰到的又是这个人,很多疑问和诘责在心里面,问不出口,比如我困了,你要什么时候走?比如你为什么来我这里?你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吗?还有,你没有别的女人陪着你打发时间吗?你为什么来打扰我? 她其实连一句厉害话都不大会说,自己跟自己较劲也没有用,只把安神的茶叶放在水杯里,端到客厅里去。 是他要喝水的,但是他睡着了,头枕着一个沙发垫子,身体躺平了,睡得很熟,呼吸声轻轻的,慧慧端着茶杯,站在那里半天没动,这算是怎么回事儿? 她把水放下来,想去把他推醒,手伸过去,硬是没敢动他。她坐在长沙发旁边的地板上,看着那张睡得酣甜的脸想了半天。他在她家门口等了三个小时,那好,我就让他在这里待一宿吧。 她把客厅的灯关掉,然后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去浴室洗漱,她把那把刻着她名字的木梳藏好,然后换上睡衣,从门口的小篮子里拿了今天的报纸回了自己的卧室。她把门关上,上了床,扭亮了床头的小灯,把报纸打开,只见头版头天的位置上写着:海格收购怡云失败,欧盟贸易委员会或将对其展开垄断调查。 慧慧一下子愣在那里,果真如此。 [你太贪心了] 原来丹尼海格也不是法力无边的,他也有做不到的事情。觊觎怡云良久,股市上苦心经营,资本上积极运作,舆论上小心营造,连受伤了他都在媒体面前强撑镇定自如、毫无破绽,天知道他做了多大的努力,可是这件事情是这样一个让人失望的结果。不,也许这还不是结果,贸易委员会还要进行垄断调查,一旦证据确凿,轻则是几亿元的罚单,严重的话,海格可能会被拆壳——欧洲人恨经济领域内的垄断就像恨政治上的独裁,逮不到你则罢,逮到了就要给你一个“车裂”之刑。 她又回到他身边,在月亮下面看着他的脸。 都怪你,你太贪心了,你连水源都想垄断。 但是你没成功,你没做到。 你也累了,你也失望,你想着用什么东西调剂一下情绪,所以你来找我了! 你凭什么? 她叹了一口气,蹲在那里,手肘支在膝盖上。 丹尼海格,你睡着的时候比你醒着的时候好。 你太有钱了,你这张脸太漂亮,你这双眼睛太多情,你的手段太多太花哨,你在商场和女人那里都太所向无敌,所以你是个恶棍。 你睡着的时候好,心眼儿少了,没有防备,像副画像和雕塑一样,漂亮而无害。 她伸出收取,想要轻轻碰触一下他那两条长长的傻褐色的眉毛,手还没碰到,他就睁开了眼睛。 慧慧吓了一跳,手马上收回来。丹尼海格像是没有看到似的,在黑暗里问她:“现在几点了?” “快十二点了。”她回答。 他慢慢坐起来:“这么晚了,你是不是要休息了?我得走了。” “……” 虽然丹尼海格说要走了,却坐在沙发上没动地方。 她说:“你就留在这里吧,明天再走,我给你拿一个毯子来。” 他马上就同意了。 慧慧从自己的房间抱了毯子出来,看见丹尼海格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他那层坚硬而风流的外壳去掉了,侧面的影子有些许落寞,像失落的花园里孤独的雕像。 慧慧把毯子搭在他身上:“睡吧。” 他看着她笑了笑,点点头。可是他还是坐在那里,没动地方。 屋子里面没有开灯,却有明亮的月光。慧慧在厨房里喝了一些水,然后过来坐在丹尼海格旁边的沙发上,“刚才你要茶水,我给你准备了,你不喝我就喝了,弄得现在我失眠。” 丹尼海格说:“你不是说那是安眠的茶叶吗?” “有时候不管用。” 他轻轻笑了一下,“我也睡不着了,我们说说话。” 慧慧说:“你记得原来我给你讲过的那个《野性的呼唤》吗?” “那个杰克?伦敦的小说?” “对,那个大狗的故事,你后来读过吗?” “没有,一直都没有。”丹尼海格回答说。 “那我给你讲完吧,”慧慧说,“上次说到它成为一只成功的雪橇狗团队的头领,”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上次,”那是什么时候? “对,我记得,然后呢?” “但是它不是一条狗。在雪野里奔跑的时候,在火炉边打盹的时候,还有筋疲力尽的时候,巴克总能看到自己前生的影子。它看见原始人提着大棒狩猎,它看见自己的伙伴对着月亮长啸,它也觉得自己的嘴边有血腥的味道。后来,它最喜欢的主人死了,被那些淘金客们杀死了。巴克的血性被烧起来了,它把他们都咬死,然后自己一脚踏上了狼的队伍。它成了一只……” “狼?”丹尼海格接口说道。 “对,它变成了一只大白狼,带着自己的队伍在山野里横行霸道,为非作歹,万分嚣张。它们咬死雪橇狗,抢夺人的财物,它们兽性无比……这才是结尾。”慧慧讲完,好长时间都没说话,眼睛向前看着,像自己也入了戏一样。 丹尼海格慢慢地充满敬仰地说:“是个好故事啊。” 她在他这里得到了共鸣,挺高兴的,转头看着他,“我喜欢这个故事,我喜欢这只大狗的性格。它懂得努力学习,改变自己,适应环境。”她扁着嘴巴笑起来,眼睛里放光,“不跟你吹牛,我也差不多是这样的一个人。” 丹尼海格说:“是吗?!” “别看我的生意小,真的想要做起来也不容易。我自己的钱不够了,是朋友给我凑的,然后才拿到那个产品的代理权。可是刚开了店没多久就又出问题了。”慧慧说。 “什么问题?” “得拿到欧盟的准入才能卖啊。” “他们没有?” “没有,”慧慧说,“我当时刚从学校出来,看到中国和法国蜂王浆的差价那么大,脑袋都热了,结果签了合同之后才知道,他们的认证申请报到南特去都两年半了,还没批下来呢,但是我的合同已经签了,上了同一条船,我能怎么办呢?当时拆台或者抱怨,对我一点意义都没有。”说完,她看了看他。 “你怎么办的?” “你还记得你帮我的那个忙吗?我们去南特,你通过大区的副议长永贝里跟检验中心的主任杜博施加压力,你记得吗?” “是的,我记得的。” “我就去找了那个杜博先生,跟他说,请给我我要引进的产品的准入认证,他说,一切要按照程序来。 “我说,我们是熟人,请给熟人一个特殊的程序。 “他说,我不认识您。 “我说,是的,您不认识我,但是您认识永贝里先生,永贝里先生可能也不认识我,但是他一定认识丹尼海格。而这个丹尼海格跟我可是老熟人。先生,两个陌生人中间隔不了几个朋友,所以,您可谁都不能得罪……” 她说到这里,连他都惊讶起来,转过头看了她半天,“你真是这么说的?” “真的,”她很自然地说,“我就是这么说的,我就是这样把你的名字当做大刀一样挥舞并结结实实地砍向他们,最后达到了我的目的。” 他点头,“你是好样的,想做些事情就要这样。” 她笑起来,“那个老实又珍爱名誉的杜博先生开始暴跳如雷,还狠狠地指责了我一番,说了些什么我听得不是很明白,但是很快,那个等待了两年半的认证书终于下来了,我呢,因为做了这件事情,不仅将进货的价钱又压下去一大截,而且,直到现在,我总是货卖光了再给国内打款。”她得意地笑了,“因为这些,都在我去南特要挟那位杜博先生之前,在我跟供货商的合同附件上写清楚了,这是我办成这件事情的条件。” 他终于哈哈大笑起来,一只手伸过来,绕过她的肩膀,使劲抱了抱她,“看看你,慧慧,看看你,你真是个厉害的角色。你真了不起啊。” 在此之前,在他们重逢以后,丹尼海格和慧慧从来没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没有拥抱过,没有吻过脸颊,连手都没有握过。曾经无比亲密,曾经巨细无遗地了解对方身体的两个人维持着一种刻意的距离,不知道是对回忆的尊重还是对分歧的倔犟。 但是他忽然拥抱了她,拥抱得像水从高处流向低处那般自然,像风吹动垂柳的树叶那般自然。 她在他的笑声中笑了起来,低着头想起从前实习的时候,当她遇到难事困窘万分,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他也是拥抱着她,鼓励她,告诉她,微微,你要是做成了这件事情,就是“平地起高楼”。那时候,她是他的微微。 他的生意太大了,他要做的事情太厉害了,她不可能把怡云弄过来送给他,但是她能让他高兴一点儿,高兴一小会儿也是好的。 她的心里软软的,低声说:“我了不起吧,丹尼?这都是你教我做的啊。” “……”他吻了一下她额顶的头发。 “睡吧,好吗?月亮都斜了。”她说,“我也困了。明天我为你做些东西吃。我从朋友的饭店里拿了咖喱回来。你喜欢吃咖喱。” 他说:“圣诞节提前到了?” “对。”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迷迷糊糊地想,她在跟丹尼海格吹牛解闷呢,其实她还是没有能够变成那只坚强的雪橇犬巴克。 不知多久以前,自己也曾经豪气干云过,觉得什么都做得了,觉得多高的山都能爬上去,觉得什么人,什么事情都能忘掉,伤口再痛也都能结痂。 但是不是那样的。 她表面强硬而又原则,实则软弱,她喜欢思考和总结经验,却不可能克服孩子气和对表面和善的人的轻言轻信;她觉得有些事情可以抛在脑后,但是却有个让自己永远不能潇洒起来的好记性。 这些性格里的很多弱点造就了今天的自己,日子过得懒散而悠闲,靠点小聪明和运气做不大的生意。 她慢慢睡着了,感觉自己又坐在那节火车上,车速慢了,在一个似曾相识的小站前停下来。 她是被自己的电话叫醒的,接起来,是杨晓远。 晓远哥抽着鼻子说:“你在家啊?” “对啊,”慧慧揉揉眼睛,算了一下时差,“你还不睡啊?” 他笑起来,“不困,你呢?都几点了,还不起床?” 慧慧说:“礼拜六了,我多歇一会儿,你的事儿办得怎么样?能回来了吧?” “特别顺利,我等着拿这个要挟尤尔根给我加薪。” 她笑嘻嘻的,“祝晓远哥好运气。” 放下电话,她听见外面浴室里传来水声。她起床,把棉布的睡衣裤换下来,穿上牛仔裤和T恤衫,扎好了马尾辫子才出去。 丹尼海格也正从浴室里面出来,身上穿着他自己的衬衫和长裤,头发湿漉漉的,说:“没有看见木梳。” “稍等,我拿给你。”慧慧从房间里拿了一把塑料的梳子给他,丹尼海格拿在手里看了看。 慧慧在厨房里把小多给她带的东西拿出来,牛肉、印度咖喱,还有野草莓。草莓有一些坏掉了,但是拣一拣,还有不少可以吃。可是,问题是,没有主食了。大米罐子里剩了薄薄一层,意大利面条也只剩下一个人的份儿。 她看看客厅里,丹尼海格把电视打开了,估计是不会屈尊去楼下买面包或者比萨饼的。她把电话拿过来,拨通了街角面包店的号码,要了一根法棍面包和一个蘑菇比萨,放下电话,她想了想,蘑菇比萨跟印度咖喱和中国炒牛肉放到一起吃,也许还是能出来些惊喜的。 慧慧对着水龙头把草莓摘掉,一颗一颗地洗干净。 她把油倒在锅里,然后开动了排油烟机,准备炒牛肉,恰在这时,门铃响了。 慧慧对客厅里的丹尼说:“请你帮我开一下门,我刚才要的面包到了。” 丹尼说“好”,然后就去开门。 厨房里,慧慧把牛肉放在热油里,嚓地一声,油烟冲起来,锅里啪啪响,排油烟机发出夸张的呜呜的声音。 她一边翻动着牛肉,一边对丹尼说:“你把面包放在桌上就可以了。” 没人应。 这个时候她发觉有些奇怪,听见丹尼开门的声音,但是门一直没有关上。 她从厨房里出去看了一眼,整个人愣住了。 没有人来送面包,站在门口的是刚刚给她打过电话的杨晓远,手里拿着行李,风尘仆仆地从美国回来的杨晓远。 慧慧想起来杨晓远早上打的电话,原来是这样,他想要给她一个惊喜。谁知到丹尼海格给了杨晓远更大的“惊喜”。 她愣在那里,杨晓远也愣在那里,唯一镇定的是丹尼海格。 她见丹尼笑起来,拿着电视的遥控器又回到了客厅,随后坐在沙发上,伸长了腿,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很自在,他的这个样子慧慧是见过的,当他面对媒体的时候,当他控制了局面的时候,当他满不在乎的时候,他就是那样的自在。 杨晓远没有说话,一直看着她,那眼光就是在问她:这是怎么回事?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丹尼海格在这里? 她无话可说。 事情就是眼下所有人看到的这样。 解释了也没有用。 只是菜做好了,不能没有主食。慧慧走回厨房,闭了火,关上了排油烟机,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些零钱来,就出了门。小伙计到现在都没送面包来,那她只好自己去买。 慧慧在楼下看见了丹尼海格的车子,昨天回来的晚,所以没有注意到,他的司机和两个保镖都等在那里,丹尼海格在这里耽搁了一夜,他们也在这里等了一夜。 慧慧在街角的面包店里抱怨老板送货不及时,那老头子笑容可掬地说:“真抱歉啊小姐,现在是中午,店里忙不过来。”他把面包和比萨包好了,问慧慧,“你还要些什么?” “我要,”慧慧说,“我要一杯热牛奶。” “打包?” “不,我在这里喝。” 慧慧在面包店的茶座里一口一口地喝热牛奶,一边喝一边想,等会儿回去了,估计两个男人就都走了,那样就清净了。 她拄着头,揉了揉太阳穴,怎么这么复杂的局面会让她撞上? 但是换个角度来看,她也没有做什么大不了的错事,她不是杨晓远的妻子,她也没有跟那个旧情人大富翁丹尼海格睡觉,她用不着对谁抱歉。 她正看着自己杯子里的牛奶出神,前面的桌子上又坐下来另一个人,跟慧慧面对着面。她抬头看了看,又看了看,是那天在她店里买了玫瑰花蜂蜜的阿拉伯男孩儿。她能认出他来也会死情有可原的,他戴着白色的头巾和黑箍,穿着白色的袍子,穿民族服装的年轻阿拉伯人不多,更何况慧慧一直对他喝水的样子记忆犹新。 她向他笑了笑。 那个男孩儿也向她微微颔首。 [你以什么立场要我离开他?] 丹尼海格没有走。 他的保镖仍等在那里,他坐在她的客厅里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演《黑郁金香》。 慧慧没有问杨晓远去了哪里,她把一小把米煮好,把面包切了片,炒好的牛肉热了热,咖喱放在微波炉里热了一下,然后在已经打蔫儿的草莓上浇上些鲜奶油。 那样几个菜也摆了一桌子,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好,慧慧给丹尼海格倒了一些葡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