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略的目光稍移,看了她一眼,摇头道:“何芸,无知不是无罪的理由,有些过错是不能犯的,犯了就得不到宽恕。因为死去的人活不回来,你犯的罪也就无法消减。你害死阿敏和朕的骨血,朕只将你贬到洛阳来,已是尽量,你切莫贪心不足,犹不知悔!” 何娱灵叫道:“大家……婢妾出于妒忌绊了阿敏一下,原意不过是吓唬吓唬她,并不是真的想害死她和您的骨血,她小产身亡,实在是意外啊!况且……婢妾所以妒忌,无非是太爱重您的缘故,罪虽难恕,情总有堪悯之处……” 何娱灵看来不太像擅于言词的人,这样的话她能够一面哭一面说,想必是她在心里其实已经千万次想象今日这样的情景吧! 我被她莽撞一拉,膝骨撞得剧痛,一时无法行走,心里对她实在有几分恼怒,但此时听她哭得凄切,却也不禁微生感叹,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因情生妒……李棠自承是因情生妒,所以杀了皇后;越姬也是因情而妒,才对朕生恨;你如今又出此语……妒忌!女人的妒忌啊!” 齐略被她的话一勾,却是头一次在人前说起长安事变里的后宫情景,长长的喟叹一声,似无奈,似伤心,似失望,似沮丧;他望着凉亭外的桂花,目光有些迷离,良久,突然将漆弓扔给身后紧跟的护卫,挥手示意他们稍微退远些。 我双膝痛得一时起不了身,连咳几声示意要回避,但两位男女主角都没留意我在旁边,直接将我透明化了。 齐略经历了近半年仔细调养锻练的身体站着瘦削挺拨,此时负手站在凉亭口,被秋风一吹,有种孤寒之意:“朕这段日子偶有闲暇,检点前生,也曾想过,朕自少而长,嫔御不过十人,犹有妒忌之祸,是否应该以治国的雷霆手段治家,才能永除此患?但思之再三,终究还是将此念放下了。” 何娱灵泣不成声,低低的抽咽,我在一旁是听得既尴尬,又恼怒,恨不能一脚将他踢飞,以泄心头这股郁气。 耳中却听得齐略续道:“朕虽是天子,可也是后宫嫔妃的夫婿。妻妾做错事,为人夫婿的,本也该多担待些,不能一昧怪责,把天子权威用来欺压妻妾。所以嫔妾撒泼耍赖,言语刻薄,贪爱宝货,甚至当真犯妒,对朕破口大骂,使色哭闹,动手动脚……这些朕都能担待,因为这些说到底还是夫妻私情小事;但有些事,朕却不能纵容,比如篡夺权柄,谋乱社稷,互下毒手,害我骨肉……” “大家……大家啊!”何娱灵大叫一声,竟哭昏了过去。齐略眼里虽有怜悯之意,但决然之色却更重,对凉亭外的内监伍喜道:“你派人将她的财帛和常用的物什收好,再给她拨一千金,明日便将她送出宫去,让官媒替她找个人家。” 伍喜应了一声,立即手脚麻利的派人将她抬了出去。 我本来缩在一边默不作声,但齐略挥退何娱灵后,却不出去,冷声问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难不成她已经出去了,你还看她不顺眼?” 我心里犹疑不定,有些发虚,怔怔的看着他。他眼里幽光沉黯,却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嘴唇轻抿,带出一层冷意。 我犹疑半晌,几番开口欲言,又收声不语。齐略眼里的幽光渐褪,化为一片冰雪寒意,嘿的冷笑一声,拂袖便走。 “别……”我生生的将到了唇边的一声惊呼压了回去,不知不觉中,身上寒浸浸一片,竟是出了几层冷汗,身上一阵虚脱无力,连站也站不起来。 他的身影转过宫墙,再不复见,伍喜过了一阵却又小跑奔了回来,远远的见我还坐在地上,不禁笑了起来:“云娘子,大家已经走那么远了,你怎的还坐着不起来?入秋天寒,可别被石板冻着了。” 我膝盖上的痛这时还没褪,动了动,一时却站不起来。伍喜是内监,不避男女之嫌,立即过来扶起了我,问道:“云娘子,你伤得重不重?” “说不上重,痛倒是蛮痛的。”我一站起来又痛得吸了口气,自知没法自己回去,便问:“伍阿监,你有没有什么急事?要是没什么急事的话,可否麻烦你扶我回去上药?” 伍喜扶着我往却非殿的住处走,哈哈一笑:“我本来就是奉大家之令来照料你的,还说什么麻烦不麻烦。” 我想不到齐略人已经走了,竟还会专门让伍喜过来照料我,顿时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抓住伍喜的手臂,骇然问道:“伍阿监,陛下可曾提起过我?” 伍喜被我的表情吓了一跳,呆了脸道:“云娘子是御前常侍的人,大家哪天会不提到你?” “不是这种提起,是……”我话到一半,便说不出去了,颈后又出了一层汗。 伍喜奇道:“不是这种提起,是哪种提起?” 我的话在舌底打了个转,道:“陛下有没有十分恼怒的提起我,恨不得将我杀而后快?” “陛下又不好杀,怎么会乱动杀心?你就别胡思乱想,问些没用的,免得什么时候真犯了忌,那可不得了。”伍喜说着看了我一眼,眼里也颇有疑惑之意。 我回到却非殿侧厢那间跟两名女史一起住的小房间,找出跌打药抹了,揉散瘀肿,呆坐半晌。这一夜恶梦连连,却记不得到底梦到了什么,只是心里有股急迫的恐慌,冷汗淋漓的醒来,望着窗外的黑夜,连胆子都发麻——齐略最初对我的态度和今天说的话,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句句另有含意。 这到底是我自己做贼心虚,还是他真的已经想起了我?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正文:第六十六章 雾重] 我心里犹疑不定,直如惊弓之鸟。但齐略除了让我负责他的饮食安全,日常对我却依旧疏离冷淡,没有丝毫不合身份的举动,却又不像真想起了什么来的样子。 他没有异常情况,我却越发不安,总觉得他的目光经常会带着一股恼恨落在我身上,直欲将我除而后快。 其实他现在要调控南北两大战区的大势,处理天下一十七州四百六十个大郡呈报上来的庶务,将长安架空的影响力淡化至无,重建天子的威严,忙得连日常煅练的时间都少,却哪里有精力在私情小事上纠缠? 说到底这些犹疑不安,都是我自觉当年不告而取,将他的记忆窃走,于心有愧,所以总觉得理亏,无法在面对他时坦然自若,不知不觉就矮了他半截。 战战兢兢的过了段日子,四宝堂托期门卫给我送了封信进来,我打开一看,不禁叫苦:原来老师不适应南州的气候,在长安稍安时立即北归,过了益州,听说我被贬的消息,气得他当即写了信来骂我!这信他是寄了驿站的急邮赶送到洛阳的,他的行程要慢一些,以他七旬老人的身体外加带着个奶娃娃赶路的速度来算,估计再过半个月左右他就能到洛阳了! 我这里已经快要得焦虑症了,他还跑来凑这热闹,由不得我头痛呻吟:“完了完了!” 我托老师带的孩子是齐略的嫡皇子,他当初是荆佩送去我那里的,如果想让老师离开是非,就该让荆佩去把孩子接回来。可我进宫以来就没见到荆佩,也打听不到她的消息,估计是被派去了做什么秘密任务,我不清楚她在交待嫡皇子的下落时是怎么说的,可要怎么才能对上她的说词,让老师不涉局中又能将嫡皇子这烫手娃娃还回来呢? 我心神不安的等待中,太后养病的长宁宫传来了喜讯,经过几名从楚国王室“请”来的医生忙碌大半年后,太后所中的楚国王室的秘毒终于完全清除了。只是太后久困病榻,被毒素所侵,内里亏空,一时却起不了身,只得静心安养。 也许太后真的是洪福齐天,非常人可比。她一醒转,廷报里立即喜讯频传,北疆严极与南匈奴结盟共击鲜卑,直捣大鲜卑山,救出受困已达五个多月的前将军宋苑和只剩下四千余人的汉军。左将军谭骧率两万亲信精兵弃国北逃,北疆门户在这半年里虽被楚国用虎符下了几次乱令,屡受重创,但稳守今年,不使胡马南侵,却还是做得到。 同时,朝廷在与楚国的战争,也随着秋冬季水枯,气候变得适应北兵南下的时候,开始由守转攻,楚国连吃败仗,朝廷的战线急速收拢,已经压到了荆襄一带。 齐略在朝政危急的时候,能控制住不现愁色,此时政局好转,母亲转危为安,却终于忍不住浮出了喜色,走路的步子都轻快了几分。 却非殿上下人等无不因为龙心大悦而暗自高兴,只我一个却是越来越发愁,急得头发都扯断了许多根——因为照时间算,老师入洛阳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 心里有事,睡眠不佳,我做事的时候便有些神思恍惚,晚上替齐略试菜,竟一时忘了身份,夹到一味菜颇合口味,便多吃了两口。突闻身边有人咳嗽,不明所以的抬头,正迎着齐略温和含笑的脸,听到他问:“这鹿炙做得很好?” 我还没从恍惚里清醒过来,浑忘了他的身份和自己此时的处境,点头回答:“是不错。” “今晚的菜哪几样好吃些?” “清蒸鲂鱼、溜鸡丁、木棉虾桃、商芝肉还有这鹿炙都不错。”我信口回答,顿了顿又道:“金边菘、芙蓉片、芦菔丝这几样虽然清淡寡味,但冬季少新鲜蔬菜,还要配着吃些,别挑嘴不顾身体健康。” 齐略挥退了内侍,净了手坐到席上,将碗递给我。他的神情自然,举动流畅,做的事却是昔日在南疆同食同宿时常做的,让我本就不甚清醒的大脑更糊涂了几分。一时没察觉出什么不对,顺手接过碗替他舀了碗牛尾汤,又想去拿碗筷接着吃。这一拿,才想起自己本来是在给天子试毒的,怎么竟忘了身份,自个吃起来。 周围一片抽气声,以伍喜为首的一干内侍都瞪着眼看我,一副既惶恐又想笑又惊愕的怪相。我愣了愣,霍地一惊,抬头却见齐略神色不动,目光淡扫了伍喜等人一眼,将他们的怪相以低温寒气冻住了。 我醒过神来,头发一麻,幸好这时伍喜醒神醒得快,踏前一步问道:“大家,是不是让奴婢在侧殿另设一案,让云娘子领赐?” “还另设什么,麻烦。”齐略哼了一声,平静的看了我一眼,道:“坐下,一起吃。” “谢陛下。”我虽知不妥,但刚才那番问答举止,已将我心里的警戒心放到了最低,竟真的坐了下来,拿了碗筷接着吃。 我先前试吃就已经吃了不少,再吃片刻肚子就饱了,只剩齐略一个人在吃。我倒了杯茶漱口,一面怔怔地发呆。 齐略慢条斯理的吃饱了,漱过后口后才悠悠然的问:“你有什么事?” 我微有些好奇,笑问:“陛下怎知我有事?” “你一贯喜欢用膳时多言,不说话便是心里有难决之事。” 我心里微凛,但戒意方生,眼见他一副毫无情绪波动的寡淡表情,便又淡了下去。或许是夜里的灯光太过温暖柔和,照得人心分外柔软;或许是因为我独身太久,太想找一个可以放心依靠的人。在这初冬寒夜,我明知他已经将我遗忘,而即使没有将我遗忘也是必会恨我入骨的人,竟还是从心里生出了一股感觉安全,可以宣泄心中惶惑的情绪,笑道:“我这事有些难办。” 齐略放下茶盏,微笑问道:“再难办的事,难道还难得倒朕?” 正是因为关系到你,所以才难办啊!我暗暗苦叹,但又觉得这其中隐着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机会,让我忍不住一笑:“陛下眼里此事自不难办,可惜陛下却未必肯替臣除此难啊!” 齐略抬起头来,嘴角微勾,眉尾舒扬,眼睛映着灯光,琉璃般的透亮以外,却又有一股似能将人心吸入其中的幽深沉黯,而那幽暗里却又星星火花明灭。他的声音也有些暗沉,口气却显得十分轻柔:“你若有事,自有朕替你担待着。” 我微微一笑,正想顺势将烫手娃娃扔回他这里,脑里灵光一闪,突然觉得他这句“替你担待着”,实在耳熟。再细一想,一段我不愿深想,但却不经意间记得很牢的话在耳边回响起来。那是他在遣送何娱灵出宫时,对她说他愿以夫婿的身份,担待妻妾妒忌而犯的过错,而不是以天子权威凌压妻妾,一味相责。 他担待他的妻妾,是以夫婿的身份,但我却凭什么让他替我担待? 若我还是他的臣子,在公事上有什么为难的,他说一声替我担待,我会欣喜无限;若我只是一个宫奴,突蒙天子恩宠有加,格外垂青,替我担待难办的事,我自然也会感激不尽;可我现在的身份却是上不成,下也不算,心中又怀着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怀,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来替我担待什么的。 转瞬之间,心头轻松都褪去,变成了无奈的一笑,说不清是苦中作乐,还是基本破罐子破摔的心理,我竟笑了笑,轻叹:“陛下,臣建议您日常还是不要对女子太好,比如说这句有事您会担待着,就不能轻易说出口。” 齐略却不见恼怒,反有喜色,笑问:“这是何故?” 我心里酸涩之意上涌,半真半假的笑道:“因为这样的话,很容易让女子死心塌地爱上你。” 齐略一怔,我猛然意识到我这句话里,其实含着相当重的醋意,顿时警醒,连忙将心事压下,低头道:“臣失言无礼,陛下恕罪。” 齐略脸上似笑非笑,摆了摆手,自起身走了,只留我一个人坐在席前,看着残羹剩炙,脸上一阵热似一阵,说不出是自觉羞辱还是惭愧。 也不知呆了多久,我突觉羞愤得无地自容,不觉反手便甩了自己一个耳光。叭的一声响,几个来站在旁边等着收拾残席的内侍不约而同的退了两步,用一种既同情怜悯,又惧怕担忧的目光偷看了我一眼,一齐低下头去。 我怔了怔,突然意识到他们眼里的同情怜悯是从何而来——他们将我当成了被天子高看一眼后,立即做起了附龙美梦,但却又遭冷落的宫奴! 我自觉平生行事算得自重自爱,从未想到有朝一日竟会在这件事上,被人同情怜悯!可这一刻,我在他们这样的目光下,直觉的反应却是捂住脸上被自己打了一巴掌的地方,狼狈而逃,根本顾不得在人前失了形象! 想不到我这一生,竟会有这样的时刻! 可我心里明白得很,他们的同情怜悯,在某一方面来说并没有表错情!因为我确实对齐略怀有心思。在重见他的这大半年里,那被我深藏的情意,便如同深埋地下的一坛梨花白,初时不觉其香,但随着清水的兑入勾味,其中的香气便一点点的散发开来,慢慢的染上了我的全身,引诱我再次涉入,意欲一挹醇香,迷醉其间! 一念至此,心里恐惧无限,所有的筹划谋算都不想管了,直接写了封信出去,告诉老师他抱养着的孩子的真实身份,让他看着办。 老师一听说这孩子竟是嫡皇子的身份,登时吓得慌了神,连信也没回我一封,直接便抱了孩子去长宁殿求见太后。恰逢此时荆佩和一群武卫从越氏手里把三名公主和皇四子齐濮救了回来,随行的还有宗正府负责诸皇子女出生登记的令官,给这出生不久就已经在外面流浪了八个多月的嫡皇子证实了身份。 虽然皇长孙齐泷和皇次孙齐渐没回来,但对太后来说最重要的嫡皇孙安然无恙,四个她实际上在心里已经放弃的孙子女也被救了回来,却已经是足够的喜事了。所以她一面让齐略封赏功臣,一面下令准备在冬至时举行一个盛大的祭祀。 封赏功臣和冬至祭不仅是太后的一时之喜,更是国家的政治权力变动的正式宣告,一时间却非殿、北宫、洛阳城乃至整个天下都开始行动起来,力图借着年尾的这场盛典,将年初那场属于天家隐私的动乱而造成的破坏全都遮掩过去。 众人的忙碌里,冬至很快就来了。与我曾在长乐宫看到的天家欢宴不同,这次的冬至,虽然依旧礼乐歌舞一件不少,宫娥彩女内监侍者无不一身簇新,珠光宝气与烛光灯火交相辉映,一派歌舞升平,欢声鼎沸的景象,但长宁殿里的天家家宴,却有一股掩藏不住的凄凉。 太后以下,便是齐略,而后是北宫里一些先朝那些已经差不多要被世人遗忘发霉的太妃,再后来便是乳母带着的诸皇子皇女。在这样的盛宴里,齐略虽然陪在太后身边说笑,但眉目间的黯然之色却是掩之不住——冬至大节,天子竟没有皇后嫔妃相伴,真正的做了孤家寡人放在这个时代来看,委实也忒惨了些。 我验过酒菜后便站在厅柱后,待到宴饮热闹的时候,就准备离开。临走之际,却不知何故,却又向他那边看了一眼。 他正右手把玩着一只金觥,眼睛看着堂下舞姬跳的集羽舞,嘴角含笑,但笑意却未抵达眼底,笑纹里却带出一种刻骨的孤寒,沉寂得仿佛没有了生气。 我心里微微刺痛,望着他一时移不开眼。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目光扫了过来,与我相对。我怔然凝睇,却说不清是怜惜还是酸涩。他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敛,旋即又笑纹又从唇边漾了开来,眸里多了丝欣慰暖意,这次却是真的笑了,望着我,举起酒觥,向我这边扬起。 我手边无酒不能相应,便微微一笑,注目示意,轻声道:“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我的声音本就放得轻,加之殿内编钟鼓罄丝竹之声大作,他更不可能听清,但这其中的意思他却能从我的举止神情里看明白,当下一笑举杯,一饮而尽。身边的内侍赶紧上前给他挹酒,堂下那且歌且舞且变魔术的舞姬也正好给太后献了一枚珍珠串成的银凤钗,舞到他席前,准备给天子献礼。舞姬的大袖展开,华衣舒散,闪过来便正好将他端坐的身影遮住,阻断了我的视线。 我敛了笑容,悄悄的退出了长宁殿。 洛阳城的雨雪不多,冬至这夜竟是一派明月当空,万里无云的景象。我出得长宁殿,心里一片空落,被困在洛阳北宫,还是第一过冬至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亲友,也没有收到任何礼物,有的只是对情感犹疑与对前途的惶惑。 我这一生,来得突然,最后却将走到哪里去? 在这世界里,没有谁了解我的来历,也就没有谁能真正的包容我的一切;因为我藏着来历的秘密,不能彻底的信任别人,所以我也就没有办法感受这个世界信任我。 其实来了二十年,我一直没有真正与这个时代和环境融为一体,一直缺少一个真正让我牵挂到可以感觉他是我生存于这个世界的“根”的人。 “云娘子!云娘子!”急促的叩门声将我飘浮的思绪惊拢,扬声应道:“哪位?” “我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女史,崔珍!云娘子可还记得我?” 我心里隐约有个印象,经她提醒便想了起来:“原来是崔姑姑,有什么事吗?” “娘娘要召见你,你快随我走吧。” 北宫各殿灯火辉煌,虽已夜深,却正是酒意方酣,舞乐最盛的时刻,只有太后的寝处灯光稍黯。太后精神很差,崔珍领着我进去的时候,她正倚在一张靠椅上闭目养神,听到我们的脚步停在她前面,才倏然睁开眼睛。 我俯首行礼:“臣云迟叩见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免礼,你坐。”太后摆手赐座,笑得温和,但目光投过来却分明比以前我见过她时多了几分估量之意。 我谢过座,便坐了下去,听她有什么话。太后的目光在我身上打了个转,笑道:“我有好些年没见着你了,只听说你成了本朝第一个女抚民使,领着人编《苍山集》,还自己笔书《浮生疑问》《南疆记》两文,在南州和中原都挣了不低的名望啊?” 我略略欠身道:“娘娘夸赞,臣这些年在南疆行走,名声是有一些,不过贬多于褒,却算不得什么名望。” 太后有些好笑的说:“男人嘛,总是不喜欢女人太过聪明能干。你能做出这番大多数男子都做不出来的事业,他们不恼你才叫怪事,有些贬低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她这话直爽而对我的口味,我不禁一笑,道:“臣理会得。” 太后呵呵一笑,摆手道:“其实这些士人,最是好唬弄的,你要是哪天烦了他们的贬低,也去学学前朝曹大姑的做法,写份女诫一类的东西出来,或如班婕妤那样甘愿当个榆木人,他们自然会对你大加褒扬,说你是好女子。” 我这一下却是真的忍俊不禁,觉得太后真是个妙人。说笑一阵,太后才正色望着我,温言道:“云迟,前些天尊师范老先生将我那皇孙送还,我本想重重的赏他。可他却什么封赏都不要,只求我赦免你盗用国玺,矫旨调兵一罪,除了你的奴籍,放你出宫。” 我本已写信请老师不要管我,哪知他竟还是牵涉了进来,心里一惊,忙道:“娘娘,家师可能误会臣在宫中的处境了,所以才有此一举,其行为有冒失之处,还盼娘娘莫放在心上。” “老先生爱惜弟子的一片拳拳之心,令人感动,我怎会怪责他?”太后躺在靠椅上的身体动了动,沉吟片刻,突然看着我问道:“云迟,你当初矫旨调兵,本是为了救驾。但大家救出来后,没有封赏你的功劳,却严惩了你的过错,你心里可有怨恨?” 我微微一怔,仔细回想齐略当初贬我为奴的时候,却愕然发现自己竟没有丝毫怨恨。不是因为我心胸宽大,而是我潜意识里对自己封印了他的记忆怀有很深的内疚,隐约将他那次的贬斥当成了对他的偿还。况且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同七年前,那些肯帮我的朋友如今都是朝廷里的重臣要员,我被贬为宫奴不过是短期内的事,绝不可能真的就这样困死一辈子,自然也就谈不上恨。 “臣并无怨恨。” “喔?”太后有些诧异的坐直了身体,单薄的身躯因为她的认真而自然而然的散发出一股逼人的威势:“你当真无怨?” “确实不怨。”我洒然一笑,点头道:“娘娘有所不知,当时陛下身体不佳,臣除了尊他为君以外,更将他当成了自己的病人。以陛下当时的情况来说,贬斥云迟不失为纾解心理压力的一个办法,于病情有好处。这也是医生的职责之一,所以没有什么值得怨恨的。” 太后微微一愕,皱眉问道:“大家贬斥你,你丝毫无怨,便只是因为你视他为病人?” 我心中一怔,笑道:“当然不仅是病人,陛下还是臣效忠的君王。” 太后的目光微动,又躺回了椅上,轻轻的叩着椅把,半晌没说话。 我从她的举动里察觉到一种迥异于刚才的亲切的疏离,心里既惊又疑,但她不说话,我也不想开口。室内一片寂静,听得外面的舞乐都换了两支曲子,她才淡淡的道:“大家喝醉了,在我屋里歇着,我正想叫人送他回去,你既是他身边侍候的,便进去看看,将他叫起来。” “是。” 太后倦倦的挥手,我不多话,简单的问了一声,便随着崔珍进了内室。太后的凤榻上,嫡皇子端端正正的睡着,齐略却是半身趴在榻侧上,一副正在俯身看儿子的睡相,却自己也耐不住睡着的样子。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正文:第六十七章 破冰] 我轻轻的走过去,看了眼好梦正酣的嫡皇子,推了推齐略,低声叫道:“陛下,醒醒!” 连推了几下,齐略才茫茫然的抬起头来,晕红的脸上有几道被褥褶烙出来的印子,带着红丝的眼睛望着我好一会儿才有了聚焦,问道:“你来了?接我?” 我扶住他摇摇摆摆的身体,温声应道:“是,陛下。天晚,该回却非殿休息了。” “嗯,休息……休息……”齐略低喃两声,一步跨出,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压到了我肩上,呵的一笑:“你扛我回去。” 他这一笑,却有几分淘气。我知他酒醉,也不能真跟他计较,当下稳住重心,将他的手臂环在肩上,哄道:“好的,就回去。” 说话间我不由自主的看了眼榻上的嫡皇子,崔珍反应得快,笑道:“太后娘娘要亲自教养小皇子,就不去却非殿了。” 架着齐略出了内寝,外间却没见着太后的身影,倒省了告退时的一番繁礼。长宁殿外,久未见面的荆佩和林环早已领着一队侍从卫士,抬着步辇等着。我将齐略扶上步辇,正待下去,手腕一紧,却被他紧紧的扣住了,漫声道:“你陪我……陪……” 荆佩在辇外道:“云娘子,大家醉了,你随驾照料着才好!” 齐略抓得我很紧,且正握着不好使力摆脱的地方,让我心中怀疑,轻声问道:“陛下,您醉了没有?” 齐略哈哈一笑,摇头道:“我没醉,我从来不醉的,怎么可能醉。” 话犹未落,他喉里咯咯作响,许是被外面的冷风所激,竟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却亏得我临急一闪,才没吐到我身上来,只是一个正准备抬辇的小阿监却吃了大亏,被吐了一头一身。 我这下却真的相信他醉了,取出手巾替他拭去嘴角的秽物,阻止他坐在辇上还不安分,准备探头四顾的举动:“陛下,你想去哪儿?” “我去批徐恪的奏疏。”他一句话说完,又吐了一次,只是这次前队的卤薄令却已经有了准备,连忙托上唾壶接着,又奉上茶水给他漱口。 “徐恪的奏疏既然已经递上来了,也不急着这一时片刻批复。冬至歇朝,有三日的空闲,你慢慢批复也就是了。” 齐略喘了几口气,强道:“不行,别的奏疏都可以不批,徐恪这份一定要批。哼!贵阳侯、贵州刺史、越诚……多有能耐的人哪,皇亲国戚、皇亲国戚……这便是朕的好亲戚……乱臣贼子,万死不足泄我心头之愤!” 矫旨前去析分南州的贵阳侯越诚一直被徐恪以各种理由羁绊在大理,并没有真的将南州析分出去。长安事变,徐恪的反应最是迅捷,立即将越诚软禁起来。因为长安的大变,徐恪需要安抚地方,所以直到年末稍微得空,才想到有他这茬人在,杀不能直接杀,放又不放不得,只得立即上疏请示应该如何处置。 齐略不欲三线作战,对长安越氏一党的假朝并没有直接采用武力解决的手段,而是直接将之架空了事,算是把个长安城扔给了他们。越氏的政令出不了三辅;而齐略也没有直接下令擒拿越氏的人。 今夜他这泄愤的一句话,却是他头一次在人前表现对越氏的痛恨,也是他头一次准备对越氏的嫡系亲属下杀手。 我轻声一叹,知道越氏作乱其实是他心头最痛的一个地方,以前他不提及,除去越氏虽然握着尚书台,但在君王的强势下尚书台本身的影响力实在低微得很,对比楚国和北疆只算手足之疥,缓急有别外,未尝不是他心中有意回避长安事变的一系列伤痛。 他心里的积郁,一直没有真正的发泄出来,令我担忧,现在他拿越诚泄愤,是治心病的一个引子,我却无意阻止:“好,你要批奏疏就坐好了,让人抬你回去批,别乱动……别乱动……” 步辇直入了却非殿,齐略深一脚浅一脚的去拿徐恪的奏疏,待要拿笔批复,手指却没有力气,倒把奏疏也扔下了。他怔了怔,似乎清醒了一些,又似乎比刚才还要迷糊,木然看着我问:“你说,为什么他们会乱政篡权?” 我扶住他,轻声道:“乱臣逆子,无代不有,他们乱政篡权算起来也是平常事。” 齐略脸上的木然褪去,悲伤之色一点点的从他眼里浸出。我心一紧,转头对荆佩打了个手势,让她将侍从都摒开。 齐略脸上的痛楚之色愈重,眼里竟有水气浮动,声音有些沙哑:“乱臣逆子,无代不有,乱政篡权是平常事,可越姬和王楚呢?我不止是天子,我也是她们的夫君啊!” 我心一痛,分不清是为他心痛,还是为他是她们的夫君的事实心痛,低叹:“正因为你是‘她们’的夫君,不是‘她’的夫君,才会使得人心不平,参与叛乱啊!” 齐略,你若是一心只爱一人,只娶一妻,孩子们没有嫡庶之分,地位差别,自然也就不会有现在让你这么伤心痛苦的叛乱了。 齐略酒醉,却没听清我在说什么,步履飘浮的往前走,喃喃的道:“还有李棠,竟对我下毒,杀了婉妹……” 他说的这些事,正是长安事变惊世骇俗的真相,他出了长安以外从来没有片言提起。但那其中痛苦和伤心,他却未能忘记,只是一直压抑于心,直到今夜借着酒意,他才颠颠倒倒的提起。眼里那种灰心至极的伤痛和近乎绝望的凄厉,显示他的情绪思弦委实已经紧绷到了极致,不能再行压抑。 “朕是天子,犹想念着她们的苦乐,成全夫妻情义,为何她们却丝毫不顾及朕的感受?” 他一把推开我的扶持,踉踉跄跄的奔行几步,一脚将博山香炉踢飞,将降香木屏风用力推倒,在上面泄愤的狠跺两脚,然后再去撞旁边的衣挂。我本想让他砸打一气,舒缓心中积郁,但看他有意去推旁边的铜雀灯,生恐会造成火灾,连忙过去拉住他手。 齐略骨子里便刻着自制的因子,我过去拦了几下,他便收了手,跺足嘶声叫道:“你们……对不起我……” 他的叫声虽不高亢,但其中散出来的凄历绝望,却瞬间让我连呼吸都窒住了,忍不住伸出手去,将他拥住,低声轻道:“你若觉得伤心难过,那就哭出来吧!” “我不能哭……”齐略的嗓音发颤,气息不稳,明明已将要哭出来了,却偏偏还压抑着不肯哭。 明明已经醉了,明明已经行为和言语都已经失控,为什么还是记得不能哭?若是刚出长安的时候他不哭,还能归诸于需要聚拢人心,可现在局势已经稳定了,却何必硬忍着? 我深深的叹息:“你能哭的!你的坚定与强大,已经足以让这天下拜服,痛哭流泪并不会让臣属觉得你软弱,更不会有人觉得你就不应该哭。因为你虽是天子,可你也是人,人在伤心的时候就会想哭,在恼怒的时候就会想骂,这是自然,是人的天性,根本不必抗拒。” “我能哭……”齐略轻喃一声,突然搂紧了我,垂首靠住我的肩膀,几滴液体随着他的动作从我衣领处滑了下去,冰凉的触感让我不自禁的瑟缩一下,一颗心被揪绞似的疼痛,轻轻的抚着他瘦削的肩膀,低声唤道:“略……略……” 齐略初时只是无声流泪,渐渐的传出哭声,最后却抱着我放声痛哭,哭得身边簌簌发抖,仿佛要将那刻入骨子的痛恨凄寒都借这一哭倾泄出来。 这个人,他真的压抑得太久了! 别人的苦都能说,都有人体谅,只有他,有苦不能对人言,也无人敢站到他身边去抚慰。若不是今夜酒醉,若没有我在旁边诱哄,只怕他这场应有的痛哭,他永远都不会哭出来! 他那样的压抑与自控,让人不能不为他心痛。我拍着他的后背,不知不觉也泪流满面。 不知多久,他的哭声收了,呼吸匀匀,竟是睡着了。轻轻的移枕过来,将他放好,目光移到他的脸上,这却是这么久来我头一次仔细看他。他的容貌没有多大变化,只是比以前多了份沧桑,眉宇间有两道梦中也舒展不开的细纹,难道这几年来,他经常蹙眉?他那头原本墨黑油亮的乌发,现在却褪去了曾有的神采,散在枕上的头发里竟有许多白发。 我呆坐良久,正待起身,却听他呻吟一声,反手去摸额头,知他是醉后头疼,心一软,又坐了回去,张手替他按摩头部穴道。他轻哼两声,突然睁开眼睛,怔怔的看着我,疑问道:“云迟?” 我微一迟疑,但看他眼睛血红,眼神混沌,知他其实并未清醒,便轻轻的嗯了一声。 齐略长长的舒了口气,翻了个身,将头枕在我腿上,喃喃的问道:“你说,为什么她们要背叛,要争斗?” 原来过了这么久,他竟还惦记着这个话题,我暗叹一声,轻道:“大概是因为她们没有安全感,所以她们才会背叛争斗,想握有一些东西吧。” “为什么她们会没有安全感?” 这是个好问题,大约在这个女子从属男人的时代,女子没有基本的财产权力,一生维系于男子身上,物质与精神都极度匮乏,是不可能产生真正的安全感的。 “因为她们没有独立的人格,只能从属于你;但你又不是她们中单独一个人的,她们时刻害怕失宠,这样的环境,她们又怎么会有安全感呢?” 我心有感触,指尖抚过他紧皱的眉峰,低声道:“如果有可能,请尽量宽恕她们!因为你的身份太过高贵,而她们又太缺少安全感,所以她们爱你,太不容易。所有的罪孽,便都由此而生。” “爱?她们会爱我?她们爱的不是我,是天子!” 齐略咯的一笑,笑声尖利,有些刺耳。 我摇头叹道:“她们爱天子,也爱你。正是因为她们爱得多,但心性又不足以坚强到站在与你同等的高度,她们才惶恐,才妒忌,才背叛,才会想去谋取权柄。王楚若不爱你,不会与越姬合谋以后又想将你救出来;越姬若不爱你,不会在楚国已经控制平舆王代你上朝以后,依然没有杀你……” 齐略闭眼,扶头痛吟一声,问道:“若真爱我,为何却要背叛?” 这世间爱一个人,未必找得出理由来。但背叛却有千万种理由,这其中,恐怕因为爱所以背叛的例子也不少数。 我缓缓的按摩他头部的穴道,低喃:“我们在这世上一趟,会得到他人的爱情,也会得到他人的痛恨,本来的爱我者因情而恨,变成背叛者也算平常。背叛的伤害固然会让人痛彻心腑,但曾经真实的感情,却也不必否认……” 一念至此,突然心中一涩——这句话,我不是对替王楚她们说的,我是替自己说的!原来在我心里,即使明知他已经忘记,却仍然怀着痴念,想让他记得我们曾经有过真实的感情。 鬼使神差的,我脱口问了一句:“你曾经爱过她们吗?” “或许吧……”他眼里微有迷茫之色,低声喃道:“若不喜爱,我也不会选择她们为妻为妾……夫妻之义,传嗣之责,阴阳和合之道……” 我不料只是问一声爱与不爱,竟会问出这样的答案来,顿时有啼笑皆非之感,叹道:“我问的是那种不关夫妻情义,子嗣责任,贪欢爱色的爱。而是那种两心相许,灵魂契合,不管对方是病是老,是丑是美,都不离不弃,想与她相守一生的爱。” “若没有这场事变,就算她们真的老了丑了,我也不会失德离弃她们。” 我被他的答案惊得一怔,他一句话说完,闭上眼喃道:“至于两心相许,灵魂契合……有吧?不,不是她们……我不记得……” 我口中苦涩,怔然成痴。 齐略时惊时睡,竟是一夜不得安宁,我守了他半夜,渐渐的自己也困顿起来,竟坐在榻上倚着背靠睡了过去。直到朝阳透窗刺眼,才觉得不适睁眼。 初睁眼睛,我尚未回过神来,茫然的活动了一下睡姿不良而僵硬的身体,然后才看到离我咫尺之处,有双眼睛正注视着我。眼睛的主人一脸铁青,那表情便似要将我生吞活剥了似的。 我被那凶煞至极的眼神吓得睡意全消,这才想起眼前的人是谁,所处的环境,赶紧退下床榻:“陛下昨夜醉酒头痛,臣在给陛下推拿时竟因困顿而失职,还望陛下见谅。” “你就只有这件事需要我见谅吗?” 我微微错愕,见他双目火焰跳动,怒气极盛,心中一凛,迟疑道:“臣不知还有何事冒犯陛下天威,还请陛下明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齐略怒极狂笑,目光利如刀锋,冷如冰雪,眼里的怒火似乎因为盛到极处反而缩成针芒似的小刺,直直的射了过来:“原来你也知冒犯天威有罪!你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上,竟还敢做出一副恭谨事君的贤臣之相,站在我面前!” 我震骇至极,直觉应辩:“臣不知陛下何出此言!” 他眼里的针芒倏然炸开,化为煊天怒焰:“你不知道?你偷施巫蛊之术,咒封我的记忆,将我践于足下肆意凌辱,竟还敢虚词矫饰!” 我这一吓,却是真的魂飞魄散,指着他连连后退,张大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长身而起,森然看着我,冷笑:“昨夜你我同宿,你又待如何对他人辩解?是否还要请我替你圆谎?” 我的一声骇叫终于吐了出来:“你记起来了!” “你以为你能咒封我一生?”他步下床榻,厉声大笑:“何芸之毒、越姬之叛、李棠之狠与你相较,却算什么?我许你至真,你报我以虚伪!我委你至信,你还我以背叛!我用你以至情,你回我无尽的羞辱!” 我倚着冰冷的殿柱,将胸口堵着的那口气吐了出来:“我没有!那是一场梦,不同的是那个梦曾经真实!由你的夜访令我起意,由我的请求而成行!你答应了我,如我之愿,将它当成一场肆无忌惮的梦!既然是梦,便会有醒的时候,真实的梦境,醒转就是遗忘,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他震惊狂怒交织,一步一步的逼上前来:“原来如此!原来你一早就在算计我!竟骗得我亲口许诺,被人暗算都没有理由报复!云迟,你好,好得很!” 我一颗心剧颤,脑子一片混乱,却记得一件事:“你现在想起这些,自然可以责怪我!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我没有让你忘记,当初的情境,你我却要怎么办?你是要我为了你甘居婢妾,囿守一室,看着你妻贤妾顺,还是你肯为我废除六宫,除我以外再不跟别的女人亲近?” 他一怔,我心中痛极而笑,眼里的泪水却不由自主的迸了出来:“你看,事过六年,我再提起这个难题,你依然无解,六年前我若没让你忘记,你会怎样?你看清些,想清些,我不是能够低头弯腰,事夫如天的女人,我更不容许自己跟别人共享丈夫!同样地,我能因为世俗礼法的默认而纵容自己一时情迷,却还没有自私到强夺他人夫婿,致令深受时代礼俗所苦,无力自保的女子失去所有的地步。我采用的手法固然不当,但何尝不是最好的办法?其实你根本就不该再想起我,再想起我了,也不该认我!” 这段基于理智早该彻底摒除的感情的悲哀,终于在这一刻里倾泻出来。我与他,被两种不同的文化教养熏陶,许多观念我们能够理解对方,但却未必能够包容。 六年前的南疆之行,我们所以能够相处月余,未起争执,究其原因只有一个:我早已打定主意封印他记忆,于是要求他将所有的矛盾都暂时抛却,于世俗之事并无所求。许多如果相守就一定要面对的环境,我们根本没有直视。 因为无所求,所以爱情才显得甘美而令人沉迷,若我与他都将自己对对方的要求都摆明了,今时今日,只怕爱情早已消磨殆尽,可还有半点令人留恋之处? “你欺我辱我,事到如今,竟还言词震震,犹不知悔!”齐略双目血红,怒极狂笑,突反手将壁上的天子剑抽了出来。 我下意识的一退,旋即意识到今日之事绝无幸了,反而舒了口气,惨然笑道:“我的性情难容于你的身份,爱你本就犯了大错,也犯了大忌,会有今日理所当然。” “你!”齐略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刷的一剑刺了过来,寒气凛冽,却在及体的时候突然偏了一偏,从我耳旁插了过去。我耳垂处微微一痛,便听到了剑锋刺进殿柱里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