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越氏一党只有一枚“建章私印”,却没有天子之宝,会对他施以那样的酷刑! 我呆了呆,将印玺收好,重又潜下水去,将井底仔细的再摸了一遍,这一次摸出来的玺玉面缺了一角,是用黄金镶嵌补齐的,上用是小篆的八个大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这不是别的东西,正是天子传承时必须加印诏令天下,以示正朔的传国玉玺! 没有天子之宝,尚书台还能借天子往日积威勉强将政令压下去;但没有传国玉玺,想拥立幼帝,那却是在作梦。难怪越氏要扶持幼帝的传言尘嚣日上,却没有落实,原来他们根本找不到这继位必须的传国宝玺! 陈全权力中心浸润了几十年阿监,其理政的能力不强,但这份眼光和忠心、胆气,却委实令人赞叹! 有这两枚印章,我无后顾之忧。 我深深吸气,压下心情的躁动,先到制药局的空房里把湿衣服脱了,换上宽袍广袖的衣裳,将两枚印玺悬在臂上,趁宫门卫士轮班的空隙,施施然的走了出去。 “站住!” 离开宫门十来步,我正暗自松了口气,斜刺里却突然传来一声断喝,我心中微惊,脚步却不停。一辆牛车辘辘而来,刚才那声音接着叫道:“云姑娘!” 刚才那声呼喊,我还能当做不知是对自己发的,这一声唤,我却不能不应,转头一看,却是尚书石秦:“石尚书早。” “哪有云姑娘早。云姑娘不是已经辞职,今天就要还乡吗?怎么大清早跑到长乐宫来了?” 我微笑:“正是因为今日便要还乡了,所以我才清早到长乐宫来。云迟昔日身于长乐宫,虽然现在没有身份求见太后娘娘了,但离别之际,也该在凤阙之前拜上一拜,以谢天恩。” 石秦跳下车来,仔细打量了我一眼,面上尽是怀疑之色:“云姑娘这一大早的就满头湿发,不仅赴了凤阙吧?” “拜别太后娘娘,自然应该沐浴更衣,以示隆重。”我面色不动,笼袖笑道:“石尚书,今日还有朝会,你不早去备案么?” “去,当然去!” 石秦干笑两声,转身作势要走,突又笑道:“云姑娘,你徒步而行多有不变,还是我派车送你一程吧!” 我袖藏关系天下的两件至宝,心里到底有些发虚,微微一惊,连退了几步。石秦追上来,目光落在我的袍袖上,我知他起了疑心,暗暗叫苦,当下也顾不得别的,大声道:“石尚书,男女有别,你的车我却不敢坐,你请回吧!” 清晨的长乐宫门外有几个小食摊子,轮值换下来的宫禁卫士都坐此喝汤吃饼,略做休息。我这一声大叫,顿时人人侧目,石秦不得不停下脚步。但他的急智却也惊人,呆了一呆,便即指着我大叫:“各位军士,我刚才掉了一袋金子,疑是她拣了,你们谁替我搜搜她的袖笼里瞒藏之物,我谢他千钱!” 我心中大怒,厉声喝道:“石秦,我昨日才辞官,你今日就敢当街辱我?” 石秦冷笑一声,我转身对那群意动的宫禁卫士大声说:“我本是南州抚民使、祭酒从事云迟,此人因与我政见不合,有些宿怨,故趁我辞官归田之际前来羞辱我。你们若能分成两队,一队替我拦住他,一队将我安全送回家,我每人谢万钱!” 石秦大急,一跺脚喝道:“别信她的!谁替我搜检那女子的袖笼,我给你们升官!” “他又不是勋贵将军,有什么权力给宫禁卫士升官?你们别被他骗了!” 双方这下算是正式扯破脸了,石秦脸皮紫胀,扯着嗓子吼道:“我石秦说话算数,谁替我拿下云迟,我给他官升一级……” “谁敢拿我妹子?” 正危急之间,远处蹄声如雷,骤快奔至,严极远远的一声大喝,提马冲了过来,竟似要将石秦一蹄踏死。石秦毕竟是文官,眼看马到跟前,不禁吓得一声大叫,连忙后退。 我心情一松,喜道:“大哥,你可来了!” 严极驾马吓退石秦,估计是恼我从铁三郎那里出来后,不去与他们汇合,却自来长乐宫,以至遇险,也不理我,只是兜转马头,护在我身边,环目四顾,厉声喝问:“谁敢欺我妹子!” 他身后五十几名骑卫雁行排开,不发一声,但那种百战雄兵蓄势待发时特有的戾气散发出来,却已让现场没有经过战火洗炼的宫禁军都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 严极控制了场面,这才转头瞪了我一眼,问道:“妹子,这是怎么回事?” 我指了指石秦,道:“我也不知怎么得罪过这位尚书,在长乐宫门口遇到他后,说了两句话,他就诬我盗了他的钱袋。” 严极怒极反笑,瞪视着石秦斥道:“我妹子雅致清华,是何等人物,你敢如此辱她,还不道歉!” 石秦也颇为强项,张目道:“她若未拾我所怀的钱财,何不捋袖让众人一观,以示清白?” 我尚未开口,严极已经喝道:“我妹子是由得你这无赖欺负的么?要看她是否清白,何必让她捋袖?我看你也一样!” 说话他俯身绰枪,引诀一挥,枪刃扫过,一声裂帛之声,竟将他两只宽大的袖笼齐齐割破,里面笼着的刀笔私章帛书钱袋等物全都掉了下来。石秦尚未回过神来,严极枪尖一挑,将那只钱袋挑在半空,转了个半圈示众,喝道:“狗贼,你一个人身上哪得两只钱袋?” 说着震腕甩出钱袋,然后再凌空一斩,将那钱袋剖成两半,铜钱金银洒得满街都是。石秦哪想得到严极竟敢当街动手?骇得面如土色,两股战战的靠在道旁树上,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挤不出声音来。 这时的民风自由,围观者见此情况,登时啐声四起。严极冷笑两声,调转马头,绰枪纵马,直取石秦的牛车,哗哗几响,石秦的车驾已经辕断轮散,轰然倒地。石秦惊怒交加,尖声大叫:“你敢……” “按我朝律令,诬告者反坐!姑且念你我毕竟同殿为臣,小惩代罪,姑且放你一马!”严极长笑一声,俯身将我揽上马,枪尖一指,厉声道:“你给我听着!我妹子虽然辞官归乡,但谁要敢欺她分毫,我定不饶他!” 石秦估计也是觉得为了一个疑惑弄成现在这种情况好没来由,怔了怔,在围观者的啐弃声里匆匆拣好东西,掩面而走。 严极呼啸一声,领着他的卫队直取霸城门,将进营区,才缓下速度,低头问道:“妹子,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 我心中有个计划逐渐成形,抬头看着严极,微微一笑,道:“严大哥,这次救驾,我们赢了!” 传国玉玺是传位证明正朔和给诸侯下旨用的,象征意义大过实用意义,不必用。但天子之宝却是齐略正式诏令天下的大印,有了它,不仅可以立即将现在还零散的救驾的力量集中起来,还可以扰乱长安城的政局。 陈全明知情况有异,也恪守规矩,宁肯将玉玺投入井中免得被别人所用,也不敢自己矫诏调军,压制内宫的变乱,我却没有这种顾虑——两枚玉玺不能露于人前,免得使人心生贪欲,但印几份伪诏还是可以的。 严极不明所以,问道:“你从陈全那里得了什么好的情报?” 我想了想,直言道:“严大哥,有件事,我现在得瞒你,可不可以?” 严极见我说得严肃,微觉诧异:“为什么要瞒我?” “因为这件事关系太大,若是告诉你对事情没好处。但我又不愿你发现我有事瞒你,心里不快。” 严极闻言哈哈大笑:“那你就瞒吧。” 两枚玉玺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具有太强的诱惑力,即使是严极,我也不能对他说。我相信严极,但我却不愿意使得这个诱惑变成对他的品格的考验。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正文:第六十二章 偷天] 我拿了玉玺,伪造了四份诏书,然后将玉玺装进我的医箱底层,密密的封好,然后在执意追随我左右的几名学生里挑出两个忠厚守信的,让他们共同替我保管。 四份诏书都是以密诏形式发布,影响的层面有限,倒也不怕日后乱政。一份是以严极为统率,组织救驾;一份是诏令铁三郎联络忠于天子的中下层宫禁军头目,轮换值守的卫士;一份是令京兆尹将京兆府衙役派往长乐宫外戒严守备,长乐宫只许出不许进,除非天子持国玺往迎,任何人不得靠近,包括这些守备的京兆府衙役。还有一份,则是我为了在进宫以后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而作的,关系不大,能起什么作用还不好说。 长安城的异变,触觉敏感如徐恪和扮成文吏亲自前来的豫州刺史苗轨都已经察觉,并且暗里组织了各种力量准备一探内宫,严极拿了这份诏书,找到苗轨、谢源等人两相合计,资源共通,宫内的局势登时大显明朗,当即订了一个救驾的计划。 越氏一党虽然清换了宫禁军的上层军官,又在长安城里笼络了许多无赖儿扩充禁军卫士,但真正知道他们所谋的亲信毕竟在少数,中层的军官只当宫禁的变化还是正常的政权更迭所产生的动荡,顺势而行,谈不上对他们有多忠心。铁三郎拿着伪诏过去,这些中级军官便又糊里糊涂的依令换防。 至于第三份伪诏,是我怕未央宫救驾的事一闹翻开来,越氏一党走投无路,狗急跳墙,会强攻长乐宫挟持太后。虽然京兆尹也不是那么可靠,但严极这三百铁骑连上南州、豫州押送贡品的两百壮士总共才五百能战之士,要救齐略,就救不得太后,只能撞运气。 四月二十八日,皇后的国丧孝期过了,民间的嫁女娶妇贺寿搬迁等喜庆之事开禁,赤术的婚期也订在这天。 赤术成亲在各种因素的促成下,送了礼报名会来与宴的宾客名单,竟有万余人。家里没有这么大的场地,于是将宾客分流到长安城的各酒肆饭庄去。又因赤术本身没有官职,不能越礼,选用的酒肆饭庄都是中小规模的,如此一来宾客们坐落的酒肆饭庄竟达千余家。整个长安城从横门到戚里一带,受这场喜宴影响,人流涌动,热闹非凡。 我受过新人的礼后,便借口代替新人赴各酒肆饭庄谢客,告别了老师,赶到杜康酒肆。 杜康酒肆里,乔装已毕的严极、苗轨、谢源等人早已坐在里面,气氛凝重。我换过备好的衣服,汇合严极挑出来的四名身材矮小,容貌清秀,易于乔装的亲卫往未央宫而去。铁三郎早已做好准备,远远的认清服饰,便派了武子过来接应。 我看到武子面有忧色,举止十分不自然,担心他会被人瞧破行藏,便微笑开慰他:“今天也往日也没有什么不同,你不用担心。” 武子叹道:“云姑,我们当兵打仗吃粮,脑袋是悬在裤腰里的,倒不至于把生死看得太重。我担心的是你……我们的势力进不了椒房殿,那里面接应的人真的可靠吗?” 未央宫的上三军早已被齐略抽去与楚国对峙,凤翔军则被越氏矫诏调去了给大行皇后修建陵墓。宫禁空虚,因此越氏极力拉拢期门卫。可期门卫对越氏来说毕竟还算不得心腹,势力所及的范围有限,真正的心腹之地,却是由越氏调了其本族族人任地方官时的嫡系亲卫过来戎守。 越氏的这些亲卫战力不见得强悍,但却有足够的忠心。武子的担忧和陈全的提醒一样,我不是没有想过。但救齐略本就是件冒险的事,如果这样的好机会都不抓住,以后是想都不用想了。 “若不可靠,我也不会进来了。” 未央宫占地五万平方米,里面道路四通八达,很快便望见了椒房殿的飞檐。武子将我们送到约好了接头的一间宫女值房里,再确定了一下出来时的接应方案,便退了出去。 在小屋里等了不久,就听到外面一阵叽叽喳喳的女子说话声,八名宫女一边说话,一边走进来。躲在帷幕里的卫士看准机会,认清没带接头信物的四名宫女,一跃而出,在她们的惊叫还没冲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勒断了她们的喉咙。 另四个宫女虽然早有准备,但面见同伴死在眼前,还是不自禁的吓得面色大变。我自袖笼里取出一只小瓷瓶,用小指沾了些里面的粉末,抹了点在她们鼻端,等她们放松下来才道:“时间紧迫,我们先换衣服化妆吧!” 这瓶药是我当麻醉剂用的东西,最佳效果是皮下注射,少量的鼻腔吸入能使人的紧张的情绪松驰。四名宫女在药物的帮助下放松下来,指挥着军士藏好尸体,给他们换上女装,施以胭脂,然后按照原计划分出一人先去报信,另三人领着我们往椒房殿走。 椒房殿外面戒备森严,我们一路行来,又换了两次身份和装束,才扮成阿监在内应的接应到了椒房殿正殿外。好在今日还是大朝会的日子,越姬等重要人物都去参与朝会,椒房殿外面守备森严,里面却相对放松。 我将那瓶麻醉粉交给椒房殿里接应的人,让他们设法撒出去——那是以这个时代来说最顶端的麻醉药物,虽然没有传神到迎风即倒的效果,但吸入多了,却会肌肉松驰,神经反应迟钝。 我们这一行人走进殿去,他们虽然看出了破绽,但反应却肌肉反应却没法跟思维配合,赶不及示警。严极这四名卫士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精锐,外貌虽然女相,但下手却十分迅疾狠辣,如狼似虎的将十几名内监宫娥尽数放倒。 我自入了椒房殿,一颗心便怦怦乱跳,三步并作两步的抢到床榻之前,撩开低垂的帷幕,轻叫:“陛下?” 帐内的锦被中裹着个人,我刚将被子揭开,心中便生警兆,直觉的往后一仰,避开当胸扎来的一刀。被中藏的那人一击不中,复持匕扑了上来,一面张嘴欲呼。只是他显然刚才是在蒙头大睡,直到我来来揭被才将他从梦里惊醒。大梦初醒,反应微有些迟钝,嗓子也没活动开,张开嘴发出的声音却不响亮。 我无处可避,情急生智,将被子往自己胸前一拦,那人凶悍,匕首锋利,居然一刀便将锦被破开,刺中了我的胸口。幸好隔了层被子,那往心口来的一刀偏了锋,没伤到要害。 我身后的四名卫士哪料帐中的人竟是刺客,落后一拍才扑了上来与之缠斗,他们四人出手,那人便招架不住,几次作势喊人,都被逼得出不了声。 那刺客的武艺极高,四名卫士一路行来毫发未伤,却在付出两条人命的代价后才将他击毙。一路五人行来,不料不止没能完成救驾的任务,反而令两名同伴丢了性命,余下三人都心情沉重,但若就这样退出去,却又都不甘心。 “椒房殿里藏的既然刺客,那陛下一定是被他们藏在别处了,我们再去找。” “会不会在增成殿?不是说增成殿才是陛下日常的居所吗?” 他们两人都起意要去查探增成殿,我只得跟随。三人走到殿门前,一名卫士用暗号召唤接应的内监,我却忍不住回头再看倒了一地尸体的殿室一眼,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却突然有股莫明其妙的心悸,忍不住脱口道:“慢——” “怎么?” 我感觉胸腔里一颗心怦怦乱跳,压也压不住:“陛下应该在这里——他一定在这里!” 那是一种玄妙的第六感,属于对心上人的感应力,让我清楚的意识到他真的被藏在这殿里,只是不知被藏在什么地方了。 我冲回内殿,四处查看。两名卫士帮着我将整个椒房殿连衣箱都翻开搜查了一遍,依然没有发现齐略的影子,都不禁皱眉:“陛下不在这里,我们快走吧。” 我游目四顾,突然想到了刚才跳出刺客的床榻。别的地方我们都搜过了,只有最初的目标因为出了意外之事,反而成了心理盲点,被我们忽略掉了。 可翻开被褥仔细查看,那床榻却也并没有设什么暗格。我失望的起身,转头的刹那却突然想起一件事,猛地回身,拾起地上掉着的一把匕首,将床榻后面的帷幔划开。帷幔之后,依然是一重帷幔,我的心情却陡然一松,用力再划两刀,一个被重帷隔出来的狭长空间露了出来。 绣被之中,一个面色青白透着异样红紫,嘴唇干裂,脸颊深陷,瘦得仿佛只剩下皮与骨,寻不出肌肉的人静无声息的躺在那局促的空间里,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我看着这形容枯槁,几乎让人不敢相认的人,眼泪夺眶而出,嗓子都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只是心底发出一声叹息:“我总算没有来得太迟!” 身后的两名卫士诧然问道:“这真是陛下?” 我伸出手去,一扶之下感觉那本来结实厚重的身躯,竟轻薄得仿佛连血肉都已经干枯,似乎连我都能将他负起,心头一阵剧痛,定了定神,才道:“快拿衣服出来……带他走!” 两名卫士赶紧将接应的内监准备的衣服拿出来,七手八脚的过来给他穿,正将衣服穿好,突闻外面守着的内监提高声气大声说:“奴婢拜见王娘娘。” 齐略的嫔妃里姓王的嫔妃只有王楚一个,她一向与越姬交好,据宫里传出的情报说这次事变正是她与越姬结盟同谋。她突然驾临,我与两名卫士对视一眼,都心中一紧。过了会儿,殿门咿呀一声开了,几个轻重不一的脚步进了外殿,跟着便是放下肩舆的声响,王楚吩咐道:“你们出去。” “娘娘,您这几天肺疾发作,还是让奴婢陪在您身边吧!” “不必。”王楚的声音虽然温和,语调却十分强硬。待到抬她进来的内侍离开以后,才向内殿走来。 两名卫生伏在内殿门侧,目光都看着我,这次来的是宫里有名有号的天子嫔妃,他们一时不知该不该杀,竟向我讨起主意来了。 我下意识的看了昏迷不醒的齐略一眼,做了个生擒的手势。王楚一进内殿,两名卫士便一拥而上,捂住她的嘴将她擒住。 可她虽然陡遇危险,脸上却没有慌乱之色,眼里反而透出一股如释重负的轻松来。两名卫士见她表情有异,都有些错愕,我心一动,示意他们将王楚推过来,放开她的嘴。 “不是说末时五刻吗?你们怎么就来了?” 王楚的嘴得了自由,果然没有大喊,反而急促的问了一句,旋即一阵剧咳。我和两名卫士都一怔,旋即意识到她可能也与别人合作了致力营救齐略,这一问估计是误会我们了。 王楚一问以后,突然也意识到不对:“你们不是……” 一名卫士眼疾手快,又将她的嘴捂住了,王楚眼里这才浮出惊慌之色,目光却是向齐略投来。我心一动,温声道:“娘娘放心,我是奉陛下密诏来救驾的州佐史,并非乱臣。我们与娘娘虽然走的道路不一样,但目的都是救出陛下——娘娘,陛下重病到这种程度,必须尽早离开宫禁,接受治疗,片刻也不能耽误了。” 王楚眼里惊色稍褪,点了点头,又用力晃了晃头,示意卫士放手。两名卫士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无奈的看着我,终于还是放开她了。 王楚抚着胸口重重的喘息一阵,缓过气来,再看着我,问道:“我看你有点面熟,叫什么名字?” 我跟她不熟,又有近七年没见过面,难得她还觉得我面熟,我弯腰行礼:“臣,原太医署郎中、南州抚民使云迟,拜见娘娘。” 王楚既惊讶又欢喜,竟一把抓住了我,急促的问道:“原来是你!云郎中,大家先遇毒害,又被楚国的刺客下了诅咒,听人说只有你精医通巫,定能救治,你真能治么?” 我只知道齐略在囚禁了李昭仪后,毒瘾发作,太医束手无策,让他几次因为骤然断绝毒品,强自戒毒而昏厥重病,却不知道他竟有被楚国刺客下诅咒的事,不禁一怔。齐略意志之坚定,世所罕有,连在不明白鸦片的药性下给自己强制戒毒,都没有因为精神和生理倍受摧残而猝死,怎么可能被诅咒所困? 我心中念转,口中却道:“臣正是听说陛下病重,所以前来效命。娘娘,陛下的病情紧急,不能再拖了,请您助臣一臂之力,将陛下送出去吧!” 王楚犹疑不定的看了我和两名卫士一眼,我知她一是怀疑我们的忠诚,二是怀疑我们的实力,当下将怀里所藏那份备用的诏书拿了出来,一指两名卫士,微笑道:“娘娘,这两位小将,乃是北疆前将军宋将军所派。宋将军察觉长安异变,已经联合豫州、南州救驾,五千北疆军现正在霸城门外候驾……” 王楚接过假诏书看了看,听到北疆军有来,这才真的浮出了喜色,轻啊一声:“你们准备怎么带走陛下?” 我略一沉吟,抬头道:“娘娘,此事臣等自有安排,您可允许臣带走陛下?” 王楚坐在齐略身边,静静的注视着他,好一会儿突然将她身上的披风解开,裹在他身上,仔细的系好。她眼神专注的看着齐略,仿佛要将他刻在心里,我心头一震,移开目光。 过了会儿,突听到她幽幽的说:“我一向与越姬妹妹来往,深得信任,外面的人知道我有肺痨不能见风,也不会掀开帷幕查看我的步舆,你们用我的步舆将大家带出去吧。” 我们本来计划用椒房殿侧殿里的平舆王的车驾,利用不是所有卫士都清楚内幕的空隙将齐略夹带出去。那是十分冒险的举动,安全性远低于王楚的步舆,两名卫士看我点头,便上前将齐略抱上了步舆,我看到王楚痴然凝立的身影,迟疑了一下,问道:“娘娘,您不走吗?越……他们回来,会对你不利的。” “越姬妹妹一向心软,不会真的为难我的。”王楚摇摇头,对我郑重的说:“云郎中,请你一定要治好大家。” 我面对她时心里十分不自在,听到她这托付,更不自在,点了点头,客气的问:“娘娘还有别的吩咐吗?” 王楚哽声道:“云郎中,若将来大家重掌大权,要清算今日之事,你能在大家面前说上话,就请替我说一句‘越姬妹妹会犯这糊涂事,只是情深而恨,请大家念在曾经的情份和她生育了两位皇子的功劳,略微抬手。’” 我心头一震,脱口问道:“娘娘就只有这件事吗?” 王楚喘了几口气,点点头,以袖掩面,遮住泪水,摆手道:“云郎中,你们快走吧!” “臣等告辞!” 王楚因为肺痨不能吹风,加上她有意矫饰,每次来椒房殿都是直接把步舆抬到外殿的,围舆的帷幕一垂下来,里面的人便看不清面容。王楚也是筹划已久,给她抬舆的人都是挑出来的,越氏的亲卫也熟悉,一路行来,果然畅通无阻。 眼看便出了椒房殿的范围,迎面却来了队巡逻,我心里暗暗叫苦——刚才在椒房殿里耽误的时间太久,竟没有将最外围的这队巡逻错开,只盼他们也跟前面那些关卡一样才好。 两队人马越来越靠近,我低着头隐在步舆之后,随着大队的脚步往前,突闻一声充满疑问的“咦?”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正文:第六十三章 东进] 巡逻队应声停步,目光灼灼的向我们看来,我也不禁抬头,吃惊的向那发出咦叹的人望去:那声音我虽然六年未听,但却十分熟悉,不是高蔓是谁? 一刹时,我呆住了! 我真的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与高蔓竟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碰面,代表着不同的立场,面临着生死的决择。 这里离期门卫接应的地方还有数百步的距离,他已经对这步舆生疑,只要一声叫喊越氏的亲卫便会蜂拥而至,在期门卫还没起来的情况下将我们全部格杀,把齐略重新夺回去。 高蔓咦声起后,正准备抬手,目光扫过步舆前后的从人时,突然与我相对。瞬息之间,他的手势僵住了,直直的看着我,惊怔疑惑恼怒愤恨等情绪从眼底闪过,整个人都似乎木也。好一会儿,他狠狠的咬住了嘴唇,痛苦的闭上了眼。 我心一沉,也移开了目光,身边的卫士正待鸣哨让期门卫强攻,却听到高蔓大声说:“给王娘娘让道!” 他身边的一名士卒诧道:“都尉,这……” 高蔓回头狠瞪了他一眼:“给王娘娘让道!王娘娘不是平常人,她有越娘娘的手令在身的。” 长官发了死命令,这群士卒虽然心里疑惑,但还是让在了路边,等肩舆过去。走出了十几步,我忍不住回头。 巡逻的卫士都已经开始继续往前走了,只有高蔓还站在那里,也正向我看来。艳阳当空,他身上甲胄鲜明,容颜俊美,可脸上的神情却那么晦郁廖落,有股凄厉绝决的意味。 我停下脚步,望着他的眼睛,眼里酸涩难当。心底的悲哀,不知是为他,还是为自己。 高蔓定定的看着我,手臂垂了下去,握紧了腰刀的把柄。他握刀的手势是那么僵硬而有力,似乎将所有的心情都揉在了掌心里,但他的脸上,却浮出了笑来,没有出声,只是用口型说了两个字“快走”! 我点头,在他转身的时候快步向肩舆急追过去,与接应的期门卫汇合一处,直奔宫门。 越氏在期门卫身上毕竟花了不少本钱,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坐看事变的人不少,但在局面明朗之前主动参与的人却不多,随我们一起偷偷反出宫去的期门卫还不到三百人。 未央宫外,我们设定好的逃跑路线上好已备足了人手和马匹车辆,我们一出去,立即有人上前接应。一辆双马四轮的驰车上,豫州刺史苗轨已经等候多时,齐略被托上车,也跟着爬了上去,接过苗轨递过来的医箱。 “陛下得了什么病?” “详细病况以后再说,现在的直接表现是感冒高烧脱水。” 我取了药片和水囊,准备给他喂药,可双手颤抖得厉害,竟使不上力。还是苗轨把药和水接了过去,掰开他的嘴将药灌了进去。 “云抚使,你在车上照看陛下,定定神,我出去主持后撤。” “好……” 驰车起行,随着传讯的哨声,长安城里那些借赤术的婚礼而散落在各个酒肆饭庄里的接应人员,立即全体动员,在我们经过以后立即用破车栅栏等物将街衢堵塞,用以拦阻追兵。 我在险境中还清醒的脑袋,此时却已经糊涂得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这么多年在南疆行走,没有哪一年不遭遇天灾人祸的危险,不止一次有性命之忧,可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日今时这样恐惧害怕过!怕得我只觉重重寒意在身上扩散,让我连牙齿都咯咯作响,不自禁的搂着齐略枯瘦的身躯。 原来齐略的安危在我心里竟是这般的重要,重要到事发之时我连放纵情绪去害怕都不敢,直到确定他的安全以后,才敢将心中的恐惧发出来,一阵阵的后怕。 怕得我全身颤抖,眼泪与汗水泉涌而出,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出声:“苍天保佑,你还活着……” 虽然病重,虽然昏迷,虽然气息微弱,但他还活着,这便足够了。 只要你活着,什么都好。 我哭了一阵,心情逐渐平静的替他抹酒降温,润唇诊脉。过不多久,听得车外人声马嘶,却是车驾到了厨城门前,长安城里巡逻的缇骑虽然没有得到上官的命令,但数百名期门卫突然直奔厨城门,却让他们察觉了异样,兜围过来。 铁三郎却也不是一味蛮干,先领着五十余名期门卫拿了假诏书过去,辩解自己是奉旨出都,然后趁缇骑不备,一举将其击杀,夺门而出。 厨城门外,严极早已列阵以待。铁三郎也是打过战的,并不纵容队伍乱七八糟的坏了本阵,反而严加约勒,领着车驾从严极所列的本阵侧翼绕了过去,然后才两军汇合,将指挥权交给了严极。 严极将车驾护在阵中,便挥动旌旗,吹起牛角重列行伍,准备起行。 我掀开车帘,隐约看见我的一群学生也骑着马在车驾外围随行,赶紧叫护在车驾旁边的一个卫士将他们叫过来。 苗轨骑马护在车驾旁边,闻言皱眉:“云郎中,陛下大驾在此,怎能让身份不明的人接近?不妥!” 我知他担心有人行刺,当下辩解道:“苗刺史,这几人都是医药世家出身的,有人擅长断案开方,有人擅长针炙推拿,有人擅长药膳食疗,有人长于护理导引……这是我针对陛下的病情准备的医疗队伍,不是什么身份不明的人。” 卫士将我的一群学生带来,我坐在御者身后的车厢阶梯上,问道:“文奇,所有涉事的人员、商店、医馆都安排好了?” 文奇笑道:“老师放心,杜康酒肆的旗号一起,该撤的已经撤了,能藏的都藏了,除了一百零六人受了些轻伤以外,没有亡者。老先生也已经在三位师兄的护送下,往南去了。” 我松了口气,再问他身边的人:“陶实,岑默,我的医箱你们可护好了?” 陶实拍了拍负在胸前医箱:“我和阿默一直守着,没有片刻离手。” 我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先随在车驾旁边,然后将几名学医的弟子召来,给他们仔细的讲解了天子的病情,让他们轮流登车随侍圣驾。 “老师,您这是将陛下的医疗都扔给我们了啊!您自己不随驾吗?” 我看到几名弟子都是既惊又喜又有些不自信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你们都是医药世家的弟子,哪个不是从少年起就行医济民的?论到医药和经验,在当世来说都是杰出者,随侍圣驾的资格足够,要对自己多些信心。” “我们也不是对自己没信心,不过陛下是至尊天子,若没有老师在身边守着,我们总不能安心的。” “我每天早晚会过来给陛下请脉,但这些推拿按摩,药膳食疗一类的细务,要由你们来做。” 我这些弟子大多是专精一业不通世情的痴客,其中也不乏年龄长过我的,但他们一叫我“老师”,就习惯性的忘掉了年龄与性别的差距,当然的以我为帮他们安心定神的依靠。可是,谁又能当我安心定神的依靠呢? 车里那个人,是我此生心之所系,情之所钟,然而除去那心慌难制的一刻纵情,当理智回来,我如何还能面对他,还敢面对他? 在南疆的时候,我可以假装他只是我的心上人,但入了长安,那些自己本来不愿意想的事便都逼到了眼前,绝不容我自欺。 他是天子,他还是王楚她们的夫婿。 我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没有重新陷进去的勇气,所以我只能远避,最好再也不要看到他。 因为怕越氏控制了三辅,严极预备带着车驾和人马不入郡县,在过河水以前全军高度戒备,一防追兵,一防三辅的州郡兵接了越氏之令前来堵截。 可不知怎么回事,一路行来,穿郡过县,除去文官出来盘问以外,竟没有县尉等武将出战,引兵堵截,严极与铁三郎的所有警戒布防,竟都不生作用。活似一记铁拳重力砸出,却毫无受力之处,落了个空。 这样的情景,莫说严极这等身经百战的将军,就是普通小兵也觉得诡异。严极的北疆军纪律严明,久历战阵,还能镇定如恒;期门军稍差一点,勉强过得去;豫州士卒因为只要过得并州,便能到主地,也精神不错;只有百来名南州士兵一是不惯北方水土,二则不明实况,便有些疑惑骚动。 我只得退出中军,跟他们同行同住,每日巡查行伍营宿,安抚军心。 与军队的行动相比,齐略的病情的进展便慢了许多,直到第三天早上,才从中军听到天子清醒的消息。我高兴至极,不禁对那来传言的卫士开玩笑:“你们就在御前行走,陛下醒来正是逞能显才的大好机会,表现好了立即就能平步青云,实在可喜可贺。” 那卫士哈哈大笑,连道同喜:“云郎中,陛下醒了,你随我去见驾贺喜吧!” 我心里的欢喜微敛,问道:“可是陛下有诏?” 那卫士一怔,挠挠头道:“这倒没有,不过陛下久病清醒,当臣子的理应前去贺喜嘛。” 我笑了笑,道:“陛下现在需要静养,贺喜的人去多了,反而会累到他,我等陛下真正大安,下令召见再去也不迟。”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正文:第六十四章 帝心] 我本以为齐略醒后会立即召见苗轨、严极等人,了解情况,建立威信,直接接管这支杂牌军。不料他却什么动静都没有,只让文奇替他传出话来,说自己犹在病中,精力不济,一应事务处理依旧而行,不必多行请示。 天子虽然身体犹虚,但他清醒的消息还是让这队杂牌军士气大振,齐声欢呼。只是我听说齐略竟不召见臣子,垂询政务,心里却一下喀噔——纵观齐略这几年的施政手法来看,他的权欲是越来越重了。怎么可能在清醒之后,面对陌生环境不闻不问? 入夜安营以后,苗轨、严极、铁三郎等人一齐往大帐问疾,齐略躺在床榻上,微微睁眼,低低的说了几句话,略加抚慰,又挥手让他们退了出来。 我站在大帐外的阴影里,望着那单薄得仿佛风吹即倒的身影,心头一片茫然。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有人喊:“老师,你是来给陛下请脉的?” 我点了点头,问文奇:“陛下今天的病况记录呢?” “在这里,老师,陛下的治疗进程需要修改一下,是到我们帐里去商议,还是征询陛下的意见?” “当然是到医帐去商议。”我看了看这些被我一手带进权力漩涡里的弟子,一股隐忧浮起。 到了医帐,岑默先将齐略的病历递给我,我仔细的阅读着上面的记录,吃惊的指着其中的一条记录问道:“这是真的?” “确实是真的,陛下有老师说的毒瘾发作的征兆,但反应已经很轻微了,并不明显。有鉴于此,我们没有给用老师准备的戒毒汤,而是以针炙法进行控制。” 毒瘾发作起来的人,自伤自残发疯发狂都很正常。前几天齐略体弱昏迷,没有毒瘾,今天他醒了,我本以为必会有一场戒毒的硬战要打,谁料所有的准备,竟落了个空。 “仔细观察,明天我再看记录……汤药准备好,宁可备而无用,不可用而无备。” 师生几人仔细的讨论治疗方案,也不知过了多久,负责推拿复健的韦互满头大汗的掀帘而入,二话不说直扑帐中的席地,也不看帐中有什么人,就大声呻吟:“你们哪个过来帮我推拿或者针炙一下,我腰酸背痛手脚抽筋,马上就要累死了!” 文奇气极,踹了他一脚,怒道:“阿互,老师在这里!” 韦互闻言一惊,挣了挣又趴下了,毫没形象瘫坐起来,转过头来滑稽的苦笑:“老师,我实在累得不成样子了。” 我好笑又好气:“你去干什么了?累成这样子?” “就是给陛下推拿复健。”韦互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陛下的肢体久未活动,他又急着恢复,我既要遵旨而行,又要惦量着力度,免得过犹不及,这一天下来,可不累死我?”